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无转移
Imperfect Understanding

加缪手记卷二(Carnets 1942-1951)读书笔记

/阿尔贝·加缪

◆ 第四本 1942.1—1945.9

歌德:“当年我自觉得够像神,可以临幸人类的女子。”

雷斯:“奥尔良公爵先生具备了一位绅士该有的各项品性,除了勇气之外。”

在古代戏剧中,付出代价的总是正义的一方: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俄瑞斯忒斯等等。但这并不重要。反正无论正不正义,最后他们都会下地狱。没有奖赏,也没有惩罚。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这些被基督教的价值倒错蒙蔽了数百年的人看来,这些戏剧的本质就像空穴来风——演出时的那种悲怆情绪也是。

把“任凭自己受困于某既定想法是件很危险的事”(纪德)和尼采式的“服从”对立起来。

有些心灵,譬如纪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卡夫卡、马尔罗、梅尔维尔等等会对正义及其荒谬的运作方式特别着迷。找出解释来。

亚当、夏娃的心理概况:“他得到的教导是冥思和勇敢——她则是柔弱和优雅迷人;他为的只有神。她为的则是他本性中的神。”

席勒在“拯救了所有可救之人”后死去。

精神分析家认为,人的自我一直在对自己演出,只是那个脚本是错误的。

人于是发现,即使没有了上帝,真正的问题还是在于如何解决心理上的混乱(荒谬的作用实际上只会对精神和物质世界的形而上层面造成混乱)并得到内心的平静。他会发现未曾经过严格训练,不知如何与外界取得协调的话,内心就不可能获致平静。所以要去建立的,是尘世生活规范。

那种对自己未曾历经之事侃侃而谈的作家固然可厌。但别忘了,杀人凶手并非谈论犯罪之最佳人选(但难道也不是谈论他自己所犯之罪的最佳人选吗?连这个都不确定了)。要知道创造和行动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真正的艺术家,就处于其想象与其行动之间。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他可以成为他所描述的那种人,历经他笔下写的那些事。唯一能让他打退堂鼓的是起而行之,他只能想象自己已经做过了。

阿兰论巴尔扎克:“他的才情在于安于平淡无奇的写作素材,将之转化为高贵卓越而不改其本质。”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凝视着盲人所能见到的黑暗。”

“——这个时代的所有愚人

其在为善而死之前,一生皆于罪恶中度过。”

另外值得一记的是《奥德赛》中曾提到宙斯为造物的父。若有白鸽坠毁在岩石上,“天父便会另造一只,以免鸽子数目不足”。

福楼拜书信集。

第二卷。“广受女性青睐往往意味此人庸俗无才。”(?)

前引书。“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并用神人(démi-dieu)的角度思考”??参考:蛔虫的情节。

“那些名著都很笨拙,神色看起来就像大型动物一般安详。”

“如果我17岁的时候有人爱,我现在会是怎样的一个艺术家!”

可以用这个鞭辟入里的关键句来解释此人:“我坚信犬儒主义的下一步就是禁欲了。”

蒙田:一种滑溜、养晦和缄默的人生。

现代人的理解力正陷于混淆中。知识扩展的结果,让整个世界和心灵都失去了着力点。虚无主义对吾人的荼毒已是事实。但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那些关于“回归”的主张[26]。回归中古世纪,回归原始精神状态,回归土地、宗教和古法集成。为了让这些狗皮膏药看起来似乎有效,我们还得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仿佛自己什么也不懂——总之就是假装把那些无法抹杀的抹去。并将数世纪来的累积和某种精神不容漠视的成就一笔勾销,尽管这精神的最新进展是终于为自己又创出了一片混沌。但这是不可能的。要治本,我们就不能刻意去忽略这个清醒意识、洞察力,必须谨记我们在遭到放逐的过程中所得来的顿悟。我们的理解能力之所以陷入混乱,并不是由于世界被知识改变了。它之所以混乱,是由于它跟不上这样的动荡。它“还无法接受这样的想法”。一旦接受了,自然拨云见日。剩下的问题就是去面对动荡以及从中获取的明白知识。这一整个文明都有待重建。

布鲁拉[30]:“我的创作就像我的感情世界一样,一直让我有种难以启齿的感觉。”

结论:社会需要的是那些会在他们母亲丧礼上哭泣的人。或者:用来判我们刑的,永远不是我们自己认定的那个罪名。我还可以做出其他十个可能的结论。

“一个真正伟大的人总是能在自己引起的事件中占到优势。”

“人除了要有求生意志,还要懂得死。”

……您的评论中有个句子让我感到很惊讶:“我不会去考量……”一个见多识广,对任何艺术作品中的精心布局皆了然于心的批评家,在解读一幅人物的画像时,怎么可能对该人物唯一对读者说出心事的告白时刻视而不见?而且您怎么可能会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结局同时也是一种收束,一个让我笔下那原先如此松散的人物,终于可以汇聚起来的理想点……

因为您把自己摆在一种道德观点上,这让您无法用您那公认的才气和洞察力来做出判断。这一类的立场实在不可忍受,对此您比任何人都要了然于心。然而您的批评,和人们即将在一种专看这部或那部作品道不道德的文学风气(前车之鉴犹未远)下所会做出的那些批评,两者之间并无大不同。

文学。当心这个词。不要太快将它说出口。如果把那些伟大作家身上的文学性去掉,他们那些最特殊的个人特质大概也荡然无存了。文学=乡愁。尼采的超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渊,纪德的自由行动等等,等等。

乔伊斯令人感动的不是作品,而是他去写了这个作品这件事。所以要把写作的悲愤——其与艺术毫不相干——和对艺术的热情本身分清楚。

告诉自己艺术是一种人间的东西,创作者根本不必去期待什么超验性的“指示”。《修道院》[35]《费德尔》和《阿道尔夫》应该可以很不同的——而且不会比较不美。这端看他们的作者——绝对的主人。

一切伟大的德行都有荒谬的一面。

科学会去解释那些行得通的,而非那些存在的。譬如:为什么要讨论各式各样的花,而不是一朵花?

庄子(第三位道家大师——公元前4世纪后半叶)有着和卢克莱修一样的观点:“大鹏乘风一直飞到九万里的高空。它从上面往下看到的是一群群奔腾的野马。”

在公元以前,佛陀是无法描绘的,因为他已涅槃,也就是说不具有任何特定的形象。

“在床尾,因这临终前的每一声喘息而抽搐,没有哭泣但偶尔会被眼泪湿透,我母亲看起来就像一片任凭风吹雨打,饱受摧残的叶子。”

《追忆逝水年华》是一部英雄式的阳刚之作。

(1)因为那始终一致的创作意志。

(2)因为一个病人要做到这般坚持所须耗费的气力。

“每次发作起来,害我一连几天几夜不只不能入睡,甚至无法躺下,不能吃也不能喝,当我筋疲力尽而且那痛苦之剧也达到一种我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程度时,就会想起某个被丢在沙滩上旅人,因为吃了有毒的植物,全身在被海水打湿的衣服里发着高烧,但两天之后,他觉得自己好多了,于是又任意选了一条路重新出发,希望能碰到随便什么当地居民都好,尽管那也许是个食人族。想着想着便不觉振作起来,有了希望,并对自己刚才一时的灰心丧志感到羞惭。”(《索多玛和蛾摩拉》)

他承受的苦难如此之多,但为何他的面孔在我看来仍是那种幸福的脸?

我们可以在斯宾诺莎中看到对那些既存者的推崇,而非那些想要存在或应该存在者——厌恶非黑即白的价值判断以及道德分级——与神圣之光[44]中善与恶的某种类似。“人较爱秩序较不爱混乱,仿佛秩序乃某一自然中的真实事物。”(《伦理学》第一部附录)

宇宙中没有悲剧因为它根本没有历史。要说它有多么不仁便有多不仁。这是一个需要勇气的世界。

(这也是一个没有艺术的世界——因为没有偶然〔第一部的附录中认为这世间没有美或丑〕。)

那些认为斯宾诺莎是泛神论者的人,也许他们是对的?然而我们在里头还是可以找到一个公理(一个斯宾诺莎在整本《伦理学》中皆刻意回避的字):空是不存在的(这在之前作品中的确已证明过了)。

我们可以把命题十七和二十四对立起来:一个在证明必然性,另一个可以用来重新导入偶然性。命题二十五确认了距离和形式之间的关系。最后,在命题三十一中,意志是有限的。上帝因其本质亦然。命题三十三将这个被五花大绑的世界又捆得更紧些。斯宾诺莎似乎认为连上帝也受制于他的本性——然而在命题三十二中,他又宣称(一反那些对至善的支持论调)把上帝置于命运底下是件荒谬的事。

这是一个已经一次决定了的,“就是这样”的世界——其中的必然性乃无穷——原创性和偶然则绝无立足之地。这世界的一切都很单调。

啊!那突如其来的是何等的懒散,我怀着的又是何等的解脱感,一头栽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陪伴着我的绝望之中。何其希望,何其渴求再也没什么需要建立的,并放弃这件作品,和我这张必然是受它捏塑而变得严苛的脸。我曾经也会爱,会后悔,会有欲望,总之我也曾经是个正常人……

性不能带来什么。它并非不道德,但它也没有生产价值。我们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倒是可以投身其中。但唯有禁欲能让一个人提升。

性有时也会取得胜利——当我们把它从那些道德义务中解放出来的时候。但这样的胜利很快就会瓦解——而唯一的胜利就该胜出了:此即禁欲。

秋天,这片景色里的叶子全盛开了——樱桃树成了大红,槭树是黄的,山毛榉是古铜色的。草原上覆满了这第二春之千朵焰火。

放纵的性会导致一种认为世界无意义的哲学。相反地,禁欲却能给它(世界)一个意义。

克尔凯郭尔。婚姻的美学价值。决定性的观点但太啰唆。

伦理和美学在人格形塑中所扮演的角色:更为牢固和动人。对对普遍性的颂扬。

对克尔凯郭尔来说,美学精神所追求的是原创性——而事实上就是和普遍性结合。克尔凯郭尔不是神秘主义者。他反对神秘主义是因为它自外于人间——就是因为它不在普遍性之中。若说克尔凯郭尔作品中有一种跃进,那应该是跟智力有关。是纯粹的跃进。在伦理阶段上的。但宗教阶段令一切走了样。

生命在哪个时候会变成命运?在死亡之际?但这是一种属于他人,属于历史和家属的命运。通过意识吗?但这是心智对生命一厢情愿的见解,它竟能在毫无关联事物中看到相关性。在这两种情况下,命运都是一种幻觉。结论(?):没有命运这回事?

疾病是一座修道院,它有它的规矩、苦修项目、缄默和感应。

对荒谬的阐述:

(1)如果一致性是人最深刻的需求;

(2)如果这个世界(或上帝)不能满足这样的需求。

那么我们就必须借由出世或入世的方式,找出自己的一致性。于是就形成了种种道德律和苦修法。待详加说明。

一个人在追求他的爱好时,同时也在体验他的痛苦——这就是爱好的砝码、订正本、平衡物和代价。一个人如果学会——而不是纸上谈兵而已——孤独地去面对自己最深的痛苦,克服那想要逃避的欲望以及有人能与他“共苦”的幻觉,那他还需要学习的就所剩无几了。

帕斯卡尔:错误是排斥造成的。

诸神赋予人类各种伟大而显著的优点,致使他有能力征服一切。但他们同时也给了人类一个比较乖戾的德行,造成他亦藐视一切可以被征服的东西。

……一直享乐是不可能的,人最后一定会感到厌倦——很好。但为什么?事实上我们不能一直享乐是因为我们无法享有一切。对我们来说,去思量那些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获得的享受有多少,和去计较自己已经享受过哪些,两者同样令人厌倦。如果我们可以真正、实际地拥抱一切,还会感到厌倦吗?

想问的问题:您爱理念吗——热情地,用鲜血?这样的想法会让您晚上睡不着觉吗?您觉得您正在为它冒着生命的危险吗?这些会让多少思想家裹足不前!

接受考验,从中寻求一致性。如果对方不回应,那就死在分歧里。

罪行如果真的会让一个人完全丧失活下去的权利(本书第23页)……此即何以该隐的罪(而非亚当那种相较于该隐只能算是轻微的罪)已耗光了我们活下去的力量和对生命之爱。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有着与该隐相同的天性,并承受了和他一样的刑罚,我们亦苦于这种无法解释的空虚感,以及这种郁郁寡欢、在太强烈的情绪释放和令人筋疲力尽的行动之后紧接着出现的适应不良。

强烈的生理需求容易满足。但既有柔情也有欲求,那就需要时间了。在燃起欲火之前,我们必须穿过整个爱的国度。是否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对所爱的人一开始总是很难有欲望呢?

例如:荒谬精神挣扎于一个不足的世界和一个非它所有的神之间,以热情选择了世界。同前:在相对和绝对之间拉锯的它,热切地跃入了相对。

荒谬的世界只能接纳一种美学论证。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我们的爱来自于无知。所以说,死亡是我们唯一的知识。但这样的知识其实也无益:它再也不会有什么进步。

“每个人都在找他的荒漠,而一旦找到了,又会觉得它太难。我不会说我不晓得如何承受自己的荒漠。”

我觉得最能道出这个时期特色的是:隔离。所有人都和自身之外的世界隔绝了,包括他们所爱的人和他们的习惯。处在这样的退隐状态之中,他们,那些有能力这么做的人,于是不得不开始思考,其余的就只能过着困兽般的生活。总之,没有中间值。

黑暗城市中的亮点,而涌向他们的幢幢人影,宛如一大群为向光性所苦的草履虫。

关于第二部分中,那些分居者:“他们惊觉有很多事情,在他们看来很重要,对他人而言却无足轻重。于是他们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个人生活。”

所以有很多人不忠。他们因爱而受苦,结果只是让他们变得很渴望、很需要爱,再加上渐渐地对思慕对象不再那么依恋,他们开始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坚定,终致走向第一个朝他们招手的温柔乡。他们就这样因为爱而不忠。

我想要透过鼠疫来表达那种我们每个人都为之所苦的窒息感,以及大家都曾经感受过的威胁和流亡的气氛。同时我还想将此一诠释扩大到普遍性的存在观念上。鼠疫描写的是这场战争中的众生相,有人会去思考,有人保持沉默——还有人在精神上深受其害。

疾病是一副十字架,但也许也是一道防护栏。不过最理想的是只从它那儿获取力量并拒绝它的软弱。让生病所引起的退缩,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让我们更强壮。如果必须付出的代价是痛苦和舍弃,那我们就付吧。

我和这片土地之间产生了一种私通关系,所以我既有理由喜欢它,也有理由厌恶它。相反,对阿尔及利亚则是毫无保留的热情,自由自在地享受着爱的欢愉。问题:我们可以像爱一个女人那样去爱一个地方吗?

克尔凯郭尔的《清心志于一事》(La Pureté du coeur)——真是啰哩叭唆。看来天才果然是慢吞吞!

“那可耻又胆怯的自私行径之激狂,以及那种骄傲偏执的心灵之鲁莽,两者以同样的无能,来到绝望里交会。”

“污鬼离了人身,就在无水之地过来过去,寻求安歇之处,却寻不着。”(《马太福音》,12:43)

他将行动者和受苦者做出区隔。

同上,卡夫卡认为:“对尘世的希望应予以致命的打击,唯有如此人才能从真正的希望中让自己得救。”

对K.而言,《清心》指的就是一致性。但其实就是一致性和善。自外于上帝的话,谁也没有办法达到清心的境地。结论:自甘于污秽?我非但离善很远而且我还渴望着一致性。这根本没得救了。

让爱在一个荒谬的世界里再生,生出来的其实是人类情感中最灼热、最易朽的一种(柏拉图:“如果我们是神,就不会识得爱”)。

爱这个字同时也意味着限制和狂热。这就是为什么人唯有透过爱才能实现自我,因为他在里面蓦然发现自己那没有未来的人生形象(而并非如有些理想派所主张的爱可以让人更趋近某种形式的永恒)。例案;希斯克里夫[56]。

这个世界之所以变得清晰而且可以忍受,是因为我们习惯自己和它的互动模式——尤其是那种让我们和他人得以联结的。人际关系总是可以帮助我们往前走,因为这些关系通常预设着进展,有未来——所以我们全都活得好像唯一的任务就是和别人建立关系。待有天我们意识到原来人生可以做的事情不只如此而已,尤其是当我们了解到原来我们和这些人的关系都是靠我们的意愿在维持——试试看不写信也不吭声,将自己孤立,您就会发现它们如何在您四周一一消融——而且大部分的关系都是背对着我们的(但非出于恶意,而是漠然),至于剩下的那些也总是一副注意力随时会被吸引走的样子,当我们于是开始去想象在我们所谓的爱情或友谊中,有多少偶然和情境使然的成分时,世界又会重返它的黑暗期,而我们则再度陷入这人间温情曾一度将我们从中救出来的严寒里。

四个月禁欲而孤独的生活。意志、精神从中获益了。但心呢?





整个荒谬的问题,应该可以浓缩成一种对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的批评。

将人赶出伊甸园的那柄“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这是宙斯和普罗米修斯故事的重演。人有了和神平起平坐的能力,神害怕了,便令他不得脱离奴役状态。同上。关于神的职责。

我有一种过度、毫无节制,有点畸形的想象力。它在我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有多重要实在难以估计。然而我一直等到30岁,才发现这项个人特质。

也许是对石头的偏爱让我如此地受到雕刻的吸引。雕刻让人类的形状重新有了重量和漠然。没有这两样,我看不出它有何伟大之处。

任何理论皆有其为真的部分,而且人类史上所有的伟大探索,无论看起来彼此有多么矛盾,无论它们是苏格拉底和恩培多克勒,或帕斯卡尔和萨德,原则上没有一个是无价值的。但情势会逼人做出选择。这就是为什么尼采觉得自己必须用那么强烈的言论来攻击苏格拉底和基督教。

见尼采(《哲学的源起》[57]):“苏格拉底,我必须承认这点,他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对他的反驳几乎从未停过。”

他们很有耐性地在内心建立起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一个属于他们、非常人性化的宇宙,日子就在温情和习惯中度过。

在弄瞎了他们的精神之后,还要挖出他们的心。

有人想要平安,于是他走向他人,希望他们能够让他心安。但这些人能给的,就只有疯狂和混乱。这人于是不得不转往他处寻求,但苍天亦无语。此时,而且唯有此时,他才能再回到人中间,因为就算没有平安,他们至少可以为你带来睡眠。

所以说这世界是一般性思维的产物。亦即来自于精确的想象。是将某种现代原则应用到生活管理和审美观上的结果。而不是一种分析。

这奇特的风,只在树林的边缘奔走。人古怪的理想:就在大自然里,给自己盖一栋公寓。

但这并不妨碍我拥有(更确切地说是认识到)某种偏好哲学:譬如:在精神和俗世之间取得适当的平衡、和谐、充分发展,等等……快乐的思想家是那些能够顺着自己倾向的人——被放逐的思想家则是那些不愿这么做的人——为了真理——虽心有懊悔但意志坚决……

但首先什么是没意思呢?字源学在此处会令人产生混淆。没意思不等于无意义。所以这个世界,应该说它是没意思。无意义和没有意思并非同义词。一个没意思的人可以是完全合乎理性的。没意思也不等于无聊,因为那种伟大、重大而没意思的行动和计划也是有的。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如履薄冰地并以非常细腻的手法——一个没意思的东西不见得就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东西,而是一种本身并未具备普遍含义的东西。换句话说,按照正常的道德标准,如果我结婚,我就是完成了一个在物种方面、社会方面、宗教方面甚至在形而上学方面都具有普遍含义的行动。结论:婚姻不是一个没意思的行动,至少对那些普遍被接受的价值观而言。

因为如果把婚姻在物种、社会和宗教上的含义通通拿掉,譬如对那些毫不在乎这些考虑的人来说,婚姻就真的是一个没意思的行动了。总之,在这个例子里,我们可以说没意思之所以成立在于它没有含义。

没意思里充满了不确定性。

大家将发现没意思最后几乎总是会化为事物或生命机械性的那一面——通常是因为习惯的关系。这也就是说,一切到最后都会变成一种惯性,即使是最伟大的思想,最崇高的壮举,最后保证都会变得没意思。生命[63]把没意思当成了目的。

尼采也是有乡愁的。但他不愿意向上天祈求。他的解决办法:凡上帝无法给我们的,我们可以转而求诸人——那就是超人。妙的是他这么猖狂竟然尚未受到报复,被人当作神来崇拜。也许这只是有没有耐性等的问题。佛陀当年也曾宣扬过一种无神的智慧,数世纪后他自己也被供上了祭坛。

真正的勇气是被动的:是对死亡的漠然。一种理想:纯粹知识和快乐。

一个人能希冀什么比贫穷更好的状态吗?我没有说要过得很苦或像现代无产阶级那样毫无希望地工作。但如果穷却还能有一项休闲活动,我看不出人生夫复何求。





我们不能把价值判断完全拿掉。这样就感觉不到荒谬了。

从前的哲学家(正因如此)做很多的思考,因为他们不阅读。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和具体事物的联结如此密切。但印刷术改变了一切。人们读得多想得少。我们没有哲学,只有评论。这就是吉尔松所谓的,研究哲学的哲学家时代已经被研究哲学家的哲学教授时代所取代。这是一种既谦卑又无奈的态度。

一旦我们在很确定“一切皆被允许”[64]的情况下仍选择了放弃,有个东西还是会留下,那就是不再论断他人。

死亡也让爱情有了形状,一如它塑造了生命那般——它把爱情变成一种命运。你爱的人如果在你还爱着她的时候死去,那么这就是一种地老天荒永不渝的爱情,否则一定会渐渐腐烂。

拉法耶特夫人有个奇怪的理论,认为婚姻是最小的恶。嫁娶得不好要强过为热情所苦。我们从中看到一种秩序的伦理。

分居者:分居日记?“分离的情感是普遍性的,我们可以试着从对话、告白和报纸新闻中得出一个概念。”

分居者。晚间的这个时刻,对信徒来说是自我反省的时刻——但对囚徒来说却是艰难的时刻——这是爱受到挫折的时刻。

“凡事没有一开始就完美的,但却会不断地趋向之。”蒙田。

欧洲人皈依佛教,是很可以想象的事情——因为佛教确保了他的存续——因为佛陀认为人生之苦乃无药可救——而他一心渴望的就是这个。

我开始会去怀念写作时那种自信得到证明的感觉。自信有话要说,尤其是说得出东西来——自信的感觉和自己有什么值得作为楷模——相信自己是无可取代而且并非懦夫。我失去的就是这些,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自己不再写作的那一刻。

任何思考有无价值,端看它能从痛苦中汲取多少教训。尽管我对之深恶痛绝,但痛苦是个事实。





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美。就是它让我在某些人面前变得很脆弱。

当我们看着时间的时候,它过得并不快。它因受到注视而不敢妄为。

如此惨重的损失让她终于变成了一块岩石……以此来表达当人生碰到太多难以承受的意外时,那种流遍我们全身的,阴郁、无声和隐约的惊愕。

论忧伤。“我很少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尽管一般人对它推崇备至,但我却既不喜爱也不欣赏。”

同上。(论说谎者)“再也没有比干净利落地停下脚步更能展现一匹马的力量了。”

我不相信存在着另外一个我们必须去“对他交代”的世界。倒是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有些事情该交代清楚——对所有我们所爱的人。

关于M[68]我不排斥走向最高的存在,但我不愿意走一条自外于人的道路。搞清楚付出热情到最后是否能够找到上帝。

然而我完全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一切尚未解决,连自己的言行都不是那么坚定。这要归诸某种日子过久了的麻木不仁?还是黄昏的温柔?抑或相反,此乃一不再否认之智慧的肇始?

两个年轻人在聊天:“你既相信人性尊严。”

白天的时候那些鸟看起来四处乱飞,毫无目的,不过天一黑,它们似乎又总是能找到方向,知道何去何从。所以,也许在人生天黑的时候……[70]

人生有天黑的时候吗?

梵高深为勒南的某个想法所慑:“让自我死,做伟大的事,成就高贵,超越几乎所有人都在其中苟活的鄙俗。”

“如果一个人能一直悄悄地爱着那确实值得去爱的,而不要在一些没有价值,空洞而且无聊的事情上浪费他的爱,他就能渐渐地受到启发,因而变得更强壮。”

“在我不忠的行径下,我其实是个忠诚的人。”

“如果我画的是风景画,里面一定会有人脸的痕迹。”

“我越来越相信不应该用这个世界来论断上帝,这不过是一张他画坏的草图。”

“我大可以在生活上——在绘画上也是,不要上帝。但我没有办法,像我这样一个受苦的人,不能不要一种比我更崇高的东西,这就是我的生命,那创造的力量。”

过去对他们本身而言已是如此难以忍受的(年老),现在连配偶的,他们也得一并承担下来。

让我们以谦卑的心,回归古典主义。

那些热爱真理的人应该会去婚姻之中寻找爱情,换言之即没有幻觉的爱情。

总算有个相信并为其信仰而战的人。总而言之,他很满足。这可以从他对他的房子,他的生活和生涯的满意程度中看得出来。如果他骂人,那是因为对方犯了错——他觉得。

造成一出悲剧的,是因为里头那些互相抗衡的力量,每一个都同样地正当,都有权利活下去。所以有轻微的悲剧:其中包含了一些不正当的力量;以及重大悲剧:证明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活着并且做自己热爱的事,意味着能够掌控它们。







永恒轮回的前提是人必须对他的痛苦感到自豪。

生命中有很多事情都会让人希望自己能够老一点。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旦知道对方真正的企图是什么,大家就不可能再相处下去了。

顽强地拒绝一切的集体看法。在对任何社会的“评论”观点中注入纯真无邪。

B. B.[79]“没有人可以想象某些人必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让自己跟正常人一样。”

因事件而绝望者为懦夫,但对人类处境有信心的则是疯子。

既然存在这个字包含了某种亦即我们的乡愁的东西,但同时它又忍不住要去追求某种更高层次的现实,到最后,我们就只能在一种转换过的形式下,去讨论存在——或称之为“不存在”哲学,但这并非对存在的否定,它只是想厘清人的那种“被剥夺了……”的状态。不存在哲学是探讨放逐的哲学。

萨德。“有人会声色俱厉地批判激情,但他们也不想想,如果没有激情之火,哲学亦无法点亮它的光明。”





艺术有腼腆的本能。它就是没有办法直接把事情说出来。

革命期间死的都是最优秀的。牺牲定律最后总是让那些懦夫和懂得自保的人得以发言,其他的在全力以赴时也失去了发言权。一旦开口意味着这人已经背离。

荒谬。如果我们自杀,荒谬就被否定了。如果我们不自杀,荒谬作用就会变成一种满足感的来源,进而否定了它自己。这不是说荒谬就不存在了。这意思是说荒谬实际上是没有逻辑可言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无法真正地活在荒谬中。

在所有的痛苦、热情和激情之中,都有一个阶段是属于个人,甚至构成了他最私密、最无法解释的那部分,以及另外一个属于艺术的阶段。不过在第一个阶段中,艺术根本不能发挥什么作用。艺术是痛苦在时间过后所得到的超脱。

这是人对他自己的超越。

爱在他们身上以一种执拗的形式表现出来。

分离才是原则。余者皆为偶然。

“但有人还是一直在一起。”

“有些偶然会持续一辈子。”

在思想上我们能实现的最大节约,就是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可理解性——然后把注意力摆在人的身上。

当人老了,达到了一种智慧或精神上的境地,但竟然还会去怀念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与此精神、此智慧背道而驰的事情时,内心受到的冲击一定不小。不是太早熟,就是为时已晚。就是不能刚刚好。

要写出有挑战性的作品。它就必须是完成的(“没有明天”的重要性即由此而来)。它和神的创造完全相反。它是完成,有限的,清楚的,因人的坚持而成形。一致性就掌握在我们的手里。

在这个世界上,有见证人也有糟蹋人。每次有个人出来见证然后死了,就会有别的人出来,借由文字、宣道和艺术等等,糟蹋他的见证。

关于美国小说:它追求的是普世性。跟古典主义一样。只是古典主义追求永恒的普世性,而现代文学,因为环境不同(各种领域的交相渗透),追求历史的普世性。人不再万世不变,而是放诸四海皆准。

这个世界……但我自己又是谁,可以去断定他们。他们都没错。只是找不到出路。

“她的优雅,她的敏锐,那种混合了抑郁和坚定、谨慎和果敢的气质,那种天真无邪,却又无碍于她具有许多健康而正确的知识。”

这非比寻常的混淆,让人们把诗说成是一种精神的练习,把小说看作一种个人的苦修。

因为世界现在已经被覆上一层厚厚的历史,以至于它的言语必须穿过这样一层才能被我们听见。世界因此变了形。

《存在与虚无》[87]。关于我们生命的谬误,因我们想要从外来体验我们的生命。

W。她觉得每一样她能够定义的东西都是可鄙的。她说:“这很恶心。感觉就像性别的斗争。”然而两性斗争确实存在,而我们对此亦无可奈何。

我花了十年才得到这对我而言是无价的:一颗不苦不涩的心。而且由于经常发作,一旦苦涩消退,我就会把它封存在一两本书里。于是人家就一直拿这于我已无所谓的苦涩来判断我。但这样是公平的。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们没有那种能力投入所有的层面。但至少可以选择活在我们有能力投入的层面上。体现为我们引以为荣的理念,如此而已。在某些情况下,这么做甚至会导致一个(尤其是)热爱人类的心灵离人远去。

那个因为心不在焉把一切全搞砸了的女人:“可是我用我整个灵魂在爱着他。”

“算了吧,”神父说,“这还是不够。”

分居者,他们通信,然后他找到了刚刚好的调性,然后他保住了他的爱。言语和好文笔的胜利。

古典主义,就是对激情的掌握。在古典时期,激情是个人的事。今天则成了一种集体现象。集体激情必须受到掌控,换句话说就是必须给它们一个形式。然而人在感受到它们的当下,同时也被吞噬了。此即何以本时代大部分的作品都是报道,而非艺术作品。

沟通。是人的羁绊,因为他只能局限在熟识之人所组成的圈子里。圈子之外的就不管了。人必须活在有血有肉的圈子里。





衰老的心。曾经爱过然而却什么也无法挽回!





那些低下且每天重复的工作的诱惑。

……我即将必须扬弃这一切。

一个人的智慧高而心性低的话,就会写出一些伟大的东西,但只能做到其中一点点。

“人们该得的那份我已经给了,也就是说我曾跟着他们一起说了谎也有过欲望。我在人间奔波,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我受够了。我有个帐要和这片景色算清楚。我想要和它独处。”

1945年7月30日

一个人到了30岁,应该要对自己了如指掌,确切知道自己有哪些优缺点,晓得自己的极限在哪里,预见自己的衰颓——做他自己。尤其是接受这些。我们会变得很积极。一切有待实践,一切也有待抛却。不再造作,但仍戴着面具。我已经见过够多的世面,几乎能够抛开一切。剩下的,是一种每天持续不断,不可思议的努力。能够守密的努力,不抱希望,亦无怨尤。再也不会去否认什么,因为一切都能够加以肯定。凌驾伤痕。

语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主角、虚无主义者伊凡之口。——译注

◆ 第五本 1945.9—1948.4

如何界定自由之道?凡已被界定者即已不再存活者,这种说法无疑是错的。但也只有活过的能加以界定。

创造是为了和人接轨?然而创作却逐渐地将我们与世隔绝,将我们远远地抛开,得不到一点爱的荫庇。





人们总以为一个人自杀必定有个理由。但他大可是为了两个理由而想不开。

反抗美学[2]。若说古典主义的定义在于人对自我激情的掌控,一个古典的时期则是当代人的激情能够通过艺术而获得形式和表达的时代。然而在此集体激情优先个人激情的今天,艺术必须掌控的不再是爱,而是最纯粹意义上的政治。人突然对自我的处境产生了一种充满希望或毁灭性的热情。

人的特殊之处不在于他会灰心丧志,而在于他能够克服绝望并将之遗忘。——一种绝望的文学永远不可能具有普世性——普世的文学不能只停留在绝望上面(但也不能一味地乐观——只需反过来推论就行了)。它应该只是正视问题。附上:文学之所以具备普世性与否的各项理由。

伟大的风格和美丽的形式是最高级的反抗的表现方式。

“……它(艺术)是我们这个失序的人种唯一生产出来的有序之产物。这是一千个哨兵的呐喊,一千座迷宫中的回响,这是我们无法遮盖的灯塔,这是我们为自己的尊严所做出的最佳见证。”

雪莱:“诗人乃世间未受承认之立法者。”

英雄主义是一种次级的美德。

但我唯一的救兵是我身为人的意志,我和你们一样见不到天日。

然而这片固执于沉默的天空,数千年来却一直受到你们的尊崇,你们也愿意接受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情爱、欲望和恐惧,在神的面前一无是处。你们一直相信人只能靠自己。

集体情感现在变得比个人情感还要重要。人再也不知道如何去爱。如今令他们感兴趣的,是人类的处境,而不再是个人的命运。

这场误会,对那些懂得处之泰然的人来说,是一种解放。我的野心,如果我有的话,是在别的层次上。

人最自然的倾向,是自我毁灭而且把全世界也拖下水。想当一个正常人得费多大的力气!遑论那些立志要自我克制并克制精神的人得更加倍地付出多少。人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他不过是一种无止尽的可能性。但他必须无止尽地为这样的可能性负责。人自己会去削弱自己的力量。但他的意志、良知和冒险精神会占上风,于是可能性开始增加。没有人可以说自己已经到达了人的极限。

当人类知道自己的极限之后,神的问题就会被提出来了。

上帝不是被他自己造出来的。而是被人的傲慢。

理解即创造。

我的整个青年时期是在自认为无辜的想法中度过的。换句话说也就是没有任何想法。今天……

我能够创作,靠的是持续不断的努力。我的本性是在静止中前进。我最深沉、最确定的倾向,是沉默和日常生活。我必须花上许多年的执着,才能免于分心,免于在不知不觉中受到诱惑。但我知道这样的努力可以让我屹立不倒,而如果我有任何片刻的怀疑,我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就是这样,所以我可以不受病痛和遁世念头的干扰,奋力昂首地呼吸和克服。这是我绝望的方式,也是我疗伤的方式。

我内心有个东西告诉我,劝我说除非是胆怯懦弱、自甘为奴并连亲生母亲和信奉的真理都不认了,否则无法对时代漠不关心。我不能这么做,或像基督徒那样,去从事一种既诚恳却有限度的投入。

我现在可以理解人们何以要盲目地投入宗教了:为了逃避这种疯狂状态和残酷的撕裂(没错,实在非常残酷)。但我无法这么做。

推到极点,不信神的人可以有小孩,足以去承受人的处境吗?

我们被责成在上帝和历史之中抉择。所以才会有如此强烈的渴望想要选择土地、世间和树,如果我不是那么确定人类不等于历史的话。





整个哲学就是在证明自己。唯一有原创性的哲学想必是要去证明别人的那种。

人类的爱情有百分之八十抵抗不了五年的分离。

“某些人之所以让我们喜欢,主要不是出于他们对我们好,而是我们对他们好。”

自然而然地,我们就会去感激那些给我们机会的人,让我们至少当一次比自己本性更好的好人。所以,让我们推崇而敬重的是一种对人更好的看法。

一名共产主义者或者基督徒(若只举出两个现代思潮中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名词)凭什么指责我是悲观主义者?人的悲惨境遇又不是我发明的,神的可怕诅咒也非我所为。

当细节指的是一条人命时,对我而言即是全世界和全部的历史。

魏尔德(Albert Wild)对荒谬的中肯批评:“焦虑的感受和自由的感受是无法兼容的。”





希腊人把人的神性考虑进来了。但神性并非一切。

“它(党)否定个人的自由意志——但同时又要求他心甘情愿地自我牺牲。它不让他可以在两个办法之中选出一个,却又同时要求他一定要选对。它认为他没有能力分辨是非——同时又用一种悲怆的语调来谈论罪恶感和背叛。个人——一座为永恒而上紧发条的时钟里的齿轮,没有什么可以影响他或让他停下——乃受到经济宿命之摆布,而党对这些齿轮的要求是他们必须起来反抗这座大时钟,并改变它的机械结构。”标准的“历史”矛盾。

“我们这种人会碰到的最大诱惑,就是扬弃暴力,忏悔,不再和自己过不去。对人类来说,上帝的诱惑一向比撒旦的诱惑更危险。”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那就是人一旦消瘦到某个程度,一旦他的颧骨和牙龈以某种方式凸出来和凹下去,这人大限不远就很清楚了。

历史性无法解释美的现象。亦即人与世界的关系(对自然的感受),以及作为个体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爱)。该如何看待那所谓的绝对解释……

一个小孩自己什么都不是。人家看的是他的父母。长大之后,导致我们产生这些丑陋情感的形势就会少很多。因为长大后人家看的是这人本身如何,他们甚至会拿你后来的表现来评断你的家人。现在我明白当年我需要的是一颗特别纯粹的英雄之心,才能在见到一个比较有钱的朋友脸上因发现我住的房子而不禁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时不受到伤害。

我喜欢人世之人更胜于人世文学。有勇气的人生和有才情的作品,其实就已经不错了。再说作家入世必须他自己愿意。他之可取,在于他的信念。但若是非要成为一条律法、一种职业或一股恐惧时,可取之处究竟为何?

因为这些到最后对我来说都会变成雾茫茫的一片,遗忘于是战胜了我的心。这颗心现在只剩下一些短暂的热情,缺乏那种来自记忆的悠悠回音。狗的感受力就是如此。

“创作者的大不幸就从人家承认他是个天才的那一刻开始(我再也没有勇气出版自己的书)。”

显然我应该停止所有的创作活动,在我懂得如何之前。让我那些书获得成功之处,对我而言正是它们虚构之处。事实上,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加上要求很高。如今我应该去捍卫和阐述的价值,是那些普通的价值。这需要一种如此赤裸裸的天分,我很怀疑自己有没有。

另外一点:“大家不觉得我们全都要为价值的缺席负责吗?若说我们本来全都来自尼采主义、虚无主义或历史现实主义,但现在大家出去说我们搞错了,道德价值是存在的,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来奠定[30]和阐述这些价值的存在,大家不觉得这么做可以带来一线希望吗?”

何谓名人?就是一个他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的人。

人为什么要喝酒?因为在酒中一切都有了分量,一切都向高标准看齐。结论:人因无能和受谴责而饮。

世界的秩序并非由上往下建立,换言之不是透过一个概念,而是由下而上,换言之即借由一共同基础,其乃……

如果一切真的都可以归结到人和历史,我倒想知道下面这些的位置在哪里:自然——爱——音乐——艺术。

荒谬和反抗的关系[32]。如果最后的决定是肯定冲突而放弃自杀,这等于默默地承认了生命是唯一真实的价值,活着才能让冲突,那种“除此之外别无所有”的冲突出现希望。

“……殚精竭虑之后的成功给人一种无法衡量的幸福感,生命中没有任何身体上或精神上的喜悦足以与此相比。”

事实上,基督教义就跟我们在面对神时所感受到的无法企及和无比渺小一样,里头都有一种想要等同于他的意念。每个时代和每种宗教中的神秘主义者都会引起这种想与神同在,或者,更具野心地,想变成神的渴望。

我必须找到我最终的目的和我的起源

我必须在我里找到神并在神里找到我

并成为他那样……

斯宾诺莎和尼采也感受到了同样的热情:他们无法接受不能成为神。”

甚至,同时(由于)人对自然的敏感度也渐渐被他的历史情感掩盖过去,被造者反过来抢了造物者的工作,而这一切背后的那股力量是如此强大而且不可逆转,以至于我们可以想象这么一天的来临:寂静的大自然将全部被丑陋、刺眼、充满革命和好战的喧嚣,弥漫着从工厂和火车头冒出来的烟雾,总之一副历史最后胜利者之姿的人工取代——人于是完成了他在地上的任务,那也许就是证明几千年来一切他所能够办到的惊天动地之壮举,还不如那捉摸不定,来自野玫瑰、橄榄树林或爱犬的气味。

我何其不幸竟敢思考。

到了城墙下,她突然扑进我怀里,引起四周来往的行人纷纷回头,她的拥抱有一种得到解放的激狂,但那不是爱,是希望被爱。

涅墨西斯——度量的女神。一切超出限度者都将遭到无情的摧毁。

海伦不是罪人,而是诸神的受害者。在那场灾难过后,她又恢复原来的生活。

恐怖主义:

卡利亚耶夫那种非常纯粹的恐怖主义,因为对他来说杀人就等于自杀(参考萨文科夫:《一个恐怖分子的回忆录》〔Souvenirs d’un terroriste〕)。一命偿一命。想法是很疯狂,却可敬。(一条献出的生命比一条被夺走的生命来得有价值。)今天那种代理式的谋杀。没有人付出代价。

1905年,卡利亚耶夫:肉体的牺牲。1930年:精神的牺牲。

终结荒谬、反抗等等运动,进而终结当代世界的,是一种最原始定义的同情心,换句话说就是爱和诗。但这需要一种我已失去的无辜。我所能做的,就是去找出通往那儿的正确道路,然后等待无辜者时代的到来。至少在死前看到它的实现。

我太了解自己以至无法相信那全然纯粹的品性。

——我爱你甚于这世上的一切。

——比正义还爱?

——你们对我来说是一体的,你,组织和正义。

当代精神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人云亦云。

G:讽刺不见得都是存心不良。

M:可以肯定的是,这绝非出于善意。

G:是没错。但或许源自于痛苦,我们从来不会想到别人身上的痛苦。

人生最大的问题,是晓得该如何从人和人之间钻过去。[44]

X。“我这人什么都不相信,也不会去爱谁,至少刚开始是如此。我的内心有一种空虚,一片可怕的沙漠……”

“那些强烈认同某种价值者,同时也会因此而成为自由的敌人。热爱自由更甚于一切的人,他不是否定别的价值,就是对这些价值仅有暂时性的认同(因为价值并非永远不坏所以能够容忍)。”

“如果我爱她,我会希望她认识的是从前的我。因为她以为这种令人钦佩的善心……说真的,她实在很难得。”

笛福。“我被生下来是为了可以亲手摧毁我自己。”

《诗篇》,91:“主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山寨……他必救你脱离捕鸟人的网罗,和毒害的瘟疫……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

“这种爱比一切都来得伟大:那种为了一个朋友而愿意舍弃自己灵魂的爱。”

萨德也曾主张废除死刑。理由:杀人凶手可以说自己是受到天性中的那些激情的驱使。但法律却不能。

让暴力保有它那决裂和罪恶的特性——换言之,唯有当它与某种个人的担当联结时,暴力才可获得认同。否则,暴力是从命令来的,暴力就存在于秩序之中——或说在法律,在形而上学里。暴力不再造成决裂,而是为了避免矛盾冲突。它很吊诡地意味着对舒适的追求。暴力竟能让人觉得很舒服。

索尔格岛[55]。看出去都是秋色的大房间。房内也有浓浓的秋意,树枝蜿蜒状的家具,以及被风从窗下送进来而滑落屋中的梧桐枯叶,窗帘上爬满绣上去的羊齿植物。

年迈的共产主义斗士看到他所看到的,无法适应:“我摆脱不了我的心。”

培尔(Bayle):《彗星杂考》(Pensées diverses sur la comète)。

“不可以从一个人的想法或他在他书里头写的来判断这人的人生。”

如何让人明白一个穷人家的小孩即使没有任何欲望也可以感到惭愧。

在群体显得愤世嫉俗,却可以对个人很宽容的个人主义者。

康斯坦(B. Constant)(先知!):“想要平静度日,那得花上几乎和治理这个世界差不多的气力才成。”

我们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来从事一切,了解一切和掌控一切。但我们永远无法寻获或创造出我们那已被永远夺走的爱的力量。

海涅(1948年):“那些世人所追求并希冀的,如今于我心已全然陌生。”

叔本华。“同时拥有荣耀和青春,对一个凡人来说是太过了。”

别林斯基之个人主义式社会主义。为了人类个人而反对黑格尔。参见:与波特金(Botkine)书:“主体的,或说个体的、个人的命运。比起整个世界的命运和中国皇帝的龙体安康——亦即黑格尔所谓的“普遍性”(Allgemeinheit)——都来得重要。”

赫尔岑——巴枯宁—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

和群众失去联系的知识分子予人的那种自觉罪恶的印象。(在社群上犯了罪而)“忏悔的绅士”。

“革命者是一个特殊的个体。他无利益无纠纷亦无个人情感和关系,没有任何专属于他的事物,连姓名亦然。这人全部的心思全都集中在一项兴趣,一个想法,一种热情之上:革命。”

凡有助于革命者,就是道德的。

巴枯宁:“毁灭的热情即是一种创造性。”

“物质上的辩证是不可能存在的,辩证的前提是逻各斯和思维;辩证只能来自于思考和精神。马克思将精神的属性转移至物质世界中。

到头来,改变这个世界的是无产阶级的意志。所以说共产主义里头果然有一种揭穿客观化谎言并肯定人类行动力之胜出的存在主义哲学。

俄文中的“Volia”同时具有意志和自由的含义。

对马克思主义的质疑:

“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是否一如其他所有的意识形态,乃一经济活动之反映,抑或它追求的是独立于经济及经济利益之外的绝对真理?”换句话说,它是一种实用主义,还是绝对现实主义?

卢卡奇:革命意识就是对总体性的意识。认清了理论和实践的整体世界的概念。

贝尔迪耶夫认为是宗教意识。

一个死刑犯:“我这一生,而且是短短的一生中,看到的只有罪恶……在这样的环境下,过这样的日子,我们还有能力去爱吗?即使那是美好的东西?”

没有人曾经像我如此坚信可以透过正当的途径来征服世界。而现在……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是谁突然之间失去了斗志,又是谁决定了接下来的一切……





微不足道的现象:人们常觉得“在哪里见过我”。

总之,人取得了神的视野。他于是发现原来神看到的也不过是一幅抽象画。这不是件好事。

论战——也是抽象化的要素。我们一旦决定了与某人为敌,就会开始将他抽象化。疏远他。我们再也不想知道他的笑声是不是很响亮。他不过是个徒具人形的影子。

等等,等等……

柏拉图从无意义讲到理性,再从理性讲到神话。他包含了一切。

而且,你们声称自己在寻找真理,但其实你们一心期盼的是爱。

形式和反抗。创作的目的,在于赋予那些不成形者一个形式。所以这里头不是只有创造,还有修改(见前述)。此即何以形式重要。何以每个题目都必然有自己的风格,却又不至于全然地迥异,因为作者有他专属的语言。但正是这种语言让全部的作品,而非仅仅是某几本书,大放异彩。

出尔反尔:一种高级文学的演练,包括先对着一面旗帜吐口水再将它高高举起,从性爱派对出来之后再大谈仁义道德,或是帮那些当过海盗的人穿拖鞋。

“如果能够让我在遭遇到痛苦的时候,重新见到这个(母亲的)微笑,即使只有片刻,我也不会感到痛苦了。”

我从这个世上退隐,不是因为树了很多敌,而是没有朋友。不是因为别人说我的坏话,像经常见到的那样,而是他们把我想得太优秀了。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假象。

极端的品德会扼杀自己的激情。但更为有深度的品德则是去平衡它们。

当代精神里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皆位于非理性中。然而一切在政治上占优势者,其言论、杀伐和反应,莫不以理性之名。

结论就是历史只能透过对精神追求的镇压来达到它的目的。我们全都会被化约成……

对基督徒而言,启示位于历史的开端。但马克思主义者却认为,要一直到最后它才会出现。两种宗教。

忒奈斯[75]前,山脉脚下的小海湾。在愈来愈低沉的暮色里,一股焦虑不安的饱满在寂静的水面上翱翔。于是我们可以理解到,如果希腊人对绝望以及悲剧曾经有所体认,必然是透过美以及它那种令人屏息的东西。这是一出极致的悲剧。然而现代人的绝望却是基于丑陋和平庸。

对希腊人而言,美是一切的源头。但它到了欧洲人眼中却成了一种目标,很难达成的目标。我不是现代人。

◆ 第六本 1948.4—1951.3

司汤达(给迪·费欧尔〔di Fiore〕的信,三十四):“然而我这灵魂是一把火,不烧起来的话会难过。”

同上。“所有的小说家都该致力宣扬那炽烈的激情,却永远不去为它命名:否则就有违含蓄的美德了”(给高勒提耶夫人〔Mme Gaulthier〕的信,三十四)

S. W.。科学和人文主义的矛盾。非也。矛盾乃在于所谓的现代科学精神和人文主义之间——因为人被决定论和外力给否定了。

“如果正义无法从人心上抹去,那么它在这世上便有一种真实性。如此一来有误的是科学。”

S. W.:是罗马人低估了斯多葛主义,用骄傲来取代了其中的阳刚爱。

“那些不信神的人,如果这世上的人并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么这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乱七八糟,他就注定要绝望。”

作家受到的惩罚是理解。

奋斗的人对牢狱有种渴望。为了能够从他们的忠诚中被释放出来。

“我们要一片对我们无爱的天做什么?

我们仍在独自面对我们实际生活中的丑恶。”

对历史的责任让我们不用对人类负责。这就是它舒适之处。

“我们40岁时死于一颗我们在20岁那年射进自己心里的子弹。”

在《克力同篇》中,苏格拉底和法律的对话可以和莫斯科大审做对照。

这是个为美德而疯狂的时代。人类背弃了那已部分成为耻辱的怀疑主义,坚持要找到一个真相。而唯有当社会再度找到一个可以负担得起的误差时,他们才得以放松。

令人感到痛心的是自以为在伸张正义却造成更多的不义。至少要对此有所意识,然后就会发现更令人痛心的:意识到全面的正义并不存在。在最激烈的反抗之后,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是,这才叫痛苦。

我这辈子很幸运的是我所遇见、喜欢(或令我大失所望)的人,全都是些卓越之士。我从他人身上见识到了美德、尊严、真情和高贵。令人赞叹的景象——也令人痛心。

我们并非猴子的后代,然而我们正以全速向它们趋近。

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可能对自己这么不尊重吗?

在面对爱之前,须先面对道德。否则会很痛苦。

我们为某一个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真正去做的),都是在否定另外一个人。当我们不愿意去否定他人时,这条定律就会让人永远地绝后了。偏激的说法是,爱一个人,就是杀掉所有其他的人。

小说结尾。“人是种宗教动物”,他说。然后一场毫不容情的雨在这残酷的土地上落了下来。

刚开始我们谁都不爱。然后我们会去泛爱众人。接着我们只爱其中几个,然后是某一位女性,然后是那唯一的男性。

M。“如果我看起来很快乐,他们就会感到失望,他们盘诘我,想让我承认这是不对的,把我拉到他们那边,将我带进他们的世界。他们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活着,就是检验。

除了强者外别无他物;在这种地方,他们,这些永恒的哨兵,所拒绝承认的是脆弱,换言之即精神上的不纯粹和易碎性。

“……那些在幼年和青春时期热情如火之际,却不知已将所有爱的能力遗落于何方之人。”

“那种毁灭性的爱。没有平息亦无止尽的爱”

难道我们只要不接受这世界的某一部分,这世上就能住人吗?反对命运之爱(Amor fati)。人是唯一会拒绝做自己的动物。

雅各布[23]:“早熟的经验是靠很强的记性制造出来的。”增进自己的记忆力,其他事情先摆一边。

“急促和生硬都是懒散造成的。”

“不要看不起小人物,也不要鄙视大人物”(给我的)

他过着最平庸的日子。唯有一事:他不再碰他的妻子。直到她发作,他的解释是:“只要是人性的,我都觉得非常恐怖。”

人必须拥有自我,自我牺牲才有意义。否则,牺牲只是为了逃避个人的不幸。你没有的东西要怎么给人?在放下武器之前,先成为自己的主宰。

人只要无法克服欲望,他就什么也克服不了。而人几乎从未克服过它。

我所有的气力其实都花在去除个人色彩(每一次的语调都不一样)。

我的遗憾之一是曾经对客观性做了太多的让步。客观,有的时候是一种谄媚。今天,事情都很清楚了,凡有集中营特性的就该称之为集中营式,即使社会主义亦然。在某种程度上,我再也不会有礼貌了。”

我曾经强迫自己客观,这与我的本性完全相反。那是因为当时我对自由仍有怀疑。

永远不要陷在困境里。

一篇关于不在场证明的散文。

“如果艺术家这种我们称之为灵感的强烈情绪从不间断的话,那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柴可夫斯基)。

“在闲下来的时候,我内心会充满一种永远无法完美的焦虑,一种不满足,一种对自己的厌恨。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只能透过我那大作曲家的身份,来掩饰自己的缺陷,让自己升格为人,那种深层意义的人……我受这想法的骚扰、折磨。是工作救了我。”(柴可夫斯基)

如今:像他们说的那样扬弃“人”。

我们之所以无法相信善意、道德和无私。要归咎心理学。但我们无法相信恶,等等,要归咎历史。

我们说出来的不到我们明白的四分之一。否则,一切都要垮了。我们才说一点,他们就开始尖叫了。

在已充分拥有其余一切(除了我毫不感兴趣的财富之外)的情况下,我这辈子唯一必须努力的: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想当一个内心有深渊的人。但此一无法衡量的努力并未发生任何作用。渐渐地,我见到的不是自己越做越好,而是深渊越逼越近。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要先爱生命,再去爱生命的意义。没错,如果对活着的爱消失了,任何意义也安慰不了我们。

伟大的伊玛目阿里(Iman Ali)[35]:“这世界就是一具死尸。

任何想要分得这世界一小块的,就得与群狗为伍。”

司汤达。“德国人跟别的民族之不同:冥思默想会让他们更加狂热而非心平气和。第二个差异——他们想要有个性,想得要死。”

他渴望两样东西,其一是完全拥有。其二是他想留给她的完全的回忆。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并不伟大,而且她迟早也会看到这点,到时候完全回忆就要被那至少对他而言是完全的死亡所取代了。胜算,他唯一的胜算,就是让她认知到爱可以很伟大,即使爱人并不伟大。但这么强烈的谦卑。他当时还没准备好。

“他对她说,男人的爱就是这样,是一种意志力,而非恩慈,而他要做的就是征服他自己。她向他保证这不是爱。”

“一切都可以原谅,而第一个要原谅的就是存在。存在到后来总是会变成一种恶劣的行径。”

他就是在这天失去她的。虽然好像是后来才交到厄运。但他知道那天才是关键。

“爱的里面有一种荣誉。失去了它,爱便什么也不是。”

“未爱之前我很渺小,确切地说那是因为我偶尔还会想把自己看得很伟大。”(司汤达,《爱情论》)

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和平庸的心。或者说他的长处在于感受力,而不是他的心。她个性中令他受到吸引的,是那外放的生命力,那浪漫作风,那游戏人间和那演出。

艺术家的不幸,在于他既非全然的僧侣,亦非全然的俗众——但两边的诱惑他都得承受。

神之所以会死在十字架上,是因为他妒忌我们的痛苦。他还不至于有这种奇怪的看法……

“他敏感得可以用手摸到痛苦”(艾米·洛威尔笔下的济慈)

如果有灵魂,不要误以为我们得到的是成品。灵魂需要一辈子的时间来成形。而活着无非就是为了此一漫长而痛苦的分娩过程。当我们以受苦造就的灵魂准备好了,死期也到了。





“我很高兴这个尘世里还有像坟墓这样的东西”(济慈)。





切斯特顿[37]。正义是一种奥秘,而非幻觉。

历史的特点,在于大部分的人对他人的苦难毫不在乎。虽然漠然者有时候不会一直漠然,但包围着他们的还是那股普遍性的散漫状态,以至于起不了作用。今天,大家都会露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

他犹记得当年自己嗜读名人传记,一页页地朝着他们的死亡飞奔而去。他彼时急欲知那些天才、伟人和聪明人会拿出什么来和死亡抗衡。如今他已知这股狂热不过是徒劳,而这些伟人的生平其实不足为训。天才亦不知死。贫苦的妇人却知。

伟大者,即力行之。别无他途(此即何以M是个伟大的女性)。

人们一方面顽固地认为婚姻就是爱,另一方面又将爱与幸福混为一谈。其实它们毫不相干。在大部分的婚姻里都没有爱的情况下,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婚姻可以很美满。

肉体上的嫉妒有一大部分是人对自我的一种判断。因为我们知道自己会怎么想,于是就想象对方也会这么想。

她愈是想虏获他的心,他的爱就愈不具体。

F:“我是一个扭曲的人。我只能从我受苦的能力看出自己能爱到什么程度。在遭遇痛苦之前,我不晓得。”

“追求圣洁也是一种反抗的方式:亦即拒绝事物的原状。亦即将这个世界的不幸挑在自己身上。”

小说。“他有办法,胜券在握地,在大部分女人面前做戏。但碰到她就没辙。她那种天赋的直觉就是能让她通晓他心底的想法,让他无所遁形。”

反抗:无神的反抗到最后,就是博爱。博爱到了底就是审判。

从前他是个无懈可击的丈夫时不信神,后来通了奸,也信了教。

我内心有种无政府、可怖的失序状态。我为创作付出的代价是粉身碎骨,因为这是一道命令,而我的整个存在皆不愿服从。但不创作的话,我将散漫而死。

亨利·米勒[56]:“我对这世界那壮丽的崩坏感到迷惑。”然而却有一种心灵是这崩坏所无法迷惑的。说卑劣比壮丽更贴切。

“……多么高贵的一幅景象,在最美好的时代里,人这种牲畜被哲学家们养得个个肥滋滋。”

那庄稼汉,听了一篇令在场者莫不感动泪流的祈祷文,竟能无动于衷。有人怪他冷漠,他则对他们解释说因为他不是这个教区的。

记忆愈来愈衰退了。应该下定决心来写日记。德拉克洛瓦说得没错:这些未曾记下来的日子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也许4月,等我有空。

有一点傲慢可以帮助我们和人保持距离。这点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

不,不要说教,要去成就。而成就者别无其他,唯爱而已,换言之即扬弃自我与远离这个世间。要坚持到底。消失。让自己溶解在爱里。到时候将将是爱的力量在创作,而不再是我。让自己深陷、肢解、灭绝在对真理的热情与成就里。

题词:“什么都不足以对抗卑微、无知、固执的生命。”(《交换》)。

同上。“有一种爱你的方式然而我不是用这种方式在爱你。”

“我们兴味勃勃地把她(E)当成一场漂亮的暴风雨来检视。”

“这颗心(A)对一切世俗的利益皆无动于衷。”

“……他们是这世上唯一认识彼此,唯一能够给予彼此正义、理解和安慰的两个不幸者,却像两个无法和解的敌人,非置彼此于死地不可。”

笔记:经验是一种记忆,反之亦然。

现在回到细节上。爱真理更甚于一切。

尼采眼中的17世纪风格:干净、精确和自由。

到了某种年纪之后,人与人之间的悲剧宛如在跟时间赛跑似地愈来愈加剧。那就是无解了。

我们对自己所知之事的勇气只会来得太晚。

“对温柔的误解,”尼采说:“奴隶的温柔是卑躬屈膝和堕落,是理想化和自我欺骗——但神的温柔是不屑,是爱,是去改造、提升他的所爱。”





令我感到最自在的世界:希腊神话。

有心还不够。心是一定要有的,因为没有它的话……但它应该受到控制和改造。

人的内心总是有某部分在拒绝爱。就是这部分在想死。是它在要求被原谅。

“长久以来我一直想要求她做的那件事,我终于在这极端的晚上开口了:发誓永远不会委身于任何其他的男人。如果人类的爱办不到那种宗教才能导致或促成的事,这样日子我过不下去。她于是对我做出了这样的应允,但并未要求我的承诺。但因为太喜悦而且对自己的爱太自豪,我也高高兴兴地对她做出了承诺。从某种立场来看,这无异于先杀了她,再杀死我自己。”

她们至少不像我们这样有追求伟大的必要性。对男人而言,即使是信仰,即使是卑微,都可以拿来考验一个人的伟大程度。真累。

衰老就是从激情变成同情。

离群索居。而这世上处处是爱的火焰。值得为此而付出出生和成长的痛苦代价。但之后该活下去吗?凡真正在活的都能找到正当理由。但若是苟活呢?

人的知识会让他面目严苛(我们都碰过这样的脸,一副很懂的样子)。但在那些疤痕底下,偶尔还是会浮现一张青少年那种对生命充满感激的脸庞。





我在他们身边感受到的不是穷困、贫乏或屈辱。应该换个说法:他们一直让我感受到的是我的高贵血统。在我母亲面前,我可以感觉到自己来自一个高贵的种族:一个什么都不想要的种族。

德·迈斯特(J. de Maistre)——“我对无赖的灵魂一无所知,但我认为自己对正人君子的灵魂非常了解,而且一想到就不寒而栗。”

迈斯特:“那些碰上时代变迁的世代都要遭殃了。”这就好比有个中国智者,他若要咒人倒霉,会说希望对方“生在一个有趣的时代里。”

波德莱尔。这个世界已蒙上一层厚厚的俗气,致使对属灵人的藐视变得有如某种激情般地猛烈。

进步:不愿让自己所爱的人知道我们为他受了多少苦。

爱如果不能有所创建,便也绝对无法容许任何真正的创造。它是个暴君,平庸的暴君。

于是你开始用一种凌驾你我之上的爱来爱我,我虽也一样无法从这样的爱得到满足,但即使感到痛苦,我还是会认命地再一次接受它。

知识分子制造理论,平民大众打造经济。知识分子最后都在利用平民大众,而理论则趁势利用经济。

从此我明白了关于自己和关于他人的真相。但我无法接受它。我在它底下扭曲着,被烧得火红。

艺术家如果露出一副相信道义也可以讲民主的样子,那他就是不诚实。因为如此一来他便否认了艺术经验中最深刻、也是最重要的一课:等级和阶序。但愿这样的不诚实只是一时冲动,不会让他失去什么。工厂和集中营里的奴隶就是这么来的。

薇依说的没错,该捍卫的不是人的本身,而是人涵盖的各种可能性。

“瞧,母亲的涵义就是人性。”

莱布尼茨[87]。“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看不起的。”

我呐喊过,坚持过,狂喜过,绝望过。但37岁那年,有天我认识到了不幸,才知道在那之前自己一直忽略的是什么,尽管外表看不出来。我的人生已过了一半,还要很辛苦地重新学习如何一个人生活。

对我来说,我无法想象有一种爱,没有占有欲,也没有羞辱人的痛苦,然而这些就是追逐肉体者命中注定之事。我甚至宁可要一个爱我并在身体上对我忠实的人,也不要那种心灵上的忠诚。

继续讲古希腊文明如何过渡到基督教,历史上唯一真正的转折点。试论命运。(涅墨西斯?)

“杂乱无章的对话是一种罪孽。”

过去我偶尔会期待着粗暴的死亡——譬如一种当灵魂被夺去时可以让我们尽情大吼大叫的死亡。但有时我也梦想着一种漫长但意识能够保持清醒的终结方式,这样至少就不能说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是趁我人不在,总之,就是为了心中有数……但在地底,我们全都无法呼吸。

当一个思想家不急着下结论,即使觉得是显而易见的结论时,他便又往前跨出了一步。

令人叹为观止的美德会导致对自我情绪的否定。深刻之德则是能引领人去平衡它们。

我那强而有力的善忘构造。

一切的实践都是一种奴役。它让我们不得不再去追求更高的实践。


Collected by Fang Wang

The painting is from Duolin 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