磐石无转移
De Profundis

保罗策兰诗全集第八卷 "暗蚀" 书摘

书摘选自《暗蚀 保罗·策兰诗全集 第八卷 德汉对照注释本》 /译 孟明/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精神领域晦暗的事物,尤其那些被视为“疾病”的骇异方面,一旦成为人的亲历,便具有了命运的色彩。

在策兰之前,言及黑暗,大概只有神学家雅各布·伯默曾经触及其中要害:“切莫以为,黑暗的生命会沉入痛苦,似乎它是伤悲的就将被遗忘。伤悲并不存在,只是依此一征象伴随我们在大地上的所谓伤悲,在黑暗中依黑暗者的本质却是力量和欢乐。因为伤悲是整个湮没于死亡的东西;而死亡和垂死正是黑暗之物的生命……” [1] 伯默这段话非常睿智地道出了伤悲的本质及其对立面:纯粹的伤悲是不存在的,它只是在黑暗者身上成为依托;没有作为生命本质的最高欢乐在大地上召唤,就不会有伤悲来纠缠我们。何为伤悲?

按常人的看法,伤悲乃是变暗的血(le sang noir),此种变暗的血在沉沦之际甚至将承载其奔流的肉身整个携入黑暗。然依伯默之见,大地上本无伤悲,只是因为欢乐之物退隐,伤悲才成其为伤悲。

是故黑暗之物怎么黑暗,伤悲绝非弃绝,而是一种自行克制,将力量和欢乐隐入其中。

万物在场,空无标记

《戴上大叶藻佩饰》

譬如“你”,它常常是诗人面对自我——他作为幸存者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摆到另一面,将“我”视为死难者中的一个,因此更多的时候这个人称代词超越了他个人的命运而指代每一个在历史大劫难中消失的亲人。语言这个东西,从未像在策兰诗中那样凝聚了历史和人的命运。

“万物在场,空无标记” ——这个碑铭式的诗句,是诗人刻在这个大地上的碑文。

盛世开花的消息,
尖厉更尖厉,
抵达流血的耳朵。

这首同题诗似得自俄国基督教哲学家列夫·舍斯托夫一部著作的篇名“钥匙的权力” [8] ,但题旨和用意完全不同。舍氏著作借圣经之言“天国的钥匙”来表达一种自古以来就有的人类理想——人与生俱来追求自由幸福的理想;舍氏为此在书中批评经院式的科学理性将这种理想变成了距离人的现实遥远的知识命题。

“血钟”,一种流血的时间;这只钟还在走,诗人还得面对这种时间。这个有关历史进程的“血钟之思”,自作者1938年途经柏林目击“水晶之夜”起,就一直占据他写作的中心,只是在近三十年后,在《暗蚀》这部书里,“血钟”线索又加上了一条思想史线索。

穿越思想者的孤独——“荒凉,织进了我们四周的白昼。// 独往独来,一次/又一次 ”;穿越个人的命运——“那望断虚空也不模糊的目光”,“毅然漂游渡过命运之途”。

奥地利诗人马克斯·赫尔泽(Max Hölzer)的书简体诗中提到它:

半明半暗,人的一生
就为瞬间的永恒而固定下来。

半明半暗,人的一生
就为瞬间的永恒而固定下来。

诗里也写到了病室外面的一棵树,但不是椴树,而是梣树。

暗蚀 EINGEDUNKELT〔1968〕

袭来的不分之物
闯入你的语言,

跟着我们这些
颠沛流离,但照样
云游的人:

惟一
未受伤害
不能褫夺的
是暴动的
忧伤

**暗蚀外篇 Gedichte aus dem Umkreis des Zyklus »Eingedunkelt«〔遗作〕

你脸四周皆深渊

没有阶梯的渊薮,
它自动打开——
来了沉落复沉落,
这才是最后一跳 。

鹰喙尽已破碎
从你身上溅出[36] ,——
这声音啊,高加索的,
在无边之单调里。

在封起来,成熟的
唇形花的
豆荚上——那傲骨之人,也
在这里听出了自己。

思想之奄奄一息
哪怕在冰川草场
也无证据

粗砺易碎之物
在名字和声音上刮来刮去
一只永恒的救难之手
燃尽星煇

那望断虚空也不模糊的目光

在一派词语的奴性中
兀然屹立,自由。

语声远远,
走来那非人世者,踉跄一跌
回到自己

出自笨拙的嘴
毅然漂游渡过命运之途。

一朵花的喊叫
伸手去够一个此生

或者是它来了
那枝土耳其丁香大摇大摆
一路打探来
不独是花香

思想的危难之歌
自一种感情而来,

戴上大叶藻佩饰

还给你们
想好了别的东西,
哀叹也要
回到哀叹之中
回到自身之中

一盏烛台,大而孤寂,
跳了进来,
发现,
如同贝壳,整个由斑岩做成,
突然打开,好像
里面的隐秘之物
倾巢而出,定然如此,

于是得知,
那里,那些合不上的眼睛至今睁着,
在早晨,在中午,在傍晚,在夜里。

一只巨大白鸟的
右翅飞了
进来。

相信泪痕
并学会生活

斟给人世边缘的水杯。

你自身的一部分前来
向它表示敬重
在这间歇时刻。

目光和听觉,交错生长

随风而来,携着满是
扇形披开的喜沙草问候
我将不在了

我会从难以想象的远方
抓住它的轮毂

夜之断章(手稿)Projekt ‘Nachtstück’〔1966年5月底-7月中旬〕

火场
锯鳐
横木
蛴螬

在横木之间,你
不受欢迎的眼泪
为锯鳐而〖流淌〗融化

指尖上的酒壶,被不朽的春天烧焦
(徒劳的)

狂野的诗,晦而
不明,在纯粹的
匆匆诵读的血迹前。

万物
在场,空无
标志

狼云〖。〗,〖以及〗植物似的。且有
〈灰色的〉钟点倒计时,
与〖痛苦的〗<突如其来的> 接骨木混在一起。
再也没有你的名字和容貌。

滚动着海水般泛绿的
幸运骰子

在浇沥青的坑洼,在
自由通道,
草草完成一种思。
伤疤的秘密里,十二只无法辨认的母兽在右边,
一个 字母在铲土。
〈双重的〉

火星云:〈火星云,如脑浆奔流:〉链节
在/〈苦涩的〉情感之间,
玻璃似的浊物,从所有的世界,
在这里精心织成,
蒙住你的〖眼睛。〗

〖沙哑的〗苦难的鸡毛蒜皮在绿色中间,
被逃命的恐惧吸尽

长了一副浆糊脸的海岸司机

阐释的和理性的世界不是存在的
世界(萨特,《恶心》)[123]

声音的裂罅里睡着
嘴的深渊

从世界〖撕裂〗而过的〖先知之磔〗〈算命家之磔〉;
声声“是谁?”的呐喊
出自他的内心

接骨木后面〈突如其来,久久不息的〉排钟齐鸣照得透亮,

失路者的富足供养了
一道烟雾缭绕的
源泉

那是一个〖灵魂〗〈正义者〉在词语荒林中烧掉的,
〖没人〗为了那通向自尊的〈难行的岸〉。

在薄如蝉翼的金色面具上缝缝补补,
这撕不碎的Und:
〈黑暗的〉无限性胚胎找到了它。

在薄如蝉翼的金色面具上缝缝补补,
这撕不碎的Und:
跳来跳去的黑暗的
无限性胚胎
找到了它。

寄生的杂思
升起半旗,
火的畸形产物
高高攀附在上面

瞧你们那〈如花似锦的〉思想,
就像落在
我们头顶的冷霜,

译按:诗首句Bedenkenlos[不假思索]见于策兰读康拉德小说《密探》写下的一则旁批。康氏这部小说描写工业资本主义时代一个名叫威洛克(Verloc)的神秘间谍卷入无政府主义者密谋炸毁伦敦格林威治天文台的故事。书中有个段落借人物之口描述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他狂热地自言自语道:‘我曾经梦想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像钢铁那样坚定,做事不假思索,不折手段,强大到好像自己就是一种毁灭的力量,摆脱了一切绝望的、贻害世界的悲观主义,对任何生命(包括他们自己在内)都不抱同情心——惟有以死去孝敬人类——这就是我欲亲身去体验的事情。’”

多焰的牡马,光
飘流下来

复采“木魂”(holziger Geist)意象:
木魂

十月是回家的时光:年轻人的肺腑燃烧着爱的憧憬。他们的嘴因渴望而破碎并变得苦涩,他们的心已被春天的荆棘刺穿,接着是明媚的四月,这残酷但天泽覃敷鲜花盛开的四月,又以突如其来的欢愉和无言的快乐撩拨他们。春天除了呼号,没有话语,比四月更残酷的是时间的毒蛇 。

《时间与河流》(Of Time and River,1935 )写下的书页旁批,见于策兰所藏该书德译本第381页,转引自《保罗·策兰诗全编》全一卷注释本(Paul Celan Die Gedichte ,Kommentierte Gesamtausgabe in einem Band),芭芭拉·魏德曼(Barbara Wiedemann)编,Suhrkamp出版社,法兰克福,2003年,第792页。

[“爱的鲜花开在荒野;而榆树根 /困住了早已安葬的情侣的骨头。”]沃氏原著这段文字见于《时间与河流》第一部卷首语,参看Of Time and the River ,Charles Scrinber’s Son’s,New York,1971,第2页。

对于每一种突如其来像泥土似的(/)完全(/)桀傲不驯的本质;/(……)桀傲不驯(……)]这些词语应是此诗最初的提纲。

[舌头沉重的,古老且挨着死亡,/〖那〗擦亮之物〖变得响亮了〗〖歌唱着挪了过来〗]

“大地的”亦指“尘世的”,犹言落土成灰的人。参看外篇《由于羞耻》一诗第三节“泥土般四处躺卧者”。策兰未采托马斯·沃尔夫书中“死去的舌头会腐烂”的意象,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相信“死去的舌头”能复活,而且会变得响亮。

桀傲不驯者,三次
获慷慨赠与,
清晰,直至远处,

榆树根
把恋人放出来
挣脱困缚,

舌头沉重者,古老且挨着死亡,
又一次变得响亮,擦亮之物

高高举过人头
这近乎大梦燃烧的标记
来自它命名的方位

沙烟叶:指烟株下部靠地的脚叶,叶大而肥厚,质地上乘,为优质烟草尤其雪茄制作之用料。策兰观察细致,各种植物在其笔下无不显露独特的形态特征。他的诗中亦不乏对烟叶的想象和描写,譬如题献给波拉克夫妇(Mayotte et Jean Bollack)的那首有名的诗《佩里戈尔》(Le Périgord ),就有借法国西南多尔多涅地区种植的“茂密烟叶”来表达同一种经由烟雾“升华”的想象的经验:“[……]从/茂密的烟叶上消失,/尔后上升/回到你自己,/在残余中,向着高处”(《全集》HKA本,第13卷,前揭,第50-51页)。

[那岛有个天然良 港,适合停靠, 港内无需系泊,既不用下锚石,也不必系缆绳,只需靠岸静候些时,等到水手们有勇气起航,以及海上吹起顺风。]

这晚来之作,〖这〗
〖绝无占山为王之意。〗

上文第四行die Spätlinge,原义指成熟晚的事物,如迟开的花或晚熟的果子,转义指某一作家的晚期作品;第五行Botmäßigkeit,旧体Botmäszigkeit,拉丁文释义imperium ,旧指领主对土地及附庸所拥有的臣属关系和统治权(参看格林氏《德语大词典》),今泛指统治权;诗中借用此词,指立“门石”非意在“占据一方”,而是保护家园。

“晚来之作”一语似有双重意蕴:首先,一个无家园的历史性民族是否真的思考了“家园”的问题?更其紧迫的是,毁灭性的灾难既已发生,现在终于到了思考家园这件事的时候了。

自五十年代初期以来,伊凡·高尔遗孀克莱尔·高尔不惜篡改其亡夫手稿,一次次掀起有关策兰剽窃伊凡·高尔手稿的不实指控,而诗歌界和文学界更有所谓批评家撰文附和其事,致使策兰人格备受伤害,大有被围攻和杀伐之感,像一块被人斩首问罪的石头。

“窘境,困境”
[问罪石,/青灰,在冰川/草场,被打发/〖到所有的角落〗]

而舍氏书中认为,这把“天国的钥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就在大地上,在人的身上,是人与生俱来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普世理想,早在希腊哲学时代就已经由“一个小民族的伟大先知苏格拉底”昭揭于世,而基督教神学和近世科学理性主义却将它从人民手中夺下,使之变成一个与人的“现实存在”毫不相干的经院哲学和知识层面的课题。策兰熟悉舍斯托夫的著作,他在1959年曾通读《钥匙的权力》一书并作有大量旁批和摘录,但没有材料显示此诗的写作与舍斯托夫的著作有关。

而〖飞灰,〗〖残屑〗残屑飞灰在它周围
探出那些〖成熟的〗在名字之上成熟之物的意义

那孤独挣扎的 纤维
〈如今〉飞不起来了。

碱水盐流:Salzflut一词(意为“咸涩的潮水”),已见于策兰1960年作品《水闸》一诗(载诗集《无人的玫瑰》)。有注家释其内蕴喻辛酸的泪水,“a flood of tears”,犹汉语“泪水成河”之谓,可为一说,参看克里格曼(Eric Kligerman)著《骇异性的场址:保罗·策兰,镜像及视觉艺术》(Sites of the Uncanny:Paul Celan,Specularity and the Visual Arts) ,Walter de Gruyter出版社,2007年,第132页。译按:Salzflut一词出自荷马史诗《奥德修纪》沃尔夫冈·沙德瓦尔特 1958年德译本,原指海水,海潮。

汉籍亦有此说:“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逍遥游》);基督教用指精神和灵魂。策兰则用以指诗和语言的气韵(如Atemwende《换气集》)。第2稿[HKA本H7]此句曾作Komm mit mir zur Sprache/und drüber hinaus[跟我走进语言/再从中出来]。盖语言本身也是一种气韵,尤其对诗人而言。

从泡桐木做的“小船”到荒野上立着一棵棵犹如“石弩”射出的参天“泡桐树”,这些诗行充满想象和苍劲的动感。译按:石弩乃古代兵器,树木挺拔犹如被石弩掷向云霄,这个意象颇为奇崛。又,这种来自东欧的树,其德文名称Paulownia,词首与策兰的名字Paul[保罗]相同,策兰本人亦不止一次在自己的诗歌中隐含地自比“泡桐树”。

突然间,彷彿摆脱了在异国他乡缠住他多年的拦路魔 似的,他怀着难以忍受的感觉回想起在家的时光,往日的痛苦和欢乐,以及那失去的孩提世界。

根据叙事语境,“拦路魔……”句似乎表达了诗人欲凭借思想的洞察力抵御“含混之物”侵入语言的努力。

参看策兰住院期间读托马斯·沃尔夫自传体小说《时间与河流》德文本写下的一则书摘:»Du aber bist gegangen:unsre Leben sind zerstört und zerbrochen in der Nacht,unsre Leben sind unterwaschen vom Flutgang des Stroms.«[你走了:我们的生命在黑夜里毁灭而破碎,我们的生命被河流冲蚀。]这则书摘见于策兰藏书(1936年汉斯·施贝尔胡特译本)第382页;

没有阶梯的渊薮,
你就打开吧
来了〖一次〗漫长的远行
这才是最后一跳

鹰喙尽已破碎
从你身上溅出,——
这声音啊,高加索的,
在无边之单调里。

“声音”,Geräusch,在德文里是个集合名词,指听觉捕捉到的各种声响。诗中用复数Geräusche有“声声惊心”的效果。策兰在此没有使用诸如Ton或Klang一类具有“乐音”和“清脆”感的用词,而是使用Geräusch这样一个粗砺甚至有点刺耳的名词,本身就含有悲怆色彩。

黑海和高加索是策兰熟悉的地方,也是他早年诗歌创作喜爱的题材之一,如青年时代的作品《镜中》(Im Spiegel )提到“高加索少女”;再如1960年代中期作品《灰烬的风采》(Aschenglorie )和长诗遗稿《瓦莱哀歌》(Walliser Elegie ),仍一再提到“蓬托斯海的往事”(蓬托斯海即黑海的古称)。直至60年代后期,譬如1967年给布加勒斯特时期的挚友彼得·所罗门(Petre Solomon,1923-1991)的信中,策兰仍一再提起1947年几位诗友结伴同往罗马尼亚黑海之滨城市曼加利亚(Mangalia)游历的往事。从曼加利亚隔海相望,对岸即是高加索山脉。

但在诗定稿本里,古老的隐喻在诗人笔下发生了转变,Geräusche不再是山鹰凶猛的啄食声,而是鹰喙“破碎”发出的声响。彷彿诗因自身张力而破碎,或者吟至破碎,词语成了从一个人内心深处碎裂而溅出的声音。结句意味深长:在一个单调乏味的时代,这碎裂的语声显得多么酷烈而又具有一个人悲怆的个性。

唇形花:Lippenblütler,拉丁文学名Lamiaceae,一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种属多,常见者如薄荷、薰衣草、野芝麻、迷迭香和地笋等;因花瓣分上下两部分,似唇而得名。初稿一度拟用含困厄与苦难意味的“围栅”和“染料木”:

染料木,又称金雀花,拉丁文学名Genista,豆科植物,开黄色花,花萼钟形。策兰诗中多有写到此木。手稿中第三行书作Gins,应是Ginst之误;Ginst系古体字,今通书Ginster。

真正的思想者能变黑夜为另一种光明(参看《光明放弃之后》一诗),从而保持思与创造力永不衰竭,如同篇中拟人化手法描述的冰川槽谷那样,无论沧海桑田还是冰雪覆盖,依然携带自己的“黏土槽”走在路上。此诗在某种程度可视为《光明放弃之后》的延伸和补充。

Gisèle,mein Licht und mein Leben.

吉赛尔,我的光,我的生命。

吉赛尔在回信中谦卑地说:“诗显然走得更远,通过版画制作,虽不能企及,但有时候诗对我并不陌生。”(1966年5月26日致策兰信)以上信件详细内容参看《保罗·策兰与吉赛尔·策兰-莱特朗奇通信集》卷I,前揭,第436-437页,第440页,第465页。

那些租用星光的人
快燃尽了

诗人就像是“租用星光的人”,虽然“快燃尽了”,他依然遥望星空,星光如银,万古常在。

书写峨然屹立

具有世族风采的人,所有的,
〖巍然屹立在那棵白杨树的旁边〗

具有世族风采的人,所有的,
不可驯服的木头

参看阿道夫·格拉斯布伦纳(Adolf Glaßbrenner,1810-1876)讽刺诗《史家者流》(Die Geschichtlinge )起首段中的诗句:Was uns früher Allergnädigst erlaubt/Im Königsstaub der Geschichte?[为何让我们早早就这般宽仁大度/在历史的烟尘中?],详见格氏《禁诗集》(Verbotene Lieder ,1844)。

这种原产美洲热带的巨型蜘蛛性凶猛,又称“狼蛛”、“捕鸟蛛”,体硕者大如餐盘,身上多毛,牙有毒腺,能捕鸟、鼠和蜥蜴为食。策兰借这种蜘蛛的形象来表达一个民族身上强悍不屈的个性或他所想象的诗人性格:“那种一眼看去土里土气 ,全然/不可驯服的东西”。

《思想之奄奄一息》

“书写峨然屹立”

参看策兰住院期间读托马斯·沃尔夫自传体小说《时间与河流》(德译本)所作摘录:»Und Eugen saß da,krank vor Scham,vor Selbstekel und Verzweiflung,außerstande ihr zu erwidern.«[欧根坐在那里,因羞耻,因自我厌恶和绝望,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Knallbude是个带贬义的俚语词,见于某些德语方言词典,今罕用。《法耳茨方言词典》(Pfälzisches Wörterbuch )释义schlechtes Gasthaus[条件极差的客店];《莱茵方言词典》(Rheinisches Wörterbuch )则释为altes,verfallenes Haus,elende Hütte[破败的老宅,陋室]。译按:德国达达主义先驱理查德·胡森贝克(Richard Huelsenbeck,1892-1974)曾在一个短篇小说的篇名中使用“Knallbude”这个词(Azteken oder die Knallbude ,1918),用以影射一种军事化的非人制度。策兰在诗中故意将这个复合词拆开分作两行写(Knall-/bude)。

〖笨拙地〗预兆之物
哽在喉头,〖最后的〗出自笨拙的嘴,
毅然飘游渡过这途程

伤疤一样真,〖层层〗
这里一层层
美如伤疤

伤疤一样真,钩挂
〖在言说之物里〗
在该清理之物里,〖最后的〗

这野百合“开得荒凉,彷彿开在乌有之乡”,彷彿“犹太人和自然是两码事”,“一旦有个形象闯进来,即刻缠入那编织之物,当场就成了一根线,一根自己缠绕,围着那形象编织的线”;必须透过并非为自己发明的语言和大地,才能看清这“半是肖像半是面纱”的东西(参看《全集》HKA本,卷15/1,Suhrkamp出版社,法兰克福,2014年,第27-28页)。

德语诗歌传统,尤其在荷尔德林那里,Öffnung这个词深具古典语文和古典哲学的含义,指“去蔽”和“洞开”,尤言世界之敞开和对本己之物的居有。策兰似乎更强调词本身的去蔽,打破对词语和阐释的迷恋,从而破除“词语的奴性”。惟其如此,一个人才能真正凭其思想去衡量和谈论语言创作的得失。此诗与上篇《底掏空了》不失为姊妹篇:诗在词语之中,亦在词语之外。

参看策兰1954年作品《衣冠塚》(Kenotaph):Er aber hielts,da er manches erblickt,/mit den Blinden:/er ging und pflückte zuviel:/er pflückte den Duft -/und die’s sahn,verziehn es ihm nicht.[他见过好多事情,却宁愿/与瞽者为伍:/他去采集,采得太多:/他采集花香——/而谁见了,都不原谅。 ]载诗集《从门槛到门槛》(Von Schwelle zu Schwelle ),《全集》HKA本,卷4/I,Suhrkamp出版社,法兰克福,2004年,第62页。

作者擅长“变换词语,变换钥匙”的写作手法。单是“得来”这个词,就有obtenir[获得],glaner[拾得],cueillir[采撷],recevoir[收获] 等四种说法。

另参看诗集《光明之迫》主题诗《我们已躺在》:Wir lagen/schon tief in der Macchia[我们已躺在/玛基亚丛林深处]。上文“掂出分量的名字不多”以及下文“有刺/所以,不会认错”,言人在世,有骨气、值得信赖、能引为知己的朋友不多,能掂量出来的也就几个。

“荨麻”是策兰诗中多用的意象。参看策兰1956年作品《声音》(Stimmen ):“来自荨麻小径的声音://过来吧,用手走路来找我们。/与灯独处的人,/只有手能阅读。”(载诗集《话语之栅》,《全集》HKA本,卷5/1,Suhrkamp出版社,法兰克福,2002年,第11页。)译按:“荨麻”在西人名物学中有“苦难”的象征含义,但在策兰这首诗中,“荨麻手”在苦难的意味之外,亦指诗人风骨——取荨麻蜇人之特性,谓性格刚强,坚定无畏。

天谪之物环绕着
第一个〖淹死者〗沉渊者的浮标

依“迷离失所”一词的语义,“同一地点”亦可引申为“存在的处所”,故“迷离失所”也即人失其存在的处所。从诗结尾二句可以体味出,“疯”即迷离失所于世;然“疯”者若此,不就是“狂放一世”么?——此乃诗之大旨。

将你安顿——悄悄地
在它的〖心事〗〈旗帜的〉乌拉声里——〖悄悄地〗

手稿研究显示,原稿叙事中保持着某种乐观的基调(“心事”,“旗帜”,“乌拉(欢呼声)”),定稿最后让位于较黯淡的想法(“亡矣之旗”),但结句透过狷狂的形象(“傻子铃铛/智者铃铛”)而显露出嘲笑命运的叛逆精神。

大叶藻:Seetang,亦称Seegras,学名Zostera marina;俗称海带。多年生沉水草本植物,常见于浅海及海滩中的潮带。译按:策兰在此指的可能是法国布列塔尼和诺曼底海滩常见的一种褐藻,法文名varech,此词在诺曼底方言中意为被海浪冲打到岸边的“残骸”或“漂浮物”。

声声呼喊,海水般泛绿,——
大叶藻,充耳不闻

声声呼喊,海一样绿,在
柔韧的大叶藻中间

绳,绷在两个
生来高贵的头颅之间,
去抓[原稿此处阙文]

再如《椴树叶的》一诗言及的“金属之声”——这些日常经验最终凝结为作品,策兰在给妻子吉赛尔的诗笺中称为“小诗”,“日常之作”,“度日之诗”。用作者自己的说法,在病院烦闷的日常中,这些细小的东西“暂且足够了”。

空寂的中间:第1稿[HKA本H6,GN本A]作die feige Mitte[胆怯的中间](详见《全集》HKA本,第12卷,第228页;《策兰遗作集》,第437页)。

我落你身上,你
落我身上,彼此
都失落了,于是我们
看穿

可参看席勒的长诗《厄琉息斯庆典》(Das Eleusische Fest )和《女人的尊严》(Würde der Frauen ):

Freiheit liebt das Thier der Wüste,
Frei im Aether herrscht der Gott,
Ihrer Brust gewalt’ge Lüste
Zähmet das Naturgebot;
Doch der Mensch in ihrer Mitte
Soll sich an den Menschen reihn,
Und allein durch seine Sitte
Kann er frei und mächtig seyn.

荒野的动物喜欢自由自在,
而神在以太中自由主宰,
自然之律限制了
彼等心中的强烈欲望;
人处在两者中间
故人须与人相聚在一起,
惟有遵循礼法
方能自由和强大。

[人]以不确定的脚步蹒跚而行,
在幸福和法权之间撕裂为二,
结果失去美好的中间,
人类快乐逗留之地。

“别把你写进/世界之间”以下有一行划去的字句:[und lerne sterben] 〖学会死亡〗(参看《全集》HKA本,第12卷,第260页),接下来的九份手稿中未见再出现这一诗句,而代之以“学会生活”。译按:lerne sterben[学会死亡]——此语听起来令人震慑,然生死之学,在古老的存在论意义上实为一回事,譬如古希腊诗人阿基罗库斯的一个残篇就说: [苦难给能死者以一切,包括学会能死的条件]。参看《阿基罗库斯残篇》(Archiloque Fragments ),布德本(Association Guillaume Budé),fr.331,美文书局(Société d’édition Les Belles Lettres),巴黎,1968年,第89页。

相信泪痕

而核心思路是“大地与你的生命纠缠在一起”

〖血〗〈精神,滔滔流 〉直至〖世界边缘〗人世之杯的边缘
积聚起来,如水体,
〖在原始血脉里,〗
〖那〗一面盾,晶体的,
发配到那边,挨着
〖斜对着〗一座极地冰穹

此稿确定诗题:“精神,滔滔流”。并将之喻为“古海”,“原生血脉”,“古老声音”。

策兰信中说的“毁灭已触及我生存的内核”,——“毁灭”(Zerstörungen)一词正是此诗的标题;只是写这首诗时,诗人的“毁灭”预感还没有那么深重,他在标题后加了一个问号。

那只多嘴的斑尾林鸽

言风吹草木有如金石(钟磬)之声,这个比喻古已有之,如西汉大辞赋家司马相如《上林赋》就有“藰莅芔歙,盖象金石之声”的描写。查格林氏《德语大词典》,klirren词条下亦举近似的形象化用法,指铿锵有力的语言风格:“diese harten klirrenden worte”[“这些刚健的铮铮响的文辞”]。译按:此语出自策兰喜爱的德国19世纪作家让·保罗(Jean Paul)的名著《泰坦》(Titan)第一卷第十六章。

半明半暗,人的一生
就为瞬间的永恒而固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