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无转移
Imperfect Understanding

《群魔》阅读笔记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作家竭力否定“社会主义者”的无神论和暴力革命,认为这类观念和行为摈弃基督,企图“以剑和血来达到联合”,迫使人类相互残杀,趋于毁灭。

《群魔》的英译者戴维·马加沙克认为:“如果认真对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政治观点,那未免是荒唐的;但若由此忽略他那些才思横溢的篇章,忽略他令人惊叹的对人的洞察力,以及他对人的性格中那些对于人的思想行为有深刻影响的方面所作的毁灭性批判,那同样是荒唐的。”

主人公与玛丽亚·季莫费耶夫娜、丽莎、达莎和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荒诞的感情纠葛和不可理喻的婚恋关系。

这一切很可能是习惯使然,或者不如说他从小就养成了一种孜孜以求的高尚的志趣,一向以志士仁人自诩,把这视同一种愉快的幻想。比如说,他非常喜爱他那“被迫害者”,以及可以说是“被贬谪者”的地位。

不过更天真、更无恶意罢了,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因为他的确是一位非常好的人。

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活动,由于(可以说吧)“情势复杂,变幻莫测”5几乎在锋芒初露的同时便夭折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查明,既没有所谓“变幻莫测”,甚至也根本没有什么“情势复杂”,起码在这件事上是如此。

他终其身都真心诚意地相信,在某些领域,总有人对他放心不下,他的一举一动都不断有人向上举报,并被记录在案,近二十年来,敝省已更换了三任省长,每位省长在首途履新,荣任省座之际,总会对他抱有某种特别的、感到麻烦的想法,这也是上峰委以省座时首先提醒这位省长注意的。

但是就这件事来说,很可能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是作者自己偷懒,没有把这篇论文完稿罢了。

但是也有人断言,就在那时候,彼得堡破获了一个庞大而又反常的反国家集团,人数大约十三名,几乎动摇了我们的国家大厦。

最后则是一些虽然还不曾活过但却非常想活的灵魂的合唱。所有这些合唱,唱的都是一种十分含混不清的东西,大部分是唱某人的诅咒,但却带有一种高雅的幽默色彩。

甚至还有一块矿石,即一种根本是死的东西,也唱了一支什么歌。总之,万物都在不停地歌唱,即便说话,也是含混不清地互相谩骂,但依旧带有高雅的色彩。

出现了一片蛮荒之地,在悬崖峭壁间,有个文明的年轻人在来回彳亍,他一面揪着野草,吮吸着,一位仙女问他:他干吗要嘬这些草汁?他回答说,他感到活腻了,想忘却一切,结果在这些野草的汁液中找到了忘却之道;但是他的主要心愿还是尽快失去理智(这心愿说不定是多余的)。

去年,我曾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建议把它发表出来,因为在我们当代这是完全无罪的,但是他却带着明显的不满拒绝了我的建议。他不喜欢把他的诗剧看成是完全无罪的,我甚至认为,他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内对我十分冷淡,其因也盖出于此。

起先他吓了一跳,立刻跑去找省长,并给彼得堡写了一封十分光明磊落的辩护信,他把这信给我念了两遍,但是没有发出,因为不知道应该寄给谁。总之,他焦躁不安地过了整整一个月;但是我深信,他的私心深处一定感到万分得意。他弄到了一本文集,差点没同这本书同起同睡,白天则把它藏在床垫底下,甚至不让女用人替他铺床,虽然他每天都在等什么地方给他发来贺电,可是表面上又装得满不在乎。结果是什么电报也没有来。于是他便与我立刻言归于好,由此可以证明他那颗温文尔雅而又不念旧恶的心是非常善良的。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斯塔夫罗金娜

束脩优渥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拒绝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那时提出的建议,甚至不满一年,又很快续弦了,娶了一个不爱说话的柏林姑娘为妻,主要是这次结婚毫无必要,没有特别的道理。

再说,在幽静的书斋里,从此可以不再为大学里庞杂的课程所分心,潜心于学术事业,用极其深刻的学术著作来丰富祖国的语文科学。学术著作并未面世,但是却可能以一种站在祖国面前的所谓“谴责的化身”的姿态昂首挺立,凡二十余载,了此余生,诚如一位人民诗人17所说: 作为谴责的化身 …… 你站在祖国面前, 自由主义的理想家。18

他的整个模样都似乎在说:“打牌!我坐下来跟你们打叶拉拉什!20难道这可以并存吗?谁应该对此负责?谁粉碎了我的学术生涯,把它变成了叶拉拉什?唉,就让俄罗斯亡国灭种吧!”他说罢便威严地甩出一张红心王牌。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

当他处在最崇高的忧伤之中,会忽然像个最普通的黎民百姓一样开怀大笑。还有些时候,他甚至对自己也会幽默地讽刺几句。

有这么一种奇怪的友谊:两朋友都恨不得把对方给吃了,一辈子就这么活着,可是彼此又分不开。要分手甚至根本办不到:如果当真发生了这种事,那个由着性子胡闹,跟对方中断关系的朋友,一定会首先病倒,甚至一命归天也说不定。

了解了这一切之后,就不难想象,这个年逾半百的、最天真的黄口小儿,一旦精神病发作,有时候会达到怎样的歇斯底里!有一回,我就亲自看到过这样一封信,这是在他们的某次争吵之后,就为不足挂齿的一点小事,但一吵起来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看后大惊失色,求他千万别把信寄出去。

然后,便让她的朋友空等一整天,不予答复,遇到他时就像没事人似的,仿佛昨天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发生。她就这样慢慢、慢慢地把他调教过来了,连他自己都不敢提起昨天的事,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睛,窥视若干时候。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忘记,倒是他有时候忘得太快了,看到她泰然自若就受到了鼓舞,倘有朋友前来,他甚至当天就嘻嘻哈哈,争着开香槟酒,像孩子般顽皮。

除非过了一周,过了一月,甚至于过了半年之后,在某时某刻,事有凑巧,他无意中想起在这样的信中有某一句话,接着又想起了全信,连同全部情况,他才忽然羞赧无地,而且常常痛苦得上吐下泻,仿佛害了霍乱病似的。这种特殊的、类似于亚霍乱的阵阵发作,在某种情况下,往往是他的神经受到剧烈震荡后的通常出路,也是他的体格的某种颇为有趣的怪事。

她发明了他,她对自己的发明物自己头一个就深信不疑。他仿佛是她的某种幻想……但是她对他的要求也很高,有时候甚至要求他像奴隶一样对她百依百顺。

但是过了十三年,在一个充满悲剧气氛的时刻,她又旧事重提,并且指责了他,像十三年前她头一次指责他时那样,脸色苍白。她在整个一生中只有两次向他说过:“我永远也忘不了您干的这好事儿!”

斯克沃列什尼基

塔夫罗金中将

诚然,她不可能感到很伤心,因为最近四年来夫妻俩因为性格上合不来完全分居了,她只给他提供生活费(中将本人总共只有一百五十名农奴和一份俸禄,此外就只有显赫的身份和关系网了;而全部财富和斯克沃列什尼基是属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她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包税商的独生女)。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突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痛不欲生的未亡人是否对他存有什么指望呢,她是否在等待一年服丧完毕之后由他向她提出求婚呢?”这念头是无耻的,但是,要知道,一个人身心高雅有时反倒会促使他对无耻的念头产生癖好,因为人的发展往往是多方面的。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越来越动摇不定,因怀疑而万分痛苦,甚至由于拿不定主意而哭了两次(他常常哭)。每到傍晚,就是说在凉亭里,他的脸不知怎么总是不由得流露出一种任性而又嘲弄,打情骂俏同时又傲慢的表情。

也许,从她那方面来说,这不过是女人的逢场作戏,是一种不自觉的女性需要的流露,在某些女人味十足的女人身上,这也是十分自然的。

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足有十秒钟,眼神坚定而又铁面无情,她突然急促地悄声说道: “我永远也忘不了您干的这好事儿!”

因为以后她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向他暗示过那天发生的事,一切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照常进行,所以他毕生都倾向于认为,这一切不过是他病前的幻觉,再说当天夜里他还当真病了,而且一病就是整整两星期,因此,赶巧,也就中止了他俩在凉亭里的约会。

尽管他幻想那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但是他毕生中的每一天都似乎在等待着这件事的下文,或者可以说等待着这件事的结局。他不相信,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有时端详自己朋友的脸色就不免感到奇怪了。

她甚至亲自为他设计服装,而他也就穿着她设计的服装度过自己的一生。

再说五十三岁又何老之有?

但是,由于他总想摆出一副志士仁人的姿态,他不仅不想显得年轻,反而似乎倚老卖老,显示自己已经有了一大把年纪,他穿着自己那身服装,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身材,长发垂肩,颇像是位大牧首,或者说得正确些,颇像三十年代出版的某本文集里诗人库科利尼克的石印像27,尤其是夏天当他坐在花园里丁香盛开的花丛下的一张长椅上,双手扶着手杖,身旁摊开一本书,眺望着日落时分的满天晚霞,陷入充满诗意的沉思的时候。

库科利尼克画像

他还想著书立说,每天都认认真真地准备执笔写作。但是到了后一半时间,想必连早先看过的东西也忘了。他越来越经常地对我们说:“似乎,我已做好了写作的准备,材料也收集好了,然而就是写不出来!毫无办法!”说罢,他沮丧地垂下了头。毫无疑问,他在我们心目中成了科学的殉难者,这只会使他显得更伟大,但是他本人想要的却是另一种东西。

谣诼纷纭,纷至沓来

所谈的种种事实,一般说,大家多少还是知道的,但是显而易见,除了这些事实以外,还出现了与这些事实随之而来的许多思想,主要是这些思想多得不可胜数。

接着又有人著文说他业已去世,并答应要写文章纪念他32。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霎那间就复活了,并摆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对当代衮衮诸公的全部高傲一下子作鸟兽散,他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投身运动,大显身手。

首先,与上层恢复联系几乎没有办成,除非在微乎其微的范围内,而且显得那么低三下四,那么牵强。备受屈辱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急于完全投身于“新思想”,于是便在自己家中开晚会。她请来了一些文人雅士,他们便立刻呼朋引类,一窝蜂来了许多。后来便不请自来;你带我来,我带你去。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文人雅士。

有些人(虽然远不是所有的人)来的时候都已经喝醉了,但是他们那副神态仿佛意识到其中有某种昨天才刚刚发现的特殊的美。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甚至深入到他们的最高层,深入到运动的指挥机构。这些指挥者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但是他们欢迎他,对他很亲切,虽说,当然,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和听说过关于他的任何情况,除了说他“代表着一种思想”34以外。

这些货真价实、已经毫无疑义的名流,居然比水还静,比草还低,

有一回,在一次文学大众讲座上,当他以讲演者的身份头一次登台讲演时,蓦地响起了发狂般的掌声,经久不息,约五分钟之久。九年后,他含着眼泪想起此事——不过并非出于感激,而是由于他的艺术天性。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新潮人物的大多数虽然也去拜访过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但是不知为什么却认为自己理应带着蔑视,带着不加掩饰的嘲笑来看她。

当然,她也明白,她是没法跟这些人交往的,但是她还是如饥似渴地、以女人歇斯底里般的迫不及待接待了他们,主要是,她似乎总在期待着什么。

正人君子总是比那些小人和粗鲁的人难于理解得多,但是弄不清楚的还有到底谁左右着谁。当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宣布她有意出版一份刊物的时候,人们便蜂拥而至,来找她的人更多了,但是立刻又群起而攻之,指责她是资本家,剥削他人劳动。这种指责的无礼程度只能与这种指责的出人意料两相媲美。

我们这儿的人都认识他,为人极其固执而又极易动怒,饭量极大而又非常害怕无神论。有一天,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举行的晚会上,他跟一个很有点名气的年轻人争论起来。那青年回答他的头一句话就是:“既然您这么说话,可见您是个将军”,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他再也找不出比将军这词更厉害的骂人话了。伊万·伊万诺维奇闻言大发雷霆:“是的,先生,我是将军,而且是中将,我效忠于我的皇上,而你,先生,不过是个后生小辈和不信神的人!”发生了一场不堪入耳的互相谩骂。

我想说句心里话,许多有将军头衔的人的确有一种习惯,总爱可笑地说:“我效忠于我的皇上……”倒像他们的皇上跟我们这些普通臣民的皇上不一样,不是同一个皇上,而是一个特殊的皇上,他们的皇上似的。

他们俨乎其然地向她宣布,他们研究了她要办刊物的问题,并就此事作出了决定。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从来就不曾委托过任何人来研究和解决任何有关她要创办刊物的事。该决定的内容是这样的:让她把刊物创办起来后,应根据自由联合的原则,把该刊连同资金一起移交给他们;她本人则离开这里回斯克沃列什尼基去,但是别忘了把“业已老朽”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带走。出于礼貌,他们同意承认产权仍归她所有,每年将纯利的六分之一寄给她。最令人感动的是这五人中大概有四个人没有任何贪财的目的,他们的操劳奔走仅仅是为了“共同事业”。

“到那里我一定会再生!”他感慨系之地说,“在那里,我终于又可以搞学问了!”但是他从柏林的头几封信开始又唱起了一贯的老调。“我的心碎啦,”他写信给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说,“我什么也忘不了!在这里,在柏林,一切都使我追忆旧事,追忆往昔,我的最初的欢乐和最初的苦痛。她在哪里?现在她俩在哪里?你们,我永远也配不上你们的两位天使在哪里?我的儿子,我的爱子又在哪里?最后,我在哪里?我自己,过去的我,坚强如钢、像悬崖一样不可撼动的我?可是现在却有某个叫Andrejeff51的人,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东正教的小丑,peut briser mon existence en deux52。”等等,等等。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时故意用极其笨拙的方式把俄罗斯的谚语和土生土长的俗语翻译成法语,他无疑是懂得这话的意思的,也能翻译得更好,但是他这样做无非出于一种特殊的卖弄,并认为这样做很俏皮。

有这么一些异常恋家的人,就像室内饲养的小狗一样。两朋友的见面简直是欢天喜地,但是过了两天,一切又同从前一样了,甚至比从前还要乏味。

他是俱乐部的会员,常常神气活现地大把大把地输钱,使人肃然起敬,其实许多人也只是把他看成一名“学者”而已。

沙托夫

达莎

在国外的时候,沙托夫彻底改变了他过去的某些社会主义信念,跳到另一个相反的极端。他是属于那种抱有理想主义的俄国人,某种强大的思想会突然战胜他们,一下子把他们压倒,使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他们从来驾驭不了这种思想,可是却热烈地信仰它,他们就像被压在一块大石头底下,身体被压成了两半,于是后来他们就毕生都在临死前的痛苦挣扎中度过。

“他老婆甩了他,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有一回,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定神端详了他一番以后,说了这样的看法。尽管他非常穷,他还是尽量穿得整洁。

维尔金斯基

他的夫人,以及家中的所有女士,都信奉眼下最时髦的信念,但是这一切在她们那儿都显得有点儿粗俗,正如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谈到另一件事时形容的那样,这乃是一种“沦落街头的思想”。她们信奉的一切都来自书本,可是稍有风吹草动,只要从我们首善之区的什么进步组织稍稍传来一点风声,她们就准备把任何东西都扔到窗外去,只要有人劝她们扔,她们无不照办。

列比亚德金

有人说,当维尔金斯基的妻子向他宣布分开过的时候,维尔金斯基向她说:“我的朋友,在这以前我只是爱你,现在我尊敬你。”

拖他走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打破沉默,但是他事后却大生其气,表现了一个体面人应有的义愤。维尔金斯基一整夜都跪在他妻子面前求饶,但是这饶他没有求到,因为他始终不肯向列比亚德金赔罪;此外,他还被指责为信仰不坚和愚蠢,后者主要表现在向女人讨饶时居然下跪。

利亚姆申

卡尔图佐夫

斯隆采夫斯基

有一个时期我们按原则接待了他,但是后来也就不再接待他了。

有一个时期,敝城上下在谈到我们的时候,常常说我们这个小圈子乃是自由思想、荒淫无耻和不信神的策源地,而且这一谣传还居然有人相信。

最后还得有人跟他一起喝香槟酒,并在茶余酒后进行某种愉快的交谈,谈谈俄罗斯和“俄罗斯精神”,谈谈一般的上帝,尤其是“俄罗斯的上帝”67;第一百次地重复尽人皆知而且说得老掉牙了的俄国丑闻。

有时候他也回想起自己青年时代的朋友(他谈的都是在我国发展史上名垂青史的人物),他每次回忆起这些人的时候都十分感动,充满景仰之情,但也似乎不无嫉妒。

利亚姆申

还在这个伟大日子到来前的若干时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就养成了一种习惯,常常念念有词地背诵一首著名的诗,虽然这诗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想必是某个过去的自由派地主做的: 庄稼汉手执利斧在前进, 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71

“我们这些人也太心急了,对我国的农民也太急于求成了,”他发表了一系列精辟的见解后最后说道,“我们把他们变成了时髦的话题,我国文学界中的某些人连续好几年刺刺不休地把他们当成新发现的奇珍异宝大加称道76。我们把桂冠戴在他们长满虱子的脑袋上。俄国农村在整整一千年中给予我们的仅仅是喀马林舞77。一位颇会说俏皮话的优秀的俄国诗人,头一次在舞台上看到伟大的拉舍尔的演出时曾欢呼:‘我决不用拉舍尔来换一个乡巴佬!’我要进一步说:我要用所有的俄国庄稼汉来换一个拉舍尔278。该是看问题清醒一些的时候了,不要把我国粗鄙的土产柏油与bouquet de 1’impératrice79混为一谈。”

但是他又指出,昧着良心去夸奖农民,在当时还是必要的,是一种时尚。甚至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在读《苦命人安东》80时也热泪盈眶,她们中的某些人甚至还从巴黎写信到俄罗斯给她们的管家,让他们从今以后对待农民要尽可能人道些。

他在俱乐部里大叫大嚷,应当多派军队去,应当打电报到别的县去调军队来;他还跑去找省长,向他保证,他与此事无关;他还提出请求,不要用老眼光看人,不要把他牵连到这件事情里去,他还建议立即将他的这一声明上报彼得堡的有关方面。

了约摸三年,有人谈起了民族性,并且产生了一种“舆论”。

我们的民族性,如果当真像他们现在在报纸上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业已诞生了’的话——那它还坐在学校里,坐在某个德国的彼得中学82里,在念德国书,在背背不完的德国课,而且,倘若需要,德国老师还会让它罚跪,对这位德国老师我要夸奖几句;但是最可能的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任何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产生,一切都同过去一样,也就是说,在上帝的庇护下一切都依然故我。

他们现在在那里大轰大嗡地侈谈什么在我国‘业已诞生’的社会舆论——这么突如其来,该不是无缘无故地从天上掉下来的吧?难道他们就不明白,要取得一种见解,首要的条件是劳动,自己的劳动,凡事都应有自己的首创精神,自己的实践!不费吹灰之力是永远得不到任何东西的。只要我们劳动,就会有自己的见解。可是因为我们从来都不劳动,所以迄今为止代替我们工作的人就会代替我们拥有他们自己的见解,我说的仍旧是那个欧洲,仍旧是那些德国人,他们当了我们二百年的老师。

我们的导师是信神的。“我不明白这里的人为什么都把我形容成一个不信神的人?”他有时候常说,“我信仰神,mais distinguons85,我信仰神就像相信一个仅仅在我身上意识到自己存在的生灵。

毋宁说我是古代的多神教徒,就跟伟大的歌德和古希腊人一样。仅就基督教不了解女人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乔治·桑在她的一部天才小说中曾对此作了出色的描写86。至于顶礼膜拜、斋戒以及其他等等,我不明白,谁管得了我?这关他们什么事?不管我们这里的告密者怎么费尽心机,我也不愿做一个狡诈的耶稣会士。

别林斯基绝不会当真在植物油或者萝卜烧豌豆中寻找救国救民之道……

“您刚才说的这些人就从来不曾爱过人民,既没有为人民受过苦,也没有为人民牺牲过任何东西,不管您对此怎样富于想象,不管您怎样聊以自娱!”他阴阳怪气地悻然说道,低下了头,在椅子上焦躁地别转了身子。

“既不爱俄罗斯,也不爱人民!”沙托夫也两眼放光地吼道,“不知道的东西就不可能去爱,而他们对俄国人民一无所知!他们大家,也包括您在内,看俄国人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林斯基尤甚;仅就他给果戈理的那封信便可一目了然。别林斯基就像克雷洛夫寓言中那个好奇者一样,在珍禽异兽展览馆中偏偏看不见大象,而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法国那几只社会主义的小甲虫身上89;他看到这些小甲虫后就万事大吉了。要知道,说不定他还比我们大家都聪明!你们不仅对人民视而不见——你们还对人民不屑一顾,单凭这点就可窥见一斑,即在你们的想象中,所谓人民,那就只有法国人,而且还仅仅是巴黎人,你们引以为耻的是俄国人民居然与法国人不一样。这就是毫不夸张的事实真相!谁心目中没有人民,谁心目中也就没有上帝!你们要清楚,所有那些不再了解本国人民并与他们失去联系的人,也就会在同等程度上立刻失去我们父辈的信仰,或者逐渐变成一个无神论者,或者逐渐变成一个冷漠的人。我说的是大实话!这是一个正在得到证实的事实。正因为此,所以现在你们大家——或者是可憎的无神论者,或者是无动于衷、道德败坏的坏蛋,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您也一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根本不把您看做例外,甚至可以说,我说的就是您,您要明白这道理!”

“沙托夫,咱俩作了这么一大堆亲切的交谈之后,是不是该和好了呢?”他常常这样说,宽厚地从安乐椅上向他伸出了手。 沙托夫行动笨拙,生性腼腆,不喜欢温情脉脉。从外表看,他这人很粗鲁,可骨子里他的心却似乎软极了。虽然常常失去分寸,可是到头来首先感到痛苦的还是他自己。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斯塔夫罗金

某些优秀人物,一旦尝到和体会到这样的忧伤,后来就再也不肯拿它去交换廉价的满足了(也有这么一些爱好忧伤的人,他们特别珍爱这种忧伤,把这看得比最彻底的满足更可贵,如果可能存在这样的满足的话)。

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仍旧同过去一样亲呢和关注,但是已经含蓄了些:他显然避免跟他谈论高级的话题和对往事的回忆。

穿上军服后他没有来看过妈妈,而且从彼得堡也很少写信回来。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毫不吝啬地寄钱给他,尽管改革后91她从领地上得到的收入一落千丈,起先她连过去收入的一半都拿不到。不过,由于她多年来自奉节俭,倒也积蓄了一些绝不可小觑的家财。

她没有办到的事,这位年轻、富有、前程似锦的军官都办到了。他恢复了她过去连想也不敢想的关系,到处都受到人们的热情接待。

倒不是说他赌钱了或者酗酒了,人们只是说他野蛮地放荡不羁,屡次骑马踩死人,对一位上流社会的太太采取禽兽不如的行为,他先是跟这女人私通,后来又当众侮辱她。在这件事情中,甚至还有某种过分露骨的肮脏的东西。

回信很快就来了,她得到一个要命的消息,说哈利太子几乎一下子就举行了两次决斗,而在这两次决斗中他都罪责难逃,一个对手被他一枪毙命,另一个则被他致残,由于做了这样的好事,他已被移交军事法庭。此案最后以被黜当兵,剥夺公权,发配到一个步兵团服役结案,而且这一判决还是格外开恩。

不大爱说话,温文尔雅而又无矫揉造作之态,出奇地谦虚,而又勇敢和自信,这是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他在我们这里住了大约半年——萎靡不振,不声不响,相当忧郁;在社交界总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敝省的全部礼节。省长是他父亲那方面的亲戚,因此他在省长的官邸受到近亲般的接待。但是才过去几个月,这头野兽就突然露出了自己的狰狞面目。

万·奥西波维奇

恰恰相反,近年来,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特意地、有意识地使自己回避任何高级的任命,尽管整个上流社会对她非常尊敬,她自愿把自己封闭在她给自己规定的严格的范围内。她摒弃了任何高级任命,却突然开始管理起自己的田庄来了,并在两三年内使自己庄园的收入几乎达到了过去的水平。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慢慢、慢慢地开始管她叫平庸的女人,或者戏称之为“我那平庸乏味的朋友”。不用说,只有在同时对她保持非常尊敬的状态下,他才允许自己开这类玩笑,而且要选择恰当的时机,决不轻易为之。

彼得·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

大家甚至还打算凑份子,为他举行一次慰问午宴,只是应他的一再请求才放弃了这一想法——也许大家终于明白:这人毕竟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过,因此,隆重慰问云云也大可不必。

这人确实没有使任何人感到满意,相反却得罪了所有的人——可是话又说回来,他又怎么得罪了大家呢?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任何争吵,也没有侮辱过任何人,而是彬彬有礼,就像时装画报上的翩翩少年一样,如果这美少年也能开口说话的话。

阿加菲娅

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德罗兹多娃

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

安德烈·冯·连布克

我只是想说,这是一个到四十岁才开始春风得意的行政长官,这些人在四十岁以前苟活于人世,位卑职小,后来才借手于突然得到一位贤内助或者其他什么丝毫不亚于前者的无所顾忌的手段才忽然出人头地……

“我甚至采取了措施。关于您也有人打了‘小——报——告’,说您‘操纵我省’,vous savez115——他竟放肆地说:‘这类情况再也不会有了。’”

虽然比不上俾斯麦,但是只要给我碰上了,我就能识别虚伪和愚蠢。连布克太太——这是虚伪,而普拉斯科维娅则是愚蠢。

卡尔马津诺夫

冯·连布克太太

“Ma foi, chère……128首先,大概是因为我毕竟不是帕斯卡,et puis……129第二,我们俄国人用自己的语言什么也说不出来……起码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行了行了,我累了!总得对人有点儿恻隐之心吧!”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总算“对人有了点儿恻隐之心”,但走开时显得很尴尬。

酒喝得更多了,动不动就掉眼泪,神经变得更脆弱了,对优美的东西也变得过于敏感。他的脸有一种变得非常快的奇怪本领,比如说,他的面部表情本来十分庄重,却会快速变得十分可笑,甚至十分愚蠢。他受不了孤独,不断希望有人来给他讲点什么流言蜚语、城里的趣闻笑谈,而且每天都要听新的。

这些带刺的话是带着明显的愤怒说出来的。看得出来,这些话是这个“窝窝囊囊的女人”早就准备好了的,而且正在预先欣赏这话产生的效果。但是这些感伤的效果和含沙射影的闷葫芦并没有难倒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

总之,一切很不清楚,甚至还很可疑。按照她的说法,这不和起因于丽莎的“固执和爱冷嘲热讽”的性格;“骄傲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虽然热恋着她,但受不了她的冷嘲热讽,因此反唇相讥”。

“普拉斯科维娅”的意见在她看来也太天真和太感伤了。“普拉斯科维娅一辈子,从贵族女子中学起,就太多愁善感了,”她想,“听到一个女孩子冷嘲热讽就逃跑,Nicolas绝不是这样的人。当真发生了不和,肯定另有原因。

我是这部纪事的编纂者,只限于有闻必录,原来是什么样就把它写成什么样,只能做到照录不误,至于这些事听来令人难以置信,那么,不是我的错。

“在灵魂里,在心坎上,良心上?”

他像个女人——但对你只有更好。话又说回来,他还像个可怜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女人爱。但是因为他无依无靠,又值得一爱,那你就因为他无依无靠而去爱他吧。你听懂我的话了吗?听懂了?

他会说他要上吊,威胁你——别信他的,他只是胡闹!别信他的,不过还是要保持警觉,因为保不住他真会上吊也说不定;这样的人还是有的,他们上吊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软弱;因此永远不要把他们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是夫妇生活的第一准则。你也要记住他是诗人。

其中,你拿出八千卢布交给他,就是说,不是给他,而是给我。他欠了八千卢布债;由我来替他还债,但是必须让他知道这钱是你的。

但是这儿有我呢。假如我死了,你们的生活费并不停止,直到他死,听着,仅仅是他死,因为这是他的生活费,不是你的。至于你,除了留给你的七千卢布一个不少外,只要你自己不犯浑,我还将在遗嘱里留给你八千。不过你要明白,除此以外,你从我这里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记住,大主意都由你拿,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相反,现在她认为自己对她恩同再造。当她披上披肩时,她在自己身上捕捉到她养女的惶恐不安而又不信任的目光时,她心中就腾地燃烧起一股最高尚和无可厚非的无名火。

她文静而又温柔,能够做很大的自我牺牲,她的优点是忠心耿耿,非常谦虚,明辨是非,主要是感恩图报。直到现在,表面上,达莎从来没有辜负过她的期望。

因为她有这样的特点:如果她迷上了什么幻想,就会既执拗而又热情地抓住不放,如果她有什么新计划或者有什么她自以为是光辉灿烂的想法,总是锲而不舍,因此她立刻决定把达莎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抚养。

听这些故事都听呆了的丽莎,常常在自己家里非常可笑地模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言语动作。他知道这事后,有一次便猝不及防地去偷看她表演。满脸羞惭的丽莎便扑到他的怀里,哭了起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高兴得哭了。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上完课,临走时向他的学生宣布,下一堂课分析《伊戈尔远征记》139,这时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突然站起来宣布,这课以后不上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皱了一下眉头,但是没有吭声,达莎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然而,这事也就这样结束了。这发生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产生现在这个出人意料的幻想整整三年前。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瞪大了两眼,在浑身发抖。他什么都听见了,但就是莫名其妙。他想说话,可是声音断断续续,语不成声。他只知道一切只能像她说的那样去办,反对和不同意都无济于事,他已经无可挽回地成了一个准备结婚的人了。

唉,您莫非在幻想:有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我还得苦苦哀求您,给您列举所有的好处,给您做媒不成!倒是您应当跪下来求我……噢,您这没主见,没主见而又意志薄弱的人啊!” “但是……我已经是老头啦!”

眼下有多少人由于思路不正而毁了啊!那时候您的著作就会完稿,您就会重振旗鼓,名噪一时。

当然,您应当亲自去向她求婚,求她赏您这个面子,懂吗?但是您尽管放心,这里有我呢。况且您也爱她……

“Excellente amie!144”他的声音突然发起抖来,“我……我怎么也想不到,您会下定决心把我嫁给……另一个……女人!” “您又不是姑娘,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只有姑娘才出嫁,而您是娶妻。”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凶巴巴地发狠道。

不用说,第二天他同意了,再说他也不能不同意。这里有个特殊情况。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韦尔霍文斯基

话又说同来,这整整一千卢布完全由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如数寄出,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这一千卢布中连一卢布也没有投入。相反,他把从这块土地上所得的收入统统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此外,他还使它彻底破产了,把它租给了一位企业家,而且还瞒着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把一小片树林(即这块土地上最值钱的部分)悄悄卖给人家伐树。

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为人高尚又具有崇高的志向。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惊人美丽的想法:等彼得鲁沙151来了,突然高尚地把一个maximum152价,即一万五千卢布摆到桌上,而且对迄今为止寄出的钱丝毫不予暗示,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泪流满面地把ce cher fils153搂到胸前,从而使所有的账一了百了。他开始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面前远兜远转而又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幅美丽的图画。他暗示,这甚至会赋予他俩的关系……他俩的“思想”以某种特殊的、高尚的色彩。这肯定会使过去的父辈乃至前辈父老与新的思想浮躁的、社会主义的青年相比,显得既大公无私而又舍己为人。

六年前,大学毕业后,他先是在彼得堡到处游荡,无所事事。后来我们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因参加草拟一份暗中散发的传单被牵连进了一件案子。后来又听说,他突然出现在国外,在瑞士,在日内瓦——怕是畏罪潜逃也说不定。

上帝啊!彼得鲁沙居然成了发动机156!我们生活的这时代是什么世道啊!

然而,彼得鲁沙很快就从瑞士寄来了他的确切地址,以便像往常一样给他寄钱:可见,他还不完全是流亡者。可是现在,在国外待了大约四年后,又突然出现在他自己的祖国,并且通知父亲他很快就回来:可见,他并没有受到任何指控。

要是闹起来,代替壮丽的图画的竟是对簿公堂,那怎么办呢?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告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感觉敏锐的彼得鲁沙决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利益。

“这是为什么呢,我发现,”当时,有一回,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我悄声道,“为什么所有这些爱走极端的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些爱财如命的守财奴,妄想发财致富和企图霸占一切的人呢?甚至是这样,这人越是社会主义者,走得越远,他企图霸占一切的欲望也就越强烈……这是为什么呢?莫非也是因为多愁善感?”

他的信写得都很简短,冷冷冰冰,通篇都是让他父亲做这做那,因为这父子两人还在彼得堡的时候就赶时髦地以你我相称,因此彼得鲁沙的信看去就跟过去的地主从京城给他们指定负责管理田庄的家奴下达的书面命令一样。

而现在足以应急的这八千卢布竟突然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建议中飞了出来,而且她还让他清楚地感觉到,除此以外,这八千卢布再也不可能从任何地方飞出来了。

当然,他哭了,说了许多话,说得很动听,但又常常前言不对后语,语无伦次,偶然说了一句俏皮的双关语便沾沾自喜,十分得意,然后就发作了轻度的亚霍乱——总之,平安无事,一切都很正常。此后,他又拿出他那二十年前去世的德国妻子的照片,开始如泣如诉地呼唤道:“你能原谅我吗?”

而在您举行的晚会上,我们既不宣布,也不举行任何订婚仪式,仅仅暗示一下,或者让大家心里明白,不举行任何仪式。然后,在大约两星期后就举行婚礼,尽可能不要大轰大嗡……甚至你俩在婚礼后也可以暂时离开一会儿,比如说,到莫斯科去也行。说不定,我也跟你们一起去……主要的是在这以前不要张扬。

她压根儿不想说明这到底因为什么,说完就走了,分明很不高兴。似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千情愿万乐意倒使她吃了一惊。呜呼,他简直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也没有从某些其他角度来考虑问题。相反,却出现了某种新神态,出现了某种洋洋自得的浮躁表现。他神气起来了。

但是我为什么非结婚不可呢?难道就因为她想入非非,出现了这个可笑的想法吗?但是我这人是严肃的,我也可能不想屈从这个脾气古怪的女人的无聊的想入非非呢!我有对我儿子应尽的义务……也有对我自己应负的责任!我在作出牺牲——她明白这道理吗?我之所以同意,也许因为我觉得生活太无聊了,对一切都无所谓。

与此同时,在所有这些如泣如诉的感叹中,却流露出某种任性的洋洋自得,某种浮躁的逢场作戏。晚上我们又喝了不少酒。

这是他感到最羞耻的事,关于这事他甚至跟我也绝对不愿提起;相反,在非说不可的时候,他就像小孩似的在我面前撒谎,支吾其词;然而他每天又要亲自派人来找我,离开我他连两小时都待不下去,他需要我就像需要空气和水一样。

他这样的做法也多少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不言而喻,我早就猜透了他的这一主要秘密,早就看穿了一切。根据我当时最深层的看法,说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这一秘密,说穿他这件最关心的事,并不会给他增添任何光彩,因为我还是个年轻人,所以对他的感情的粗俗,以及对他的某些怀疑之事不登大雅之堂不无愤懑之感。

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是也必须承认,他有一种能促使别人听他说话的本领,尤其是当他对什么事情很生气的时候。依我看,这人呀,是个真正的天生的包打听。他任何时候都知道敝城的最新消息以及敝城的全部底细,主要是那些卑鄙下流的事,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有些事有时候根本与他无关,可是他却往心里去,而且十分认真。

卡尔马津诺夫

屡见不鲜的还有,一个作家,长久以来一直认为他的思想非常深刻,人们一直期待他对社会发展会产生非凡的、重大的影响,可是到头来他却暴露出他的基本思想是如此浅薄,如此渺不足道,以致对于他居然这么快就文思枯竭竟没有一个人感到惋惜。

至于卡尔马津诺夫,有人说他很重视结交权贵和与高层人士来往,甚至把这看得几乎比自己的灵魂还重要。还有人说:如果预先有人向他介绍了您的情况,而他又有求于您,他就会欢迎您,亲切地对待您,用自己的为人忠厚来迷惑您,使您对他着迷。但是一旦来了一位公爵,来了一位伯爵夫人,来了一位他所惧怕的人,而您还没有来得及向他告辞,他就会立刻以一种最带侮辱性的蔑视把您忘诸脑后,好像您是一块小木片,好像您是一只苍蝇,而他居然认为这样做是他最神圣的义务;他还一本正经地认为这是他最高雅、最优美的风度。

如果有人偶然以自己的淡漠来对待他的作品因而使他感到尴尬的话,他就会病态地觉得受了委屈,非报仇雪恨不可。

他描写一艘轮船在英国海岸的附近海域遇难的情景,他是这事的目击者,曾亲眼目睹救死扶伤和打捞溺水者的情景。这篇文章的全文相当长,废话连篇,写它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炫耀自己。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这样的话:“你们应当欣赏我,你们应当看看我此时此刻的心态。你们何必去欣赏这大海、暴风雨、悬崖峭壁,以及这艘被击沉的轮船的碎片呢?我不是用我的如椽之笔对这一切作了充分的描写了吗。你们何必去看那个用僵硬的手臂抱着死孩子的溺死的女人呢?你们不如看看我,看我怎样不忍目睹这一情景,掉过头去不敢看它。

这一切他刹那间都注意到了,当然立刻明白了一切,就是说,他明白了我知道他是何许人,我读过他的书,而且从小就崇拜他,现在我怕兮兮的,态度有点低三下四。

我深信我并没有把它拾起来,但是我做了要去拾的第一个动作,则是无可争议的;我已经无法掩饰我做的这一动作了,我像个傻瓜似的涨红了脸。这滑头立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能看到的东西,他都看到了。 “不用费心,我自己来。”他十分动听地说道,就是说,他已经完全注意到我是绝不会给他拾手提包的了,于是他好像抢在我前面似的,把包拾了起来,再一次向我点了点头,便继续走自己的路,把我像个傻瓜似的留在了原地。

让她向我承认一切,开诚布公,老老实实,光明正大,到那时候……到那时候,我也许会以我的坚贞不屈使整整一代人感叹不已……请问阁下,我是不是个卑鄙小人?”最后他突然问道,威严地看着我,倒像我认为他是卑鄙小人似的。

“难道您以为,”他又以一种病态的、高傲的神态开口道,一面从头到脚打量着我,“难道您能够设想,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自己身上就找不到足够的精神力量拿起我的盒子(我的讨饭盒)!把它扛在我的瘦弱的双肩上,走出大门,并从这儿一去不回吗(如果我的人格和独立不羁的伟大原则要求我这样做的话)?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自己的坚贞不屈来对抗这霸道,即使这是一个疯女人的霸道也罢,不过这是世界上可能存在的最气人、也最残暴的霸道,尽管您现在似乎竟敢对我说的话微微冷笑,阁下!噢,您不信我能够在自己身上找到足够的坚贞不屈,既能以一个商人的家庭教师的身份了此残生,也可以在他人的围墙下冻馁而死吗!请您回答,请您立刻回答:您信还是不信?”

纸条上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笔迹,一共才四个字:“在家静候。”

里洛夫

他似乎心不在焉,若有所思,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有点不太符合语法,遣词造句有点古怪,如果必须说长一点的句子,常常说得前言不对后语。

阿列克谢·尼雷奇

对不起,您哪,也许我弄错了,把您的文学作品叫做文章。他只是收集素材,还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本质,或者可以说,还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道德方面,他甚至根本否认道德本身,他主张为了达到良好的最终目的不惜破坏一切这一最新原则。

阿列克谢·尼雷奇

“如果说我无意中跟您说了几点,而您接受了我的看法,那只能随您便。但是您没有权利随便宣扬,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不屑于说……如果我有自己的信念,我自己明白就行了……而您这样做是愚蠢的。有些问题已经无话可说,我就不去讨论了。我最讨厌讨论来讨论去的。我从来不愿空谈。”

“诸位,我感到十分遗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从沙发上坚决地站了起来,“但是,我感到身体不大舒服,心情也不好。对不起。” “啊,这是让我们走,”基里洛夫先生猛地明白过来,拿起帽子,“您说了倒好,要不我这人忘性大。”

可我仍旧暗自感到纳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干吗要这么害怕利普京呢?他为什么一听见他来了要惊呼“我完蛋了”呢?

列比亚德金

他这人脾气大,可以说吧,仿佛具有一种军人的审美感,不过趣味恶劣。而这妹妹不仅是疯子,而且是瘸子。她好像被什么人勾引了,玷污了,因此多年来列比亚德金每年都好像要从这个勾引者身上收取若干损失费,以补偿他的令名受到的损害,起码他喝醉酒以后就是这么说的——我看,这不过是他喝醉酒以后的胡言乱语罢了,您哪。

“秘密、隐私!咱们这里忽然出现了这么多秘密和隐私是打哪儿来的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克制不住自己,叫道。

“何必要隐瞒呢,出于谦虚?何必要隐瞒自己的最高尚的内心活动呢?我是说您的内心活动,您哪,而不是说我的。”

我陡地想起他的猜测:利普京对于我们的事知道得比我们多,而且他还知道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

请您坦诚地告诉我,您……(说到这里,她踌躇了一下)——您当时认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怎么样……您对他一般是怎么看的……您能够对他形成一种什么看法……现在又是怎么看的……

‘当然,您一定懂得,现在是一个做母亲的人在跟您说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生活中经历了一些不幸和许许多多坎坷。’她说,‘凡此种种都可能影响他的心绪。当然,’她说,‘我不是说神经错乱,这是永远不可能的(这话说得很坚定,很自豪)。但是也可能发生某种奇怪的特殊现象,发生思想的某种转变,对某种特殊观点的爱好(这都是她的原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简直感到惊奇,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竟会这么正确地说明问题。真是位绝顶聪明的太太),’她说,‘起码,我自己就发现他身上经常流露出某种不安和对某些特殊爱好的追求。但是我是母亲,而您是旁观者,也就是说您能够以您的聪明才智形成某种比较独立不羁的看法。

“但是我要警告您,利普京,既然跟您说不足为外人道,可您现在却当着大家的面……” “绝对保守机密!让我五雷殛顶,如果我……不过在这儿……又有什么关系呢,您哪?难道咱们是外人,甚至哪怕把阿列克谢·尼雷奇也算在内?” “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毫无疑问,这里我们三个人肯定会保守秘密,但是我怕的是您这第四个人,什么事我都信不过您!”

他说他是个思想敏锐、见解正常的人。我又问他,如许年来,您就没有发现他思想上出现某种偏差,或者想法上出现什么特别的转变,或者,仿佛是,可以说吧,某种神经错乱?

“我不想说这事,”阿列克谢·尼雷奇突然抬起头来,两眼闪闪发光,“我想对您的权利提出异议,利普京!在这件事情上,您没有任何权利谈到我。我根本没有说我的全部看法。我虽然在彼得堡认识他,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虽说又见过,但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毕竟知之甚少。请您不要把我扯进去,而且……这一切仿佛造谣似的。”

他说:‘这个人让我吃惊:一条绝顶聪明的毒蛇(这是他的原话)。’于是我就问他(我依旧在昨天的影响下,而且是在跟阿列克谢·尼雷奇谈话之后),我说,怎么样,大尉,就您个人而言,您是怎么看的:您说的那条绝顶聪明的毒蛇是不是神经错乱了?您信不信,倒像我未经他允许,从他背后猛地抽了他一鞭似的,他简直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是的’,他说……‘是的,不过这不会影响……’影响什么?

直到过了半小时,他才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说道:‘是的,说不定神经错乱了,不过这不会影响……’影响什么他没有明说。当然,我现在只是拣要紧的话告诉您,但是他的想法是清楚的;不管您问谁,谁的想法都一样,虽说过去谁也没有想过这问题,大家都说:‘是的,神经错乱;人很聪明,但是神经错乱了也说不定。’

饱暖思淫欲,您哪!这些小蛾子们和勇敢的小公鸡们,最感兴趣的是女人!这些地主们插上了翅膀,就像古代的阿摩耳神181一样,就像那些人见人爱,搅得女人心烦意乱的毕巧林182们。

“我总不能同‘别人的罪孽’结婚吧!” 我就等着他说这句话。在经过了整整一周的闪烁其词和装模作样以后,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藏在心底的、一直瞒着我的话。我按捺不住,简直生气极了。

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专横的做法,他对自己的解释是,她只是想不顾一切地尽快用跟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的结婚来遮盖她那无价之宝Nicolas的纨绔公子的罪孽!我一定要让他为此受到惩罚。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

她是“作为一个战胜者”出现的,而且她的出现就是“为了战胜别人”。她的样子看上去很骄傲,有时候甚至桀骜不驯;我不知道她想显得善良些有没有成功,但是我知道,她非常想迫使自己显得善良些,并为此感到很痛苦。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

有两个成见,两样东西阻止人们自杀;只有两样;一样很小,一样很大。不过很小的也很大。” “小的是什么呢?” “疼。” “疼?难道在这种情况下……这很重要吗?” “最重要了。有两类人:一类人自杀是因为悲伤过度,或者是因为恼怒,或者是因为疯狂,或者是死了拉倒,反正一样……这类人起意自杀很突然。这类人很少想到疼,而是突然自杀。可是还有一类人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们就想得多了。”

“那么第二个大的原因呢?” “地狱。” “您是说惩罚?” “反正一样。地狱,仅仅是地狱。” “难道就没有根本不相信地狱的无神论者吗?” 他又避而不答。 “您也许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吧?” “任何人都没法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他又涨红了脸说道,“只有当一个人把生与死都置之度外的时候,才能得到完全的自由。这才是一切的目的。”

“人怕死是因为他们爱生活,这是我的理解,”我说,“也是人的天性。” “这样想是卑鄙的,也完全是个骗局!”他的眼睛闪出了光。“生活是痛苦,生活是恐惧,人是不幸的。现在一切都是痛苦和恐惧。现在人之所以爱生活,就因为他们喜欢痛苦和恐惧。而且他们也这么做了。现在人们是为痛苦和恐惧才活着的,这完全是骗局。现在的人还不是将来的人。将会出现新的人,幸福而又自豪的人。谁能把生与死置之度外,谁就将成为新人。谁能战胜痛苦与恐惧,谁就将成为神。而那个上帝203还成不了神。”

没有上帝,但神是有的。石头中并不存在疼痛,但在因石头而产生的恐惧中却存在疼痛。上帝就是因怕死而引起的疼痛。谁能战胜疼痛与恐惧,谁就将成为神。

任何一个想要得到最大自由的人,他就应该敢于自杀。谁敢自杀,谁就能识破这骗局的奥秘。此外就再不会有自由了;这就是一切,此外一无所有。谁敢自杀,谁就是神。现在任何人都能做到既没有上帝也没有一切。可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做过,一次也没有。” “自杀的人何止千千万。” “但是都不是因为这个,都是带着恐惧,也不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消灭恐惧。谁能够做到自杀是为了消灭恐惧,谁就能立刻成为神。”

“您可以从她那里得到最后的答复,这您总该满意了吧?您孜孜以求的不就是这形式吗?” “请注意在信的末尾关于走形式云云的这句气话。这个可怜的,可怜的女人,我的这个终身的知交!不瞒您说,这个对于我命运的突如其来的决定使我感到仿佛一种压抑……

我是一个爱胡闹的孩子,带有孩子的全部唯我独尊——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可是却没有孩子的天真无邪。

说实在的,Lise也没劝我,她说:‘您干吗要结婚呢,用学问自娱就够了嘛。’还哈哈大笑。我原谅了她的笑,因为她自己也心烦意乱。不过她俩也说,您没有女人是不行的。您已渐渐年老体衰,而她可以呵护您,或者还有什么什么的……

我利用这间隙告诉他我到菲利波夫公寓去的情况,同时我又不客气和冷冰冰地说了说我的意见,我认为列比亚德金的妹妹(我没有见到她)从前的确可能是Nicolas的一件牺牲品,正如利普京所说,这事发生在他生活中那段谜一般的时期,因此很可能,列比亚德金因为什么缘故常常收到Nicolas寄给他的钱,但是也就这些了。

别把我彻底压垮了,也别冲我嚷嚷;我本来就像……就像只蟑螂似的被踩得粉身碎骨了

我的可怜的朋友,您不了解女人,而我是专门研究女人的。‘如果你想战胜全世界,首先要战胜你自己。’这是另一个像您这样的浪漫主义者,即我的大舅子沙托夫所说的唯一的令人茅塞顿开的话。

因此我准备战胜我自己,先结婚,然而我想征服什么来代替征服整个世界呢?噢,我的朋友,婚姻——这是任何一个要强的人,任何一个独立不羁的人精神上的死亡。

说不定生下来的还不是我的孩子,不消说,肯定不是我的;一个英明的人是不怕正视真理的……

“噢,为什么不能根本没有这后天,没有这个星期天呢!”他突然叫道,但已经处在完全的绝望中,“为什么不能哪怕就一个星期没有星期天呢——si le miracle existe

上帝从月份牌上取消一个星期天,在他又算得了什么呢!哪怕就为了给无神论者证明一下自己的威力呢,et que tout Soit dit!

难道她以为,我之所以同意结婚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穷吗?噢,真是奇耻大辱!阿姨,阿姨,我是为了你呀……噢,就让她这个阿姨知道好了,她是我二十年来衷心爱慕的唯一女人!她应当知道这个,除此以外就只能死拉硬拽地强迫我去结这个ce qu’on appelle 1e246婚了!”

不瞒你们说,当时我真想笑。但真要这样,我就不对了。

噢,我的儿子,噢,我的彼得鲁沙……虽说我不配做你爸,叫我老虎倒更恰当些,但是……laissez moi, mon ami

您是古代的女神,而我虽然微不足道,却懂得你我何啻天壤。

我看到这女人处在真正的绝望中,她不怕自己的名誉受到影响,居然信任一个她几乎还不认识的人。她在她如此困难的时候对我柔媚地微微一笑,并且暗示她昨天就注意到我对她有好感,仿佛在我的心上捅了一刀;但是我可怜她,可怜她——如此而已!她的秘密对于我突然成了某种神圣的东西,如果有人向我公开这秘密,我说不定会塞起耳朵,坚决不愿意往下听。

希加廖夫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见过这样的阴阳怪气、愁眉深锁和闷闷不乐。他那模样就像在等候世界毁灭似的,而且还不是根据预言有朝一日要毁灭但是这预言也可能不应验,而是完全确定了的,比如说后天上午十点二十五分整这世界非毁灭不可。

伦斯泰尔

希加廖夫虽然认出是我,但是他却装做不认识,倒不是对我抱有什么敌意,而是因为他就是这么个人。

“记住,您务必写一份总结。” “我才不管你们那总结呢,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义务,关我屁事。”沙托夫把他送走后便关上门,挂上了门钩。

“他好像被无神论弄得神经错乱了。” “俄国的无神论从来没有超出说俏皮话的范围。”沙托夫悻然说道,他重新点了一支蜡烛以代替原来点剩的蜡烛头。

“都是些纸糊的人,这一切都是由于思想上的奴颜婢膝。”沙托夫平静地说道,他坐到墙角的一把椅子上,用两只手掌支在膝盖上。 “这里还有仇恨,”他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后说道,“假如俄国不知怎么突然进行了改革,甚至是按照他们的主张进行改革的,而且不知怎么一来俄国突然变得无比富强和幸福,那么首先感到非常不幸的必定是他们。因为那时候他们就没有可以仇恨的人,没有可以唾弃的人,也没有事情可以嘲笑了!这里只有一种对俄国禽兽般的、无休止的恨,一种侵入骨髓的恨……到处是欢声笑语,再也看不到在笑声掩盖下为世人所看不到的任何眼泪了!256在俄国还从来没有说过比这些看不见的眼泪更虚伪的话了!”他几乎狂怒地叫道。

而您是个‘温和的自由主义者’。

您不用道歉,我不怕您。那时候我还不过是奴才所生,现在自己也成了奴才,跟您一样的奴才。我们俄国的自由主义者首先是奴才,他正在张望:可以给谁擦皮靴。

前年,我们三个人用最后一点钱乘上一艘移民船到美利坚合众国去,想亲身体验一下美国工人的生活,想用这样的方式以自己的切身经验亲自检验一下一个人处在最艰苦的社会地位到底是什么状况。

“主啊!”我笑了起来,“您要‘以切身经验来体验’,还不如在农忙时节到咱们省的什么地方去呢,偏要瞎折腾跑到美国去!”

失业后,我和基里洛夫卧病不起,只能在那个小镇的地板上躺了四个月;他想他的心事,我想我的心事。

我和基里洛夫立刻认定:‘在美国人面前,我们俄国人不过是不点大的小孩,必须生长在美国,至少也应当跟美国人多年相处,才能与他们平起平坐。结果怎样呢:买一件只值一戈比的东西,他们却动辄要我们付一美元,我们不但高高兴兴地照付不误,甚至还自以为买了便宜货。我们对一切都赞不绝口:招魂术、私刑拷打259、左轮手枪、流浪汉。有一回我们坐车出去,可是一个人把手伸进了我的口袋,掏出我的梳头刷,竟梳起头来;我只能与基里洛夫面面相觑,认定这很好,这做法我们很喜欢260……

“我们都是纸糊的人。”

我们这里流传着一则虽然不甚清楚,但却十分可靠的谣言,说他的妻子在巴黎有一段时间曾与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同居,而且就在两年前,也就是沙托夫在美国的时候——诚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早就在日内瓦抛弃了他。“既然这样,那他现在干吗还要鬼迷心窍地主动提到他的名字,还大加渲染呢?”我想。

我已经知道她是瘸子,但是这回她在我们的面前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走路。从前,当她还是少女的时候,这张清瘦的脸也许还不难看,但是她那双文静、和蔼的灰眼睛,即使现在也十分好看,在她那文静的、几乎是欢乐的目光中映射出一种耽于幻想的、真诚的光。

“跟你哥在一起也快活?” “你说列比亚德金?他是我的奴才。他在不在我身边,我完全无所谓。我向他吆喝:‘列比亚德金,给我端杯水来,列比亚德金,给我拿双鞋来,’他就得赶快照办;有时候也真作孽,瞧着他那样儿都觉得可笑。” “倒的确是这样,”沙托夫又大声和熟不拘礼地对我说,“她对他完全跟对奴才一样,我亲耳听见她向他吆喝:‘列比亚德金,端杯水来。’而且边说边哈哈大笑,区别仅仅在于,他不是赶快去拿水,而是为此狠狠地揍她,但是她一点也不怕他。她几乎每天都要发作一次神经病,使她丧失记忆,因此每次发病以后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忘了,甚至还常常把时间弄错。您以为她记得我们进来的情况吗,也许她记得,可是她肯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一切都改变了,现在她准把我们当成什么别的人,而不是真实的现在的我们,虽说她记得我是沙图什卡。我现在大声说话根本就无所谓,只要不跟她说话,她就立刻不听,而且立刻陷进自我幻想之中;正是立刻陷入幻想。她是一个非常爱幻想的幻想家,她能一连八小时,整天坐在原地不动。瞧,这面包放在这里,她也许从早晨起就咬了一口,一直要到明天才吃完。瞧,她现在又开始用纸牌算卦了……”

我看全是胡说,沙图什卡,你看呢?既然人们可以撒谎,为什么纸牌就不能撒谎呢?

我笑道:‘普拉斯科维娅大婶,既然二十年都不来信了,您怎么会收到信呢?’她女儿被她丈夫带到土耳其去了,二十年来,毫无音信。

她在铁栅栏里待了快十七年了,无论冬夏,都穿一件粗麻布衬衫,老是用一根麦秆或者小树枝什么的往自己的衬衫,往粗麻布里戳,一句话也不说,十七年了,也不梳头,也不洗脸。冬天有人塞给她一件皮袄,每天有人塞给她一点面包皮和一茶缸水。来朝圣的人看见她,惊叹不已,布施一些钱。‘原来是这么个宝物,’院长大婶回答(她很生气,因为她非常不喜欢利扎韦塔),‘利扎韦塔的闭关修行是在跟我较劲,仅仅是由于自己固执,还不是装模作样。’

‘你懂了吗?’他问。我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懂,请让我彻底安静一下吧。’于是从那时候起他们让我一个人彻底安静了,沙图什卡。当时,我们那儿有位女长老,因为擅自预言被罚强制忏悔,有一回,她走出教堂时,悄悄问我:‘你认为圣母是什么?’我答道:‘圣母是伟大的母亲,是人类的希望。’她说:‘对,圣母就是伟大的大地母亲,一个人最大的欢乐也就在此。因此任何地上的烦恼,任何地上的眼泪——我们都视同欢乐;如果你能用自己的眼泪把你脚下的土地浸透半俄尺深,你就会对一切立刻感到欣喜。而你也就再不会有任何,任何悲伤了,’她说,‘这就是预言。’从此我就牢牢地记住这句话。

从那时起,每当我磕头祷告,我都要亲吻大地,一边亲吻,一边哭。听我告诉你,沙图什卡,这些眼泪里没有任何坏东西,哪怕你并没有任何伤心事,反正你仅仅因为欢喜也会流泪的。

“难道你有过孩子?”沙托夫一直非常用心地听着,这时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那还用说:小小的、红扑扑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小极了,不过我感到十分难过的是我不记得这是男孩还是女孩了。一会儿觉得是男孩,一会儿又觉得是女孩。我把他一生下来,就把他直接裹到细麻纱和花边里,用粉红色的缎带把他捆起来,在他身上撒上鲜花,给他打点好,给他作了祈祷,这孩子还没有受洗我就把他抱走了,我抱着他穿过森林,我在森林里感到害怕,我觉得可怕,我哭得最多的还是我虽然生下了他,但是我不知道谁是我的丈夫。” “说不定你真有过?”沙托夫小心翼翼地问。

“你把孩子抱哪儿去了?” “扔到池塘里了。”她叹了口气。 沙托夫又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假如你压根儿不曾有过孩子,这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咋办呢?”

我看呀,这不过是你的好奇心罢了;反正我不会不哭他,我该不是在梦中看见他的吧?”她说罢,大滴大滴的泪珠便在她的眼睛里闪耀。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又来找我了,向我招手,喊我:‘我的小猫咪,小猫咪,到我身边来!’我最喜欢他叫我‘小猫咪’了:我觉得他爱我。

唉,你瞧,每人都有自己的隐私。

唉,我哪有心思管你的事呀,再说硬要你说也罪过。

“我说沙托夫,现在根据这一切我能作出什么结论呢?”

我可怜的朋友情绪一下子大变,或者不如说一下子垮了,这情况立刻使他跟丢了魂似的:他近乎瘫软地跌坐在客厅里的单人沙发上。

传来了许多脚步声,可见女主人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因为这个时间是她自己亲自给我们指定的,这可真叫我们觉得有点纳闷了。最后终于听到有人走了进来,步伐出奇地快,像跑似的,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是不可能这样进来的。蓦地,她几乎飞也似的跑进了房间,气喘吁吁,神情异常激动。跟在她后面,稍稍落在后面一点,步子也慢得多,进来了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而跟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手拉手进来的则是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列比亚德金娜!即使我做梦梦见这个,我也不相信真会有这样的事。

再说,这么一个女人,不知从何而来,突然出现在街上的人群中,倒也的确是件非同寻常的、出人意料的事。她面黄肌瘦,病恹恹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脸上擦了很厚的粉,搽了红红的胭脂,脖子长长的,完全裸露在外,既没有包头巾,也没有披斗篷,只穿着一件旧的深色连衣裙,尽管时值九月,天气晴朗,但是天很冷,还有风;她的头完全裸露在外,头发则在脑后绾了个很小的发髻,发髻右侧还斜插着一朵月季花,不过这花是假花,一般是用来装饰复活节天使270的。

省长夫人第一个走向十字架,但是,还没走两步,又驻足不前,分明想给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让道,因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也笔直地向十字架走去,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她前面还有人似的。省长夫人异乎寻常的谦恭,其中无疑也包含着明显的、就某一点来说做得非常巧妙的挖苦;大家都这么理解;想必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也作如是想;但是她仍旧旁若无人地,以一种十分坚定、自命不凡的姿态,凑上去亲吻了一下十字架,吻罢便立刻向出口走去。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虽然近年来,正如人们所说,变得太会算计了,甚至变得有点吝啬,但是有时倒也不惜破费资助慈善事业。她是京城里一个慈善协会的会员。在不久前闹饥荒的那年271,她曾给彼得堡的赈灾募捐总会寄去了五百卢布,关于此事,敝城有口皆碑。最后,就在最近,在委任新省长之前,她差一点就已经完全建立起了本地的女士委员会以资助本城和本省的最贫穷的产妇。

只有上帝知道人心的深浅

“您到这里来就为了这个吗?”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以一种同情的微笑微微一笑,但是又立刻从口袋里迅速掏出自己的珠母穿制的小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递给这陌生女人。

“您在发抖,您冷吗?”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突然问,说罢,她就从身上脱下斗篷(跟班马上伸手接了过去),从肩膀上解下自己的黑色披肩(很不便宜),亲手把它裹在仍旧跪着的那个女求告者的裸露的颈项上。

“您住哪儿?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住哪儿吗?”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又不耐烦地环顾四周。但是原来围观的那批人走了;现在看到的都是些熟面孔,都是正在观看这一场面的上流人士,一部分人带着严厉的惊奇表情,另一部分人则抱着一种狡黠的好奇心,与此同时又抱着一种天真的渴望,巴不得能闹出点乱子来,而第三部分人甚至在讪笑。

“那,这样吧,亲爱的,我现在先把您带回家,再让人从我那里把您送回您自己的家;您愿意跟我走吗?” “啊,我愿意!”列比亚德金娜女士伸出两手轻轻一拍,表示非常愿意。

总之,全城人蓦地清楚地发现,不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看不起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因此至今不去拜访她,恰恰相反,而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自己“与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保持着一定距离,如果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确有把握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不会把她赶走,她恨不得迈开双腿赶快跑去拜访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威望顿时提高到了非凡的程度。

列比亚德金娜一直在歇斯底里地笑,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则端坐一旁,诚如丽莎所说:“仿佛处在一种催眠状态中。”

“啊!讲法语,讲法语!一眼就看出来了,上流社会!”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拍了一下手,欣喜若狂地准备听他们用法语交谈。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几乎惊恐地注视着她。

然而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却完全看傻了:她喜形于色,而且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地打量着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华丽的客厅——家具、地毯、墙上的油画,古色古香的、绘有彩画的天花板,墙角还挂着一个镂刻有耶稣受难像的大青铜十字架,一盏瓷制的吊灯、几本相册,以及桌上的各种小摆设。

“当然,指望您再说什么是不可能的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愤怒地打断道。她现在很清楚,所有的人都知道某件事,然而所有的人又都在害怕什么,对她提的问题竭力回避,想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某件事。

“什么——?”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霍地在沙发上伸长了腰,“我是您的哪门子阿姨?您这话暗示什么?” 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没有料到她会发这么大火,浑身像抽风似的发起抖来,倒像疾病发作似的,猛地倒在沙发背上。 “我……我以为应该这样的,”她睁大眼睛,看着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嗫嚅道,“丽莎不也这么叫您吗。”

“她不大舒服,您哪。” “去请她上这儿来一趟。就说我请她,尽管不舒服,也请她枉驾来一趟。”

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现在进来,一定天真地以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不知为什么见了她就应当胆怯;这从她的面部表情就看得出来。但是,每当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稍微有可能怀疑不知为什么有人认为她受了屈辱的时候,大概就会有一个最傲慢和不可一世的魔鬼附在她身上。

丽莎微微欠起身子,但又立刻坐了下来,甚至对自己母亲那声尖叫都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这倒不是因为她那“执拗的性格”,而是因为她整个人显然处在另一种强大印象的控制下。

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倒很想再喝一杯,她的手都伸出去了,但是她又改了主意,一本正经地说她不要,为此,她大概对自己感到很满意。

其实你并没有撒谎,你不过是用想入非非聊以自娱罢了。

“她姨,现在我没有心情说笑话,您干吗把小女当着全城人的面卷进您那桩丑事里去,这就是我到这里来的用意!” “我的丑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威严地挺直了身子。 “妈咪,我也求您了,求您别太过分。”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突然说道。 “你说什么?”她妈已经准备再次发出一声尖叫,但是猛抬头,看到女儿怒目而视,又霍地泄了气。

“‘这个不幸的女人的历史’!”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一声狞笑,拉长了声音说道,“你居然乐意卷进这样的‘是非’283中去?噢,她姨!您的专横跋扈我们已经受够了!”她发狂似的向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转过身去。“听说,不知是真是假,全城人都让您折磨得够呛,看来,您称王称霸的日子也该到头啦!”

她终于以一种预示着不祥的镇静说道,“你说了许多废话。” “孩子她姨,我并不像有些人那样害怕世俗之见;只有您,看去很骄傲,一听到旁人说三道四就打哆嗦。至于说这里都是自己人,这对您倒真比让外人听见了要好。”

“这一周我倒没有变聪明,而是这一周大概暴露了真相。” “这一周暴露了什么真相?我说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你别惹我发火,我客客气气地请求你,你立刻给我说清楚:暴露了什么真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最叫我恼火的还是那些匿名信,有这么一些卑鄙小人老用匿名信来向我轮番轰炸;既然写的是关于您的事,那就该写信给你呀,而我,她姨,我有个黄花闺女呀!

总而言之,很难有什么事能使这个姑娘长久地感到吃惊,并把她弄糊涂——不管她心里是什么感受。现在她从容不迫地对所有的问题一一作了回答,她对每一问题都立刻作出回答,既正确又文静又不慌不忙,起先出现的突如其来的激动已经了无痕迹,她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窘态足以说明她意识到她做错了什么。

由于你不谙世事,即使你于心无愧,也会干出一些有失检点的事;干了这件冒失的事以后,你也就与某个坏蛋发生了扯不断的关系。

但是最使我吃惊的是,从达里娅·帕夫洛芙娜进来之后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神态:她的眼睛已经毫不掩饰地闪耀出仇恨和蔑视的光。

当然,你也是因为一时按捺不住,提到了什么匿名信。任何匿名的诽谤都应该受到蔑视,至少因为它不敢署名。如果你另有高见,那我就不敢恭维了。不管怎么说,假如我换了是你,我是决不会伸手到兜里去摸那样的脏东西的,因为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可是你却弄脏了自己的手。

有个混蛋在匿名信中硬要我相信,说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疯了,而我则应当害怕某个瘸腿女人,我记得其中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似乎这个女人‘将在我的命运中起到一种非同寻常的作用’。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脸上闪出一丝旗开得胜和自负的表情。

他没有喝醉,但是他那模样却像个多日来连续狂饮突然醒来的人那样头重脚轻、跌跌撞撞、云遮雾罩。似乎,只要有人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他三两下,他就会立刻重新醉倒。

他的面部表情流露出一种严重缺乏自信,同时又厚颜无耻以及爱动辄发怒的性格。他非常胆怯,这是看得出来的,但是他的自尊心又在作怪,因此可以猜得出来,由于他那受到刺激的自尊心,尽管他很心虚,可是遇到机会,他也可能豁出去,什么无耻的勾当都干得出来。他显然在担心他那笨拙身体的一举一动。大家知道,所有这类先生由于某种奇怪的际遇出现在上流社会,他们最大的痛苦就是他们自己的两只手,每分钟都感到不自在,不知道把它们放哪儿好。

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从中抽出一沓钞票,用发抖的手指开始急躁地、发狂般数起来。看得出来,他急于想说明什么,而且这样做很有必要;但是他大概自己也感觉到这样数钞票只会使他的样子显得更蠢,因而使他失去了最后一点自制力:钱怎么也数不清,手指都乱了,除此以外,更丢脸的是一张绿票子287从皮夹子里滑了出来,飘飘荡荡地飞到了地毯上。

不过,她一只手拿,另一只手就会给您递上二十卢布,作为捐给京城一家慈善机构(太太,您是该委员会的委员)的捐款……因为,太太,您自己曾经在《莫斯科新闻》上刊登启事,说您有一本此地的、供本城人使用的该慈善机构的捐款簿,而且任何人都可以在这本捐款簿上认捐……”

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只肯拿我一个人的钱,而其他人的钱就无论如何不肯拿呢。因为您坚持这样说,所以我想听到您对此作出完全准确的解释。” “太太,这是秘密,这秘密只能带到棺材里去,与棺材一起埋葬!”大尉回答。

“太太!”他忽地吼起来,“能不能允许我向您提个问题,就一个问题,而且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按咱们俄国人的方式,提一个发自肺腑的问题?” “请。” “太太,您在生活中吃过苦吗?” “您无非想说您吃过什么人的苦或者现在还在吃苦。”

“一个人能不能仅仅因为心灵高尚而死?”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过这样的问题。” “您不知道。您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过这样的问题!”他带着一种悲怆的讽刺叫道,“那,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沉默吧,无望的心灵!”290 接着他便发狂般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这些都是荒谬绝伦的令人费解的话,”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终于发火了,“您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这个问题呢?我坚持要您作出回答。” “我没有回答‘为什么’?您在等我回答‘为什么’?”大尉挤眉弄眼地重复道,“太太,从创造世界的头一天起,这个小小的问题‘为什么’就充塞全宇宙,整个自然界每分钟都在向自己的创造者呼喊:‘为什么?’瞧,已经七千年过去了,始终没有得到回答。难道要我列比亚德金大尉一个人来回答这个问题吗?这样做公道吗,太太?”

俄国无他,乃是造化的作弄!

果戈理《致友人书简选》中所说“时局混乱,变幻莫测”,结果“几乎使每个人”都失去了“为自己的故土做好事和做真正有益的事而充分施展才能的可能”。

试比较果戈理《致友人书简选》的下列文字:“请注意,别让人家这么说你:‘瞧,这个糟老头!一辈子侧身而卧,什么事情也不做,可现在却站出来指责别人: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

“忧国忧民”这词儿在19世纪60年代特别流行。例如,谢尔比纳就曾在《帕纳耶夫的墓志铭》(1862)中使用过这词,后来他解释道:“‘忧国忧民’这种病当时在彼得堡很流行,因此有些中学生和军官学童的学堂的学生死了,也说是因为这病。”

赫尔岑曾在他写的《往事与随想》中谈到格拉诺夫斯基时称他是一个“深受苦难的人”。最后一种说法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在《俄国文学论文集序》中所说:“我国有一些心灵高度纯洁的人,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热烈的、深信不疑的话……他们像孩子一样纯洁无邪而又忠厚朴实……他们像一些朴素的殉难者一样死去。”

作者可能在这里暗示在俄国屡见不鲜的事:有人明明活着,却宣布他死了。比如,1849年,加拉霍夫就被迫在报刊上发表声明:“加拉霍夫仍健在,现住莫斯科,正在积极编选自己的文集。”

格拉诺夫斯基

1859年12月13日,正当在商厦大厅举行公开辩论的时候,由于秩序太乱,辩论未能进行到底,当时有人说:“我们还没有成熟到能举行公开辩论。”因而群情哗然,纷纷抗议。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对此讽刺地写道:“你们从此以后要引以为训,在任何情况下,皮靴都比普希金重要,因为没有普希金还可以凑合,可是没有了皮靴,那是无论如何不行的,因此,普希金是奢侈品和无稽之谈。”

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一顶旧睡帽似的。

此处系讽刺性模拟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中关于爱情、婚姻和忌妒的观点。

源出刊载在1861年《北极星》丛刊上的一首匿名诗《幻想》。与此相应的诗行有:总觉得,似乎庄稼汉们要起来造反,手执利斧,磨刀霍霍,招兵买马,大兵压境,不要地主,不要大臣,向莫斯科,向彼得堡挺进……人头纷纷落地——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此处系讽刺俄国反动批评家罗斯季斯拉夫所说反对“粗鄙的现实”侵入艺术。同时也为了影射涅克拉索夫的长诗《芭蕾舞》(1855)的第二部分。诗人在皇家剧院舞台上看到芭蕾舞演员的演出时感叹道:你真可爱,你身轻如燕,你跳吧,跳《多瑙河的姑娘》,休管庄稼汉,他登不上大雅之堂。

关于相信“什么神”云云,别林斯基是在另一个地方说的:“随着文明的胜利,迷信也会逐渐消失;但是宗教信仰却往往可以与现代文明和睦相处:法国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那里直到现在,在有学问、有教养的人们中间还有许多真诚的、狂热的天主教徒,在那里,有许多人虽然脱离了基督教,却仍旧顽固地赞成什么神。”(《别林斯基全集》莫斯科1956版第10卷第215页)。

意为管窥蠡测,以偏概全。

法语:是的,我说错了。但是……这没什么两样。

“我是苦役犯,是巴登格”。巴登格是一名泥瓦匠。1846年5月25日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王子(即未来的拿破仑三世)曾穿上他的衣服冒名逃出加姆要塞。后来拿破仑三世的政敌把巴登格这一名字用来作为侮辱他的谑称。此处意为“替身”。

果戈理在《致友人书简选》中说的话:“您希望我对俄罗斯了如指掌,其实我对俄罗斯一无所知。”

此话源出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第5部第37章。此话系德国小资产阶级政论家、共和党人海因岑(1809—1880)所说。他后来写道“在地球上杀掉两百万人——革命事业就会无往而不胜。”

指基督教的上帝。

这些人所想象的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与上帝创造的不一样,与它们的实际情况也不一样。

这是一个极端堕落的人,有点像那个越狱逃跑的苦役犯。

这里“有了”的原文是втaкомположении。直译应为“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但是俄语中又有“怀孕、有喜”的意思。但这里的意思是说她有病,神经不正常。

群魔 陀思妥耶夫斯基 1200个笔记

俄国无他,乃是造化的作弄!

蟑螂没有抱怨!这就是对您提出‘为什么’这一问题的回答,”他欢呼道,“‘蟑——螂没有抱怨!’至于尼基福尔,他代表造化。”

“诽谤!”列比亚德金像演悲剧似的举起右手,吼道。

太太,您的美轮美奂的府第到头来也可能会归到一位最高贵的人名下,但是蟑螂绝不抱怨。请注意,您终将看到它绝不会抱怨,您终将认识到它的伟大精神!”

阿列克谢·叶戈雷奇

就在这时候,从毗邻的花厅(一间又长又大的房间)里传来了迅速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很细碎,但声音却异常急促;什么人仿佛一路快跑,突然飞也似的闯进了客厅——这人根本不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而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年轻人。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果然已经在房间里了;他脚步很轻地走了进来,在房门口停住了脚步,站了片刻,用不慌不忙的目光瞥了一眼在座的衮衮诸公。

当前这一刻对于她来说也许至关重要,她一生的整个关键,即她的整个过去,整个现在,也许还有整个将来的关键就像集中在一个焦点似的,都集中在这一刻了。我还要顺便提醒诸位注意她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关于这封匿名信她方才曾那么愤怒地向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提到过,可是她对于这封信的内容却讳莫如深;其中也许包含有她之所以突然向儿子提出这一可怕问题的谜底。

“请您站在原地别动,并立刻告诉我:此话是否当真,这个不幸的瘸腿女人——这就是她,就坐那儿,你看着她!有人说她……是您的合法妻子——此话当真?”

“您不应该到这里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用亲切而又悦耳的声音说道,他的眼睛里闪出非凡的温柔。他毕恭毕敬地站在她面前,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最真挚的敬意。这个可怜的女人用急促的低语气喘吁吁地、吐字不清地对他说道: “我可以……现在……向您下跪吗?” “不,这无论如何不行。”他向她莞尔一笑,以致她也突然快乐地笑了。

前军粮部的退职官员先生(您瞧,我对您的情况记得一清二楚吧)

当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彼得堡过着一种(可以说吧)玩世不恭的生活——我也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它了,因为他这人既没有看破红尘,又不屑于正正经经干一番事业。

他妹妹则像天上的小鸟一样到处觅食。她在那里的贫民窟帮人做工,因为穷只好做用人。

但是那个无端受辱的姑娘本人却忘不了这事。不用说,结果是她的思维能力遭到了彻底破坏。我再说一遍,我不善于描写人们的感情,但这里主要是幻想。可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却好像故意似的又更加刺激了这种幻想:本来应当付诸一笑,可是他却突然以意想不到的尊敬开始对待Mademoiselle列比亚德金娜。

基里洛夫

也是一个说话非常嘎的人

这个一向不说话的基里洛夫,这时候突然发起火来,我记得,他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之所以把这位女士当侯爵小姐一样看待,是想用这个办法把她彻底打垮。

最后她竟发展到认为他就仿佛是她的未婚夫似的,而他之所以不敢把她‘拐跑’,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有许多敌人和种种家庭障碍,或者一些诸如此类的原因。

我们姑且假定,就他那方面来说,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活累了的人的逢场作戏和异想天开,最后,甚至像基里洛夫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活腻了的人的新的习作,目的是想看看到底能把一个发了疯的残疾女人弄到什么地步。

他说:‘您是故意挑选了一个等而下之的人,一个身有残疾的女人,一个蒙受永远的耻辱、动辄被人殴打的女人,而且您也知道,这个女人由于对您抱着滑稽可笑的爱而死去活来,而您却突然故意哄骗她,您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看看这到底会有什么结果!’一个人对于一个疯女人的幻想又能负什么特别的责任呢!

“我说在某些情况下由第三者出面解释,要比当事人亲自解释容易得多,我这话难道说得不对吗!” “对,对……但是有一点您弄错了,而且我遗憾地看到您还在继续错下去。” “是吗?这表现在哪里呢?”

“不,这是某种高于生性古怪的感情,请您相信,这甚至是一种神圣的感情!他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因为早年受别人欺侮,所以才发展成您方才一针见血地提到的‘玩世不恭’,总之,诚如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年所作的绝妙比喻那样,他是哈利太子,倘若他不是更像哈姆雷特的话,这比喻就完全正确了,起码我认为是这样。”

噢,你们这些人啊!你们不明白,他在保护她,以免她受人欺侮,他‘像对待侯爵小姐一样’对她充满尊敬(这个基里洛夫想必有非常深的知人之明,虽然他也不了解Nicolas)。

这就跟宗教里一样:一个人的生活越是艰难,或者全体人民越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或者越是贫穷,他们就会越是执著地幻想在天堂里得到补偿,如果这时候还有十万名神父为之操心张罗,为这幻想煽风点火,并借此投机,那……

请您告诉我,难道Nicolas为了在这个不幸的生物(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为什么在这里使用‘生物’一词,我不明白)的心中熄灭这一幻想,难道他就非得亲自取笑她,并像别的小官吏那样对待她吗?难道您摈弃这种崇高的恻隐之心,摈弃Nicolas严厉地回答基里洛夫:‘我不取笑她’(此乃崇高的、神圣的回答)时那种充满全身心的高尚的律动吗?

“噢,同我的性格一样!我在Nicolas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看到这种青春活力,看到这种强烈而又可怕的冲动所能做出的义举……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如果有朝一日我俩能够成为好朋友(这是我衷心希望的,何况我对您已经感激不尽了),那,说不定,到那时候您会懂得这道理的……”

到那时候您就会懂得这样的冲动由于这冲动,人们在高尚情感的盲目支配下,就会突然抓住一个在各方面都配不上自己的人,对您一点也不了解的人,一有可能就会拼命折磨您的人,正是这样一个人,人们却会违背人之常情把他体现为某种理想,把他变为自己的梦想,把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人身上,对他顶礼膜拜,一辈子爱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爱他——也许正因为他不配得到这种爱而爱他……噢,我这辈子多么痛苦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我亲爱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今天我也许太对不起您了。”她在一种宽宏大量和令人感动的冲动下又加了一句,但是又不无某种得意洋洋的讥讽神态。

可是这个可怜的,这个不幸的人,这个失去了一切、仅仅保留了一颗心的疯女人,我现在打算收她做义女,”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突然感慨系之地宣布道,“这是我打算神圣履行的义务。从今天起我就担当起保护她的责任!

这个很有意思的女人被安置到某地的一所偏僻的修道院里,甚至生活得极舒服,而且在友好地照看下

他提出他对她拥有某种权利,并把她直接带来这里。他在这里非但不养活她,还打她,虐待她,最后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那里弄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便立刻去酗酒狂饮,他非但不知感激,反而放肆地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无端挑衅,提出一些无谓的要求,并威胁说,如果不把生活费预付给他,并直接交到他手里,他就要上法院告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如果家族的清白名声以及心灵无端蒙受的耻辱,在人们心中不平而鸣,那,难道这也能怪人家吗?”他吼道,突然又像方才一样忘乎所以起来。

但是恰好在房门口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撞了个满怀;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往边上靠了靠;大尉不知怎么倏地浑身缩成一团,在原地呆立不动,就像兔子碰到蟒蛇似的,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稍等片刻,伸手把他轻轻扒拉到一边,走进了客厅。

“这是一个任性的疯子的故事,但是他却始终具有崇高的感情,始终像骑士般高尚的感情……”

“约摸两个多小时了。”Nicolas定睛注视着她,回答道。我要指出,他非常拘谨和多礼,但是,如果抛开这种表面的彬彬有礼,他的神态却十分冷漠,甚至是懒洋洋的。

“我……去瑞士?”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感到很惊讶,又感到很不好意思。 “怎么?难道你不去了?你信上不是说……你也要结婚吗?” “Pierre 309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叫道。 “什么Pierre不Pierre的……要知道,如果你听了觉得高兴,那我就飞也似的跑来向你申明,我毫无反对之意,既然你一定要尽快知道我的意见;假如说(他又滔滔不绝地说道)你果真像在那同一封信里所写和所央求的那样需要别人‘救’你的话,那我将再次为你效劳。

不过不能不说的是:您想,这人一辈子才见过我两次,而且还是无意中见到的,可现在他就要第三次结婚了,却突然认为他这样做破坏了对我应尽的为父之道,他恳求身处千里之外的我不要生气,允许他结婚!

信中提到什么‘在瑞士的罪孽’。说什么由于罪孽或者由于别人的罪孽我要结婚了,或者他那封信上怎么说来着——一言以蔽之,‘罪孽’。他说:‘那姑娘是珍珠和钻石。’嗯,不用说,‘他不配’——这是他的说法;但到底因为什么罪孽或者情况,‘他不得不去结婚和到瑞士去呢’?而且因此你就得‘抛弃一切,赶紧来救我’呢?

这信呀简直没完没了,从不间断,而最近两三个月来简直是一封接一封,不瞒诸位,而且有时候我都没有把信看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请你原谅我不打自招,原谅我浑,但是你也得同意,劳驾了,你这信虽然是写给我的,其实多半是写给子孙后代看的,因此我看没看完对你都无所谓……

他显然在扮演一个角色(什么角色——当时我不知道,但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扮演得非常拙劣)。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刚才说也特意通知了您:该不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给您写过这一类信吧?” “我收到他写来的一封极其天真的,而且……而且……十分高尚的信……” “您觉得难以启齿,在寻找措词——行了!

我弄清楚的只有一点:方才他与彼得鲁沙初次见面,具体地说,也就是他方才与彼得鲁沙的拥抱,无疑使他深感伤心。这是一种深深的、真正的痛苦,起码在他的心目中是这样。

要知道,真正的、无疑的痛苦,有时甚至会使一个异常轻佻的人变得老成持重,哪怕时间不长也罢;此外,由于真正的痛苦,甚至连傻瓜有时也会变得聪明起来,当然,这是暂时的;这是痛苦具有的特点。

“Pierre,你也不妨跟我换一种说法嘛,不是吗,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声音甚至压得很低地说道。

“Pierre关于这里发生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很多,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在此以前你当真一无所知,一无所闻吗?”

如果有人打了他耳光,我觉得,他甚至不会找这人决斗,而是把这个侮辱他的人当场立刻打死;他属于这样一类人,他杀人的时候头脑完全清醒,根本不是情不自禁,忘乎所以。我甚至觉得,他从来不知道那种使人丧失理智、失去思考能力的愤怒的冲动。

但是从那时候起毕竟过去了许多年,当代人那种神经过于紧张的、筋疲力尽的和精神分裂的天性,现在甚至根本不会去追求那种直接的和纯粹的感觉,但是在美好的古代却有一些不安于平庸的先生在竭力寻求这种感觉。

我自然不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我只能看见表面的东西。我觉得,假如有这样一个人,比如说,他抓住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攥在手里,目的是要检验一下自己的坚忍,然后在长达十秒钟的时间内,他战胜着难以忍受的疼痛,而最后以战胜疼痛而告终,那么我觉得,这人才庶几乎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现在,在这十秒钟之内,所忍受的痛苦相类似。

要他俩跟着她走,离开这房间,可她突然一声惊叫,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晕了过去。直到现在我还似乎听到她的后脑勺“咚”的一声碰在地毯上的声音。

星期二我跑到他家,敲了敲门。没人答应,但是我相信,我有确凿无疑的根据,他肯定在家,我又敲了第二遍门。于是,他大概从床上一跃而起,大踏步地走到房门口,扯开嗓门向我喝道:“沙托夫不在家。”因此,我只好走了。

这种想法很对大家的胃口;但是敝城上流社会的大多数年轻人都鄙夷不屑地倾听着这一切,而且听的时候摆出一副漠然的、嗤之以鼻的神态,当然,这副模样是装出来的。

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

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

阿廖沙·捷利亚特尼科夫

我已经失去了理解能力。我向他嚷道,你明白吗,你明白吗?如果你们把断头台放在首位,而且还这样得意,那这仅仅是因为砍头最容易,而有思想最难!

人除了幸福以外也同样不折不扣地需要不幸!

他说,你一面说俏皮话,‘一面把自己的四肢(他说得更下流)舒舒服服地放在柔软的沙发上……’请注意,父子之间以你我相称,这已经成了我们的习惯;如果父子和睦,倒还罢了,要是吵架,成何体统?

“Nicolas,我可以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带来看你吗?”她低声而又克制地问道,竭力想看清站在台灯前面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脸。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自己先大声而又快乐地叫道,自己用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我故意使劲喊了一声,让您有时间作准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以一种异常天真的神态匆匆地悄声道,他跑到桌子跟前,霎时两眼就盯住了那只吸墨器和信纸的一角。

“任何事情我也不愿意跟你们直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略带愤懑地说道,但是又立刻微微一笑。

我此来的目的是想从今以后永远与您开诚布公,肝胆相照。” “那么说,您以前对我不开诚布公,不肝胆相照。”

尽管客人显然想用自己厚颜无耻地早就准备好了的和故作粗野的天真的话来激怒主人,可是尼占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面部表情却十分平静,但在平静中却透出一丝轻蔑甚至嘲笑,最后,他脸上终于流露出略显不安的好奇。

“您看,星期天我成什么人,我成什么人了?一个喋喋不休、恪守中庸之道的平庸之辈,而且我用最最平庸的方式强行控制了谈话。但是大家原谅了我的一切,因为,第一,我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看来,现在这里所有的人都这么认定;第二是因为我讲了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把你们所有的人都给救了,不是吗,不是这样吗?”

因为我逮住了您,我想败坏您的名声。我主要想看看您害怕到什么程度。

“您在那里说到我的时候把我说成什么领导了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尽可能十分随便地说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迅速地看了看他。 “顺便说说,”他接口道,好像没听清对方的话似的,赶快岔开了话题,“我每天要去看深受尊敬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两三次,因此也无奈地说了许多话。”

“这是因为我今天向她作了保证,再过五天我一定去向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求婚。”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突然以出乎意料的坦率说道。 “啊,好吧……是的,当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仿佛一时没词了似的嘟囔道,“您知道有谣言说她跟人订婚了吗?不过,这是真事。但是您说得也对,您只要向她一声吆喝,她就会从婚礼上向您跑来?我这么说,您不会生气吧?” “不,我不生气。”

话又说回来,您全是上流社会那一套虚情假意。您对她的身体好不好完全无所谓,就像一只灰猫的健康与您完全无关一样,可是您还偏要嘘寒问暖。我对此无可厚非。

话又说回来,您现在是个谜一样的浪漫人物,而且比过去任何时候更神秘,更浪漫——这是个异常有利的态势。大家都十分焦急地等待着您。

要知道,我说话是有策略的:我先是胡说一气,然后突然说了句聪明话,而且要掌握好时机,正当他们在寻找这句聪明话的时候。于是他们围上了我,可是我又开始胡说八道。于是所有的人就不理我了,说什么‘本事是有的,不过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

加甘诺夫

沙托夫硬说,如果俄国要造反,肯定会从无神论闹起。也许,此言有理。

外面在下雨,天又黑,不过我可以坐出租马车,因为每到夜里这一带街面上不安全……啊,偏巧在这儿城里和附近一带,现在有个从西伯利亚越狱逃跑的苦役犯费季卡在到处出没,您想,他曾是我家的家奴,家父十五年前送他去当兵,还拿到一笔钱。

“我这么说是因为,”他像放连珠炮似的嚷道,“比如说,在那个星期天,沙托夫走到您跟前,他也无权拿生命冒险,不是吗?我希望您能注意这个问题。” 他不等他回答,又大踏步地走了。

“因为雨太大,这里满街泥泞,肮脏不堪。”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禀报道,绕着弯,试图最后一次劝阻少爷千万不要夤夜外出。但是少爷打开雨伞,默默地走出家门,走进像地窖般漆黑的、湿漉漉的古老的花园。风在呼啸,摇撼着半已落尽了树叶的大树的树梢,窄窄的沙砾小径很滑,而且满是水洼。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还是原来的穿戴,穿着燕尾服,没有戴帽子,打着灯笼,照亮着前面两三步以内的路。

“如果您要走远路,请容我禀告,我是信不过这里的老百姓的,尤其是走偏僻的小胡同,最糟的是河对岸。”他又忍不住说道。这是一位老仆人,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小时候,他还抱过他,照看过他,这是一个严肃而又严厉的人,喜欢听人讲经布道,也喜欢阅读圣经圣书。

“愿上帝祝福您,少爷,不过仅仅在您想做好事的时候。” “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已经跨进胡同,又停了下来。 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祝愿;过去他从来不敢把自己的祝愿用这样的言词公开在自己的主人面前表露。

我此来是希望您不会拒绝做我的决斗证人。

但是他会把您领去见他的决斗证人,假定在十一点左右。您跟那人商量好以后,大家务必在十一点或者两点到达目的地。

决斗双方的距离定为十步;然后您把我们双方各自带到离这界线十步远的地方,我们再按规定的信号互相走近。每人都务必走到自己的界线处,但是可以在行进中提前开枪。

会。我有手枪;我将提出保证,您肯定没有用过这些手枪。他的决斗证人也要对自己的手枪提出同样的保证;两对手枪,然后我们就猜单双数,用他的还是用我们的?

“您的武器真多,而且很贵重。” “很贵重。非常贵重。” 基里洛夫很穷,几乎一无所有,可是他从来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贫穷,现在他显然在夸耀地展示自己的贵重武器,这些武器的获得,他无疑作了非常大的牺牲。 “您还那样想吗?”斯塔夫罗金沉默片刻后略带拘谨地问道。 “依然故我。”基里洛夫简短地答道,他从问话的口气立刻猜到他问的是什么,接着便开始把桌上的武器收拾起来。

“我当然懂得什么叫开枪自杀,”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经过长达三分钟的沉思默想之后,微微皱起了眉头,又开口道,“我有时候也想到过自杀,但这时总会出现一种新的想法:如果做了什么坏事,或者主要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就是丢人现眼的事,不过这事十分卑鄙,而且……可笑,那就会遗臭万年,千秋万代遭人唾骂,这时我就蓦地想到:‘对准太阳穴来它一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那时候管它呢,让人们去议论好了,让他们千秋万代地去唾骂好了,不是吗?” “您把这称之为新想法?”基里洛夫想了想说道。 “我……不是称之为……有一回我想到这事,当时感到这是一种完全新的想法。”

现在有许多东西我好像是头一回看见。

“不知道,”基里洛夫回答,“我没有去过月球。”他又加了一句,毫无讥讽之意,仅仅就事论事。

“那又怎么啦?为什么相提并论呢?生是一回事,那是另一回事。有生,但根本没有死。”

“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开天辟地以来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没有任何别的花样!”基里洛夫接茬道,两眼放光,倒像这观念几乎包含着胜利似的。

“是的,我很幸福。”基里洛夫回答,倒像这回答太普通了。

我的话并无寓意,我不过是说树叶,一片树叶。树叶是好的。一切都好。” “一切?” “一切。一个人之所以不幸,乃是因为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仅仅因为如此。这就是一切,一切!

“谁能教会人们懂得人人都是好的,谁就会消灭这世界。 351 ” “那个教导过人们的人,被钉上了十字架。” “他会再来的 352 ,他的名字叫人神。” “神人?” “人神,区别就在这里 353 。” “这盏长明灯是不是您点的?” “是的,我点的。”

“我向一切祷告。您瞧,蜘蛛在墙上爬,我看着它,并且感激它在爬。”

“如果您弄清楚了您是信仰上帝的,那您也就信仰上帝了;但是因为您还不知道您是信仰上帝的,所以您也就不信仰上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微微一笑。 “此言差矣,”基里洛夫想了想,“您把我的意思弄拧了,此乃上流社会风雅的文字游戏。请您回想一下您在我一生中起了什么作用,斯塔夫罗金。”

“您可把我折磨苦了,”他低着头,声音很低地说道,“您为什么不来?” “您这么有把握,我一定来?” “是的,等等,我方才神思恍惚,而且现在也神思恍惚……等等。” 他欠起身来,从他的三层书架的顶层边上拿下一样东西。这是一把左轮手枪。

“那么说我猜对了,您也猜对了,”斯塔夫罗金用平静的声调继续说道,“您是对的: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列比亚德金娜是跟我正式结过婚的我的合法妻子,我们是在四年半前在彼得堡结婚的。您肯定是因为她才打我的,是不是?” 沙托夫大吃一惊,他听着,一声不吭。 “我猜对了,但是我不信。”他终于喃喃地说道,异样地望着斯塔夫罗金。

“我打您是因为您堕落……是因为您撒谎。我冲您走过去并不是想要惩罚您;当我冲您走过去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会打您……我是因为您在我的一生中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我……” “明白,明白,请您说话要三思。很遗憾,您在发烧;我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

也许有人要杀您。

“因为我也跟您一样同他们是一伙,也跟您一样是他们那个团体的一员。” “您……您是那个团体的成员。”

在美国您改变了您的观点,回瑞士后您就想退出这一团体。他们什么也没有回答您,却交给您一个任务,让您在这里,在俄国,从某人手里接受一套印刷设备,并将它保管好,直到他们派人来,您再把这套设备交给他。

但是有一点您似乎至今不明白:这些先生根本无意与您分手。

“这太荒唐了!”沙托夫吼道,“我向他们正大光明地宣布,我在所有方面都同他们有分歧!这是我的权利,我的信仰权和思想权……我不能容忍!没有力量能够……”

“他同意;他说可以,他说我也有退出的权利……” “哼,他在骗您。我知道,甚至与他们毫无关系的基里洛夫也曾向他们提供过您的情况;而他们的奸细很多,甚至那些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在为这个团体效劳的人也不自觉地成了他们的奸细。

“对不起,”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还当真感到很惊奇,“不过您好像把我看成什么太阳了,而您与我相比又把自己看成了什么小瓢虫。

您瞧,严格说,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一团体,过去也不属于这一团体,因此比起您来我有大得多的权利离开他们,因为我根本没有加入。相反,从一开始我就申明我不是他们的同志,即使偶然帮他们一点忙,也不过是作为闲人随便帮帮忙而已。

噢,他们总是判处别人死刑,总是在命令上,在盖了图章的公文上宣判别人死刑,由三个半人签名。而您居然相信他们能够做到这点!

请您回想一下您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您知道,一个人的势力会强大到什么程度吗?’请您别笑,他是很可能扣动扳机的。

他们坚信我也是密探。他们这些人,由于无能,不善于领导,非常喜欢指控别人是特务,是密探。

“是的……她爱听我说话……”沙托夫有点不好意思。 “我打算这几天在本城公开宣布我与她的夫妻关系。” “难道这可能吗?”沙托夫几乎恐怖地悄声道。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没有任何为难的,证婚人就在这里。这一切当时在彼得堡是以完全合法和不事张扬的方式进行的,如果说这事至今尚未被发现,那也仅仅是因为两位仅有的证婚人基里洛夫和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最后还有列比亚德金本人(现在我很高兴能把他认作我的亲戚了)当时作了决不声张的保证。”

“那她老是提到自己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沙托夫像发烧似的、语无伦次地急巴巴地问道。 “提到自己的孩子?哦!我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没有孩子,也不可能有孩子: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是处女。”

“您的问题提得很聪明,也很挖苦,但是我也打算让您惊奇一下:是的,我几乎知道我当时到底为什么结婚?现在决定接受这样的‘惩罚’(诚如您所说)又到底为了什么?”

“不过有个条件,”沙托夫愤然接口道,“请您改变一下说话的腔调。您听着,其实我应当恳求您,但是我却要求您这样做……您明白吗:本来应当恳求,我却要求,这意味着什么吗?” “明白,这样您就高踞于一切平凡之上,为了达到更崇高的目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我也十分难过地看到您在发烧。”

我们是两个人,在无限的空间……在人间最后一次相遇。放下您刚才说话的腔调,要说人话!哪怕这辈子就这么一次请您用人的声音说话。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您。

‘咱俩’根本就没有进行过谈话:只有一位发表宏论的导师和一名死而复生的学生。我就是那个学生,而您就是那位导师。”

是的,我无法立刻同我从小与之血肉相连的东西一刀两断,因为这既是我欢天喜地的希望之所在,也是我饮恨泣血、哭干了眼泪的信仰……很难改变我从小信仰的神。

我在说服您的时候,也许更关注的是我自己,而不是您。

“您是无神论者?现在还是无神论者?” “是的。” “那当时呢?” “就跟当时一样。”

“从您开始说话起,我就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中止谈话拂袖而去,而是一直坐到现在,规规矩矩地回答您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与……喊叫,可见,我并没有不尊重您。”

“您记得您说过的那句话吗:‘一个无神论者不可能是俄罗斯人,只要这个人成了无神论者,他就立刻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您记得这话吗?” “是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似乎在反问。

斯拉夫派的观点

天主教之所以向全世界宣告,基督若不建立地上的王国就不能在地上立足,其目的就是想借此宣告敌基督 357 的合法存在,并以此毁灭整个西方世界。

这样来重复我过去的观点使我感到很不愉快。您能不能就此打住呢?

但是,不是您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您说,如果能像数学般精确地向您证明,真理存在于基督之外,那您也宁可与基督在一起,而不与真理在一起吗?

“但是请允许我最后也提个问题,”斯塔夫罗金提高了嗓门,“这种迫不及待的和……恶狠狠的审问到底要干什么?” “这审问审完了也就完了,永远不会再有人向您提起它了。”

还没有一个民族能够自立于科学与理性的原则之上;

社会主义就其本质来说势必是无神论,因为它从出现伊始就宣称它是无神论的思想体系,并打算建立在绝对科学与理性的原则之上。

各民族是由另一种驾驭一切和统治一切的力量确立和推动前进的,但是这力量究竟从何而来却无人知晓,也无人能够解释清楚。

我把这简称之为‘寻神’。任何一个民族在它存在的任何一个时期,整个民族运动的目的,说到底就是寻神,寻找自己的神,而且这神一定要是自己的,非但要找到他并且要信仰他,信仰他是本民族唯一的真正的神。

民族消灭之日也就是众神成为共同的神之时。当众神成了共同的神,那众神以及对它们的信仰也就会随同诸民族的死亡而一起死亡。

任何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善恶观和自己认为的恶与善。当许多民族的善恶观开始逐渐类同的时候,那世界上的民族之分也将逐渐绝灭,到那时候善与恶的区别也将逐渐模糊和消失。理性从来没有能力确定何谓善与何谓恶,甚至都没有能力来区分善与恶,哪怕大致上区分一下也不行;相反,它常常可耻而又可怜地将善恶混淆,而科学则认为只有拳头才能解决问题。

半瓶子醋的科学——这是迄今为止从来不曾有过的暴君。这暴君有自己的祭司与奴隶,所有的人都怀着满腔的爱以及迄今为止不可思议的迷信对它顶礼膜拜,甚至科学在它面前也战战兢兢,对它可耻地一味纵容。

比如您把神降低到民族的普通的本质属性,即可窥见一斑……

我把神降低到民族的普通的本质属性?”沙托夫叫道,“恰恰相反,我把民族提高到了神的地位。再说过去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呢?民族——这是神的肉体。任何民族只要他们仍旧拥有自己单独的神,并且毫不妥协地排除世界上所有其他的神;只要他们仍旧相信他们用自己的神定能战胜和驱逐所有其他的神,那他们就始终是个独立的民族。

法兰西在它那悠久的历史中仅仅是罗马神这一观念的体现和发展,如果说它最后把自己的罗马神扔进了深渊,一头扎进了无神论(法国人把这种无神论暂时称之为社会主义),那也无非是因为无神论毕竟比罗马天主教健康些,好些 361 。

一个真正伟大的民族永远不会甘心在人类中充当次要角色,甚至也不屑充当头等角色,而一定要独占鳌头。

噢,我多么蔑视您在此刻发出的高傲的笑和您此刻的眼神啊!

请告诉我:您逮住那只兔子了吗,或者它还在到处乱跑?” “不许您用这样的话问我,请您换一种问法!”沙托夫蓦地全身发起抖来。 “好吧,换一种问法,”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板着脸看了看他,“我只想请问:您自己是不是相信上帝?”

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不过是一本不幸而又无聊的书,此外就什么也不是了,暂时,暂时就这样……

因为我有‘从事犯罪的非凡才能’——这也是他的原话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不能在打过他耳光的沙托夫面前撒谎!把一切全给我说出来,如果是真的,我立刻杀死您,马上杀死您,立刻,当场!”

“您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您似乎认为,不管是什么淫乱行为,禽兽行径,或者是什么丰功伟绩,甚至为人类牺牲生命,二者都很美,您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您有没有说过这话?您是不是在这两极中发现了同样的美,找到了相同的快感?”

他满可以站起来,一走了之,但是他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走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恶是丑的,善是美的,但是我知道为什么这种区别感会在斯塔夫罗金这样的先生们身上逐渐泯灭与消失,”激动得浑身发抖的沙托夫仍旧不肯罢休地继续道,“您知道您当时为什么结婚,而且这么无耻、这么卑劣地结婚吗?正是因为这种无耻和荒谬已经达到了天才的程度!噢,您并不是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而是头朝下勇敢地飞落下去。您之所以同她结婚,是因为您酷爱折磨别人,酷爱别人的良心受到谴责,因为您想得到一种道德上的快感。这是一种精神反常……向健全的理智挑战,太有诱惑力了。斯塔夫罗金和一个令人作呕的、愚钝的、一贫如洗的瘸腿女人。

斯塔夫罗金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了

我在您的鞭挞下坐了半小时,起码您也该客客气气地让我走吧……如果您这样对待我确实没有任何合乎情理的目的的话。” “没有合乎情理的目的?”

说下去,把您要说的话说完!您是来警告我,告诉我面临着危险,您允许我说话,您明天想公开宣布您两位的婚姻……难道我根据您的脸色看不出来您正被一个可怕的新思想支配着吗……

听我说,您应当通过劳动去找到上帝;关键就在这里,否则您就会像肮脏的霉斑那样销声匿迹;还是通过劳动去找到上帝吧。

“您刚才提醒了我:您知道吗,我根本不富有,因此也没有东西可以抛弃?我几乎都没有能力保证甚至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将来……我对您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您能办到的话,能不能请您今后也对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惠予照顾,因为只有您一个人还能对她可怜的脑子产生某种影响……我说这话是为了以防万一。”

“走这儿,”沙托夫给楼梯照着亮,“请走这儿。”他推开了通向大街的便门。 “我再不会来找您了,沙托夫。”斯塔夫罗金在跨过便门时低声道。

苦役犯费季卡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

“你是从苦役营逃跑的?” “我改变了一下命运。我把圣经呀、钟呀、上教堂呀全给放弃了,因为我被判终身苦役,您哪,所以要等服满刑期就太长了。”

上星期五我美美地吃了顿馅儿饼,就跟猢狲吃肥皂似的,从那时起我一天没吃饭,第二天束紧裤腰带,第三天又没东西进嘴。河里的水倒有,爱喝多少随我便,喝得我肚子里养起了鲫鱼……

先生,我可以告诉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活在世上很容易,因为他想象某人是什么样子,某人就一定是什么样子。

这里的小胡同可多了……我可以给您领路,因为这城呀,就像给魔鬼掰得七零八落装在篮子里似的。

“先生,您也许会改变主意的;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人,那还不容易。”

祝您一路平安,先生,总算让个无依无靠的人在雨伞下暖和了一会儿,我对此十分感谢,终身不忘,直到进棺材。

他落在后面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心事重重地走到他要去的地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蛮有把握地以为他少不了他,并且十分无耻地急忙宣布了这一点。

一扇窗户的百叶窗故意没有关上,窗台上放着一支蜡烛——显然是为今天要来的一位晚到的客人作灯塔用的。

“是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直到走到台阶跟前,收起雨伞之后方才答应道。

列比亚德金大尉已经有八九天没有喝醉了;他的脸好像有点浮肿和发黄,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很好奇,又分明感到很困惑:看得非常清楚的一点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应该用什么腔调来说话,以及直截了当地采用什么口吻才对他最为有利。

“您瞧,”他指了指四周,“我过着佐西马式的生活 372 。滴酒不沾、离群索居、一贫如洗——就像古代骑士立下的宏誓。” “您认为古代骑士立过这样的宏誓?”

甚至这里的四堵墙都散发出树脂的芳香,仿佛回归到大自然。可是我过去干什么了?我算什么人呢? 夜里痛饮,无家可归, 白天流浪,如丧家之犬——

茶炊打七点多钟起就开了,但是……又灭了……就像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一样。据说,太阳也有熄灭的一天……

“您那儿角落里用桌布盖着的是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突然注意到问。 “这个嘛,您哪?”列比亚德金也转过身去,“这是由于您慷慨解囊,可以说吧,也为了庆贺乔迁之喜,同时也考虑到您还要走路,自然感到疲劳。”他露出一副巴结的样子嘿嘿笑道,然后又从座位上站起来,踮起脚尖,恭恭敬敬而又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盖在屋角小桌上的桌布,桌布下原来是几碟准备好的下酒菜:火腿、小牛肉、沙丁鱼、干酪、一只小小的淡绿色的长颈瓶和一只长长的波尔多酒瓶:一切都摆放得很干净,很在行,也几乎很讲究。

因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我毕竟,毕竟在精神上是独立的!请您不要剥夺我这最后的财产!”他巴结地把话说完。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好奇地听着和仔细打量着他。显然,列比亚德金大尉虽然已不再酗酒,但是他仍处在一种远非和谐的状态中。在这类酗酒多年的醉鬼身上到头来会形成一种永远颠三倒四、迷迷糊糊的状态,仿佛他们身上有什么部件损坏了,丧失了理智,虽然,话又说回来,在必要的时候,他们坑蒙拐骗的本领绝不亚于别人。

人的后半生通常是由前半生养成的习惯造成的。

‘一个人只有真正成为伟人,才能够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我曾在报纸上读到过一个美国人的传记。他把自己的全部巨额财产都留下来办工厂和办有利于国计民生的科学,把自己的骨骼留给当地医学院的学生,把自己的皮留给别人去做铜鼓,以便用这面鼓日夜演奏美国国歌。呜呼,如果与北美合众国的思想翱翔相比,我们简直是一些侏儒;俄罗斯是大自然的奇异现象,而不是智力的畸形变化。

因为他过去曾长期在他身边充当小丑。

甚至一只虱子也可能坠入情网,连法律也不能禁止它。

对不起,”他终于说道,“您总是写信给我说什么‘家门的耻辱’,请问,您妹妹合法地嫁给斯塔夫罗金,对您何耻之有?” “但是这门婚事是藏着掖着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藏着掖着的婚事是件非常不幸的秘密。我常常收到您寄来的钱,倘若有人突然问我:干吗给您这些钱呢?我捆住了手脚,我没法回答,既对舍妹有害,也对家门的清白不利。”

根本没有预感到他会被弄得手足无措。好像事关一件最普通的家务安排似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镇定自若而又正确无误地告诉他,他准备日内,甚至于也许就在明天或者后天,把自己的婚事晓谕公众,“既报告警察局,也晓示上流社会”,这样一来,不言而喻,“家门清白”云云也将自行结束,与此同时,补助金的问题也将自行终止。

当时市廛买醉,因为赌酒,一时高兴,娶了令妹,而现在我想把这事公开……

这里最要紧的是我呀!

“就算吧,但是,要知道,我只有这条路了!”大尉完全乱了方寸,“过去,因为她替人家干活,起码那里的贫民窟还能给我们个住处,假如您完全撒手不管我,现在可怎么办呢?”

现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异乎寻常的严峻神色是如此具有说服力,以致在大尉的脊梁上甚至掠过一阵寒战。“我说,您给我说实话,列比亚德金:您是不是已经向有关方面告密了?您是不是当真干了什么缺德事?您有没有混账到寄出去了什么信?

心事归心事,但不能犯傻。

要不就突然冒出五六行字来向全俄国呼吁,令人莫名其妙:‘赶快关闭教堂,消灭上帝,破坏婚姻,消灭继承权,拿起刀子。’说来说去就这些,鬼知道下面还写了什么。就是这份东西,就是这份印了五行字的东西,差点没让我完蛋,我被抓进宪兵队,军官们揍了我一顿,可不吗,愿上帝保佑他们健康,后来把我给放了。

我又在这里的维尔金斯基家宣布过共妻的自由。

“要不要让我到台阶上去站会儿,您哪……以免我无意中偷听到什么……因为这两个房间太小了。” “此言有理,您就到台阶上去站会儿吧。带上雨伞。” “雨伞,您的……我配用吗,您哪?”大尉巴结得过了头。“雨伞人人配用。” “您一下子就确定了minimum 377 人权……”

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正如大尉预先告知的那样,正在等候客人光临;但是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进她屋里的时候,她却睡着了,半躺在沙发上,斜靠在一个粗绒线织的靠垫上。客人悄无声息地随手关上了门,仍旧站在原地,开始端详这个睡着的女人。

但是,客人心里大概出现了什么奇怪的想法:他继续站在门口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用锐利的目光,无言而又固执地端详着她的脸。也许,这目光过于严厉了,也许,其中流露出一种厌恶。甚至对她的恐惧流露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

但是这一回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没能把她劝过来;她默默地望着他,始终带着一种痛苦的困惑,在她那可怜的头脑里盘旋着一种沉重的思虑,始终在冥思苦想,想要想出个结果来。她一会儿垂下眼睛,一会儿又突然向他匆匆一瞥。最后,她虽然没有平静下来,却似乎拿定了主意。

当时您在马车里对我说,将要宣布咱俩的婚事,当时我吓了一跳:秘密保不住了。现在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我看得很清楚,我根本不合适。

我怕她,虽然她送给了我一条黑披巾。当时她们大家想必从我没有料到的方面对我作了评价;我并不生气,当时,我只是坐在那里想:我算她们的什么亲戚呢?

“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您跟您的哥哥日子过得很艰难?” “谁告诉您的?胡说八道;现在要艰难得多;现在净做噩梦,而我之所以常常做噩梦,就是因为您回来了。请问,您干吗要回来呢?” “您愿意再回到修女院去吗?”

现在我孤苦伶仃!再开始第三次生活就晚了。” “您因为什么事很生气,总不会是怕我不爱您吧?” “您爱不爱,我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倒是我怕我自己不会狠下心来不爱什么人。”

“公爵,我求您了,请您站起来,走进去。”她突然用一种坚决而又执拗的声音说道。 “怎么走进去?让我走到哪儿?” “整整五年了,我一直在想象他怎么走进来。您先站起来,走到门外去,走到那个房间去。我就这么坐着,仿佛完全出乎意料似的,手里拿着一本书,而您经过五年的走南闯北之后突然走了进来。我想看看这会是什么样子。”

他不耐烦地脱口说道。“明天我就要宣布我们的婚事。您永远也住不进我家的大公馆,您就死了这条心吧。您愿意跟我过一辈子吗,不过离这里很远?在山里,在瑞士,那里有个地方……您放心,我永远不会抛弃您,也不会送您进疯人院。我的钱足够咱俩生活了,不用向别人伸手。

我决不干涉,我也一辈子都不离开我那个地方。您愿意的话,我可以一辈子不跟您说话;您愿意的话,也可以像过去在彼得堡的贫民窟里那样,每天晚上跟我讲您的故事。如果您想听我读书,我可以读给您听。但是就这样过一辈子,在一个地方,而这地方是很闭塞枯燥的。您愿意吗?您拿不定主意?将来您不会后悔,不会用眼泪,用诅咒来折磨我?

不,让雄鹰变成猫头鹰,那是办不到的。我那公爵可不是这样的人!”她骄傲而又庄严地抬起了头。 他突然若有所悟。 “您干吗叫我公爵呢……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迅速问道。 “怎么?难道您不是公爵?” “我从来不曾做过公爵呀。” “那么这是您自己,您自己,终究当面承认您不是公爵啦!” “告诉您,我从来不曾做过公爵。”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勃然变色;

整整五年了,只有我的心,我的心感觉到了整个阴谋!可我却坐在这里,感到很奇怪:哪来的一只瞎了眼的猫头鹰在拼命讨好我呢?

我那雄鹰决不会在那位上流社会小姐面前因我而感到害臊!噢,主啊!整整五年了,我一想到我那雄鹰就住在那里,住在山那边,在展翅飞翔,在仰望太阳……想到这个,我就感到无比幸福!

“格里什卡·奥特——列皮——耶夫,我诅——咒——你!”

我作了孽,稍稍减轻了一点他的罪孽。” “你还要再杀,再偷。”

他说一切都是大自然创造的,甚至于似乎直到最后一只野兽,他根本不明白,此外,像咱这样的苦命人,如果没有好心人救济,那是根本活不成的。

尤其因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已经两次向他做了谦恭的道歉。

因此他才最后拿定主意给他寄去了那封异常粗暴无礼的信,这封信终于促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本人提出一决雌雄。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德罗兹多夫

这样一来,当基里洛夫在第二天上午九时应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之请前去拜会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于是便在下午两点在布雷科夫举行了决斗,即在城郊后的一片小树林中,这片小树林位于斯克沃列什尼基与什皮古林工厂之间。昨天那场雨已经全停了,但仍旧湿漉漉的,潮湿而且有风。低低的、色彩浑浊的、被扯乱的乌云在寒冷的天空中迅速地飞掠而过;树冠在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喧嚣,树根在轧轧作响;这是一个十分凄凉的正午。

基里洛夫从来没有骑过马,他勇敢地骑在马鞍上,身子挺得笔直,用右手抱住他不愿让仆人拿着的装手枪的沉重的匣子,而左手则由于他不会骑马不停地转动和拉扯着缰绳,因而使马不住地晃动脑袋,仿佛想要举起前蹄猛地直立起来似的,然而这点丝毫也没有使这位骑手感到害怕。

生性多疑、动辄觉得自己深受侮辱的加甘诺夫,认为他们骑马来乃是对他的新的侮辱,因为对手甚至都不认为他们有必要备好马车,以便运走受伤者,由此可见,他们太自负了,满以为胜券在握。

然而基里洛夫却镇定自若,满不在乎,他在履行自己职责的一应细节上一丝不苟,但又毫不忙乱,而且对这事不幸的、如此逼近的结局显得几乎毫无兴趣。

不管这事说起来多么叫人奇怪,但是促使他退伍的最初的缘由,或者不如说最早的导因,居然是二月十九日关于解放农民的宣言

宣言发布后,他受到的损失并不大,此外他本人也颇信服这一措施的人道性质,而且也几乎能够明了这一改革在经济上给他带来的好处,可是宣言发布后,他却突然感到自己仿佛受了侮辱。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东西,类似于某种感情,而且越是无意识就越强烈。

还有一个特点:他属于那种脾气古怪、但又至今存在于俄罗斯的贵族,他们非常重视自己贵族世系的古老和纯洁,而且对此态度严肃,十分在乎。与此同时,他十分憎恶俄国的历史,而且他认为俄国的整个习俗在某种程度上是卑鄙下流的。

这个不苟言笑、非常古板的人,精通自己的本职工作,而且工作十分尽职,可是他在自己内心里却是个幻想家。有人断言,他能在大会上发言,而且很有口才;但是他三十三年来始终三缄其口,不肯轻易发表意见。甚至最近在他经常出入的那个显要的彼得堡圈子里,他的举止也非常傲慢。

关于这点,基里洛夫曾大声宣布: “我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现在手枪已经在你们手里,但等一声号令你们就可以动手了,可是我还是要最后问一声:两位是否愿意言归于好?这是我这个证人应尽的职责。”

因为不是已经提出可以进行各种各样的道歉吗

“我再次重申我愿意做各种各样的道歉。”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急忙接茬道。

“谈判结束。请听号令!”基里洛夫用足力气叫道。“一!二!三!” 随着“三”字,决斗双方便向对方迎面走近。加甘诺夫立刻举起手枪,在第五步或者第六步便开了一枪。他站住了,稍停片刻,确信打偏了,便迅速走近划定的界线。走近界线的还有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他也举起手枪,但不知怎么举得很高,几乎根本没有瞄准就打了一枪。接着便掏出手帕,用手帕缠紧右手的小指,直到这时大家才看清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并没有完全打偏,但是他的子弹只从对方的手指上擦过,擦破了关节上的一点皮肉,但是没有伤到骨头,只出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擦伤。基里洛夫立即宣布,如果决斗双方不满意,决斗可以继续进行。

“他凭什么要饶我?”加甘诺夫怒喝道,根本听不进去。“我蔑视他的饶恕……我鄙视……我……” “我保证,我丝毫没有侮辱您的意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不耐烦地说道,“我之所以向上开枪,是因为我不想再杀任何人,无论是您也好,别人也好,与您本人无关。不错,我并不认为自己受了侮辱,我感到遗憾的是这触怒了您。但是我不允许任何人对我的权利横加干涉。”

他使劲地、痛苦地在心里掂量着这件事的是非得失

这一回,加甘诺夫一直走到界线的紧跟前,站在界线上,站在距离对方十二步处,开始瞄准。他的两手抖得太厉害了,无法准确瞄准。斯塔夫罗金拿着手枪站在那儿,枪口朝下,一动不动地等着对方开枪。

“然而,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够做到的一切。”

“我开始莫名其妙了!”斯塔夫罗金愤然道,“为什么大家都希望我做什么,可是却不要求别人这么做呢?凭什么我要忍受别人忍受不了的事,而且还要主动承受任何人都承受不了的重负呢?”

“我之所以不向他开枪,是因为我不想杀人,此外就再没什么了,我可以向您保证。”他惊慌地、急匆匆地说道,似乎在替自己辩护。 “您不应当存心气他。” “那应当怎么办呢?” “应当杀死他。”

“既然您不想杀人,干吗又让他杀您呢?” “如果我不向他挑战,他就会杀死我,不经过决斗。” “这不是您管得了的事。他不杀您也说不定。”

“我认为您偏偏在邀功请赏。”基里洛夫最后异常冷静地说。

“我知道我是一个渺小的人,但是我并不想跻身于强人之列。”

“我就站在门外,等他出去后我就进来了。您吩咐他的话我都听见了,刚才他出去的时候,我就躲在右边的墙犄角,他没有看见我。”

那么,现在就不来往,直到结局?” “您还一定要等结局?” “是的,我坚信。” “世界上任何事都不会有结局。”

这不过是苦役犯费季卡罢了,一个从苦役营逃跑的强盗。但是问题不在这儿,您猜这事我是怎么做的?我把我皮夹里的钱全给了他,因此他现在完全相信,这是我给他的定金……

噢,我哪有什么魔鬼呀!这不过是个瘦小的、讨厌的、病恹恹的小鬼,得了感冒,是个失意的冤魂。

斯塔夫罗金跟这个……加甘诺夫决斗了。而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彬彬有礼地把自己的脑门送上去给那个发了狂的人打;而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唔。这倒很符合二十年代近卫军的风气。

一切无事生非的流言蜚语,一切琐屑的奇谈怪论都一下子引退了;出现了另一种意义。出现了一位大家都曾经误解的新人,这人在各方面都严于律己,几乎是个完人。他受到一个大学生的使人无地自容的侮辱(这大学生已经不是农奴了,他受过教育),但是他蔑视这个侮辱,因为侮辱者是他过去的家奴。上流社会掀起了轩然大波,到处是流言蜚语;一些浅薄之徒对一个挨过耳光的人不屑一顾:他蔑视那些管窥蠡测、目光短浅而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夸夸其谈的人。

对于他们过去竭力赋予某种离奇色彩的那件事,现在却竭力把它说得十分平淡无奇;至于某个瘸腿女人,大家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甚至都羞于想起她。“哪怕搞过一百个瘸腿女人,那又怎么样,谁没有年轻过!”大家又极力夸奖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孝顺母亲,替他寻找各种美德,又心平气和地谈到他如何在德国上大学,四年间学到了不少学问。

大家发现他闷闷不乐:“这人饱经风霜,这人不比别人;心事重重。”甚至四年前大家对之深恶痛绝的他那傲慢和令人厌恶的高不可攀,现在也受到了大家的尊重和欣赏。

然而,有两三次,她忍不住在私下里愉快地责备他,说他对她不够坦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微微一笑,继续保持着沉默。沉默一般被当作同意的标志。那又怎样呢:尽管如此,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那个瘸腿女人。

不用说,对于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在首席贵族夫人家的晚会上说的那番颇具深意的话,谁也不如她听得那样入迷和神往:这番话大大消除了她心头的烦恼,一下子解决了从那个倒霉的星期天起就一直折磨着她的许多问题。“我太不了解这个女人了!”她自言自语道,接着就直截了当地,以她固有的痛快劲向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宣称她是来向她道谢的。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听了很高兴,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当时她已经飘飘然,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身价了,甚至说不定还自视甚高,自以为了不起。比如说,她在言谈间宣称,她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业绩和学问毫无所闻,从来也没有听到过什么。

现在我什么都看——各种报纸,公社发布的各种文告,自然科学的各种书籍——各种学问我都研究,因为一个人总应该知道他生活在什么时代,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吧。

“要知道,您没有权利跟人决斗。”已经是第五天了,他偶然在俱乐部里遇见斯塔夫罗金,对他悄声道。有意思的是,在这五天中,他们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面。尽管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每天都跑去找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默默地看了看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没有停步,径自走了过去。他穿过俱乐部大厅向酒吧走去。

他摆出那副样子似乎在说,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没法用另一种更委婉的语言和办法说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这侮辱坚决地继续视而不见。

这是你俩缠绵悱侧、卿卿我我的余绪。你跟她卿卿我我地闹了二十年了,使她养成了十分可笑的搔首弄姿的习惯。但是你不必担心,现在完全不同了;她自己也常常说,直到现在她才开始‘洞察’一切。我曾经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你俩的这整个友谊不过是相互给对方泼脏水,老伙计,她跟我说了许多事;唉,你一直在做奴颜婢膝的仆人的勾当。我甚至都替你脸红。

在施舍中总有某种使人永远堕落的东西——你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你知道吗,爸爸,我想,你们也曾经有过一个短暂的时刻,当时她也许想嫁给你?可是你却十分愚蠢地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当然是用你的观点说话的,但是这总比像现在这样差点让人说成一门亲事,让你跟‘别人的罪孽’成亲,为了钱,把你当小丑来寻开心强。

尤其你在信中告诉我,她在剥削你,嫉妒你的才能,信中还提到什么‘别人的罪孽’等等。我说老伙计,顺便提醒你一下,不过你的自尊心也太强啦!

你瞧,你又跟上星期四那样大叫大嚷,破口大骂了,当时你恨不得举起你的文明棍狠狠地揍我一顿,要知道,当时我可找到了一张凭据。

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道,“他一辈子没在我身上花过一个卢布,直到我十六岁他压根儿不认识我,然后在这里把我洗劫一空,可现在他却嚷嚷,他一辈子为我操碎了心,而且还像个戏子似的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对不起,我可不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

要讲事实,事实,事实,主要是写得简短些。

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冯·连布克

有许多年轻人,主要是俄罗斯人,学会了谈论当代许多非常高层次的问题,而且摆出一副面孔,似乎只要等他们一毕业,他们就会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可是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却仍旧继续十分天真地顽皮和淘气。

然而,这同学前去看他可能纯粹出于不服气。他跨上一个楼梯,这楼梯相当蹩脚,一点也不气派,但却铺了一条红地毯,看门人在楼梯上迎接了他,并对他进行了盘问。看门人拉了拉门铃,楼上响起了响亮的铃声。前来拜访的这位同学原以为“连布卡”得很阔气,却发现他住在侧面的一个小房间里,看去又黑又旧,屋里还挂了一块很大的深绿色帷幔,把房间隔成两半,屋里的家具虽然蒙上了深绿色的布面,却十分陈旧,又窄又高的窗子上挂着深绿色的窗帘。冯·连布克住在一位非常远的远亲家,这远亲是一位将军,曾经庇护过他。他客客气气地欢迎客人来访,神态既严肃高雅而又彬彬有礼。他俩也谈了文学,但仅限于在得体的范围内。

说到底,这时连布克才刚刚开始迈入仕途,不过仍寄人篱下,依傍一位显要的同族将军为生。

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并没有十分伤心,而是用纸糊了一座剧场。大幕徐徐升起,演员们一个个粉墨登场,两手比比划划,做着手势;包厢里坐着观众,乐队里的人由机械发动,在小提琴上拉着弓,乐队指挥在挥舞指挥棒,而池座里则是年轻的绅士和军官们在拍手叫好。

连布克感到很满意,心里也很快释然了。

从另一方面说,冯·连布克一表人才,而她已经四十开外了。有意思的是,随着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是她的未婚夫,他还当真渐渐地爱上了她。在结婚那天上午,他送给了她一首诗。这一切她都很喜欢,甚至也很喜欢他的诗:四十岁可不是闹着玩的。很快,他就得到了某一官衔和某一勋章,接着他就被委派到敝省履新。

按照她的高见,他倒并非没有能力,他既会进入角色和锋芒毕露,又会老谋深算地洗耳恭听和保持沉默,他掌握了某些非常得体的风度,甚至能够发表演说,甚至还有某些只鳞片羽的自己的想法,还浮光掠影地掌握了某些最新潮的不可或缺的自由主义。

从那时起她别无指望,只能依靠她自己了。不幸的是她这人十分浮躁,而且不大懂得分寸。命运又让她当了太长时间的老姑娘。她那追求虚荣而又受了若干刺激的脑袋闪现出一个又一个想法。她有她的行动计划,她坚决想要支配全省,幻想立刻成为众星捧月似的人物,并挑选了突破口。冯·连布克甚至都有点害怕了,但是凭他的官场经验,他心中很快就有了底,对于越俎代庖本身,他根本无须害怕。

冯·连布克开始自卫了,先是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称作“年轻人”,呵护般地拍拍他的肩膀,但是他这样做并没有使对方变得知趣些。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非但没有请求原谅,反而开了一句粗鲁的玩笑搪塞了过去,如果换个时候,这样的玩笑很可能会被看作是新的侮辱,但是在当前的情况下,人家却认为他认错了。

“对这种事你是不能生气的,”她说,“因为你深明事理,比他聪明两倍,你的社会地位也不知比他高多少。在这孩子身上还残留着许多自由主义习气,我看,这无非是胡闹而已;但是不能急于求成,应当慢慢来。应当爱护我们的年轻人;我是用关心爱护的办法来影响他们,让他们悬崖勒马的。”

他在大庭广众之中并在有我在场的情况下胡说什么政府故意让老百姓喝伏特加,以便把他们变成猪狗不如的东西,以免他们起来造反。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猜到了他这样做的目的,竟粗鲁地对他说,在某些传单中一行字的意义就超过某个整个办公厅的意义,“说不定,也包括您那个办公厅。”

“要是您自己也同意捣毁教堂,也同意拿着棍棒去攻打彼得堡,而全部区别仅仅在于时间问题,您持这样的观点,还算什么政府官员呢?” 被人这样粗暴地抓住话柄的连布克,被他狠狠地挖苦了一番。

我们是怎么履行公职的呢?我们是重任在肩,但是归根结底我们跟你们一样,都在为共同事业效劳。我们只是维护被你们弄得摇摇欲坠的东西、维护没有我们就会分崩离析的东西。我们并不是你们的敌人,绝对不是,我们对你们说:一往无前,不断进步,甚至可以破坏,即破坏一切旧的、需要改造的东西;但是我们对你们也要做一定的限制,必要时把你们限制在必要的范围内,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挽救你们,以免你们自己害了自己,因为没有我们,你们就会把俄国弄得摇摇欲坠,把俄国弄得不像样子,而我们的任务就在于关心它有一个体面的外表。

我因为要做的事太多了,结果什么事也做不成,可是另一方面,我也可以同样正确地说,我在这里无事可做。全部秘密就在于这里的一切都取决于政府的观点。

如果政府来电要我发挥activité dévorante 402 ,我就会遵命发挥activité dévorante。

“随您怎么说都可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嘀咕道,“你们毕竟在给我们铺路,并为我们的成功做准备。” “请问‘我们’是什么人?您说的成功又指什么?”冯·连布克诧异地注视着他,但是没有得到回答。

如果我能通过他把这帮年轻人都吸引过来,让他们聚集在我周围,那我就能使他们免于自我毁灭,给他们的功名利禄之心指出一条新路。他对我全心全意,十分忠诚,什么事都听我的。

“如果他参加了什么调皮捣蛋的事,他就不会跟你和跟这里的所有人都这么说话了。爱夸夸其谈的人并不危险,我甚至敢这么说,万一出了什么事,通过他,我头一个就可以打听到一切。他狂热地、狂热地忠实于我。”

我再说一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直而且经常不断地在省长官邸里窃窃私语,牢固地散布一种他过去就曾散布过的说法,说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是在最神秘的团体里有着最神秘关系的人物,而且他在这里大概另有任务。

当时人们的心态很怪。尤其在女士们中间呈现出了某种浮躁情绪,而且也说不上这是逐渐形成的。有若干非常放肆的观念似乎在随风飘散。

人心浮动,莫衷一是,一时成为时尚。

人们管他们叫游戏人间者或玩世不恭者,因为他们玩世不恭,无所不用其极。

大家一个劲地怂恿她把丈夫拽上法庭,出出他的洋相。他们还向她保证:大家都会支持她,替她出庭做证。丈夫噤若寒蝉,不敢跟他们斗。那个可怜的女人终于明白她掉进了火坑,直到第四天她才吓得半死不活地从她的保护人那里逃了出来,回到自己的中尉身边。至于他们夫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人能知其详;但是中尉租住的那座低矮的木屋的两扇百叶窗,有两星期没有打开。

他还亲手把两个煮熟了的大土豆朝他身后扔去

走到一家城里的旅店的时候,有人突然宣布,在这家旅店的一个房间里刚才发现了一名开枪自杀的旅客,现在正等候警察前来处置。有人立刻出现了想去看看这名自杀者的念头。这主意大家都表示赞同:我们的太太小姐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自杀者。记得,其中一名女士立刻大声说道:“一切都让人感到无聊透了,有事可以消遣一下,就不必客气,肯定蛮有趣的。”

一般说,在他人的每个不幸中总有一种在旁人看来赏心悦目的东西——甚至不管你们是谁,概莫能外。

第三个人突然冒出一句:为什么我国近来常常有人悬梁自尽和开枪自杀呢——就像齐根砍断,就像大家脚下的地板一股脑儿溜走了似的。

这寡妇四面都被糖球包围了,修道院派来的那位修士叹了口气——按照过去的惯例,这一切本来今天就可以收归修道院的。 “我哪要得了这许多呀?”那寡妇逆来顺受地连连叹气,“我一个孤老婆子,还不把我甜死了……这该不是什么神启吧,神父?” “可不是神启吗。”人群中有人说。 “再给,再给她一磅!”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还是不肯罢休。 桌上还有整整一大块糖球,但是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让再给一磅,于是下人又给了那寡妇一磅。

“谢苗·雅科夫列维奇,”有个声音从后面紧挨房门的地方传来,“我在梦中看见一只鸟,一只寒鸦,从水里飞出来,又飞到火里去了。这梦是什么意思呀?” “天将大寒。”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说:

我不知道她想用这说明什么,但是她提出这要求时很固执,毫无商量余地,就像犯病似的。下面我们将会看到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把她特别是近来常常发作的任性理解为她对他常常爆发的一种盲目的恨,倒不是出于恼怒——相反,她尊敬他,爱他,敬重他,他自己也知道这个——而是由于一种特别的、无意识的恨,而且这恨有时候她怎么也压不下去。

我想,他那颗温和而又淳朴的心,因丽莎那乖张而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存心给他难堪的行径而受到极大震动。也许,他在想,她看到她坚持让他蒙受的羞辱,她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当然,除了他以外,谁也不会横下心来用这种既天真而又冒险的办法来纠正一个女人的错误。他跪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高傲而又不动声色的神态,个子高高的,笨手笨脚,样子很可笑。但是我们那帮人都没有笑;由于这举动太出人意料了,因而产生了痛苦的效果。大家都望着丽莎。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脑子动得快,她立刻明白过来,谁也无法阻拦她在游艺会之后再另外举行一次游艺会,不过地点已经改到斯克沃列什尼基了,她可以把全城人再召集拢来。到时候大家就可以亲眼目睹,谁的府邸更漂亮,哪儿招待客人更周到,哪儿举行的舞会更高雅。总之都认不出她来了。她好像换了个人,她过去是高不可攀的“一品夫人”(这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奉送她的雅号),现在却变成了一个普通而又喜怒无常的上流社会的女人。

她一面不停止工作,一面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点了点头,当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问候的话以后,她便匆匆地向他伸出手,头也不抬地向他指了指身边的座位。

“给您每年一千二百卢布养老金,直到您生命终了,我认为这是我的神圣义务;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神圣义务,不过是一种合约,这样要实际得多,不是吗?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把这合约写下来。万一我死了,也特意做了安排。但是,除此以外,现在您还从我这里享有住房、仆役和白吃白喝。咱们再把这些折算成钱,那就是一千五百卢布了,不是吗?再加上三百卢布以应急需,总数就是三千整了。够您一年花销了吧?大概不少了吧?不过,倘遇急需,十万火急,我还可以再加。就这样,您拿上这笔钱,把我的仆人给我退回来,您独立生活,爱住哪儿住哪儿,彼得堡,莫斯科,出国或者留这儿,随您便,不过不要住在我家。听见了吗?”

相反,我不要您死,我要您活;您活得越长越好,我会很高兴的。” “在养老院?” “在养老院?人们是不会带着年收入三千卢布进养老院的。

已经通知了您,从今往后咱俩各过各的。

“说完了?二十年的交情就这么完了?这是咱俩的永诀?”

您念念不忘咱们这二十年!二十年来,双方的自尊心互不相让,别无其他。您写给我的每封信,不是写给我看的,而是写给您的子孙后代看的。您是一位喜欢咬文嚼字的著作家,而不是朋友,而友谊不过说起来好听而已,其实是互相泼脏水……

上帝啊,有多少拾人牙慧的话啊!全是鹦鹉学舌!他们已经把自己的制服穿到您身上了!您居然欢天喜地,您居然如沐春风;

您甚至嫉妒我的文化修养,而且采取了措施。其实大家都在笑话您。不瞒您说,我一直认为您不过是个批评家;您是一个文学批评家,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当我们去彼得堡的途中,我曾经向您宣布,我准备办一个刊物,并打算为它献出我的整个一生,您立刻讽刺地看了看我,忽然变得非常高傲。

甚嚣尘上

您吓坏了,要我立刻给您出张证明,写封证明信,说明拟议中的那份杂志与您毫不相干,那些年轻人是来找我的,不是找您的,您不过是家庭教师,您之所以留在我家没走,是因为您的薪俸尚未付清,是不是这样呢?这事您还记得吗?您这整整一辈子为人处世还真光彩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您连我的话都没听完就傲慢地低头望着自己的领带暗自窃笑,倒像我没有资格跟您有相同的感受似的。

现在,当自由研究的第一道光芒刚刚照亮您的所有理论的时候,您的那一套不也就原形毕露了吗。” “有理,有理。”

其实,因施舍而产生的乐趣乃是一种高傲的和不道德的乐趣,乃是富人欣赏自己的财富、权力,以及与乞丐的地位相比的自己的地位。施舍只会使授受双方道德败坏,此外它也达不到目的,因为它只会加深贫困。

即使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施舍也应当为法律所禁止。而在新制度下根本就不会有穷人。” “噢,拾人牙慧,大放厥词!居然还谈到了新制度?不幸的人啊,愿上帝保佑您!”

过去,您一直处心积虑地把现在已经人人皆知的一切新思想瞒着我,您这样做纯粹出于嫉妒,为的是拥有支配我的权力。

尽管您已经老了,尽管您是旧时代的遗老,最后,尽管比起他们来您落伍了,但是您在开场白中面带笑容地自己承认这点,这样,大家就会看到,您是一个可爱、善良而又诙谐的遗老……总之,是个老派人物,但是思想进步,能够自己对自己至今一直信奉的某些观点的荒唐之处作出应有的评价。

我一定要讲那个圣母像,但是我要掀起一场暴风雨,或者把他们全部打败,或者把我一个人打倒!

当名家庭教师,了此余生,或者在某处篱墙下冻馁而死。我说到做到。Alea jacta est.

您一贯蔑视我;但是我到死都是一个忠实于我心上人的骑士,因为您的意见对于我永远高于一切。从这一刻起我什么都不接受,我是无私地敬仰您。

但是吃人家喝人家的从来都不是我做人的最高原则。这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总还有某种高于吃喝的东西,而且——我从来,从来也不是个无耻小人!总之,我要走了,以便挽回那业已形成的局面!

您永远也实现不了您那唯我独尊的威胁。您哪儿也不会去,也不会去找任何商人,您将会在我身边寿终正寝,拿着我给您的养老金,每星期二跟您那些不入流的朋友举行一次聚会。

“Alea jacta est!”他向她深深一鞠躬,激动得半死不活地回到家里。

当然,在他言听计从,俯首帖耳的日子里,他也感到有必要小小地造一点反来补偿一下自己。可惜的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尽管目光锐利,她还是解不透这种高尚的性格中的高尚的微妙之处。

这位可怜的太太(我对她深表同情)刚当上省长夫人的时候就立志要在敝省做一些超乎寻常的大动作,其实,她不采取这些动作她也能达到她一直为之神往的一切(名誉地位等)。但是不知是由于她富有诗意,还是由于她在少女时代长期郁郁乎不得志,因此一旦时来运转,就突然感到自己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使命,几乎就像接受了登基涂油仪式的女皇一样 431 ,是一个“被这条火舌燎过额头的人” 432 ,但是倒霉也就倒霉在这条火舌上,因为这毕竟不是每个女人头上都能盘的发髻 433 。

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下子就成了各种截然相反的势力的玩物,与此同时她还自以为是个有独立见解的女人,在她能够左右省政的短时期内,许多精于此道的人竟靠了她而大发横财,并利用了她的老实。

她喜欢大地产,喜欢摆贵族气派,喜欢加强省长权力,喜欢民主思潮,喜欢新的规章制度、喜欢井井有条、自由思想、浅薄的社会主义思潮,喜欢贵族沙龙的俨乎其然,喜欢围着她转的那些年轻人的几乎不入流的放肆。她幻想造福于人,幻想调和不能调和的东西,说得更正确些,幻想把一切人和事都聚集到一起崇拜她一个人。

但是她之所以喜欢他还有其他原因,这些原因怪极了,活画出这个可怜的太太的性格:她一直希望他能向她透露颠覆国家政权的那一整套阴谋!尽管这很难想象,但事实就是如此。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省里一定秘而不宣地酝酿着一件颠覆国家政权的阴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一种情况下故作沉默,在另一种情况下又若隐若现,含沙射影,凡此种种,都加剧了她的这一古怪想法。

冯·连布克又被刺痛了。他跟这年轻人谈话是勉为其难的,纯粹出于好奇心,看他能不能说出点什么新鲜玩意儿来。

比如,对这件事吧(他用手指敲了敲《革命志士》),我却闭口不谈,第一,因为不值得一提;第二,我只回答人家问我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喜欢跑在头里邀功请赏;我认为这就是卑鄙小人与为形势所迫的正人君子的区别所在。

的宽厚总不能仅仅表现在您自己创作的小说里吧!

“可不就是这道理吗,您总是用您的这个逻辑驳得我无立足之地,见鬼……唉,见鬼……这个‘革命志士’,这个‘大学生’——就是沙托夫……这就是全部真相!” “沙托夫?怎么会是沙托夫呢?” “沙托夫,他就是诗中提到的那个‘大学生’。他就住在本市;过去是农奴,嗯,就是打人耳光的那个。”

“但是,您不是早知道沙托夫是同谋者之一吗?” “哎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挥了一下手,仿佛要躲开提问者明察秋毫、咄咄逼人的问题似的,“好吧,您听着,我就把全部真相告诉您吧:关于传单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也就是说毫无所知,他妈的,您明白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吗……唔,当然,那个少尉,此外还加上什么人,再加上这里的什么什么人……唔,说不定再加上沙托夫,还有什么什么人,充其量也就这些了,一帮下三烂……不过我是来替沙托夫求情的,应该挽救他,因为这首诗是他写的,是他自己的作品,而且在国外也是通过他付印的;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至于传单,我就一无所知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摆出一副彻底失去耐心的样子,从口袋里摸出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 “这就是根据!”他把那张字条甩到桌上叫道。连布克打开一看:原来这字条是半年前写的,由这儿带到国外,字条很短,才两句话: 《革命志士》在这里印不了,我无能为力;请于国外付印。 伊·沙托夫

他的目光有点像野山羊的目光,有时像极了。

“是的,清楚了,您哪,但是他请谁去帮他印呢?就这点还不清楚。”连布克以一种十分狡黠的讽刺说道。 “不就是请基里洛夫吗,这条子就是写到国外给基里洛夫的……难道您不知道?要知道,这太让人遗憾了,说不定您只是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吧,其实关于这首诗您自己早知道了,就这些!要不这诗怎么会出现在您桌上呢?它还真有本事,自己跑来了!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苦苦地追问我呢?” 他抽风似的掏出手帕擦去了脑门上的汗。

寓言是喂不饱夜莺的

唉——呀,先生!要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要来找您吗?因为您毕竟是个男子汉,是个严肃的人,有老一辈丰富的从政经验。您见过世面。

要知道,她想在这里搞出点政绩来,让彼得堡大吃一惊。不,您哪,她头脑太热,就这样,您哪。” “是的,她身上是有这么一点赋格曲 444 的味道。”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不无得意地喃喃道,与此同时他又感到非常遗憾,这个不学无术之徒居然敢这么随便地议论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一无所知。Adieu.Avis au lecteur!”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采取了分明回避的态度。

但是有一个条件,第三厅 447 必须立即电告赦我无罪,所有的人中就我一个人获得赦免,至于其他人,则让他们自作自受好了。请于每晚七时在看门人的小窗上点上一支蜡烛,作为信号。我看到信号后就会相信我已获赦,我就会跑来亲吻那来自京城的仁慈的手,但是有一个条件,必须发给我津贴,要不,我何以为生?

“不可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冷冷地断然道。“什么叫让第三厅来电和领津贴?明明是含血喷人。”

“那您把这封信拿去吧。”冯·连布克稍许动摇了一下之后,同意道。 “您给什么人看过吗?” “没有,那怎么成呢,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也没给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看过?” “啊,绝对没有,看在上帝分上,您也别给她看!”连布克害怕地叫道,“她会受到很大震动……会对我大发脾气的。” “是的,您会头一个挨骂的,她会说,既然有人给您写这样的信,那是您自找的。我们知道女人的逻辑。好了,再见了。说不定再过两三天我就能把这个写信的人给您押来。主要是别忘了咱俩的约定。”

他凭自己的全部本能预感到,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的那番话里包含着某种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胡编乱造和自相矛盾的东西,“只有鬼知道这‘新的一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鬼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想道,越想越糊涂。

“倒霉”的德国人并不是无稽之谈,而是确实存在的,甚至在俄罗斯也不例外,而且有他们自己的类型。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一辈子都对他抱有一种最令人感动的同情心,而且,只要他办得到,随着自己的职务升迁,处处提拔他,让他做他主管部门的幕僚;但是布卢姆到处不走运。

他红头发,高个儿,驼背,一副晦气脸,甚至多愁善感,尽管他一向逆来顺受,可是却像犍牛似的倔强和执拗,而且倔得永远不合时宜。

冯·连布克对她寸步不让,并宣称,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他是绝不会抛弃布卢姆的,也绝不会让他离开自己,因此最后她在惊讶之余只好低头服输,允许布卢姆存在。

而布卢姆在敝城跟任何人也不套近乎(只除了一个德国药剂师),也不去拜访任何人,而是按照老习惯,过着深居简出的节俭生活。他早知道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有爱好文学这个小小的毛病。他常常被他召去听他秘密朗诵他的小说,就他俩在一起,而他则经常像根柱子似的坐在那里,而且一坐就是连续六小时;他浑身冒汗,抖擞起精神,竭力不让自己打瞌睡,而且还得佯装微笑;直到回到家以后才能对他那长脚的黄脸婆妻子叹叹苦经,谈到他们的恩人爱好俄国文学的这一不幸的弱点。

“毫无疑问,我们一定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一切,”布卢姆将右手按住心口,坚定地向他跨近一步,“一大早我们来个突击搜查,对他本人则保持彬彬有礼,并严格遵守法律规定的一切程序。那两个年轻人利亚姆申和捷利亚特尼科夫拍着胸脯保证,我们一定能找到我们希望找到的一切。他俩曾多次到过那里。谁对韦尔霍文斯基先生都没有特别的好感。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娜也公然表示不再给他恩惠,任何一个正人君子(如果在这个粗鄙的城市里还有正人君子的话)都深信不疑,那里一向隐蔽着一个不信上帝和鼓吹社会主义学说的源头。他们收藏着所有的禁书,收藏着雷列耶夫的《沉思》 449 和赫尔岑的所有著作……我有一份粗略的目录,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当真认为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最后那声歇斯底里的喊叫,就是允许他照他所询问的那样去办呢,还是因为他在这种情况下昧着良心为了自己恩人的直接利益,反正他深信:事成功自见——但是,我们在下面就会看到,由于省座与他的幕僚的这次谈话,竟发生了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使许多人都大笑不止,后来又广为宣扬,惹得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勃然大怒,而所有这一切就把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彻底弄糊涂了,而且在最紧要的关头,使他陷入一种极为凄惨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早就注意到,这个爱好虚荣、被人捧坏了的、神气活现的、根本就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的先生,这个“几乎是国家栋梁”的人,简直在处处巴结他,甚至巴结得过了头。我觉得,这个年轻人后来终于想明白了,这人即使并不认为他是全俄国整个秘密革命运动的领头人,起码也认为他十分了解俄国革命的秘密,并且对年轻人有着无可争辩的影响。

但是各人的口味不同,审美力也各异。他大腿上盖着一块打开的方格毛毯,一直拖到地板上,虽然屋里很暖和。

这个不学无术之徒大概马上听懂了我挖苦他的话……还有我那手稿,当然,他一定如饥似渴地读完了,不过他出于某种打算,在撒谎。但是也可能他没有撒谎,而是真的笨透了。我喜欢带一点傻气的天才人物。难道他不真的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什么天才吗,不过话又说回来,让鬼把他抓了去。

我们俄国却没有东西可以坍塌,在我国坍塌的将不是石头建筑,而是一切都被冲进一片污泥浊水。神圣的俄罗斯是世界上最无反抗能力的,它对任何东西都反击不了。普通老百姓还可以靠俄罗斯的上帝勉强度日;但是从最新资料看,俄罗斯的上帝是非常靠不住的,甚至差点挡不住农民改革 457 ,起码他岌岌可危地摇晃了一下。而这是因为有铁路 458 ,还有你们这一帮人……因此我根本不相信俄罗斯的上帝。

任何上帝我都不信。有人在俄国青年面前诽谤我。我对每一次俄国青年运动都是同情的。曾有人把这里的一些传单拿给我看。大家对这些传单都莫名其妙,因为这种形式就使大家感到害怕,但是大家又都相信这些传单的威力,虽然尚未意识到这点。

神圣的俄罗斯是一个既死板又贫穷的国家,而且……是一个危险的国家,这国家的上层都是些爱虚荣的乞丐,而大多数人却住在鸡腿小屋里。它对任何出路都会感到高兴,只要有人向它指明。只有政府还想抵抗,但是它在黑暗中挥舞大棒,结果打的却是自己人。在这里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和在劫难逃的。现在的俄国是没有前途的。我已经成了德国人,并引以为荣 459 。

大家都怕传单,可见它们有威力。它们公开揭露骗局,并证明在我国什么也抓不住和什么也靠不住。在万马齐喑的时候,它们大声疾呼。它们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不用管它们的形式),就因为它们有直面真理的空前勇气。这种直面真理的本领只有俄国这一代人才有。

依我之见,以及愚见所及,俄国革命思想的整个实质就在于否定人格。它能这样大胆,这样无所畏惧地说出来,我感到很高兴。

俄国人认为,人格云云,不过是多余的累赘。而且在他们的整个历史上它始终是一种累赘。使俄国人最为神往的是有权公开‘不要人格’ 460 。

卡尔马津诺夫恨透了斯塔夫罗金,因为斯塔夫罗金习惯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把这个情场老手,”他嘻嘻笑道,“如果传单上宣传的那一套一旦实现,大概会头一个把他吊死在树杈上。” “说不定还会更早些。”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说。

“我说,如果他们正在密谋的一切……”他突然用一种特别的声调,用一种甜蜜蜜的声音尖声说道,仍旧握住他的手不放,“注定要实现的话,那……到底什么时候会发生呢?” “我怎么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粗声粗气地回答道。他俩都定睛注视着对方。 “大致呢?大致呢?”卡尔马津诺夫尖声问道,声音更甜了。 “您来得及出卖领地,也来得及走开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更加粗声粗气地喃喃道。两人更加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对方。 沉默少顷。 “明年五月初起事,到圣母节 461 全部结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说道。 “衷心感谢您。”卡尔马津诺夫用深受感动的声音说道,握了握他的手。

“哼,既然这个‘几乎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也那么深信不疑地来打听日期和时辰 462 ,而且还那么恭敬有加地对他得到的消息表示感谢,既然这样,我们就更不必怀疑我们自己了。

。锻炼身体归锻炼身体,但是我这次是来提醒您关于咱俩约定的事。咱们的日期‘在某种意义上说’渐渐临近了,您哪。

这不是约定,也不是义务,我没有用任何东西捆住自己的手脚,您错啦。

因为措词不当您就生气。最近,您好像脾气很坏似的,所以我都不敢来看您了。不过我深信:您是不会叛变的。

我不是坦白交代,而是简简单单地告诉了他。

不,不是太好了,因为您说话太有气无力了。我没有义务向您做任何汇报,我的想法您也不可能懂。我之所以想自杀,是因为我有这样的想法,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对死亡的恐惧,还因为……因为您根本无须懂得这道理……您要干什么?想喝茶?只有冷茶。让我另外给您拿只杯子来。

“当时会里出现这样一种想法,”他用同样的声音继续道,“如果我自杀,就会大有用处,当你们在这里干下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当局在到处搜捕罪犯,如果我突然开枪自杀,并且留下一封信,说这一切都是我干的,那么当局一整年就不会怀疑你们了。” “哪怕就几天呢,一天也很宝贵嘛。” “好。他们对我说的也是这意思,他们说,如果我愿意,不妨先等一下。我说我可以等,直到会里来人告诉我自杀的日期,因为对于我反正一样。”

但是,您总记得吧,您曾经答应,当您写遗书的时候,一定要跟我在一起,您回到俄国后,必须……唔,一句话,您必须听我的吩咐,也就是说,当然,就这一件事,至于其他事,当然,您是自由的。

“我没有承担义务,只是同意,因为这对我反正一样。” “这太好了,太好了,我丝毫无意束缚您的自尊心,但是……” “这不是自尊心的问题。”

“跟过去完全一样。只要您跑来说一声‘到时候了’,我就照办不误。怎么,很快了?” “不要很多天了……但是您要记住,遗书要咱俩一起写,就在当夜。” “哪怕白天也行啊。您说过要我承担发传单的事?” “还有别的事。” “我不能大包大揽啊。” “什么事您不能承担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警觉起来。 “我不愿意承担的事,够了。这问题我不想再谈了。”

不过,您听我说,不要忘记带纸和笔。” “这干吗?” “对您不反正一样吗,这是我的不情之请。您只管坐在那儿,不要跟任何人说话,您就只管听,间或记点什么做做样子;哪怕随便画点什么也成啊。” “真扯淡,干吗?” “对您不反正一样吗,您不是总爱说对您反正都一样。”

“是的,一谈就是一通宵。他狠狠地骂您。夜里我曾经给他念过启示录,一起喝茶。他听得很用心;甚至非常用心,一整宿。” “啊,见鬼,您会让他相信基督教的!” “他本来就信基督教。您放心,他会去杀的。您想杀谁呢?”

“真不凑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还在门口就叫道,“病得很重吗?” 他面部和蔼可亲的表情突然不见了,两眼露出了凶光。 “一点不重,”沙托夫神经质地坐起来,“我根本没病,头有点……” 他甚至有点张皇失措了——这么一位客人的突然出现简直把他吓了一跳。

您在那里将会遇到一些人,我们将跟他们一起最后决定,您怎样才可以脱离本会,以及把您手里的东西移交给谁。我们将会做得决不让人察觉;我会把您带到那里的某个角落;人很多,大家也无须知道。不瞒您说,为了您,我费了不少唇舌;但是现在,好像,他们也同意了,不过有个条件,您必须交出印刷机和全部纸张。那时候您爱上哪上哪。

“不一定。有许多事都信任地交给您办了。您无权公开决裂。再说,您也没有明确地打过报告,因而他们觉得模棱两可,含意不清。” “我一到这里就写了封信,把意思说清楚了。”

“不,没说清楚,”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争辩道,“比如说,我给您寄来了《革命志士》一文,让您在这里把它印出来,然后把印好的东西暂存您处,等人家来取;还有两份传单。您写了一封模棱两可的、毫无意义的信,又把这些东西退回来了。” “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不能印。” “对,但是并非直截了当。您写的是:‘我不能’,但是没有说明原因。‘不能’并不意味着‘不愿意’。也可以认为因为物质上的原因您不能。大家都是这么理解和这么认为的,认为您毕竟还是同意与本会继续保持联系,因此他们还可以继续信任您,让您办点事,是您自己毁了自己的名誉。这里的人说,您不过想欺骗大家,以便得到什么重要的情报然后向当局告密。我竭力为您辩护,而且把您仅有两行字的书面答复给大家看了,作为有利于您的物证。但是您自己也应当承认,现在再来读一读,这两行字的意思是不清楚的。是一个骗局。” “这封信竟这么小心地保存在您手里?”

沙托夫愤然叫道,“让您的那些混蛋们认为我告密好了,这关我什么事!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会把您的名字打上叉,等革命初战告捷,就把您绞死。” “当你们夺取了最高权力并征服俄国的时候?”

“那么您那首我不愿意在这里印的卑鄙的《革命志士》,印出来了没有呢?” “印出来了。” “为了让中学生相信赫尔岑曾亲自为您的纪念册题诗?” “赫尔岑曾亲自为我题诗。”

“如果您办得到,您就娶了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吧。”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突然慷慨地说道,最有意思的是,从他说话的口气里怎么也听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请求、介绍、让步,还是命令。

“但是,要知道,即使她站在读经台前已经要举行婚礼了,只要您叫她一声,她就会抛弃我和所有的人,立刻跑到您跟前来。” “不结婚了?” “结婚了也一样。” “您不会弄错吧?” “不会。从她对您表现出的不断的恨,这恨是真心的恨,恨之入骨的恨,可是每时每刻又从这恨里闪现出爱和……疯狂……最真心的爱和无限的爱,以及——疯狂!相反,她感到的对我的爱,虽然也是真心的,但是每时每刻又从其中闪现出恨——最大的恨!从前,对所有这些……变态,我是永远没法想象的。”

“但是我又觉得奇怪,话又说回来,您怎么能贸然前来,自作主张地替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婚姻做主呢?您有这权利吗?还是她把自己的婚事全权委托给您了呢?”

但是我深信,我在字里行间要说而没说完的话,您是懂得的,难道这里还要讲什么渺小的虚荣心吗?您还不满足吗?难道非要我唠唠叨叨地把话都挑明了吗。好吧,如果您非要我丢脸的话,那我就把话挑明了吧:我没有权利,也不可能受到她的全权委托;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什么也不知道,她的未婚夫却完全丧失了理智,只配进疯人院,更糟糕的是,他还亲自来找您,向您报告这事。

全世界现在只有您一个人能使她幸福,而且也只有我一个人能使她不幸。您在抢她,您在追她,但是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不肯娶她。

如果您想取代我站到读经台前的位置上,您根本无须征得我的许可也可以做到这点,而且,当然,我也根本无须发疯似的前来找您。何况,在我采取我现在采取的这个行动之后,我们也根本不可能再举行什么婚礼了。我总不能既做卑鄙小人又把她领到祭坛前面去吧?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以及我把她出卖给也许是她不共戴天的敌人的您,依我看,这样做是十分卑鄙的,不用说,也是我永远受不了的。

“请原谅我向您提了这么些问题,”斯塔夫罗金又开口道,“其中有些是我根本无权问您的,但对其中一个问题,我似乎有充分的权利:请问,您有什么根据断定我钟情于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呢?我的意思是说,您坚信这感情已深到这样的程度,因而促使您前来找我,并且……冒险向我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但是对您是例外,我可以把其余的真相统统告诉您:我结过婚了,而且我已不可能再结婚或者‘死乞白赖地追求’什么人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跑进房间时正好碰到主人处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心情中。 “啊,是您呀!”斯塔夫罗金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他之所以哈哈大笑,仅仅是冲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面容来的,因为他跑进来时带着一种急切的好奇的神态。 “您在门外偷听了?等等,您来有何贵干?我好像答应过您一件什么事……啊,记起来了!去‘我们的人’那儿!走,我很高兴,您现在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巧的事了。”

不过要记住,秘密是要花钱的。” “我知道要花多少钱。”斯塔夫罗金悻悻然自言自语道,但是他忍住了,闭上了嘴。

“我说:您和您那秘密都见鬼去吧!您还不如告诉我,你们那里到底都有些什么人?我知道我们是去祝贺命名日的,但是那里到底有些什么人呢? “噢,上下三等,应有尽有。甚至基里洛夫也去。” “都是各小组的成员?” “活见鬼,您急什么呀!这里连一个小组也没有成立。”

我想逗您一笑:头一件非常起作用的东西——就是封官许愿。再没有比封官许愿更厉害的手段了。我特意想出了好多官衔和职务:我想出了书记、秘密观察员、出纳、主席、机要员以及他们的副职——他们很喜欢这些名堂,而且欣然接受。接下去是另一种力量,不用说,那就是悲天悯人。要知道,社会主义在我国的传播,主要靠的是悲天悯人。

最后就是那个最主要的力量——把一切黏合在一起的水泥——这就是羞于有自己的见解。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究竟是谁想出这主意来的呢?这个绞尽脑汁想出这办法来的‘可爱的人’究竟是谁呢?居然没让任何人的脑子里留下一点自己的思想!他们认为有思想是可耻的。

我跟您说吧,只要我对他们吆喝一声,说他们还不够自由主义,他们就会替我赴汤蹈火。一些傻瓜指责我,说我在这里用中央委员会和‘数不清的分支机构’欺骗大家。您自己有一次也这么指责过我,可是这哪是什么欺骗呢:中央委员会就是我和您,分支机构则要多少有多少。” “难道都是这样的混蛋!” “是材料。这些人也有用。” “您仍旧在指望我?”

这一切都是好糨糊,但是还有一招更绝:您可以怂恿小组的四名成员去干掉第五个,借口是他会去告密,这样您就可以用这流出的血当作一个扣,把他们所有的人立刻拴住。他们就会变成您的奴隶,既不敢造反,也不敢要求您做出解释。哈哈哈!

“那您准备讲话吗?”他突然问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不,我听您讲。” “他妈的!您倒真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他说我们学说的实质就是否定人格,有权公然侮辱别人的人格最容易吸引俄罗斯人跟着自己走。

“一下子就说到了点子上!有权侮辱别人的人格——这会使所有的人都来投奔我们,那里一个人也不会留下!我说韦尔霍文斯基,您该不是从警察总局派来的吧?” “谁脑子里有这样的问题,他是不会公开说出来的。”

他虽然是个很有才干的人,而且根本就不“怎么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喜欢孤独,此外说起话来还十分“傲慢”的怪人。

可是她身上一点也看不出与她的身份相称的谦卑。自从她极其混账和不可饶恕地同那个骗子列比亚德金大尉公然私通以后,就连敝城那些心地最宽厚的太太也都怀着明显的蔑视扭过头去不理她。但是维尔金斯卡娅太太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好像她要的就是这个。

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即维尔金斯卡娅太太)

大家竟如此相信她的知识、她带来的幸运和在紧要关头表现出的精明干练。

置礼貌于不顾,或者最后竟大肆嘲弄“一切神圣的东西”,而且这事正巧发生在求助于“神圣的东西”最有用的时候:敝城的军医罗赞诺夫也是一名产科医生,曾有根有据地证明,有一回,一名产妇在痛苦中大声喊叫,求助于呼唤无所不能的上帝的名字时,正是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的一句无所顾忌的话突然像“开枪似的”甩了出来,因而使病人吓了一大跳,竟促使她十分迅速地摆脱了负担,把孩子生了下来。

都带着一种事出偶然而又万分紧急的模样。既没有冷菜,也没有纸牌。

三十岁的老姑娘

他们都是我们这座古城里红得发紫的自由主义之花,而且都是经维尔金斯基精心挑选,来参加这次“会议”的。

彼得·韦尔霍文斯基已经在敝城拼凑了一个“五人小组”,就像他过去在莫斯科,如今查明又在敝县的军官们中间已经建立起来的那些“五人小组”一样。

这五个挑选出来的人现在就跟大家坐在一起,而且非常自然地装出一副最普通不过的平常人模样,因此谁也认不出他们。他们是(因为现在这已经不是秘密了):首先是利普京,然后是维尔金斯基本人,长耳朵的希加廖夫——他是维尔金斯卡娅太太的兄弟,接着是利亚姆申,最后是某个名叫托尔卡琴科的人——这是个很怪的人,年约四十上下,以对平民百姓很有研究而著名,不过他研究的主要是骗子手和强盗,他经常故意出入各种小酒馆(不过,不仅是为了研究平民百姓),在我们中间炫耀他的破衣服、油毡靴、微微眯起的眼睛、别有城府的怪模样,以及故意渲染的民间俚语。

这五名活动分子便组成他们的第一个小集团,他们满心欢喜地相信,他们这个小集团不过是遍布俄罗斯像他们这样千千万万个五人小组中的一个,他们全都隶属于一个庞大而又秘密的中央机构,而这中央机构也同样与欧洲的全球革命运动有机地保持着联系。

他们虽然等候他会带来非凡的奇迹,虽然他一声号令,他们就丝毫不加批判地立刻加入了小组,但是五人小组刚刚成立,大家又立刻抱怨,之所以如此,我认为,无非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同意得太快了。不用说,他们之所以参加乃是出于一种宽厚的羞耻感,以免日后有人说他们不敢参加;

关于局外人云云,我倒有个想法:这天晚上,上述第一个五人小组的诸成员很可能怀疑,在维尔金斯基的众多客人中可能还有他们所不知道的在城里建立起来的其他小组的成员,他们也同样隶属于这一秘密组织,而且也是由韦尔霍文斯基建立起来的,因而到末了所有在座的人都互相猜疑,相互之间摆出各种姿态,这就赋予这整个集会以一种极其混乱,甚至多少有点浪漫主义的味道。

这少校尽管奇蠢无比,可是他一辈子都爱在有极端自由主义者出没的地方上蹿下跳;他本人并不赞同他们的观点,但非常爱听他们的高谈阔论。

其中有一名非常年轻的炮兵军官,日前刚从一所军校来此,这孩子沉默寡言,还没有来得及与人结交,现在却突然出现在维尔金斯基家,手拿铅笔,几乎不参加大家的谈话,却一刻不停地往自己的笔记本里记着什么 469 。这,大家都看见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竭力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他脸上总是挂着一丝把人看透了的微笑,与此同时又洋洋得意,神态自若,似乎只有他才集尽善尽美于一身。

作为结尾,还有一名中学生,说话非常激烈、头发蓬乱的十八岁上下的男孩,他阴阳怪气地坐在一边,似乎他那年轻人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看来,他正在为自己才十八岁感到苦恼。

后来查明,这小家伙当时已是在某中学高年级建立的一个独立的阴谋家小集团的首领。

我没有提到沙托夫:他就坐在这里桌子下首的一个角落,把自己的坐椅拉出一点,望着地面,板着脸,一言不发,既不喝茶也不吃面包,两手一直拿着他的便帽不放,仿佛想以此来表明他不是客人,他是因为有事才来的,他想什么时候走就可以站起来,说走就走。

她只想在这里做客一天或者两天,然后继续往前走,走遍所有拥有大学的城市,以便“与穷苦的大学生们患难与共,并唤醒他们起来抗争”。她随身带着几百份石版印刷的呼吁书,这呼吁书似乎就出自她自己的手笔。

但是,尽管大家恭候的就是他俩,却似乎在一声号令下全装出一副几乎没有看到他们的样子。

什么叫陈词滥调?忘掉偏见,哪怕是最无害的偏见也不能叫陈词滥调,而是相反,至今还很新颖,这是大家的耻辱。

您不尊重我;如果说我未能把自己的想法充分表达出来,那,那绝不是因为我没有想法,而是因为我的想法太多了……

这说明您渺不足道,缺乏修养。

当然,我并不想用这个早就解决了的老掉牙了的废话来打扰您,但是家庭的权利和义务就它们现在表现出来的偏见而论,究竟是从哪来的呢?就是这问题。愿闻阁下高见?

如果上帝认为必须为爱而给予奖赏的话,那您的上帝就违背了道德准则。

卡皮通·马克西莫维奇

我也许爱喝酒,可是,您信不信,我常常半夜一骨碌爬起来,只穿着袜子,就站在圣像前一个劲地画十字,让上帝赐给我信仰,因为还在当时我就感到不踏实:到底有没有上帝呢?真是进退两难!

我发现,白天,信仰总好像要低落些。

我本来想对与会者谈谈大学生的苦难和抗争,可是因为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不道德的谈话上了……

那位至今一直一声不出、正襟危坐的瘸腿教师委婉地说道,“我想知道,现在,咱们在这里是不是要开什么会,还是咱们不过是些前来做客的凡夫俗子们的碰头会?我问这话不过是为了做事有头绪些,免得糊里糊涂。”

主人宣布,“利亚姆申,请您坐到钢琴前面去:开始表决的时候,您从那里也可以投票。” “又来了!”利亚姆申叫道,“我给你们弹钢琴都弹够了。”

“我赞成开会。”那中学生向Madame维尔金斯卡娅叫道。 “那您干吗不举手呢?” “我一直望着您,您不举手,我也不举手。” “多蠢,我不举手是因为我是主持人。诸位,现在我提议重新表决,倒过来:谁希望开会,就坐在那里,不必举手,谁不希望开会,请举右手。”

“利亚姆申先生,劳您大驾,您这么又敲又打的,谁也听不清。”那个瘸腿教员说道。 “可不是吗,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没有人会偷听的。”利亚姆申跳起来。“我本来就不想弹琴嘛!我是到你们家来做客的,而不是来敲打钢琴的!”

“我此来是想谈谈不幸的大学生们正在受苦受难,以及应如何到处唤醒他们起来抗争……” 但是她说了一半又说不下去了;在桌子另一头已经出现了另一个竞争者,于是所有的目光又都转到了他身上。长耳朵的希加廖夫带着一副忧郁的表情慢腾腾地从自己坐椅上站了起来,他神色忧郁地把一本厚厚的、写满了非常小的小字的稿纸放到桌子上。他没有坐下,但是一言不发。许多人都忸怩不安地望着他那沓稿纸,但是利普京、维尔金斯基和那个瘸腿教员却似乎对某种情况感到很满意。“我请求发言。”希加廖夫神态忧郁,但语气坚定地宣布。

我悉心钻研代替现行社会制度的未来社会的社会制度这个问题之后,得出结论,社会制度的所有创建者,从远古时代直到当前的一八七×年,都是一些幻想家、讲童话故事的人和蠢货,他们自相矛盾,对自然科学和对那个被称之为人的奇怪动物一窍不通。柏拉图、卢梭、傅立叶、铝制圆柱 471 ,这一切只适用于麻雀,而不适用于人类社会。但是因为未来的社会形式正是在现在就必须预先设计好,因为现在我们大家终于准备行动了,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再细加推敲了,因此我现在想提出我自己的世界制度体系。

我被自己的材料弄糊涂了,而且我的结论与我据以立论的我的初衷直接矛盾。我的初衷是实行无限自由,结论却必须实行无限专制。

笑声越来越大,但是发笑的多半是年轻人,可以说吧,都是那些不大懂行的客人。在女主人、利普京和瘸腿教员的脸上都流露出某种不胜遗憾的表情。

然而在我这本书里所说的一切,是无法替代的,而且没有其他出路;任何人都想不出任何其他办法。因此我才抓紧时间邀请诸位来花上十个晚上的时间听一听拙著的内容,然后再请诸位讲一讲自己的看法。

因为否定我的书以后,他们就找不到其他出路。任——何——出——路也找不到!错过了时机只会对自己有害,因为以后势必还得回到这上面来。

我提议表决,希加廖夫的悲观失望与我们的共同事业有多大关系,与此同时,还应付诸表决的是,他的话值不值得听?

他的书我看过。他提议,作为问题的最终解决办法——可以把人区分为数目不等的两部分。十分之一的人拥有个人自由和统治其余十分之九的人的无限权利 472 。这十分之九的人必须丧失自己的个性,变成一群类似畜生一样的东西,并在无限的服从中,通过一系列蜕变,达到一种原始天堂式的原始纯真,虽然,话又说回来,他们还必须劳动。作者为剥夺十分之九的人类的意志,以及用改造整整几代人的办法把他们变成畜生而提出的各项措施,是极其出色的,它们以自然界的状况为依据,而且十分合乎逻辑。

“不过简直是胡说八道!”韦尔霍文斯基仿佛脱口而出。不过他说话的口气十分冷淡,眼睛也不抬,继续剪他的指甲。

我确切地知道,别林斯基整晚整晚地与自己的朋友们在一起,讨论和先行解决未来社会制度中的甚至最琐屑,可以说甚至最俗不可耐的种种小事。

“这毕竟能谈出点结果来,总比有些人摆出一副独裁者的架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要好。”利普京压低了声音咕哝道,似乎他终于壮大胆子要发动进攻了。

我看,所有这些书呀,傅立叶呀,卡贝呀,所有这些‘劳动权’呀,希加廖夫理论呀——这一切就像是可以写出的成千上万部小说。这就像是一种消磨时间的美学散步。我明白,你们在这座小城里感到很无聊,因此看到几张写满了字的稿纸,就饥不择食地扑过去,狼吞虎咽。

他们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破字当头,借口是这世界不管怎样医治反正医治不好了,还不如采取治本的办法,砍掉一亿颗脑袋,以减轻自己的负担,倒可以更有把握地跳过那些沟沟坎坎。这想法无疑好极了,但是它起码不符合现实,就像您刚才那么轻蔑地谈到的‘希加廖夫理论’一样。

很可惜您不是来参加讨论的,很可惜您现在这么关心自己的仪表。

其余的人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场争论,尤其是女士们和军官们。大家都明白,鼓吹砍掉一亿颗脑袋的那人被逼到了墙角,大家都在等待这场争论如何了局。

逃亡国外——这是个好主意。但是,尽管您预感到许多明显的不利,愿为共同事业奋斗的战士毕竟在与日俱增,越来越多,由此可见,没有您也行。我说哥们儿,这是一个取代旧宗教的新宗教,因此才会出现这么多战士,这是一件大事业。可是您却想逃亡国外!

“怎么,难道您想加入五人小组,倘若我向您建议?”韦尔霍文斯基蓦地脱口道,把剪刀放到桌上。 大家似乎都打了个寒噤。这个谜一般的人太突然地暴露了自己。甚至直截了当地提到了“五人小组”。 “任何人都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绝不会离开共同事业,”瘸子在找台阶下,“但是……”

我太明白了,我到这里来,又亲自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我就有义务向你们说清楚(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自我暴露),但是在我还没有弄清楚你们的思想方式以前,我是不会向你们说明任何问题的。先别说空话——因为迄今为止已空谈了三十年,总不能再空谈三十年吧——我请问诸位,你们究竟喜欢哪一种办法:一种是慢慢来,那就是先写社会小说和纸上谈兵,在办公室里规划人类今后数千年的命运,可与此同时,专制政权却会把本来自动飞到你们嘴里的煎饼一口吞掉,可你们却把就在嘴边的东西放了过去,或者你们想采取另一种快的办法,先不管这办法是什么吧,反正这办法最终将给你们松绑,让人类在广阔的天地自行决定自己的社会制度,而这已经不是纸上谈兵,而是身体力行,说到做到了。有人叫嚷:‘要砍掉一亿颗脑袋。’——这也许不过是隐喻,但是他们这样说又有什么可怕呢?因为倘若采取纸上谈兵的慢办法,专制制度在某个一百年中吃掉的不是一亿颗,而是五亿颗脑袋也说不定。

我完全同意,发表一些自由主义的、能言善辩的空谈,的确非常开心,可是真要行动起来却难免有点儿棘手……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人不会说话;我到这儿来是有事通知你们的,因此我恳求可敬的诸位同道,现在不是来表决,而是直接而又干脆地回答,你们到底喜欢哪一种办法:在沼泽地像乌龟似的爬行呢,还是开足马力飞过沼泽?

“诸位,我看,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意按传单精神办。”他环视着在座诸公,说道。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传来了多数人的声音。

“我倒不是赞成……”他稍许有点脸红,“即使我现在同意大家的意见,也仅仅是为了不破坏……” “你们这帮人呀都这样!为了显示他的自由主义和能言善辩,本来准备用半年时间来争论,可是到要表决的时候却又随大流了!诸位,不过请大家考虑一下,你们是不是全都准备好了?”(什么准备好了——这问题很不明确,但却极富诱惑力。)

“您硬要我们作出回答。让我们同意立即行动,不过,您又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呢?您又有什么资格提出这样的问题呢?” “您早就应该想到问这问题了嘛!那您干吗要回答呢?同意了又发现不妥。” “我看呀,您提到那个主要问题时所表现出的不加掩饰的轻率,让我想到您根本没有资格,没有权利提这样的问题,您不过是自己感到好奇罢了。”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韦尔霍文斯基叫道,仿佛开始感到很惊慌。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里,这种几乎极其普通的问题也需要两人单独面谈。您该不是害怕告密吧?难道在我们中间现在有可能潜伏着告密者?”

“是这样一个问题,回答了这个问题以后,事情也就清楚了:我们一起留下来呢,还是一言不发地拿起我们的帽子,各奔东西?” “问题呢?问题呢?”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正在预谋中的政治谋杀案,他预见到全部后果,他是去告密呢,还是留在家里,等候事态发展?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好吧,假如您知道,一个人想要杀死和洗劫另一个普通人,您不是会去告密,会去检举吗?” “那当然,您哪,但是,要知道这是一个民事问题,而现在谈的是政治告密。我从来没有做过秘密警察的密探,您哪。”

“他叫沙托夫。您干吗站起来,沙托夫?”女主人叫道。 沙托夫真的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帽子,望着韦尔霍文斯基。似乎,他有什么话想对他说,但又犹豫不决。他脸色苍白,恶狠狠的,但是他忍住了,没说一句话,默默地向门外走去。 “沙托夫,要知道,这样对您是不利的!”韦尔霍文斯基冲他的背影令人不解地喝道。 “然而对您有利,你是个密探和无耻小人!”沙托夫在门口向他喝道,彻底走了出去。

“如果是个告密者,他就会装腔作势,可是他根本不在乎,扭头就走。”有人说。 “瞧,斯塔夫罗金也站起来了,斯塔夫罗金也没有回答问题。”女大学生叫道。 斯塔夫罗金果真站了起来,在桌子另一头跟他一起站起来的还有基里洛夫。

“我看不出有必要回答这个使你们感兴趣的问题。”斯塔夫罗金咕哝道。 “可是我们的名誉受到了牵连,您却没有。”有几个声音一齐叫起来。 “你们受牵连跟我有什么关系?”斯塔夫罗金笑道,但是他的眼睛却在闪闪发光。 “怎么没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响起了一片大呼小叫声。

“对不起,诸位,对不起,”瘸子叫道,“韦尔霍文斯基不是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吗,他只是提出问题。” 这意见产生了惊人的效果。大家面面相觑。斯塔夫罗金冲着瘸子的脸放声大笑,接着便走出了房间,跟在他后面走出去的是基里洛夫。韦尔霍文斯基跟在他俩后面追了出去,一直追到外屋。

“您错了,他并不听命于我。再说我也无所谓;他对我毫无威胁,他威胁的只是您。”

“但是其他人饶不了您,难道您还不明白?听我说,斯塔夫罗金,这不过说说罢了。难道您舍不得花那几个钱?” “难道还要花钱?”

如果您愿意,让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也一起去——这,请您注意。

“我没必要把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送走。” “说不定您也不愿意送她走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讥讽地微微一笑。 “说不定还真不愿意。” “总之,给钱还是不给钱?”他不耐烦而又恶狠狠地,似乎颇威严地向斯塔夫罗金喝道。斯塔夫罗金严肃地打量了他一下。 “不给钱。”

我真不愿意再替别人花钱了,我花的钱已经够多了,我感到花这钱冤枉……

“我不会把沙托夫让给您的。”他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了个寒噤,两人四目对视。

您想用这块软膏把您那帮人捏在一起。刚才您赶走了沙托夫,做得很高明:您太清楚了,他决不会说‘我决不去告密’的,可是在您面前撒谎他又认为卑鄙。但是我,您现在需要我又有什么用呢?几乎还在国外的时候,您就开始缠住我。您至今用来向我解释的话不过是些胡言乱语。

我知道您有个想法,以为我想同时也杀掉我妻子。您想用这罪行把我拴住,让您取得摆布我的权力,是不是这样呢?您要这权力有什么用呢?您要我干什么鬼名堂呢?您现在先把我看仔细了:我是不是一个听命于您的人,让我安静一下。

可以叫他来对证,他不就站那儿吗……

他有点莫名其妙,他显然是基里洛夫刚才带来的,因此他那疑问的目光不时转向他;他站在门口,但是并不想跨过门槛。

“咱们和好吧,咱们和好吧!”他用发抖的低语向他悄声道。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耸了耸肩,但是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转身。

我说:我把沙托夫交给您行吗?” “可见,您决定要杀死他,是真的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叫道。 “您要沙托夫干吗呢?干吗呢?”发狂似的韦尔霍文斯基用急促的、气喘吁吁的声音继续道,他不时跑到前面去,抓住斯塔夫罗金的胳膊肘,他这样做大概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说,我把他交给您,咱们和好吧。我欠您的太多了,但是……咱们和好吧!”

他看到的几乎是另一张脸。说话的腔调也变了:韦尔霍文斯基在苦苦哀求。这是一个最宝贵的东西正要被人抢走或者已经被人抢走的尚未清醒过来的人。

斯塔夫罗金怒不可遏和十分惊讶地叫道。“这里有什么秘密吗?您把我弄来当护身符了?”

“我说,我们要制造混乱,”他几乎像说胡话似的急速地喃喃道,“您不相信我们可以制造混乱吗?我们可以制造这样的混乱,闹它个天翻地覆。卡尔马津诺夫说得对,他说他们抓不住任何把柄。卡尔马津诺夫很聪明。全俄国只要再有十个这样的小组,我就能来无影去无踪地谁也捉不住了。”

您还根本没有聪明到希望自己变笨一点的程度

他发生了某种很特别的情况。

首要的任务是降低教育水平、科学水平和有才能的人的水平。科学和有才能的人的高水平,只有有很高才干的人才能达到,我们不需要这些有很高才干的人!有很高才干的人永远会攫取权力并且成为暴君。有很高才干的人也不可能不成为暴君,他们从来只会使人心败坏,而且其劣迹远胜于他们带来的好处;他们不是应该被放逐就是应该被处以极刑。

奴隶应当人人平等:没有专制就不会有自由和平等,但是在畜生中却必须有平等,这就是希加廖夫理论!哈哈哈,您觉得奇怪?我赞成希加廖夫理论!

世界上只缺少一样东西:听话。渴望受教育乃是一种贵族式的渴望。一个人只要稍许成个家,或者开始谈情说爱,就会希望拥有财产。

完全听话,完全丧失个性,但是希加廖夫会每隔三十年发动一场抽风,大家突然开始你吃我我吃你,但是必须到一定限度为止,唯一的目的是为了不出现无聊。无聊乃是一种贵族感觉;在希加廖夫理论中没有愿望。愿望和痛苦是对我们而言,而对奴隶只有希加廖夫理论。

也把您排除在外。您知道吗,我曾经想把世界交给教皇来统治。让他光着脚步行,出来接见贱民,说什么‘瞧,把我弄到了这等地步!’于是大家便纷纷跟着他走,甚至军队亦然。教皇在上面,我们陪侍两侧,而在我们下面则是希加廖夫理论。

您就是我的偶像!您不侮辱任何人,可是别人却恨您;您平等待人,可是大家都怕您,这就很好嘛。谁也不敢走近前来拍拍您的肩膀。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贵族。一个主张民主的贵族是很有魅力的!牺牲生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对您来说都不算一回事!您正是我需要的那种人。我,我就需要像您这种人。除了您以外,我不需要任何人。您是首领,您是太阳,我不过是您的小爬虫。

希加廖夫这样的人多的是!但是俄罗斯只有一个,只有一个人发明了这第一步,并且知道这第一步应该怎么走。这人就是我。您干吗看着我?我需要您,需要您,没有您我等于零。没有您,我就是只苍蝇,一个装在玻璃瓶里的思想,一个没有发现美洲的哥伦布。

一个跟孩子们一起嘲笑他们的上帝和嘲笑他们的摇篮的小学教师,就已经是我们的人了。一个律师为一个受过教育的杀人犯辩护,说他的文化修养比他的受害者高,而他为了弄到钱不能不杀人——这样的律师就已经是我们的人了。一群学生为了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杀了一个庄稼汉,他们也是我们的人。一些不断为罪犯洗刷罪名的陪审员,也是我们的人。一位检察官在法庭上心惊胆战,就怕他还不够自由主义,这样的检察官也是我们的,我们的人。

我出国的时候,Littré 483 关于犯罪就是疯狂的论点曾猖獗一时;到我回国的时候,犯罪已经不是疯狂了,而恰恰是一种健全的理性,几乎是一种职责,起码是一种高尚的抗争 484 。‘一个有文化修养的杀人犯怎能不去杀人呢,因为他要钱嘛!’但是这不过是小露峥嵘。俄罗斯的上帝已经在‘廉价的白酒’面前甘拜下风了。老百姓喝醉了,母亲们喝醉了,孩子们喝醉了,教堂里空空的,而在法庭上:‘二百树条鞭或者拉一桶酒来。’ 485 噢,让年轻一代快点成长起来吧!只可惜我们没有工夫等了,要不,倒不如让他们醉得更厉害点!

您以为我看着高兴?要是这混账东西落到咱们手里,咱们说不定能把她治好……要是有必要,咱们就把她轰到一片荒无人迹的地方去流放四十年……但是拥有腐化堕落的一代人或者两代人现在还是必要的;而且这腐化堕落应是闻所未闻、极端卑劣,应当让人变成可恶的、胆小如鼠的、残忍的、极端自私的败类——必须做到这样!这里还需要一点‘殷红的鲜血’,让人逐渐习惯起来。您笑什么?我的话并不自相矛盾。

您知道吗,一个农奴也比卡尔马津诺夫更尊重自己?他们挨了毒打,可是却护卫住了自己的神灵,而卡尔马津诺夫就做不到。

就会出现动乱!一场世界上从未见过的大动荡就将席卷全国……俄罗斯将变成一片昏暗,大地将会哭泣,怀念古代的神明……好了,您哪,这时我们就要让一个人粉墨登场……让谁呢?” “谁?” “伊万王子。” “谁——?” “伊万王子;您,您!”

“让冒名的王子粉墨登场 487 ?”他突然问,不胜惊讶地望着这个政治狂人。“哎!您的计划原来是这样。” “我们会说,他‘隐蔽起来了’。”韦尔霍文斯基像说喁喁情话似的悄声道,还真像喝醉酒了似的。“您知道,‘他隐蔽起来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但是他会出现的,会出现的。

您笑什么,还这么恶狠狠地?别吓唬我了。现在我就跟小孩一样,您这么一笑就能把我吓个半死。我说,我绝不让任何人看见您,绝不让任何人:必须这样。他在,但是谁也没有见过他,他隐蔽起来了。

您会征服他们的,您瞧上一眼就会把他们征服的。传播了新的真理就‘隐蔽起来了’。

“当一个人全身心追求进步,而且……谁又能保证:你以为你不属于什么,可是到头来你属于什么也说不定。”

这个二十年来一直向我们预言未来的人,我们的传教士、导师、主教、库科尔尼克 527 ,一直高高地、庄严地君临我们大家之上,我们对他衷心崇拜并引以为荣的人——现在竟突然痛哭流涕,哭得像个不点大的淘气包,因为闯了大祸,在等老师去拿树条鞭回来抽他似的:我开始非常可怜他。他显然像相信我就坐在他身旁一样相信那辆来把他押走的“马车”,而且在等它马上驶来,立刻来,而且就在今天上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赫尔岑的著作,还有他的一部什么长诗!对现实生活的这种最彻底、最完全的无知,既令人感动,又让人感到有点恶心。

我们这里至今有一些人不承认这些人是选举产生的,他们硬说,要选举七十个人出来数目太多了,因此这帮人不过是由受害最深的工人组成,他们前来请愿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因此后来轰动一时的所谓全厂总“暴乱”,根本是子虚乌有。第三部分人则狂热地硬要大家相信,这七十人绝不是普通的暴乱者,而绝对是政治犯,也就是说,这些人是最爱寻衅闹事的暴徒,而且肯定是被暗中散发的传单挑动起来的。总之,这事肯定有人施加影响或者暗中煽动——但究竟如何,至今尚无定论。我个人的看法是:工人根本就没有读过暗中散发的传单,即使读了,他们也根本不懂,仅凭一点,因为写这些传单的人,尽管开门见山,直言不讳,可是写得不明不白,行文极其晦涩。

俄国老百姓自古以来就喜欢向“朝廷大员”拦轿告状,其实这仅仅是出于他们乐意,至于告状结果如何,均在所不计。

要知道,我本来是可以,本来是能够胜任这个职务的,而且不仅胜任这一个职务,即使是十个这样的职务,我也能胜任愉快,因为我有这方面的才干;可是有了您,夫人,有您在面前——我就胜任不了啦;因为有您在场,我就会变得毫无能耐。不可能存在两个中心,可您却设置了两个中心——一个以我为中心,另一个中心却在您的小客厅里——两个权力中心,夫人,但是我不允许这样,绝不允许!在公务上,如同在夫妻关系上一样,只能有一个中心,而不可能有两个中心……

我们的夫妻关系仅仅表现在您在任何时候,每时每刻都在向我证明我是微不足道的,愚蠢的,甚至是卑鄙的,而我则在任何时候,每时每刻都不得不屈辱地向您证明我不是微不足道的,我这人也根本不笨,而且还常常以自己的人格高尚使大家感到惊讶——这样做就我们双方来说不都有点屈辱吗?

他接着又说,一省之长甚至必须信仰上帝,“因此他的妻子也必须信仰上帝”;又说他最讨厌年轻人;还说:“出于自尊,夫人,您,您也应当关心关心丈夫嘛,也应当站出来为他的聪明才智说句话嘛,即使他是个庸庸碌碌的人也罢(而我绝不是一个庸碌无能的人),而您是始作俑者,因此这里的人才看不起我,他们都受了您的影响……”

他不时颠三倒四地想起一些没来由的事:比如说,他一会儿想到他十五年前还在彼得堡时就有的那座旧挂钟,现在分针已经从钟上掉下来了;一会儿又想起那个非常快活的官员米利巴,有一回他俩在亚历山大公园捉麻雀,捉住以后便快活地大笑,笑得全公园都听得见,记得他俩当中有一位当时已是八品文官。

又有人说,似乎有一位路过这里虽然贫穷但却出身高贵的太太被他们抓住了,并且立刻因为什么原因挨了鞭打,这也是一派胡言。

我出于本能立刻跑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找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种预感,他的雪橇已从山上飞速滑下。果然,我在事件发生的最中心找到了他。

弗利布斯捷罗夫

“有什么事?”他以一种父母官的简短语气问道,厌恶而又不耐烦地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侧过耳朵,简直把他当成了一名普通的上访人员,以为他有什么书面请求需要呈递。 “今天舍下来了一名官员,以阁下的名义进行了搜查;因此我想……”

而且在二十年的长时间中,您还是现在积累起来的一切恶果的发源地……一切恶果……好像,我刚才还在广场上看见过您。但是,先生,您要当心;您的思想倾向是有目共睹的。

“我再说一遍,阁下,您弄错了。这是尊夫人请我去讲的——不是讲课,而是在明天的游艺会上作文学讲演。但是我现在自己也不想讲了。我现在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可能的话,请您向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凭什么和为什么我今天受到了搜查?他们拿走了我的一些书籍和文件,拿走了我的宝贵的私人信函,而且用手推车招摇过市,推走了……”

“就是这位官员。”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指了指他。布卢姆自觉有愧地跨前一步,但那神态根本就没有要认错的样子。

当那个受害者余怒未消,开始叫嚷的时候,他竟非常懊恼地对他说:‘我不是跟您说了吗,这是误会,您还嚷嚷什么!’

这大概是从昨天以来他第一次充分地、明确地意识到所发生的一切——紧接着就将是屈辱的、无法掩饰的、完全的绝望;谁知道——也许再过片刻,他就会号啕大哭,声震整个大厅。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先是奇怪地看了看他,然后又突然低下头去,用满怀同情的声音说道: “阁下,请不要再为我那吵吵闹闹的抱怨使自己不安了,请吩咐他们把我的书籍和信函还给我就成了……”

比如,这个问题的政治方面是不会使她感到不安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暗示过她三四次,说什么什皮古林厂的那帮暴徒应该统统挨一顿鞭子,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某个时候起,的确已经成了她的非常权威,“但是……他毕竟要为这事向我付出代价。”她心中大概这么想,而且这个“他”字,当然是指她丈夫。我要顺便指出,好像故意安排好了似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回也没有参加他们的集体郊游,而且从一大早起谁也没有见过他。

倒像她这整个上午关心的就是尽快回来,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作一番亲切的表示似的,因为她终于在自己家里看到了他。对于今天上午的搜查,她连一句含沙射影的话也没有,倒像她对此毫无所知似的。她对丈夫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向他那面瞟过一眼——倒像这客厅里根本没有他这人似的。

“Cher,”他对我说,已经是晚上了,他想起了当天发生的一切,“我当时在想:我们中间谁更卑鄙呢?是他(他拥抱我的目的是为了当场给我难堪),还是我(我蔑视他和蔑视他的脸蛋,可是却立刻去亲吻它,虽然我本来是可以别转脸的)?……呸!”

但是这种愚蠢的、轻浮的做法却以一种“高雅”的风度出现。

谈话逐渐变得既深刻而又带有倾向性。

“在那里,在卡尔斯鲁厄,我将阖上自己的眼睛。我们这些伟人在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以后就应当快点阖上自己的眼睛,而不是寻求奖励。我也要这样做。” “请您告诉我地址,我一定到卡尔斯鲁厄去看您,给您上坟。”那位德国大夫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 “现在铁路上也可以托运死人了。”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出人意料地说道。

“我说您会把他宠坏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快步跑进房间,叫道。“我刚把他攥在手心里,可是突然在一个早晨——又是搜查,又是逮捕,又是警察局局长抓住他的脖领子,可是现在女士们又在省长家的沙龙里宽慰他,哄他!现在他身上的每根骨头都高兴得似乎酥了;他连做梦也没梦见过他会得到这样的殊荣。可不是吗,他现在可要去告密了,告社会主义者的密!”

“够了!”冯·连布克说,使劲抓住被吓了一跳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手,并用足力气抓住他不放。“够了,当代的海盗已不打自招。别废话。已经采取了措施……”

还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丽莎迅速而又专注地看了看他,后来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由于时间太长了,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看见,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她身后向她弯下腰去,似乎有什么事想对她悄悄说,但是他又分明改了主意,迅速挺直了身子,抱歉地环视着大家。

首先,他毫不惊奇,非常镇静和注意地听了丽莎的话,这已经够奇怪的了。他脸上既没有流露出尴尬,也没有流露出愤怒。他简单、坚定,甚至带着非常乐意的神态回答了这个要命的问题: “是的,我不幸是这个人的亲戚。我是他的妹夫,他妹妹的娘家姓列比亚德金,瞧,已经快五年了。请相信,我一定会尽快把您的要求转告他的,我敢保证,他以后不会再打扰您了。”

大家都看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刚一转身要走的时候,丽莎也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而且明显地做了个动作,想要跑出去追他,但是又突然清醒了过来,没有去追。而是慢慢地走了出去,她没有向任何人说一句话,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任何人,当然这是在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他急忙跟在她后面)的陪送下。

“这样的婚姻!这样的婚姻!家中出了这样可怕的事。”

他在积极准备明天的讲演,而且——这也是艺术家的天性使然——还对镜排练,逐一想起他一辈子使用过的俏皮话和双关语(他都单独记在一个小本上了),准备明天讲演时临时加进去。

我想,即使连布克当夜一命呜呼,第二天上午的游艺会恐怕还会照样举行——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赋予这次游艺会以多么重大的意义啊。唉,直到最后一分钟她都被蒙在鼓里,不明白公众的情绪。

诚然,我国还有一种比仅仅渴望有人闹事更严重得多的情况,这就是群情激愤,怨声载道;似乎,大家对一切都腻烦透了。到处笼罩着一片自相矛盾的犬儒主义 575 ,勉强的、仿佛硬装出来的犬儒主义。

在社会动荡或者处于过渡时期的乱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小人应运而生,而且随处可见。

不,我讲的仅仅是一帮败类。在任何过渡时期,这帮败类就会如沉渣泛起,这是每个社会都有的,这帮人浑浑噩噩,已经不仅毫无目的,甚至毫无思想可言,而只是以他们自身的存在竭力表现出一种骚乱和焦躁。然而,这帮败类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地几乎永远听命于一小撮抱有明确目的的所谓“先进分子”的驱使,于是这些所谓“先进分子”便随便役使这一大堆社会垃圾,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这帮“先进分子”自身不是十足的白痴的话,不过这情况也屡见不鲜。

以为自己就代表妇女问题的妇女们——凡此种种都在敝城完全占了上风,而他们又凌驾于什么人之上呢?

敝城仍有一小部分小心谨慎的人,一开始就离群索居,甚至锁上大门把自己关在屋里。但是什么锁又能抵挡得住自然的规律呢?哪怕在最谨言慎行的家庭里,也肯定会有些一定要去跳舞的姑娘。

入场券的高价(三卢布)更加深了这则传闻的可信度。“要不的话,我总不能白捐钱呢?游艺会预定为一昼夜,那就要给东西吃。人们会饿坏的。”大家都这样议论纷纷。

后来,由于她的努力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大家开始比较认真地讨论了事情的方方面面,有人就立刻向她明确说明,如果幻想举行酒宴,那用来资助家庭女教师的钱就所剩无几了,即使捐款十分众多也罢。

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只有两个解决办法:伯沙撒的盛宴 579 和举杯祝酒,以及仅剩九十卢布来帮助家庭女教师,或者——利用游艺会筹集巨额捐款,而所谓游艺会不过是走过场。

但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不同意,她生就的脾气就是瞧不起那种小市民的折中办法。她立刻决定,如果最初的想法实现不了,那就立刻和彻底地采取相反的极端,即筹募巨额捐款,让所有各省都看了眼红。

“达到全人类的目的比起得到短暂的肉体享受要无比崇高得多,举办这样的游艺会,其实质不过是要宣布伟大的思想,因此应当满足于举行一种最节约的、德国式的小型舞会,仅仅作为寓教于乐的一种形式,如果根本取消这种令人讨厌的舞会办不到的话!”她突然恨透了舞会。

,因而甚至彻底打消了我们那些不知自爱的公众头脑里那种想要吃吃喝喝的念头。这样一来,舞会终于又成了最辉煌的庆典,尽管已经不是原来那样搞法。为了不至于太离谱,决定在舞会开头可以供应一点柠檬茶和圆饼干,然后是杏仁酪和汽水,而最后甚至还有冰淇淋,但也不过尔尔。

委员会里甚至最讲求实际的人也赋予这事,即朗诵《Merci》以空前巨大的意义。至于那些爱好诗歌的人,比如首席贵族夫人就曾向卡尔马津诺夫宣称,她在他朗诵完结之后将立刻吩咐在她的贵宾厅的墙上镶嵌一块大理石,上面将用金字书写:某年某月某日,这里,就在这地方,俄罗斯和欧洲的伟大作家在搁笔时朗读了《Merci》,这表明他首次与俄国读者告别是通过敝市各界代表进行的。

甚至最贫穷的官吏也把自己的闺女带了来,非常清楚,要是他们没有闺女,他们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前来认捐的。有一位最微不足道的小官把自己的所有七个闺女都带了来,当然还不算自己的夫人和侄女,而且这些人每人手里拿的都是三卢布的入场券。

后来得知,许多中产阶级的人,为了准备这天到来,把自己的所有东西,甚至把家里的被褥乃至床单,就差没有把床垫都抵押给了敝城的犹太佬,这些犹太佬简直多极了,两年来仿佛故意似的定居本城,而且来的人数越来越多。几乎所有的官员都预支了薪俸,而有些地主甚至把必需的牲口都卖了,这一切为的只是把自家的千金们打扮成侯爵小姐一样带来,决不让任何人把她们比下去。

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许多人家都恨透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缘故。现在大家都在破口大骂,一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不过事前就十分清楚,如果到时候委员会在什么事情上不合大家的意,舞会在什么事情上出了纰漏,骇人听闻的愤怒就会陡地爆发。因此任何人都在暗自等待着爆发丑闻;既然人人都在翘首以待,这丑闻又怎能不爆发呢?

这些无票闯入的混混们,一走进大厅就异口同声地(倒像有人教唆好了似的)打听酒吧在哪儿,一听说根本没有酒吧,他们就毫不客气用迄今为止我们这儿还从未见过的放肆态度开始骂街。

观众开始擤鼻涕,开始东张西望。大家都十分郑重其事地等待着——这郑重其事往往本身就不是一个好兆头。但是“连布克那两口子”还没有来。

丽莎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中午这样美得令人眼花缭乱,穿戴得这么华丽。她的头发梳成一绺绺鬈发,眼睛在发光,脸上笑容可掬。她分明产生了令人注目的效果;人们在端详她,在窃窃私语地谈论她。有人说,她在用眼睛寻找斯塔夫罗金,但是无论是斯塔夫罗金,也无论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都没有来。

但是“连布克两口子”还没有来。这已经是个错误了。我后来才知道,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直到最后一分钟都在等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离开了他,她最近都觉得寸步难行了,尽管她从来也不肯对自己承认这点。

甚至在最有身份的那一部分观众中也开始了不像样子的窃窃私语,说什么这游艺会也许真的不举行了,连布克的身体也许当真不舒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她似乎正处在予取予求的顶峰;游艺会乃是她政治生涯的目的和最高成就,它终于实现了。

我现在才知道,这是利亚姆申以主持人的身份竭力要这样做的,似乎为了欢迎“连布克两口子”光临。当然,他任何时候都可以找到托词为自己辩解,说什么他这样做是因为愚蠢,或者是由于巴结得过了头……呜呼,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已经不关心寻找托词了,他们想在今天就一了百了。

利普京似乎自己也感觉到他做得太过分了:他完成了自己的伟业之后,因为自己的放肆都慌了神,甚至都没有立刻下台,而是站在那里,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但是,甚至那一小撮在出事时鼓过掌的捣乱分子,也似乎慌了手脚,陡地变得鸦雀无声。最混账的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居然热情洋溢地欢迎这整个出格的举动,也就是说根本不把它当做一纸谤文,而是以为它当真说出了关于家庭女教师的真实处境,把它看做一首带有倾向性的诗。

为什么他出场的时候穿着燕尾服?这说明,您给他打扮了一下,本来是想让他念的,要不是他喝醉了的话?

我的所有怀疑都被证实了。我还一直希望我弄错了!我怎么办呢?

我本来想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商量一下,但他却站在镜子前搔首弄姿,试着自己的各种笑容,并且不断地查看他写了各种札记的稿纸。

但是最好玩的是,他每次转弯都向上举起自己的右拳,在顶上连连挥舞,然后把拳头猛地砸下,仿佛把某个对手砸得粉碎似的。

这时卡尔马津诺夫先生便装腔作势、拿腔拿调地宣称,他“先是无论如何不同意发表演讲的”(毫无必要这样声明)。他又说:有些话是内心的吐露 582 ,是不便说出口的,因此这种珍藏于心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公之于众 583 (那干吗要公之于众呢);但是因为大家硬要他说,所以他也就只好公之于众了,此外,因为他即将永远搁笔,他曾经发誓无论如何再也不写任何东西了,那就说到做到,于是就写了这最后一篇东西;又因为他曾经发誓无论如何永远也不当众发表任何讲演或者朗诵任何东西,那就说到做到,这是他将要当众朗读的最后一篇文章,等等,等等;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

上帝啊,这里什么没有啊!我可以肯定,甚至京城的听众听了他这篇宏论也会呆若木鸡,何况本城的芸芸众生呢?诸位想想,几乎写了两印张,全是些极为装腔作势和毫无用处的废话;再加这位先生朗诵时还有点高高在上和闷闷不乐的样子,倒像他开恩给了大家天大的面子似的,以致敝城的听众听着听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了。至于主题……但是谁又弄得清它,弄得清这主题呢?这不过是陈述他的某些感想,某些回忆。但是到底是什么感想,什么回忆呢?

依我看,由一个天才作家来讲自己的初吻,这跟他那又矮又胖的身材似乎有点不相称……而且这吻接得又似乎与全人类不大相同,这就使人更增添了一份难受。这时,周围一定要长着黄尝木(一定要黄尝木,或者必须到植物志里才能找到的什么什么草)。

“你记得吗,在德国,当我们坐在一棵玛瑙色的大树下,你对我说:‘为什么要爱呢?你瞧,倘若周同的暗红色越来越浓,我就爱你,但是当这暗红色不再变浓,我就不再爱你了。’

——不,您哪,他又凌驾于这些欧洲大师之上;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他用来说双关语的材料而已。他借用别人的思想,又把这一思想的反题硬安到它头上,于是一个双关语便拼凑出来了。有犯罪,没有犯罪;没有真理,没有正人君子 594 ;无神论、达尔文主义、莫斯科的钟声……但是,唉,他已经不相信莫斯科的钟声了;罗马,桂冠……但是他甚至连桂冠也不相信了……这是拜伦式的忧郁症的老一套发作,这是海涅式的鬼脸,毕巧林身上的什么东西——于是火车在不停地向前奔驰,响起了汽笛声……

他在继续拿腔拿调,慢条斯理地喋喋不休,根本不知道听众的反应,因此大家开始感到困惑。突然,从后排传来一个孤零零的,但却十分响亮的声音: “主啊,胡说些什么呀!” 这话是情不自禁地蹦出来的,我相信,他根本无意起哄。

他竟主动问大家,这就是他的错了;因为他既然以这种方式让大家回答,因此也就给了任何一个混蛋说话的可能,可以说吧,甚至是合法说话的可能,如果他忍耐一下,人家擤擤鼻涕,凑合着也就过去了……说不定,他是希望大家用掌声来回答他的提问的;但是并没有响起掌声,相反,大家好像害怕了,缩起了身子,变得鸦雀无声。

“您压根儿就没有见过安库斯·马尔西乌斯,这一切不过是文章的一种写法。”

伟大的天才在卡尔斯鲁厄同祖国完全疏远了。

谁也没有我更尊重实实在在的真理了……

他的脸似乎在说:“要知道,我绝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我是站在你们一边的,不过请你们夸奖我,多多地夸奖我,多多益善,我非常喜欢你们夸奖”……

“诸位,”他终于叫道,他已经完全被刺痛了,“我看,拙作没有找准对象。而且我本人也似乎没有找准对象。”

“但是我认为,在我即将搁笔和与读者告别之际,还是会有人把拙作听完的……” “不,不,我们要听,我们要听。”第一排终于有几个人壮大了胆子说道。

他甚至还从座位上微微站了起来。“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如果我有幸像您给我们描写的那样恋爱的话,说真的,我是不会把我的恋爱经历写进一篇供公开朗读的文章里去的……”

我们该是各奔东西的时候了!

“桂冠!”卡尔马津诺夫嘴上挂着一种隐隐约约但又略带挖苦的冷笑说道,“我当然很感动,并满怀深情地接受这顶预先准备好了的,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凋谢的桂冠;但是,请诸位相信,mesdames 596 ,我突然变成了现实主义者,我认为,在当代,由一位厨艺精湛的厨师来得这顶桂冠比让我得到它要合适得多……”

但是先前的秩序已经无法恢复了。可怜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却偏偏赶上了这刚刚开始的混乱。

这时他已经朝台上走去,闻言突然停了下来,高傲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庄严地说: “先生,您为什么认为我会做这种下三烂的事呢?”

“唉,让鬼把你们全抓去吧。”

根据他激动的神态,以及他身上我十分熟悉的一切,我很清楚,他自己也把他这次上台看做将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事,或者与此相类似。我害怕的也正是这点。这人对我很宝贵。当他张开嘴,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时,我心里的那种滋味就不用说了!

“诸位!”他突然说道,好像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同时声音也几乎变了:“诸位!还在今天早晨我面前就放着一张不久前在这里散发的非法传单,而我已是第一百次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它的秘密究竟何在?’”

我只是耸耸肩膀,难道一个拿定了主意的人你阻止得了吗?

“诸位,我解开了这整个秘密。它们能产生效果的整个秘密就在于它们愚蠢!”他的眼睛开始发亮。“是的,诸位,如果这是一种蓄意的愚蠢,出于某种打算佯装出来的愚蠢——噢,这甚至算得上是天才之作!但是必须对它们说句完全公道的话:它们什么也没有佯装。这是最露骨、最老实、最直截了当的愚蠢——c’est la bêtise dans son essence 1a plus pure, quelque chose comme un simple chimique。

但是现在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谁也不相信这竟会愚蠢到这么原始的地步。‘不可能这里没有任何更深的含义。’任何人都在暗自嘀咕,都在寻找它的秘密,都认为其中另有奥妙,都想在字里行间看出点名堂来——于是,效果就达到了!噢,这愚蠢还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隆重的奖赏,尽管它如此经常地理应得到这种奖赏……

愚蠢就跟最高的天才一样,在人类的命运中是同样有益的……

全部困惑仅仅在于,何者更美:莎士比亚还是皮靴

我要宣布:莎士比亚和拉斐尔高于农民解放,高于民族,高于社会主义 603 ,高于年轻一代,高于化学,高于几乎整个人类,因为他们已经是成果,全人类的真正成果,也许还是人类可能取得的最高成果!美的形式已经达到,如果达不到它,也许我都不想活了……

“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人,什么都是现成的,过得可真舒服呀!”

我不是刚才向大家声明,年轻一代的热情就像过去一样纯洁而又光辉灿烂吗!我不是说,它之所以遭殃仅仅是因为在美的形式上犯了错误吗!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起来。他用手指抹去流下的眼泪。他的双肩和胸脯因痛哭而剧烈颤动……他忘了世上的一切。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个神学校学生快乐地吼道,“有个苦役犯费季卡,他从苦役营逃出来以后就在本城和这里的城郊四处游荡。他到处抢劫,而且不久前又犯了一起新的杀人案。请问:假如十五年前您不是为了还赌账,就是说您压根儿不是因为赌牌输了钱把他送去当兵的话,请问,他会去服苦役吗?他会像现在这样为了生存而去杀人吗?美学家先生,阁下对此有何高见?”

他不得不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演讲,对此他一点也不感到尴尬,相反,分明很高兴。这简直太明显了,因而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呢?”有人问道,“这又是什么人呢?嘘!他想说什么?”

二十年前,我们同半个欧洲打仗之前,俄罗斯是所有高级文官心目中的理想。文学家在书报检查机关供职 605 ;大学里实行军训;军队变成了芭蕾舞团 606 ,而老百姓则交租纳税,在农奴制的皮鞭下噤若寒蝉。爱国主义变成了向活人和死人勒索贿赂。不受贿赂的人被认为离经叛道,因为他们破坏了和谐 607 。白桦树林被砍伐净尽以维护秩序 608 。欧洲在战栗……但是俄罗斯在它糊里糊涂存在的整整一千年中从来没有蒙受这样的耻辱 609 ……

仿佛把敌人砸成了齑粉

大家都十分天真地感到兴奋:俄罗斯的国格在全民面前被公开败坏了,难道还能不欣喜欲狂,欢呼雀跃吗?

桥梁只不过间或失火,而城市失火却很准时,在火灾季节,按照规定的次序,逐一发生。法庭判决都像所罗门 612 断案一样英明,而陪审员们收受贿赂只是为生存而斗争,因为他们快要饿死了。农奴们获得了自由,过去是地主用树条鞭抽他们,现在他们是互相抽。

您以为您在那里把什么人粉碎了吗?您什么人也没有粉碎,您自己倒像个空玻璃瓶似的摔得粉碎(噢,我既粗暴又不礼貌,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受)。

您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久,但是您却传染上了他们的语言和口吻,Dieu vous pardonne, mon ami, et Dieu vous garde.

在我们俄国有不可胜数的人,成天价不干别的,而是像夏天的苍蝇一样,不厌其烦地拼命攻击别人,说他不会处理实际问题,说人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唯独他们是例外。

他走开了,此外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得到。尽管他很“激动”,可是他说起话来却十分从容,不慌不忙,很有分量,分明在努力给我留下印象。

他今天上午的当众落泪,尽管取得了某种胜利,毕竟使他处于某种滑稽可笑的境地(他也知道这个),没有一个人会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样,这么关心与朋友交往中那种形式美与严谨的形式了。

尽管他受到很大震动,可是他身上却仍旧保持着那种吹毛求疵和冷嘲热讽,当时却使我安下心来:一个我行我素,看来很少改变一贯作风的人,这时候当然是不会去做什么具有悲剧性或者一反常态的事情的。

我发现他俩摆在桌面上讨论的一个主要问题是:舞会要不要举行,即游艺会的下半部分是否照旧?在“方才蒙受的种种侮辱”之后,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去参加舞会了,换句话说,她非常希望人家能逼她去参加舞会,而且逼她去的人一定要是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他之所以能够操纵她,仅仅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使出浑身解数附和她,支持她妄图影响上流社会和省府内阁的种种幻想,参与制订计划,用最拙劣的阿谀奉承影响她,把她骗得团团转,她已经变得像离不开空气那样离不开他了。

但是我担任主持人这一角色却结束了。请原谅我性子急,但是我不能做违背常理和信念的事。

据我看,什么也没有发生,根本没有发生过本城过去没有发生过,将来也绝不会发生的任何事。哪来的什么阴谋?发生了一件不体面的、愚蠢得可耻的事罢了,但是哪来的阴谋呢?

公众有反对您的情绪,您有什么可感到奇怪的呢?” “要知道,这不都是您,不都是您自己让我干的吗?噢,我的上帝!”

您现在需要一个牺牲品,需要找个什么人出出气;我早说过,拿我出气好啦。我还不如对您说,先生……(他还是想不起我的姓名。)

行啦,您哪,让我爸登台演说,这该赖谁呢?谁昨天还阻止过您,还在昨天,昨天?

唉,谁管得住他们,谁管得住这些口没遮拦的人呢!甚至彼得堡对他们也防不胜防。

现在您必须当众宣布您跟这人毫无瓜葛,这家伙已被警察抓起来了,您是莫名其妙地上了当。您应当愤怒地宣布,您是这个疯子的牺牲品。

“要知道,他们坚信有位枢密官被委派到这里来了,说什么彼得堡要撤换你们。我听到很多人都这么说。”

您想问是谁头一个说的?我哪知道呢。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呗。

但是……如果等着我的是另外的耻辱,那怎么办呢?如果大家都不来,那怎么办呢?要知道,没有人会来的,没有人,没有一个人!

您说他们不会来?那,做好的新衣服,那,姑娘们的服装,那是干吗的呢?听了您这话,我都没法承认您是女人了。您太不了解女人的心理啦!

您干吗把错尽往自己身上揽呢?应当说是观众的错,您那些长者们的错,您那些家长们的错,不是吗?

他们不明白,一个社会得靠自己保护自己。可我们的这些家长们,高官显贵们,太太们和姑娘们,碰到这类情况又能干什么呢?他们只会一声不吭地生闷气。甚至无能到这样的地步,连管束这些捣蛋鬼的社会主动性都没有。

这时我忽地再也忍不住了,向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疯狂地叫道:“一切都是您这坏蛋安排好了的!你一上午就去干这个了。是你帮助了斯塔夫罗金,是你坐马车去的,是你让她上的车……是你,是你,是你!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他是您的敌人,他会把您也给毁了的!您要留神啊!”

他进屋后不是立刻就讲这条头等重要的特别新闻,而是假装似乎他不说我们也早知道了,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们知道了,当他开始谈这件事时,我们也不可能一言不发。再说他也不可能听到城里在“大轰大嗡”地谈论首席贵族夫人,其原因也是因为时间太短。此外,他在说这条新闻时曾有两三次有点无耻和轻佻地微微一笑,大概认为我们已经完全成了被他欺骗的傻瓜了。

这件意外灾祸刺痛了我的心,我痛苦得几乎落下了眼泪;是的,也许,我还哭了。

关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我的询问下,下人们证实,最近这几天,他一直在他们家到处乱窜,有时一天来两次。仆人们很伤心,在谈到丽莎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特别的敬意;大家都爱她。她毁了——对此我毫不怀疑,但这事的心理方面我却一点不明白,尤其在昨天她与斯塔夫罗金吵了一架以后。

我把门推开一半,没有进去,简短地、也不作任何解释地问他:“你今天要去看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吗?”对此沙托夫骂了我一声,于是我就走了。

但是,尽管在这天上午我对舞会的状况不敢乐观——我还是未能预料到全部真相:上层圈子里的人居然没有一家前来参加舞会;甚至地位稍高的官员亦付阙如——这一点就非常惹人注目了。

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些下三烂吗?甚至商人们也有一半没有来。至于男士,尽管敝城的显要全体缺席,仍旧密密麻麻地来了一大片,但却给人留下了一种举止轻浮、形迹可疑的印象。

所有这些老老实实、地位卑微的人的光临,正如这些中有一位先生所说,也可说是“出于无奈”吧。

当然,我知道,照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设想,她打算举办一个非常民主的舞会,“即使是一些小市民,只要他们肯花钱买票,也不应拒之门外”。这些话她可以大胆地在自己的委员会说,因为她深信,敝城的小市民都是一些穷光蛋,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去买票。但是我还是怀疑,尽管委员会很有些民主精神,怎么可以放那些阴阳怪气、几乎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进来呢。但到底是谁放他们进来的,放他们进来又抱着什么目的呢?

总之,在这儿一片杂乱无章、时断时续、醉话连篇、很不安分的闲谈声中,很难听清楚什么和得出什么结论。

对于半数前来参加舞会的公众,酒吧成了他们舒适的栖身地。但是,再过若干时候,这一大帮人就将蜂拥而出,拥向大厅;真是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可怕。

在这些可敬的人物中,已经有许多人在思忖,让他们的姑娘们开心一阵以后,他们该如何及时脱身,而不是等到“闹出乱子”来的时候。简直所有的人都确信肯定要出乱子。

我进门时曾向她问好,她没有答理我,也没有看见我(倒的确没有看见)。她的脸是痛苦的,目光轻蔑而又高傲,但迷惘而又惊慌。她分明很痛苦地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为了什么,又为了谁呢?她一定得离开这里,最要紧的是必须把丈夫带走,可是她却留了下来。

噢,她直到最后一刻都会以最真诚的愤怒严词驳斥对他的健康状况的任何暗示,甚至今天上午也不例外。但是现在她对这一点想必也看得一清二楚了。至于我,我第一眼就看出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神态比今天上午还糟糕。似乎,他正处在某种神思恍惚中,甚至都不完全明白他现在在哪儿。

“正是这一点刺痛了我的心,我突然开始看出点苗头来了,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可能有病。”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后来向我承认。

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离开!究竟是她的自尊心在折磨她呢,还是她简直六神无主了——这,我也说不清。尽管她十分高傲,也只好低三下四地和面带笑容地试着跟某些太太们交谈,可是那些太太却立刻慌了手脚,用一些单音节的、不信任的“是,您哪”和“不,您哪”来敷衍塞责,分明躲着她。

这位将军我已不止一次地描写过他,在斯塔夫罗金与加甘诺夫决斗之后,他曾在首席贵族夫人家,“为社交界迫不及待的心情打开了闸门”。他神气地在各个大厅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听听,竭力摆出一副样子:他到这里来主要是为了监督社会风气,而不是来寻找无可置疑的快乐。

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地位十分显赫,已经老到甚至可以忍受他的怜悯的程度。但是要她向自己承认,这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所以敢可怜她,几乎庇护她,乃是因为他明白,他跟她在一起是她应当引以为荣的事——一想到这点,她就感到十分恼火。

这些含苞待放的花朵,有一两年,因为年轻,十分——迷——人。甚至有三年……以后就发胖了,而且一胖就不可收拾……并在自己的丈夫身上产生一种可悲的冷淡,从而大大促进了妇女问题的发展……如果我对这个问题理解得没有错的话……唔。

“我一直在酒吧里照应。”他悄声道,样子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不过他那样子是故意装出来的,目的是存心气她。她气得满脸通红。

他的所谓跳舞,实际上就是道貌岸然地在一个地方频频踏着碎步,几乎原地不动。

“正直的俄罗斯思想”在举起的右手中拿着一杯酒,似乎想发表祝酒词。

跳舞的也是一位上了岁数的先生,穿着燕尾服,但是手里拿着一根很重的大棒,似乎在扮演一家虽非在彼得堡出版,但却是一家令人望而生畏的出版物:“给你一下——就得见血。”

人在羞愧中往往容易生气,容易玩世不恭。慢慢、慢慢地,我们的观众开始瓮声瓮气地发起了牢骚。 “这是什么玩意儿?”在一小撮人中有一个从酒吧出来的人嘟囔道。 “简直蠢透了。” “某个出版界。他们在批评《呼声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连布克两口子看着他们出洋相怎么不害臊?” “干吗他俩要害臊?你不是也不害臊吗?” “连我都感到害臊,可他是省长呀。” “而你是猪。”

“既然您能够预见到,干吗还要枉驾光临呢?”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忍不住了。 “还不是因为太天真了,您哪。”那位麻利的太太立刻回敬道,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她非常想大吵一场);但是将军过来站在了她俩中间。

您什么都做到了,给他们举办了舞会,那您就别去打扰他们啦……再说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自我感觉似乎并不完全良好……可别闹出什么乱子来,是吧?

那家“令人生畏的非彼得堡出版物”的出版人,即手持大棒跳舞的那主儿,终于彻底感到他再也受不了“正直的俄罗斯思想”盯着他的那副眼镜了,但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躲开它,因此,当跳最后一个舞姿的时候,突然两脚倒立,迎着那副眼镜走去,顺便说说,两脚倒立正好是用来表示那家“令人生畏的非彼得堡出版物”经常颠倒黑白,歪曲事实真相。

前来参加舞会的半数以上的人都来自河对岸——不是那里木屋的主人,就是那里木屋的住户。有人冲向窗口,霎时拉开窗帷,扯下了窗帘。河对岸已是一片火海。诚然,火灾才刚刚开始,但是烈焰腾空却在三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正是这个使大家大惊失色。

将军突然大发慈悲(虽然他自己也吓得够呛),想要整夜守候在这个“不幸的女人的病榻”旁,但是十分钟后,还在等大夫那工夫他就在客厅的一张沙发上睡着了,我们也只能不管他,让他睡在沙发上。

直到黎明时分,这帮家伙中喝得烂醉如泥的一部分人,才赶往余火未尽的火灾现场,制造新的混乱去了……

为敝省家庭女教师募捐而举行的游艺活动就这样结束了。

由于风势很大,河对岸的房屋又几乎全是木头建筑,最后又是从三个不同的地方同时纵火,因此火势蔓延迅速,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了整个地区(不过,应当认为这次纵火毋宁说是从两处蔓延开的:第三处几乎在火焰刚刚腾空而起的同时就被截住和扑灭了,对此我们下面再说)。

我就不来描写火灾的详细情形了:谁不知道俄罗斯的火灾呢?在紧挨着熊熊燃烧的街道的各条胡同里,是一片手忙脚乱和拥挤不堪的情况。火势肯定会蔓延到这边来,因此居民们在纷纷抢救财物,但终究还是舍不得离开自己的住所,他们坐在抢救出来的箱子上和羽绒褥子上等待,每个人都坐在自家的窗户下。一部分男性居民则在艰难地工作,毫不怜惜地砍掉板墙,整座整座地拆掉靠近火场和处于风势下的破旧小屋。

夜间的大火常常会产生一种既刺激又使人欢快的印象;焰火就是根据这个发明出来的;但是放焰火时火的造型优美,有规律,而且十分安全,给人产生一种轻松好玩的印象,就像喝了一大杯香槟酒似的。真正的火灾又当别论:这时会感到一种恐怖,而且终究还会产生某种似乎个人的危险感,尽管夜间起火会产生某种令人欢快的印象,但这在旁观者(当然不是遭了回禄之灾的居民)身上却会产生某种脑震荡,仿佛是在向他自己的破坏本能挑战似的,可叹的是任何人心里都隐藏着这种本能,甚至在最老实和拉家带口的九等文官身上也不例外……这种阴暗的感觉几乎总是令人陶醉的。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够不带有某种快感来观看火灾?” 642 这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我说过的原话——有天夜里他偶然碰到一次火灾,他从火灾现场回来后对当时的景象记忆犹新。

连布克正面对厢房在喊叫和指手画脚,下着命令,但是他的命令谁也不执行。我甚至想,人们在这里已经把他抛弃在一边,根本没人理他。

“完全是纵火!这是虚无主义!既然起火了,着了,那就是虚无主义!”我几乎带着恐惧地听到他在说,虽然已经无须大惊小怪了,但是显而易见的现实总是在自身中包含有某种惊心动魄的东西。

“遭到火灾的人的眼泪可以擦干,可是城市却烧光了。这都是那四个,那四个半混蛋干的。把这混蛋抓起来!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而另外四个半却遭到他的诽谤。他骗取了一些家庭对他的青睐。居然有人利用家庭女教师的名义来烧房子。这卑鄙,卑鄙!啊,他在干什么!”他叫道,突然看见那座着火的厢房的屋顶上有一名消防队员,他脚下的屋顶已经起火了,周围正在不断蹿出火苗。“把他拽下来,拽下来,他会掉下来的,他会烧着的,快把他身上的火扑灭……他在那里干什么?” “他在救火,大人。” “不可能。火灾在人的脑子里,而不是在房子的屋顶上。把他拽下来,抛开一切!最好抛开,最好抛开!让它自生自灭!啊呀,什么人还在哭?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在叫,为什么就忘了老太太呢?”

但她并不是给忘了,而是她在还能进去的时候又自己回到那所着火的房子,抱着疯狂的目的,想从一间位于犄角、还烧着的小房间里把她的羽绒褥子给拽出来,她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了,热得大叫,因为那小房间也着火了,但是她还是用她那衰老的手把自己的羽绒褥子从打破了玻璃的窗框里用足力气往外塞。

这木板倒没有把他砸死,仅在飞落下来的时候,木板头碰到了他的脖子,但是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官宦生涯却从此结束了,起码在敝省;这一击竟把他打翻在地,他不省人事地摔倒了。

就在这街区的尽边上,在菜园后面的一块空地上,离其他建筑不下五十来步,矗立着一座刚刚落成的不大的木屋,可是这座孤零零的房子却几乎头一个起火,还在火灾发生之初。即使它烧光了,由于距离太远,也不可能延烧到城里的任何一座建筑,反之亦然——即使整个河对岸统统烧光了,唯独这座房子还能安然无恙,甚至不管当时的风势有多大。由此可见,它是单独地自行起火的,如此说来,它的起火就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但是这房子住着房客——城里人都认识的那个大尉和他的妹妹,还有一个是侍候他们的上了年纪的女用人,这天夜里,这三个房客:大尉,他的妹妹和女用人,三个人统统被杀死了,而且,显然,还遭到了抢劫。

有人立刻告诉我,找到大尉的时候,发现他的喉咙已经被人割断,他和衣躺在长凳上,杀他的时候,大概他已醉得跟死人一样,因此他根本没有听见,他“像只公牛似的”血流满地;他妹妹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则浑身被刀“捅满了窟窿”,可是却倒卧在门口的地板上,可见她当时是清醒的,大概她曾拼命挣扎,与凶手搏斗;那个女用人当时大概也醒了,脑袋已被完全打穿。

这住所是斯塔夫罗金先生,即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娜的爱子给大尉和他妹妹租下的,他还亲自前来租赁,很费了一番口舌,因为房东不想出租,他想用这房子开酒馆,但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租金并不计较,还预付了半年房租。 “不会是无缘无故烧起来的。”人群中可以听到这样的议论。

但是大多数人却保持沉默。大家都板着脸,但是大的、明显的愤怒我也没有看见。

不过我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在特意煽动群众,我也不想造这个孽,虽然我眼前曾倏忽闪过两三个从“酒吧”里出来的人的脸,他们在天亮前出现在火灾现场,而且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但是我特别记住了一个小伙子,瘦高个儿,小市民出身,很憔悴,鬈发,浑身像抹了层烟炱似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小炉匠。他没有喝醉,但是与那些板着脸站着的人群相反,样子似乎很激动。他老是回过头跟别人说话,虽然我不记得他究竟说什么了。他所说的语意连贯的话,最长的不过是:“弟兄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能听之任之吗?”边说边挥舞胳臂。

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去出席讲演会的——这是一件浅绿色的、华丽的连衣裙,四周滚着花边,但现在已经揉皱了,是匆匆忙忙、马马虎虎穿上的。她突然发现胸前的纽扣没有扣紧,脸上一阵发烧,急忙把衣服整理好,顺手抓起她昨天进屋时扔在沙发上的一条红头巾,围在了脖子上。

他没有走近窗口,而是停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但是,她没有向他回过头来。 “照历书上说,还在一小时前就应当天亮了,可现在几乎跟黑夜一样。”她懊恼地说。

照历书过日子就太乏味了

“您的情绪是这样忧伤,甚至跟我说话都找不出词来了。但是请放心,您说得很恰当:我一直是照历书生活的,我走的每一步都是照历书上算计过的。您感到奇怪?”

轻轻地、几乎胆怯地抓住她的一只手。

“您记得昨天我进屋的时候您曾经说我像个死人吗?您认为应当忘掉这话。忘掉或者置若罔闻。”

他推开房门后总是说:‘我就坐一会儿。’结果坐了一整天。

“丽莎,”他叫道,“我发誓,现在,我比昨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更爱你了!” “多么奇怪的自白!说什么昨天和今天,两种衡量标准,干吗呢?” “你别离开我,”他几乎绝望地继续道,“我们一起走,今天就走,好不好?好不好?”

还在瑞士的时候,我就不曾隐瞒过您我是怎样一个人。因为您已经结婚,所以我们就不能到莫斯科去访亲问友了,因此也就没有必要谈它了。

昨天我推开您的房门的时候,您甚至都不知道进来的是谁。正如您刚才所说,这仅仅是我的异想天开,别无其他。您可以勇敢地和胜利地面对所有的人。

你现在那么狂暴地谈到的这‘幸福’,在我就抵得上……一切。难道我现在能失去你吗?我发誓,昨天我爱你远不如今天强烈。为什么今天你要剥夺我的这一切呢?你知道这个新希望让我花了多大代价吗?我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自己的生命还是别人的生命?” 他迅速抬起了身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你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呢,还是付出了我的生命,这就是我要问你的问题。难道您现在完全听不懂我的话了?”丽莎又涨红了脸。

“一场噩梦和胡言乱语……我们说的是两件不同的事。” “我根本不知道您刚才说什么……难道您昨天不知道我今天要离开您吗,知不知道呢?别撒谎,知不知道?” “知道……”他低声说。 “那您还要怎么样:明明知道,还要给自己留下这‘一瞬间’ 645 。您到底有什么打算?” “请您把全部真相告诉我,”他怀着深深的痛苦叫道,“当你昨天推开我的房门的时候,你自己知道你把这门仅仅推开一小时吗?”

没错,最严肃的人常常会提出最让人惊讶的问题。您担心什么呢?难道是出于自尊心,因为是女人头一个抛弃您,而不是您头一个抛弃她吗?

我的心是在歌剧中受的教育,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就是全部谜底。

这里没有住何东西会损害您的自尊心,而且一切都是完全真实的。从我无法忍受的那美丽的一瞬间开始。前天,当我在大庭广众之中‘侮辱’您以后,您却以那样的骑士风度回答我,我回到家后就立刻猜到了,您之所以躲着我,是因为您结婚了,而完全不是因为您蔑视我,我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我明白了,您之所以躲着我,是为了爱护我这个冒冒失失的、轻举妄动的人。

他向我透露了,现在正有一个伟大的想法使您踌躇不决,而在这个伟大想法面前我跟他根本一钱不值,但是我毕竟挡了您的道。

您什么人也不用怕。一切都由我承担。我坏,我任性,我被歌剧里的大船迷住了,我是小姐……要知道,我还一直以为您非常爱我。请不要瞧不起我这个傻姑娘,不要笑话我刚才流下的眼泪。我非常爱哭,‘自叹命苦’。好啦,够啦,够啦。我无能为力,您也无能为力;我们双方都很难堪,咱们就借此聊以自慰吧。起码,自尊心不会因此而感到痛苦。

“我在蜡烛上烫伤了自己,别无其他。您该不是在哭吧?要顾全体面,要无情……”

“难道这就是斯塔夫罗金,‘嗜血成性的斯塔夫罗金’(正如这里有一位钟情于您的女士称呼您那样)!听我说,我不是已经对您说过了吗:我已经把我的生命仅仅算成一个小时,所以我心安理得。您也可以把自己的……算成……不过,您根本不需要;您还将会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一小时’和‘一瞬间’。” “我有多少你也有多少;我向您郑重保证,我跟你一样,不会多一个小时!”

“我应当向您承认,还在瑞士的时候,我就牢牢地确定了一个想法:您心里一定有一种可怕的、肮脏的和血腥的东西,而且……而且与此同时,又有一种使您显得非常可笑的东西。如果是真心话,您可要小心,不要随便向我倾吐:我会笑话您的。我会哈哈大笑,笑话您一辈子的……哎呀,您的脸色怎么又苍白了?不了,我不说了,我立刻就走。”她用一种厌恶而又蔑视的动作从椅子上跳起来。

“折磨我,惩罚我,你心里有气就冲我发好了。”他绝望地叫道,“你有充分的权利!我知道我不爱你,而且毁了你。是的,‘我给自己留下了这一瞬间’;我曾经抱有希望……早就有了……这最后的希望……当你昨天亲自进来找我,一个人,主动来找我的时候,我无法抵拒照亮了我的心的这道光。我突然信了……也许,直到现在我还信。”

“为了您这种高尚的坦率,我也将以同样的坦率回报您:我不想做您的大慈大悲的护士。假如我今天碰巧死不了的话,说不定我还当真会去当一名陪床的护士;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去看护您,哪怕您病得不轻,抵得上任何一个缺胳膊少腿的病人。我总觉得,您将会把我带到某个地方,那里有一只跟人那么大的毒蜘蛛,我们将在那里一辈子看着它,一面看一面害怕。我们相互间的爱就将在这种恐惧中烟消云散。您去找达申卡吧,她一定会跟着您到您愿意去的任何地方去的。”

斯塔夫罗金向他走去,但是刚走三步又回到丽莎身边。 “如果你现在听到什么,丽莎,那,要知道:都是我的错。” 她打了个哆嗦,胆怯地望了望他;但是他匆匆走了出去。

“如果您已经知道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急忙道,仿佛一双眼睛想钻进他的灵魂里去似的,“那,不消说,我俩谁也没有错,首先是您,因为这纯属巧合……机缘凑巧……总之,法律上不会牵连到您,所以我赶快跑来告诉您。” “烧了?杀了?” “杀了,可是没有烧掉,糟就糟在这里,但是我敢向您保证,这不是我的错,不管您怎么怀疑我,因为您在怀疑我也说不定,是不是?

您瞧,只要稍微放松一点,会闹出多大的乱子!不,这伙闹民主的混账王八蛋跟他们的五人小组——是靠不住的;这里需要的只有一样:英明的、盲目崇拜的专断意志,它不依靠偶然性,它依靠的是某种外来的因素……只有到那时这些五人小组才会乖乖地夹起尾巴,一旦需要才会俯首听命地派上用场。

最混账的谣言不也会很快传得沸沸扬扬吗……但是,说到底,其实您什么也不用怕。在法律上您弃全正确,良心亦然——要知道,您也不愿意呀,不是吗?是不是不愿意?没有任何罪证,完全是巧合……

“尸体根本没有烧掉吗?” “一点没有;这流氓什么事也做不好,办不妥帖。但是我很高兴,起码您处之泰然……因为您虽然毫无过错,甚至思想上也毫无过错,但是,要知道,毕竟……此外,您也得同意,这一切办得太好了,竟使您的情况完全改观:您突然成了一个自由的鳏夫,可以立刻跟一个又富有又漂亮的姑娘结婚,再说这姑娘已经在您的手掌之中。您看,一件普通而又鲁莽的情况巧合竟会玉成这样一件好事——啊?” “混账东西,您在威胁我吗?”

威胁您,我又能把您怎样呢?我才不干威胁您这种傻事呢!我需要的是您自觉自愿,而不是出于害怕。您是光,您是太阳……应当是我非常怕您,而不是您怕我!

但是我说,她的情况现在完全变了:现在她还要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干吗?要知道,您已经是一个自由的鳏夫了,您明天就可以娶她,不是吗?她还不知道——把这事交给我,我立刻可以给您把一切办好。她在哪,也应当让她高兴高兴嘛。” “让她高兴?” “还用说,走。” “您以为她就猜不到这些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斯塔夫罗金有点异样地眯起眼睛。

唉,您呀!即使猜到了又怎么样!这一切在女人手里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您还不懂得女人。此外,嫁给您现在对她非常有利,因为毕竟是她自己在出乖露丑,此外,我还对她说了不少关于‘大船’的事:正因为我看到用‘大船’可以影响她,由此可见她是什么样的姑娘。您放心,她肯定会若无其事地跨过这些尸体的,真是好极了——何况您完全,完全没有错,不是吗?她只会把这些尸体储存在自己的脑海里,以便将来在婚后的第二年拿来刺儿您。

“是——吗!难道她当真要离开您?怎么会闹出这种事来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傻不愣登地望了望他。 “这一夜,她多少明白了我根本不爱她……当然,关于这点,她也一向知道。”

“难道您不爱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带着一种无限惊讶的模样接口道,“既然您不爱她,那昨天她进来后,您干吗把她留在您身边呢?您是一个高尚的人,干吗不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您不爱她呢?您这样做也太卑鄙了嘛,何况您这样做让我在她面前不也显得太卑鄙了吗?” 斯塔夫罗金忽地大笑起来。 “我是在笑我那装腔作势的猢狲。”他立刻解释道。

试想,您刚出来见我,我就立刻从您脸上看出您遭到了‘不幸’。甚至,说不定,遭到了完全的失败,是不是?

“那么说,您送她来,就为了让我开心啰?” “要不然送她来干吗?” “该不是为了让我杀死自己的老婆吧?” “您又来了,难道是您把她杀了?真是个悲剧人物!” “反正一样,是您杀的。”

这事我立马就能给您办好:她那颗芳心,正是现在,在痛苦地思念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起码应当在痛苦地思念……您知道吗——真的,我甚至有点可怜她了!我一旦让她跟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言归于好,她又会立刻想念您——对他夸奖您,而且还会当面骂他——女人的心哪!

因为他就在路边,在花园的篱笆旁……而且,好像,在那里坐了一整夜;全身都湿透了,穿着军大衣……我来的时候,他看见我了。

“被杀的只是我的妻子,她的哥哥列比亚德金和他们的女用人。”斯塔夫罗金坚定地说。 丽莎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煞白。

“纯粹是趁火打劫;这都是那个强盗——苦役犯费季卡干的,也怪列比亚德金傻,他拿出自己的钱给所有的人看……我就为这事赶来的……就像脑门上挨了一块石头。当我告诉斯塔夫罗金的时候,他都差点站不稳了。我们正在这里商量,要不要立刻告诉您?”

真的,您可以把我在石臼里捣个稀巴烂,他是无辜的,相反,他自己伤心欲绝,都说胡话了,您全看见了。他无论从哪方面说,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无辜的,甚至思想上也是清白的……这都是那些强盗干的,再过一星期,肯定会把他们搜捕出来,用鞭子狠狠地揍他们……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丽莎全身发抖地在等着对自己的最后判决。 “我没有杀人,也反对这样做,但是我知道他们会被杀而没有去制止杀人凶手。请您离开我吧,丽莎。”斯塔夫罗金说,说罢便向大厅走去。

“您怎么能这样?您怎么能这样?难道您一点也不怕?”他完全跟疯了似的向斯塔夫罗金叫道,絮絮叨叨,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口吐白沫。 斯塔夫罗金站在大厅中央,一句话也不说。他用左手轻轻抓住自己的一撮头发,神情惘然地微笑着。

“您想破碗破摔了,是不是?因此您才这么干?您要去告密,出卖大家,然后自己去进修道院或者去见鬼……但是,要知道,我反正要把您干掉的,尽管您不怕我!” “啊,这是您在叨叨?”斯塔夫罗金终于看清楚是他。“快跑,”他突然清醒过来,“快去追她,让他们套车,不要离开她……快追,快追呀!把她一直送到家,别让任何人知道,也别让她到那儿……去看尸体……看尸体……强迫她坐上马车……阿列克谢·叶戈雷奇!阿列克谢·叶戈雷奇!”

您算什么‘大船’,一只只配拆了当柴烧的破旧的驳船……

“我想先……那些被杀的人在哪儿?” “啊,您又想入非非了!我怕的就是这个……不,咱们还不如先撇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再说您也不必去看。” “我知道他们在哪儿,我认识这房子。”

“他在等我,上帝!”她突然停下来,满脸绯红。 “但是得了吧,假如他是个不抱成见的人。我说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这事与我完全无关,我完全是局外人,这,您自己也知道;但是我毕竟还是希望您好……假如咱们这艘‘大船’出了问题,假如咱们发现这不过是一艘只配拆了当柴烧的、朽坏了的旧舢板……”

“您干吗不想让他看见您呢?相反,您应当骄傲地直接看着他的眼睛……如果说您有什么关于那个……处女贞操什么的……要知道,这全是偏见,太落后啦……您上哪呀,您到底要上哪呀?哎呀,净跑!咱们还不如回到斯塔夫罗金那里去好,可以坐我的马车……您到底要上哪呀?那儿是庄稼地……哎呀,摔倒了!”

。丽莎像小鸟一样向前飞去,也不知道要飞到哪儿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落在她后面约摸五十步了。她绊在一个小草丘上摔倒了。就在这时候,从后面,在另一侧,传来了一声可怕的喊叫,这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喊,他看见她在跑,跑着跑着又摔倒了,于是他穿过田野向她奔去。

这次相遇的整个不可思议的情况,使他的神智受到了极大震动,他泪流满面。他看到他如此热爱的姑娘在田野上狂奔,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天气,就穿着一件连衣裙,就穿着她昨天穿的那件华丽的连衣裙,但是裙子现在已经揉皱了,摔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用发抖的手披在她肩上。他突然叫了一声,感到她的嘴唇亲吻了一下他的手。

咱们现在上哪呢,回家?不,我想先看看那些被杀的人。听说,他们杀了他的妻子,可他说是他自己杀的;要知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吗?我要亲眼看到这些被杀的人……为了我……因为他们,他今天夜里不爱我了……我看到他们以后就全明白了。快,快走。我认识这房子……那里发生了火灾……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的朋友,不要原谅我这个伤风败俗的女人!干吗要原谅我呢?您为什么哭呀?给我一记耳光,就在这旷野打死我,像打死一条狗一样!

这时,他俩手拉着手走着,走得很快,很匆忙,就像两个疯子。他们径直向火灾现场走去。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始终没有失去希望,他希望能遇到一辆马车,哪怕随便什么大车,但是一路上竟没碰到一个人。

突然在这一片烟雾蒙蒙、冰冷的昏暗中冒出了一个人影,这人影既奇怪又荒诞,在向他们迎面走来。

我在向我一生中所有美好的东西下跪,我在亲吻它,感谢它!现在我把自己分成了两半:那里是一个幻想飞上天的疯子,Vingt deux ans! 652 而这里是一个伤心欲绝、被冻僵了的老人,一个家庭教师……chez ce marchand, s’il existe pourtant ce marchand…… 653 ,但是您全湿透啦,Lise!

这时有个人叫道:“这就是斯塔夫罗金的相好!”另一边又有人喊:“杀了人还不够,还要来看热闹!”我忽然看到,在她身后,头顶上,有个人举起手,给了她一拳;丽莎摔倒了。

好像,丽莎站了起来,但是又有人给了她一拳,她又倒了下去。突然人群分开了,在摔倒的丽莎周围形成了一个不大的空圆圈,而浑身血迹、疯了似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则站在她身旁,又哭又叫,绞着双手。以后发生的事,我就记得不完全准确了;只记得丽莎蓦地被人抬走了。我跑去追她;她还活着,或许还有知觉。

在敝城,大家一向认为他是一个“脑袋里缺根弦的爱唠叨的大学生”,但是现在他在讲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而在乱糟糟的一片议论声中,这话题却很能吸引人。他以她不久前最贴心的心腹身份讲了她许多全新的、出人意料的身边琐事;无意中(而且,当然很不谨慎)说了一些她个人对敝城众所周知的大人物的看法,这就立刻触痛了某些人的自尊心。

他说得含含糊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就像一个缺心眼的人,但又为人正直,痛感必须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一下子解释清楚,但他又老实巴交,不善机变,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和在什么地方打住。

说什么她还让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上了个大当,因为他自己也倾心于这个不幸的丽莎,可是他却“鬼使神差”地几乎用马车把她送给了斯塔夫罗金。

他最后说。当许多人焦虑不安地询问关于斯塔夫罗金的情况时,他直截了当地宣称,列比亚德金之所以遇难,按照他的看法,纯属偶然,这一切全怪列比亚德金自己,他不该把钱拿出来给别人看。

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却立刻替自己辩护:“我之所以吃她的,喝她的,并不是因为我没有钱,她请我去,能赖我吗?!请允许我自己来说句公道话,我还是十分感谢她的知遇之恩的。”

细节她没有说,但是她浑身发抖地指出,他“当时使她惊愕得无以复加”。我认为他不过是吓唬她,威胁她,如果她胆敢“说出去”,他就告她是同谋。他之所以必须吓唬她,这跟他当时的一些行动计划有密切关系,不用说,这计划她并不知道,直到后来,过了五天,她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这么怀疑她是否能保持沉默,这么害怕她又会大发雷霆……

我们的人,共五名成员,全体集合。

这次全体会议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亲自指定在这里召开的;但是他却不可饶恕地迟到了,小组成员已经等了他一小时。

埃尔克利准尉

这个奇怪的男孩有一个特点:异乎寻常地不爱说话;他可以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接连坐上十个晚上,哪怕在最不寻常的谈话中也一言不发,可是,相反,又睁着他那双孩子般的眼睛非常注意地盯着说话的人,全神贯注地倾听。

现在查明,他根本没有任何任务。而且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自己的地位。他只是很崇拜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而且不久前才遇见他。假如他遇到一个过早腐化堕落的畸形儿,这人又利用某种浪漫的社会主义作幌子,唆使他去建立一个匪帮,并且为了考验他,命令他去杀死并抢劫他遇到的任何一个庄稼汉 661 ,他也一定会铤而走险,遵命照办。

他们热烈地谴责那只专横的而又在阴暗中操纵他们的黑手。总之,他们在等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彼此影响,终于再次决定要求他作出彻底交代,如果他再跟过去那样支吾其词,那就干脆解散五人小组得了,但是在解散的同时必须在平等和民主的原则上,自行建立一个新的“宣传思想”的秘密团体,以代替那个五人小组。

他手里拿着帽子,给他茶他也不喝。他的样子很凶,严厉而又傲慢,想必,他从大家的脸色一下子就看出来:他们想“造反”。 “在我开口之前,你们先说说你们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变得这么严肃。”他说,露出一丝狞笑,眼睛扫视着大家的脸。

利普京先“代表大家”发言,他用气得发抖的声音宣称,“如果再这样下去,非碰得头破血流不可,您哪。”噢,他们倒不是怕头破血流,甚至随时准备抛头颅洒热血,但仅仅是为了共同事业(全场骚动,一致赞同),因此有事就要向他们公开,让他们心里有底,“要不,这算唱的哪一出呢?”

我们根本不是因为害怕,如果一个人单独行动,其他人不过是他任意摆布的走卒,那这个人一旦出错,大家就会跟着倒霉。(发出一片感叹声:对,对!全体支持。)

“首先是您利普京亲自参加了这一阴谋,其次,也是最主要的,我曾经命令您把列比亚德金打发走,还给了您钱,可是您干什么了呢?要是把他打发走了,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不是您出了个馊主意,说还是让他上台朗诵诗好吗?” “主意并不等于命令。命令是把他打发走。” “命令。多么奇怪的词……相反,正是您下令停止把他送走的。”

您听到别人在大轰大嗡,您就信了。您就害怕了。斯塔夫罗金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证据就是他在会见了副省长之后,于十二点乘火车到彼得堡去了;如果真有什么事的话,是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到彼得堡去的。

“我不过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底,因为我知道你们都为列比亚德金的被杀而不胜唏嘘,”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收回信时又重复了一遍,“诸位,这样一来,一个叫费季卡的人便完全偶然地使我们摆脱了一个危险人物。这就叫无巧不成书!这不是很有教育意义吗?” 五人小组成员面面相觑,迅速地对看了一眼。

“诸位,现在该轮到我来问你们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端起了架子,“请问,你们未经允许凭什么放火烧城?” “什么!我们,我们放火烧城?您这不是嫁祸于人吗!”发出一片惊呼。

“那么说,你们否认啰?但是我敢肯定,放火的是你们,就是你们,而不是任何别的人。诸位,你们别抵赖,我有准确的情报。你们的胡作非为甚至使共同事业遭到了危险。你们不过是由无数网扣结成的大网上的一个网扣,你们必须盲目地听从中央的号令。然而你们中间就有三个人,在没有丝毫指示的情况下,擅自行动,怂恿什皮古林厂的工人去放火,结果发生了火灾。” “那三个人是谁?我们中间谁是那三个人?” “前天半夜三点多,您,托尔卡琴科,在‘毋忘我’饭店曾怂恿福姆卡·扎维亚洛夫去放火。”

“根据我的理解,再说也不可能不理解,您自己一开始(后来还重复了一次)就口若悬河地——虽然太理论化了一点——描写过覆盖着一张无限大的、环环相扣的大网的俄罗斯的图画。每个行动小组也在不断吸收新成员,无限地发展分支机构,与此同时,又承担着这样的任务,即经常进行揭露性宣传,从而不断降低地方当局的威信,在乡村制造混乱,散布玩世不恭的言论和到处捣乱,无论如何要使老百姓完全没有宗教信仰,只想吃好的穿好的,最后甚至可以采取老百姓的主要手段——到处纵火,从而在预定的时刻,如果有此必要的话,甚至使国家陷入绝境。我竭力一字不差地回想起来的这些话,是不是您亲口说的?这是不是您告诉我们的行动纲领?而您是以中央委员会特派员的身份告诉我们的,可是对这个中央委员会我们至今一无所知,对于我们,这个中央委员会几乎是个荒诞不经的东西。”

您又接着假设,如果每一个网扣都能成功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到那预定的时期,只要一声令下,整个俄罗斯……

“我要指责你们的是自作主张、任意胡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怒喝道。“我在这里你们还不敢不经我的允许擅自行动。够了。已有人准备去告密,就在明天或者今天夜里,说不定你们就会被一网打尽。你们瞧吧。这消息是可靠的。” 这时已经是所有的人都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了。

“肯定是斯塔夫罗金!”利普京叫道。 “什么……为什么是斯塔夫罗金?”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仿佛突然语塞。“啊呀,见鬼,”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是沙托夫!现在你们大家想必已经知道,从前沙托夫曾是我们事业的一分子。不瞒你们说,我曾经通过一些没有受到他怀疑的人对他进行了监视,我惊奇地获悉,这张网的布局,而且……总而言之,一切,对他已经不是秘密了。为了救自己,以免别人指控他过去参加过我们的组织,他肯定会去告发我们大家。在此以前他还一直摇摆不定,因此我也就饶了他。现在你们这么一放火倒给他松了绑:他很震惊,已经不再动摇了。我们明天就会作为纵火犯和政治犯被捕。”

我可以通过一个人对沙托夫施加影响,让他丝毫也不怀疑地暂时不去举报,但是不会超过一昼夜。超过一昼夜我就无能为力了。这样,到后天早晨,你们可保无虞。

“没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肯定道,“但是对这点也已经预先考虑好了防范措施。有办法完全消除外界的怀疑。” 他像过去那样确定不移地讲到了基里洛夫。说他想要开枪自杀,又说他答应等候我的招呼,并允诺临死前留下一封短信,他愿意承担一切,让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总之,这一切读者已经知道了)。

他要自杀的坚定意向是出于哲学上的考虑,但我看是一种疯狂的意向——上边也知道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继续解释)。对上边毫发无损,一切都对共同事业有利。因为预见到他这样做是有利的,并深信他的这一意向是完全严肃的,因此就向他提供了回俄国的经费(不知道他干吗一定要死在俄国),给了他一个他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完成了),此外还要求他承诺只有让他自杀的时候他才能自杀,这事我已经告诉大家了。他全答应了。请注意,他参加我们的事业是基于某种特殊的考虑,他希望成为一名对事业有利的人,此外我就无可奉告了。

他突然非常恼火地把话打住,好像他突然感到,他这样苦口婆心地来说服这些小人物,未免太抬举他们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悉听尊便。如果你们拿不定主意,咱们就散伙——不过这仅仅是因为你们不听我的话和背叛。要是这样的话,咱们就从现在起分道扬镳。但是要知道,如果这样的话,你们除了将遇到沙托夫的告密带来的不愉快及其后果以外,你们还将遇到咱们合伙时曾坚定地宣布过的另一个小小的不愉快。至于我,诸位,我并不很怕你们……别以为我已经紧紧地跟你们拴在了一起……不过,这也无所谓。”

“我反对,我以为不可,我坚决反对这种血腥的解决办法!”维尔金斯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问。 “什么但是?” “您说但是……我等着听下文呀。” “我好像没有说但是呀……我只是想说,如果大家商量,那……” “那什么呢?” 维尔金斯基不言语了。

他不是采用罗马公民法 663 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来提出这一事实,只是简单地让大家感到恐惧和危及自己生命,这就有点不像样了。当然,一切都是“适者生存” 664 ,而别的原则是没有的,这道理大家都知道,但是,这毕竟……

斯塔夫罗金的逃跑使他惊慌失措并感到沮丧。他撒了一个谎,诡称斯塔夫罗金见过副省长;问题就在于他没有见过任何人,甚至也没有见过他母亲就跑了——真正让人纳闷的是,甚至没有人惊动他(后来省府不得不对此作出专门交代)。

再说他们又拴住了他的手脚:他本来决定快马加鞭立刻去追斯塔夫罗金,可是沙托夫的事又拖住了他的后腿,他必须紧紧抓住五人小组,以防出现不测。“不能白白地抛弃它,说不定会有用的。”我认为他就是这么想的。

他正是觉得,沙托夫绝对受不了当前这一时刻——丽莎的死和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死——正是现在,他会最后下定决心。谁知道呢,也许他这么认为真有什么根据也说不定。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走在人行道中间,把人行道全占了,一点也不理会利普京,没给他在身旁留下一点空地,因此利普京只好紧跟在他身后,要不就落后一步,要不想赶上去跟他并排说话,就只好跑到街上的烂泥里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想起,还在不久前,他为了紧跟斯塔夫罗金,斯塔夫罗金也像他现在这样走在中间,把人行道全占了,因此他也只好在烂泥里迈着碎步紧紧跟上。他陡地想起了这情景,气便不打一处来。

至于去找基里洛夫,越晚越有把握。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慌不忙地、津津有味地吃着,又摇铃要换一种芥末,然后又要啤酒,不过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他能同时做两件事——既吃得津津有味,又能陷入深思。

“如果我们决定散发这类传单,”他浑身像筛糠似的发抖,“因为我们的愚蠢和对事情一窍不通,只会让别人看不起我们,您哪。”

“这份传单您必须亲手排版和付印。我们一定要把沙托夫的印刷机挖出来,您明天就把它接过来。您要尽可能快地把它排好,并尽可能多印几份,然后利用整个冬天散发出去。会提供经费的。应当尽可能多印几份,因为其他地方会向您要的。” “不,您哪,请恕我直言,我不能承担这种……我不干。” “不过,您会接受的。我是按中央委员会的指示办事的,您必须服从。”

“可我认为,我们在国外的中央忘记了俄国的现实,而且破坏了任何联系,因此只会白日说梦……我甚至认为,俄国根本就没有几百个五人小组,只有我们这一个,而且根本就没有任何网。”利普京说到后来终于喘不过气来了。

“对于您,尤其可鄙的是您不相信我们的事业,可是又跟着它跑……现在又像条癞皮狗似的跟着我跑。” “不,您哪,我不跟您跑。我们完全有权甩掉您,成立一个新团体。” “混——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两眼发出凶光,厉声喝道。

这时利普京的脑海里像闪电般闪过一个想法:“转过身去,往回走:如果现在不转身,我就永远回不去了。”他这样想了足有十步路,但是在第十一步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猛地生出一个新的、一不做二不休的想法:他没有转过身去,也没有往回走。

这就是费季卡钻进基里洛夫家的秘密通道。 “不能让沙托夫知道我们在这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利普京厉声低语。

“您没有搞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我就是为那件事来的。” “今天?” “不,不,明天……大概就在这时候。”

基里洛夫几乎没有注意他。利普京过去就知道基里洛夫的理论,常常取笑他;但是现在他一声不响,阴郁地看着自己四周。

“过去都是您亲自款待客人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酸溜溜地说道。 “这都无所谓。让利普京也喝点。”

“斯塔夫罗金走了?”基里洛夫问。 “走了。” “他做得好。”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两眼露出了凶光,但是他忍住了。 “您怎么想的我都无所谓,只要每个人说到做到就成。” “我说话算数。”

“您很希望我开枪自杀,同时您又害怕我突然变卦,是吧?” “就是说,要知道,是您自己把您的计划与我们的行动联系在一起的。考虑列您的这一计划,我们已经采取了某些措施,因此您无论如何不能中途变卦,因为这样做您就使我们为难了。” “您没有任何权利。” “我懂,我懂,完全随您便,我们是微不足道的,不过我希望这个完全由您作出的决定能够付诸实现。” “难道你们所做的所有卑鄙下流的勾当也都应当由我来承担责任吗?”

“我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继续道,越来越有气,也越来越心神不定,不知道应当用什么口吻跟他说话,“您希望我走,好让您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想;但是这一切对于您都是危险的征兆,首先是对您。您要多想想。我看,还是不想的好,就这么定了。真的,您让我很不放心。” “我只有一点感到恶心,就是那时候有一个像您这样的恶棍在我身边。”

您要死,还这么斤斤计较,那……这一切就很危险了。我可以站到台阶上去,您可以假定我什么也不懂,而且我是一个比起您来低得不能再低的人。

“不,您不是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人;您很有才干,但是许多道理您不懂,因为您是个卑鄙小人。”

“我对您的理论从来就一窍不通,但是我知道,您这理论不是为了我们才想出来的,可见,没有我们,您也会照办不误。我也知道,不是您吃下了这思想,而是这思想吃下了您,可见您是不会拖延的。” “什么?我被这思想吃了?” “对。” “而不是我吃下了这思想?这话说得好。您还有点小聪明。不过您在用激将法,我感到自豪。”

“不知道。他是来告别的;穿好了衣服,做好了准备。他走了就不回来了。他说您是卑鄙小人,他不想等您的钱了。” “啊——!他怕我……哼,我现在也可以把他,如果……他在哪,在厨房?”

我坚信,因为没有厨娘,这牛肉炸土豆,一定是基里洛夫从早上起就亲自为费季卡做好了的。 “你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个箭步蹿到下面,“为什么不在吩咐你等着的地方等着?” 说罢他挥拳使劲捶了一下桌子。 费季卡摆出一副俨然的架势。

“你在这里首先必须放明白,现在你是在拜访阿列克谢·尼雷奇·基里洛夫先生,而你永远只配给他擦皮靴,因为他在你面前是一个有教养、有头脑的人,而你充其量——呸!”

看得出来,他态度傲慢,决心已定,想在第一次爆发以前故作镇定地发一通议论,而这是极其危险的。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没有工夫注意这危险了,再说这也不符合他对事情的一贯看法。

要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你一开始就骗我,所以你在我面前成了个真正的卑鄙小人。反正像人身上的一只可恶的虱子——我认为你就是这样一种可恶透顶的东西。你答应给我一大笔钱作为杀害无辜者的代价,你还发誓说这是为斯塔夫罗金先生干的,尽管到头来只能说明你无礼地骗人。我连一星半点也没捞着,更不用说一千五百卢布了,而斯塔夫罗金先生不久前抽了你一个大嘴巴,这连我们也知道。

要不是你天生是我的主人,我半大不大的时候喜欢过你照顾过你,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干了,甚至都不用动窝。

“永远不许你大模大样地审问我。斯塔夫罗金先生对你的所作所为都感到吃惊,他根本不想插手这件事,更不用说下令或者给我钱了。我鬼迷心窍,上了你的当。”

斯塔夫罗金先生站在你面前就像站在楼梯上,而你就像条愚蠢的小狗似的在下面冲他汪汪叫,他从上面向你啐口唾沫,还是给了你大面子。

“要是您明天也像那个无耻的斯塔夫罗金那样一走了之的话,”他怒气冲冲地问基里洛夫嚷道,满脸煞白,说话结结巴巴,吐字也不清楚,“哪怕您跑到天边,我也要把您……像只苍蝇似的吊死……踩死……明白吗!”

利普京记得他身边有枪,一想起刚才那场面还在浑身发抖;但是他的答复不知怎么突然自动地、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 “我想……我想:‘从斯摩棱斯克到塔什干,人们根本就没有焦急地等待那个大学生。’ 668 ” “您看见费季卡在厨房里喝什么了吗?” “喝什么?喝伏特加呗。” “那您就放明白点,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喝伏特加。我劝您以后考虑问题的时候要记住这点。而现在您去见鬼吧,一直到明天我用不着您……但是您给我小心了:别犯傻!” 利普京没命似的拔腿就往家跑。

他早就准备好了一份冒名顶替的护照。甚至想起来都让人觉得离奇,这个恪尽厥职的小人物,这个家庭里的小暴君,大小也是个官(虽说是个傅立叶主义者),而且首先是个资本家和高利贷者——居然早就私下里产生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准备好了这份护照,以防不测,以便利用它溜到国外去,假如……他认为这个假如是有可能的,虽说,当然,他自己也始终弄不清这个假如到底可能意味着什么。

谁若不信这种稀奇古怪的事甚至现在还常常出现在我国日常的现实生活中,那就让他去查一查所有逃亡国外的俄国真正流亡者的经历。没有一个人逃亡国外是出于比较聪明和比较现实的考虑。都是因为怪影迭现,异想天开,不得不出此下策。

虽然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置沙托夫的事于不顾(要不然,他何必这样匆忙呢),但是他要逃跑也不应当在沙托夫死前逃跑,不应当甩手不管沙托夫的事,而是必须在沙托夫死后再逃跑——这已经是决定了的,无可更改的和铁板钉钉的。

利普京又跑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住处,终于在暗中悄悄地打听到,昨天,虽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回家已是半夜一点左右,但却整夜安安稳稳地睡在自己家里,一直睡到早晨八点。不用说,不可能有任何疑问,强盗费季卡的死没有任何非同一般的地方,干这行当的人最常见的也就是到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但是那句预示着凶险的话“今晚费季卡是最后一次喝伏特加了”,同这个预言的立刻得到证实这一巧合,却是那么意味深长,以致利普京突然不再动摇了。

而晚上,在规定的时刻,他头一个来到了约定与沙托夫见面的地点,诚然,他兜里仍揣着自己的护照。

然而在那天行将终了的时候,他心中却掀起了一场暴风雨,而且……似乎,我敢肯定,薄暮时分曾出现这样的一瞬间:他想站起身来,去——告发一切。这一切究竟是什么——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他宁可反过来毁了他自己,只要能够“粉碎这些坏蛋的阴谋”就成——这是他的原话。

从他那方面来说,这是因为他一贯十分自信,还因为他一向不把这些“小人物”放在眼里,尤其是沙托夫。早在国外的时候,他就形容沙托夫是个“悲天悯人的白痴”,一向瞧不起他,他坚信,要对付这样一个胸无城府的人易如反掌,即在整个这一天密切监视他的行动,一有危险就立刻把他的路切断。

您自己也不知道这条混账的街道和这座混账的房子在哪。请您把您该得的三十戈比收下,您就死心吧,多一个子儿也不给。” “哎呀,太太,是你自己指着要去耶稣升天巷的呀,而这是上帝显灵街:耶稣升天巷离这儿远着呢,哪跟哪呀。倒把我这骟马累出汗了。”

你慢点,这儿要上楼了——多遗憾,没点火——楼梯陡,抓紧点,抓紧点,这就是我住的小屋。对不起,我没点火……马上!

“不要,Marie。不要到旅馆去!什么旅馆不旅馆的?干吗呢,何必呢?” 他双手合十,恳求她。

“既然这样,既然您这样开通,居然连这也能理解,那我就要冒昧地补充一句,我之所以直接来找您,并且直接来到您的寓所,多少也是因为我一向认为您远不是一个卑鄙小人,也许比别的……坏蛋要好得多……” 她的两眼放出了光。她想必吃过某些“坏蛋”很多苦头。

这个经常毛发向上支楞着的、强壮而又似乎浑身是刺的人,突然全身都似乎软化了,容光焕发,神情开朗。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感情。三年的离别,三年破裂的婚姻,并没有从他心中排挤掉任何东西。也许这三年中的每一天,他都在魂牵梦萦地想念她,想这个从前曾对他说过“我爱你”的亲爱的人儿。

他生性纯洁、腼腆,以至于到了古怪的程度,他认为自己是个奇丑无比的丑八怪,他恨自己的脸,恨自己的性格,他把自己比作一个畸形的丑八怪,这种人只配拉到集市上去向人展览。由于这一切,他把光明正直看得高于一切,他全心全意地忠于自己的信念,以致达到狂热的程度,平素则阴沉、高傲、爱动怒、不爱说话。

幸碣

但是当她用这种疲惫的目光看了看他,他突然明白了,这个他深爱的人在痛苦,也许在责怪他。

但是,他从前那么熟悉的她,过去那种爱轻举妄动的、天真而又朴直的充沛精力现在却变成了一副忧郁的愤激和绝望,似乎有点愤世嫉俗,但是她对此还没有习惯,并且她为此也深感苦恼。

“噢,我马上去拿劈柴,去拿劈柴来,劈柴我有!”沙托夫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劈柴……就是说,但是……不过,茶也马上。”他挥了一下手,似乎横下一条心,抓起了制帽。 “您上哪呀?这么说,家里没茶?” “会有的,会有的,会有的,一切马上会有的……我……”他从书架上拿起了手枪。 “我马上把这手枪卖掉……或者给当了……”

沙托夫和基里洛夫住同院,彼此几乎不见面,即便碰上了,彼此既不问好,也不说话:他俩在美国“躺”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基里洛夫,您这儿常常有茶:您有茶叶和糖吗?” 基里洛夫正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有一个习惯,通宵都在屋里踱来踱去,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突然停了下来,凝神注视着跑进来的沙托夫,不过并没有显得特别惊奇。 “茶叶有,糖有,茶炊也有。不过用不着生茶炊了,有热茶。请坐,您随意喝吧。” “基里洛夫,咱俩在美国的时候睡同屋……我妻子来找我了……我……给我点茶叶……茶炊也要。”

“既然嫂夫人来了,当然要生茶炊。不过茶炊可以以后再说。我有两个。现在您可以先把桌上的茶壶拿去。热的,滚烫的。全拿去,糖也拿去,全拿去。面包……面包很多,也全拿去。还有小牛肉。一卢布钱。” “给我,朋友,我明天一定还!唉,基里洛夫!” “就是在瑞士的那位嫂夫人吗?这很好。您这么跑了来也很好。”

“基里洛夫!”沙托夫叫道,他用胳臂夹住茶壶,两手拿起糖和面包。“基里洛夫!要是……要是您能够放弃您那些可怕的幻想,抛弃您那个无神论的梦呓……噢,您是一个多好的人呀,基里洛夫!”

玛丽亚·沙托娃显然很满意丈夫回来得这么快,几乎迫不及待地端起了茶杯喝茶,但是已经不需要再跑去拿茶炊了:她只喝了半杯茶,面包也只吃了很小的一块。至于小牛肉,她厌恶而又恼怒地拒绝了。

“不,我一点不明白,我根本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客人宽厚和几乎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只是有件事要转告您,我也是为这事来的,主要是我不希望浪费时间。您有一台不属于您的印刷机,您总得对它有个交代吧,这,您自己也知道。我奉命要求您明天下午七点整把他给利普京。此外,我还奉命通知您,以后再也不会要求您做任何事情了。” “任何事情?” “完全正确。您的报告被批准了,您已被永远除名。我奉命正式通知您。” “谁命令您通知我的?” “告诉我暗号的人。” “您从国外回来?” “这……我认为这跟您无关。”

“根本无须搬走。您只要指出埋藏的地点,我们只要查明属实,的确埋在那里就成。我们只知道这地方在哪,但具体地点不知道。难道您把这地点也告诉别人了?” 沙托夫看了看他。 “您,您,这么个毛孩子——这么傻的一个毛孩子——您也像只羊似的一头钻进去了?唉,他们需要的正是您这样年富力强的人!好,您走吧!唉——!这个卑鄙小人欺骗了你们所有的人之后自己跑了。”

他狂热而又幼稚地忠于“共同事业”,而实际上是忠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是按照他的指示办事的,这指示是在我们的人那里开会,先商量好了,后来又分配了明天的角色时给予他的。

执行任务是这个浅薄而又不动脑子的、永远渴望服从别人意志的人的一种需要——噢,当然,无他,必须是为了“共同的”或者“伟大的”事业。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像埃尔克利这类狂热的小人物,所谓为某个主义奋斗,除非把这个主义与按照他们的理解体现了这主义的某个人融合在一起,否则他们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们为这个主义怎样奋斗法,在啸聚一起准备谋杀沙托夫的凶手中,多愁善感、和蔼可亲和心地善良的埃尔克利,也许是个最最无情的人,他对沙托夫没有个人恩怨,可是他在参与杀害沙托夫的时候竟会连眼睛都不眨。比方说,他在执行自己的任务时,曾奉命顺便好好察看一下沙托夫的情况,可是当沙托夫在楼梯上碰到他,因为发烧说漏了嘴(很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说他妻子回来找他了——埃尔克利却立刻出于本能,狡猾地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进一步的好奇,尽管他脑海里倏忽一闪,明白妻子回来这事对他们此举的成败得失将具有重大意义……

实际上还果真如此:就是因为这事,竟救了这帮“坏蛋”,使沙托夫打消了去告发他们的念头,而且还帮助他们“除掉”了他……首先,这事使沙托夫很激动,使他脱离了常规,使他失去了通常的洞察力和小心谨慎。

怎么能撇下她,撂下她,没人照顾她呢!再说这提袋,多小的一个包啊,又轻又皱皱巴巴的,也就十俄磅 670 重!真可怜,她多么疲惫不堪,受了多大罪啊!她自尊心很强,所以并不诉苦。

她是来找工作的——唉,她对找工作又懂得什么呢?要知道,这都是些十分任性的孩子,她们满脑子都是她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幻想;她还生气,可怜的人儿,为什么俄罗斯不像她们在围外幻想的那样呢!噢,不幸的人啊,噢,天真的人啊……不过,这儿还真冷……

她欠起身子,惊奇地环顾左右,仿佛不明白自己在哪里似的,突然她又气又急又不安地发作道: “我占用了您的床,我累得不知不觉睡着了;您怎么敢不叫醒我呢?您怎么胆敢认为我打算来麻烦您,成为您的累赘呢?” “我怎么能叫醒您呢,Marie?”

她下了床,刚想迈步,但是,突然一阵非常强烈的痉挛与疼痛一下使她失去了全部力量和全部决心,于是她大声地发出一声呻吟,又摔倒在床铺上。沙托夫急忙跑过去,但是Marie把脸埋在枕头里,抓住他的一只手,用足力气又抓又拧。这样继续了大约一分钟。

我说,我想在这里办一家装订厂,这厂建立在互相联合的合理原则的基础上。 671 因为您住在这里,您认为这厂能够办成吗?” “唉,Marie。我们这里没人读书,也根本没有书。他怎么会要装订书呢?” “他是谁?” “这里的读者以及这里的普通居民呀,Marie。” “那就该说清楚,要不:他,谁是他——不知道。语法都不懂。” “这是符合语言发展方向的,Marie。”沙托夫嘀咕道。

“因为读书和装订书,这是发展的两大阶段,相距甚远。他先要一点一点养成读书的习惯,不用说,这就需要几世纪,但是把书仍旧看做一种随随便便的东西,揉来揉去,随便乱扔。装订书已经意味着尊敬书,意味着他不仅喜欢读书,而且还承认读书是件好事。整个俄国还没有达到这一阶段,欧洲却早在装订书了。”

什么人被我抛弃了呢?现实生活的敌人;害怕独立思考的、过了时的自由主义者;思想的奴才,个性和自由的敌人,鼓吹死气沉沉、腐烂发臭的老顽固!他们有什么呢:食古不化,中庸之道,最庸俗和最卑鄙的平庸,充满嫉妒的平等,没有人格尊严的平等,就像奴才和九三年 672 法国人所理解的那种平等……而主要是到处是恶棍,恶棍和恶棍!

她想摇摇头,作否定状,可突然她又出现了方才出现的那种痉挛。她又把头埋到枕头里,沙托夫见状急忙跑到她身边,都吓疯了,她又拼命抓住他的一只手,足有一分钟,把他的手都握疼了。

“此外,还做什么呢?您在鼓吹什么呢?要知道,您是不会不鼓吹什么的;您就是这性格!” “我在宣传上帝,Marie。” “宣传您自己都不相信的上帝。这想法我永远无法理解。”

“不许您对我说这样的话!这女人的死,可以说是这些人……犯下的暴行,此话当真?” “肯定是这样。”沙托夫咬牙切齿地说。

“难道您就看不出已经开始了吗?” “什么开始了,Marie?” “我怎么知道?难道这事我知道什么吗……噢,真该死!噢,这一切早该受到诅咒!”

“难道您还看不出我正在经受分娩的阵痛吗。”她欠起身子,用一种可怕而又痛苦的、把她的整个脸都扭曲了的恼怒看着他。“让这孩子还没生下来就受到诅咒吧!” “Marie,”沙托夫终于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叫道,“Marie……但是,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他蓦地明白过来,十分果断地抓起自己的帽子。

乡下女人生孩子根本用不着接生婆……死了拉倒……

“基里洛夫,我老婆要生了!” “什么?” “要生了,要生孩子了!” “您……没有弄错吧?” “噢,没错,没错,她正在一阵阵疼呢……要请个女人。随便什么老太婆,一定要快……现在能找到吗?您不是认识很多老太婆吗……” “很遗憾,我不会生孩子,”基里洛夫若有所思地回答,“就是说不是我不会生孩子,而是我不会做让人家生孩子的事……或者……不,这事我也说不清。”

“噢,不行;我现在去找维尔金斯卡娅,找接生婆。” “她是个坏蛋!” “噢,对,基里洛夫,对,但是她最合适不过了!噢,是的,遇到这样的大秘密,一个新人就要出世了,这一切就不会有虔敬,不会有欢乐,只有厌恶、谩骂和亵渎神明……噢,她现在已经在诅咒他了……”

“明白。还有一卢布钱。给。我本来想明天买只鸡,现在不买了。跑吧,拼命跑。茶炊整夜备用。” 基里洛夫对于有人要对沙托夫下毒手一无所知,即使过去他也从来不知道有多大危险在威胁着沙托夫。他只知道沙托夫跟“那些人”有些宿怨未了,虽然国外曾给他下过一些指示(不过这些指示纯属表面文章,因为他从来没有亲自参与过任何事),也多少与这事有点瓜葛,但是他近来已抛弃一切,抛开所有的任务,把自己完全排除在任何事情,首先是“共同事业”之外,一心过着静观内省的生活。

甚至认为基里洛夫也不可靠,倒不如留待明天当一切都办妥以后再说,这样基里洛夫也就“无所谓”了;

“您敲什么,您有何贵干?”终于从窗口发出了维尔金斯基本人那温和的、毫无“侮辱”之意的声音。护窗板微微打开了一点,气窗也打开了。

“她不是随便哪家都去接生的。夜间接生另外有人……滚,去找马克舍耶娃,不许吵吵嚷嚷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大光其火,像炒爆豆似的嚷嚷道。可以听见维尔金斯基在劝阻她;但是那老处女把他推开,不肯让步。

过了长得没完没了的五分钟以后,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出来了。 “您老婆回来了?”听到她从气窗里说话的声音,使沙托夫惊奇的是,这声音根本不是凶巴巴的,只是照例带点命令的口吻,但是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就不会用别的腔调说话。 “是的,我老婆要生了。“ “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吗?” “是的,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当然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接着是沉默。沙托夫等着。屋里在窃窃私语。

“好吧,我这就来,付不付钱没关系。我一向看重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独立不羁的感情,尽管她不记得我了也说不定。一切最必要的东西您都有吗?” “什么都没有,但是一切都会有的,会有的,会有的……”

“您怎么敢深更半夜这么敲窗?”利亚姆申厉声喝道,但是他自己也吓坏了,起码过了两三分钟他才咬咬牙又打开了气窗,终于确信沙托夫是一个人来的。 “给您手枪;您拿回去,给我十五个卢布。” “您怎么啦,喝醉酒了?这是抢劫;不过我会感冒的。等等,我马上去披条毛毯。” “马上给我十五个卢布。您不给,我就敲到天亮,喊到天亮;我要把您家的窗户框都敲下来。” “那我就叫巡警,抓您去坐牢。” “难道我是哑巴?我就不会叫巡警?谁怕巡警,您还是我?”

利亚姆申从气窗里机械地伸出了手,接过了手枪;稍等片刻,他突然从气窗里迅速探出头来,背上感到一阵发冷,仿佛忘乎所以地嗫嚅道: “您胡说,您老婆根本就没回来。这……这……您无非想逃跑。” “您真浑,我能跑哪儿去?是你们那位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想逃跑,而不是我。我刚才去请接生婆维尔金斯卡娅,她立刻同意上我家去。您可以去问嘛。我老婆正在阵痛,疼得要命;需要钱;快给钱呀!”

在利亚姆申机灵的脑瓜里猛地掠过一长串五花八门的想法。一切都变了样,但是恐惧仍不让他明辨是非,当机立断。 “怎么搞的……您不是没跟您老婆住一起吗?” “提这种混账问题,当心我敲碎您的脑壳。” “啊呀,我的上帝,对不起,我懂,我只是吓昏了……但是我懂,我懂。但是……但是——难道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肯定会去吗?您刚才说她去了。要知道,这不是真的。您瞧,您瞧,您瞧,您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说真话。”

“但是,这完全是蓄意侵犯人权,不是吗?您到底要我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您说清楚呀。不过注意,请您注意,现在是深更半夜!” “我要十五个卢布,您这死不开窍的羊脑瓜!”

“你给我见鬼去吧,我明天再来。利亚姆申,如果您不准备好八个卢布。看我不揍扁了您。” “可我根本就不在家,傻瓜!”利亚姆申迅速寻思道。 “等等,等等!”他向已经抬腿要跑的沙托夫的背影狂叫。“等等,您回来。请问,您刚才说,您老婆回来了,是真的吗?” “混蛋!”沙托夫啐了口唾沫,便撒开两腿往家里跑去。

要指出,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对于昨天会上通过的决定谋杀沙托夫一事毫无所知。维尔金斯基回家后,震惊得人都瘫了,不敢把通过的决定告诉她,但是终究忍不住,向她透露了点口风——也就是韦尔霍文斯基告诉他们的关于沙托夫一定会去告密的全部消息;但是他又立刻申明他根本不相信这消息。

还是立刻决定前去的原因。她一向坚信,“像沙托夫这样的坏蛋,是什么有损人格的卑鄙下流的事都干得出来的”;但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来了却使她对这事换了一个看法。沙托夫惊慌的模样,他一再请求时走投无路的口吻,他恳求她前去帮忙时的神态,都表明这个叛徒在感情上有了转变:一个仅仅为了害别人而不惜卖身投靠的人——似乎应该具有同现在的实际表现不同的另一种神态和腔调。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希望:他觉得沙托夫的神态根本就不符合韦尔霍文斯基的推断……

再说生下来的孩子我明天就可以把他送进孤儿院,以后再送到乡下去抚养,这不一了百了了。到时候您恢复了健康,找个力所能及的工作,在很短的时间内,您就可以偿还沙托夫的房钱和一应花销,根本就要不了许多……” “我不是这意思……我无权增加他的负担……”

这是一种合情合理的公民感,但是,请相信,要是沙托夫从一位异想天开的先生变成一个哪怕有一点点像是有正确思想的人,那就几乎根本不用花钱。只要他不干傻事,不是又打鼓又吹号,伸长了舌头,满城乱跑就行。

他有手,有脚,可以让他跑跑药房,让他做好事是不会对您的感情有任何损害的。见鬼,这算什么做好事!难道不是他把您弄到这地步的吗?难道不是他出于想娶您的自私目的,使您跟那个您在那儿当家庭教师的人家吵翻了吗?

但是有可能死在没有经验的接生婆手里这一预言,终于战胜了她的憎恶。可是从这时起她却对沙托夫更苛求,更无情了。以至事情发展到后来,她不仅不许他看自己,甚至也不许他面对她站着。她的痛苦越来越厉害了。诅咒,甚至谩骂,也变得越来越狂暴了。

起码得问问有关的事:请问,您准备了什么没有?沙托夫,您来回答,她顾不上。” “请问,究竟需要什么?” “这就是说,您什么也没有准备。”

她列举了一切最必需的东西,应当替她说句公道话,她仅限于列举那些最必不可少的东西,让人听了都觉得寒碜。

“哎呀,太太,要让您满意可不容易呀,”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笑道,“一会儿叫他面朝墙壁,不许他看您,一会儿又不许他离开,甚至离开一小会儿也不行,就要哭:要知道,这样闹下去,说不定他会有什么想法的。好了,好了,别闹啦,别愁眉苦脸啦,我不过说说笑笑罢了。” “不许他有什么想法。” “啧啧啧,要不是他像只绵羊似的钟情于您,他就不会伸长了舌头满街跑了,就不会把全城的狗都弄得汪汪叫了。他把我家的窗户框都敲下来啦。”

等等,沙托夫,您是不是常有这样的时刻:内心达到永恒的和谐?” “我说基里洛夫,您再不能夜里不睡觉啦。”

您似乎突然感觉到整个造化并突然说道:是的,就这样。当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他在创造万物的每天末了都说:‘是的,就这样,这是好的。’

在这五秒钟内我经历了一生,为了这几秒钟我愿意献出我的整个生命,因为这值得。如果要经受十秒钟,就必须脱胎换骨。我认为人应当停止生育。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何必生儿育女,何必还要繁衍后代呢?福音书上说,人复活后就不生育了,而是像上帝的使者那样。

一位癫痫病患者曾向我详细描写过这病发作前的预感,跟您说的一模一样;五秒钟,他就是这样说的,还说超过五秒钟人就受不了。请回想一下穆罕默德的水罐,当他骑上自己的神驹遨游天堂之后,他水罐里的水还没来得及流出来。

“来不及发癫痫啦。”基里洛夫微微一笑。

夜在一点一点过去。沙托夫一再被打发出去,一再挨骂,又一再被叫回来。

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以声色俱厉,而不是以和颜悦色取胜,但是她手脚麻利,干得非常出色。

Marie也恶狠狠地、挖苦地笑了起来,倒像这笑能使她心里好受点似的。终于把沙托夫彻底赶了出去。一个潮湿而寒冷的早晨降临了。

他像树叶那样在发抖,他不敢想,但是他的脑子却死死地抓住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手中抱着一个又红又皱的小东西,在呱呱啼哭,在蹬动着小手和小脚,他孤立无助到了可怕的地步,就像一粒灰尘,经不住风轻轻一吹,但是他却大喊大叫,声明自己是人,仿佛他也有最完全的生命权……

“您刚才说的大喜事指什么呀?”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开心极了,她正在像苦役犯似的忙活着,归置着和收拾着。 “新人的出生是神秘的,太神秘了,而且无法解释,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这道理您不懂,太可惜了。”

“本来是两个人,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出现了一个新的灵魂,一个完整的、尽善尽美的灵魂,这是人的双手制造不出来的;一个新的思想和新的爱,甚至让人觉得可怕……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比这崇高的了!” “瞧他胡扯些什么呀!这不过是人体的繁衍,这一点也不稀奇,毫不神秘。”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真心和快乐地哈哈大笑。“这么说来,随便什么苍蝇也神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多余的人就不应该出生。先把一切都改造好了,不要让他们成为多余的,然后再把他们生下来。要不然后天就得把他送进孤儿院……不过也只好这样。” “他永远不会离开我到孤儿院去的!”沙托夫眼睛盯着地板,坚定地说。 “您想收养他做儿子?” “他本来就是我儿子。”

当然,他姓沙托夫,按照法律应当姓沙托夫。您不必冒充是人类的恩人。有人不说漂亮话就没法活。

我明天一早还来,如果需要的话,晚上也来,而现在,因为一切都十分顺利,我还要到别人家去,他们早就在等我了。沙托夫,您大概已经请来了什么老太婆在什么地方坐着吧;老太婆归老太婆,不过您是丈夫,不能撂下她不管;在旁边坐着,有什么用也说不定;看来,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不会赶您走了……好了,好了,我开玩笑……

她又补充道(已经是对他一个人了): “您真逗,我一辈子都觉得可笑;我不会要您的钱的;做梦我都会哈哈大笑。今天这一夜我还没见过什么比您更可笑的了。”

从沙托夫的神态和谈话中看得出来(真是明如白昼),这人“想做父亲,然而却是个最没出息的窝囊废”。她特意跑回家去(虽然到另一个产妇家去根本不用绕道,路也近些)把这点告诉维尔金斯基。

“再弯下点……不对……近点,”蓦地,她伸出左手,快速搂住他的脖子,于是他在自己的脑门上感觉到她给他的一个热烈的、湿润的吻。 “Marie!” 她的嘴唇在发抖,她克制着自己,但是她突然欠起身子,两眼放光地说: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是个混蛋!”

从这一分钟起,她就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了,她一定要他坐在她的床头。她还不能够说很多话,但一直看着他,像个傻子似的一直向他微笑。她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傻丫头。一切都仿佛变了样。沙托夫一会儿像个小男孩似的哭个不停,一会儿又天知道在说什么,古里古怪,迷迷瞪瞪,神采飞扬;他不停地吻她的手;她则陶醉地听着,说不定她也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却伸出一只虚弱的手捋着他的头发,抚平它,欣赏着它。他说到基里洛夫,说到他俩又可以开始“重新”生活了,并且“永不分离”,他还谈到上帝的存在,谈到所有的人都那么好……在兴高采烈中,他们又抱出孩子来看。

“Marie,原谅我,Marie……我不过问问管他叫什么。我不知道……” “叫伊万,叫伊万 678 ,”她抬起涨得通红的和泪水涟涟的脸,“难道您还能设想叫他什么别的可怕的名字吗?” “Marie,你别急,噢,你的心情多不好呀!”

基里洛夫打发一个老太婆来“道喜”,此外还让她送来了热茶,刚煎好的肉饼、鸡汤与白面包,让“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补补身子”。产妇狼吞虎咽地喝光了鸡汤,老太婆则用襁褓把孩子重新包好,Marie逼着沙托夫也吃了点肉饼。

遵守诺言的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他俩这副模样,她开心地把他俩叫醒了,跟Marie说了几句应当说的话,检查了一下孩子,又叮嘱沙托夫不要走开。然后带着几分轻蔑和高傲的神采对“小两口”说了句俏皮话,又像方才那样十分满意地走了。

他手忙脚乱,甚至都没跑去告诉基里洛夫一声,而只是把老太婆叫了出来,Marie感到绝望而又气愤,因为他“竟敢把她一个人撂下”。

“我求您了,别雇,”埃尔克利反对,“他们坚持说千万不能这样。车夫也是见证。” “好吧……见鬼!我无所谓,能一了百了就好!” 他们走得很快。 “埃尔克利,您还是个毛孩子!”沙托夫叫道,“您曾经幸福过吗?” “您现在好像很幸福。”埃尔克利好奇地说。

维尔金斯基在这天花了大约两小时把“我们的人”全都跑遍了,想要告诉他们,沙托夫肯定不会去告密,因为他老婆回来了,还生了个儿子,所以只要“懂得人的心理”,就不会认为这时候他是危险的。

维尔金斯基直截了当地问他:“他六点钟会不会去呢?”他才笑容可掬地回答道:“当然会去。”

然而关于沙托夫的情况他却全听进去了;而关于谁也不在家这一消息,不知道为什么却使他大吃一惊。原来他也已经知道(是利普京告诉他的)费季卡被人弄死了,而且他还亲自把这事匆匆地、语无伦次地告诉了维尔金斯基,这又反过来使维尔金斯基吃了一惊。

看见他来了,他们就立刻走到一边,离他稍远,一言不发,显然这是他俩预先约好了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举起灯笼毫无礼貌和带有侮辱性地仔细端详着他们。“他们有话要说。”这想法在他脑子里倏忽一闪。

“我认为,我们大家都保持着我们行动的……自由权。”利普京嘟囔道,不过他大概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他想说什么。

昨天,要说的话都已经翻过来倒过去地全说了,直截了当而且清清楚楚。但是,我从大家的脸上看得出来,也许还有人有什么话要说;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们快点。他妈的,时间不多,说不定埃尔克利马上就会带他来……

“我知道,沙托夫的老婆回来了,生了个孩子。”维尔金斯基忽然道,他说时很激动,很匆忙,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出来,还用手比划着。“如果知道人的心理……你们就会相信他现在决不会去告密……因为他感到很幸福……所以我方才去找了所有的人,可是谁也没有碰到……所以,说不定,现在根本不需要采取任何措施了……”

“不,我不会放弃!无论如何不会放弃!”维尔金斯基全身探向前面,用一种十分荒谬的热烈口吻说道。 “您宁可重新陷入不幸,也不愿做个卑鄙下流的人,是不是?”

那您就该明白,沙托夫认为这告密乃是他的一项利国利民的义举,他的最高信念,而证据,就是他本人在政府面前也多少是冒险,虽然由于告密有功,当然,他可以将功折罪,得到从宽处理。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死心的。什么幸福也战胜不了他的内心冲动;一天后他就会幡然省悟,责备自己,就会去履行他应尽的义务。再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幸福可言,不就是分手三年后,老婆回到他身边生了个斯塔夫罗金的孩子吗!

“可我,”维尔金斯基忽地火了,“我抗议……我坚决抗议……我要……我要这样:我希望等他来之后,我们都走出来,大家都问他:如果真有此事,就要他认错,如果他保证没有这事,就放了他。不管怎么说吧——先审问他;依审问的结果行事。而不是大家先躲起来,然后乘其不备猝然下手。” “用共同事业来冒险,轻信他的保证——真是愚不可及!他妈的,诺位,现在这多么愚蠢啊!在这危险的时刻,你们到底想扮演什么角色呢?”

诸位,沙托夫是个凶狠的人,因为他毕竟曾经是我们这个团体的一员,因此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希望能够利用他来为共同事业服务,把他作为一个凶狠的人来使用他。我一直爱护他,体谅他,虽然上级已有十分明确的指示……我体谅他的程度超过他应得的一百倍!可是到头来他却去告密;哼,活见鬼,也没什么了不起……

还是给我闭嘴的好,利普京,您这么说只是由于习惯。诸位,被政府收买的人就是那些在危急时刻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人。因为害怕,总会出现这样的混蛋在最后关头临阵脱逃,还大叫:‘哎呀呀,饶了我吧,我可以出卖所有的人!’但是,诸位,要知道,现在怎么告密也没有用了,他们不会饶恕你们的。即使判刑时给你们罪减二等,你们每个人还是免不了要去西伯利亚,此外,你们也逃不了另一把剑。而这另一把剑比政府的剑更锋利。

经过仔细考虑后,我坚决认为,预谋中的暗杀,不仅浪费本来可以更实事求是和非常直接地加以利用的宝贵时间,此外这也是有害地背离了正常的道路,因为这种背离对我们的事业一向极其有害,并且使我们的事业屈从于一些思想肤浅的人的影响(这些人主要是政客,而不是纯粹的社会主义者),因而使事业的胜利推迟几十年。

我之所以要离开这里——并不是出于害怕这一危险,也不是出于对沙托夫的多愁善感(我根本不想跟他亲嘴),而仅仅是因为这整个事,从开始到末了,都与我奉行的纲领直接抵触。至于告密以及政府收买云云,就我这方面来说,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绝不会去告密。

“您可以放心,”希加廖夫又回过头来,“我在路上遇到沙托夫,我也许会向他鞠躬问好,但是我绝不会向他通风报信。”

您把我跟这个甜言蜜语、脱离实际、优柔寡断的人混为一谈,只能证明我的手稿虽然在您手中,可是您对其中的内容却一无所知。至于您想报仇,那我可以告诉您,您扳起机头是没用的;当前这时候,这对您非常不利。如果您威胁我明天或者后天要把我干掉,那,除了招来多余的麻烦以外,您也捞不到任何好处:您可以杀死我,但是早晚你们还得采取我的这一套办法。再见。

希加廖夫用给人印象深刻的低语预先声明道,然后也不加快脚步,不慌不忙地穿过黑黢黢的花园,径直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沙托夫没有向他鞠躬问好,也没有向他伸出手去,但却立刻急匆匆地大声道: “喂,您的铁锹在哪儿,还有没有别的灯笼?不用怕,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至于斯克沃列什尼基,即使现在从这里开炮,那里也听不见。瞧,就这儿,就在这里,就在这地方……”

这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拿着手枪蹿了出来。据说,沙托夫还来得及向他扭过头去,还能看清他和认出他。三盏灯笼照亮着这一场面。沙托夫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又不顾一切的喊叫;但是他们不让他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镇定自若而又坚定果断地把手枪直接对准他的脑门,紧紧顶在上面,接着就扣动响了扳机。

希加廖夫听见了,他还没走出三百步——既听到了喊叫,也听到了枪声,但是,据他自己后来提供的证词,他既没有回头,甚至也没有停步。几乎是一枪毙命。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这几张纸塞进自己的口袋,突然发现大家都围在一起,看着尸首,什么事也不做,他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开始不客气地破口大骂,连连催促大家赶快动手。

维尔金斯基则站在他身后,带着一种特别的、似乎与己无关的好奇心从他的肩膀上向里张望,甚至为了看得清楚点还踮起了脚尖。利亚姆申则躲在维尔金斯基后面,只是间或提心吊胆地从他身后向里张望,然后又立刻躲起来。

当石头已经绑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已经站起来之后,维尔金斯基突然全身微微战栗,发起抖来,他举起两手一拍,扯开嗓门凄惨地大叫: “这不对,不对!不,这完全不对!”

你们目前要做的一切就是破字当头:让国家及其道德全部土崩瓦解。将来留下来的只有我们,我们未来的任务就是夺取政权:让聪明人参加我们的行列,而让那些蠢货做牛做马。对此我们用不着不好意思。我们要改造下一代,要使他们成为无愧于自由的接班人。

他临死前将在这份凭据上(作为对政府的交代)承担全部责任。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这一招更绝的了。

他俩的敌对是出于信仰不同和害怕告密——也就是说誓不两立。

诸位,咱们明天就不见面了;我要离开这里到县里去待一段极短的日期。但是后天你们就会得到我的消息。我要奉劝诸位,尤其在明天要待在家里。现在我们就两个人两个人地分头离开这里。

“毫无疑问,只要你们稍有动静,出现一点变节的念头,我就会把你们大家都送到西伯利亚去。但是您不会变节。您跑了两俄里赶来找我,难道就为了上西伯利亚?”

“您就回答一个问题,不过得讲实话:世界上就我们一个五人小组呢,还是真有好几百个五人小组?我是深思熟虑之后才问您这问题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从您这发狂的样子我就看出来了。您知道您比利亚姆申还危险吗,利普京?”

“那么说就一个!我早料到啦!”利普京叫道。“我一直认为就一个,直到眼下……”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虽然预先给我们的人打过招呼,似乎他只是暂时离开,到县里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但是后来发现他根本另有企图。把皮箱收拾好以后,他又与他事先打过招呼的女房东结了账,雇了一辆马车,乘车去找住在离火车站很近的埃尔克利。

不管利普京如何看破一切和大失所望地表示怀疑,我甚至确信,除了我们这个五人小组以外,他的确还可能有三两个五人小组,比如说在两大京城 679 ;即便不是五人小组,起码也有联系和往来,而且说不定这些关系还十分离奇可笑。他走后还没过三天,敝城就接到由京城下达的立刻逮捕他的命令——到底为了什么事,为了我们这里的事,还是其他地方的事——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种恐怖感便突然笼罩了敝省的地方官,以及迄今为止一直顽固地采取不闻不问态度的上流社会。不过这命令来迟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当时已经用化名蛰居彼得堡,他的鼻子很灵,一嗅到这是怎么回事后,刹那间便逃亡国外……然而我扯得太远了,这是后话。

基里洛夫对他的到来似乎很高兴;看得出来,他等他来已经等得太久了,已经很焦急、很不耐烦了。

“说明一切正常,无须改变我们的决定,好样的!”他微微一笑,一副可气而又呵护的模样。“那么好,”他又带着可憎的玩笑态度加了一句,“就算来晚了吧,您也不用见怪:我已经赠送给您三个小时了。” “我不需要您赠予我多余的几个小时,你也没有资格赠送给我……混蛋!”

“在这样的时刻还是心平气和一些好。最好现在您把自己看成是哥伦布,而把我看成是一只老鼠,犯不上为我生气。这办法昨天我就向您推荐过。”

话又说回来,茶也是冷的——这说明,一切都底朝天了:不,这里发生了某种靠不住的事。

“噢,当然,再说这也无所谓。不过现在对于我这就不是无所谓啦:您想,我几乎压根儿就没有吃过饭,因此我想,假如这只鸡现在您已经不吃的话……怎么样?” “吃吧,只要吃得下。” “那就谢谢了,吃完后还要喝点茶。”

“今天夜里我已经认定,这对我反正一样。我可以写。关于传单的事?” “是的,关于传单的事也写。不过,我念您写。要知道,对您反正一样。难道这种时候写什么内容会使您感到不安吗?” “你管不着。”

“当然,我是管不着。不过,总共也就几行字,就说您跟沙托夫散发了传单,顺便提一提是在费季卡的帮助下,当时他躲藏在您的住处。这最后一点,即费季卡和您住处的事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最重要。您瞧,我跟您是完全开诚布公的。” “沙托夫?干吗要写沙托夫?我无论如何不写沙托夫。” “您又来了,对您有什么关系呢?您已经不可能对他有任何危害了。” “他的妻子回来了。她醒来后派人来问过我:他在哪?”

“沙托夫来不了啦;您就写,因为他叛变和告密……今天晚上……你们吵架了……这就是他的死因。” “他死了!”基里洛夫叫道,从沙发上跳起来。 “今晚七时许,或者不如说昨晚七时许,因为现在已经过十二点了。” “是你杀死他的……这,昨天我就料到啦!”

似乎备而不用

我已经跟您翻来覆去说过多少遍了。沙托夫准备去告密:我一直在监视他,绝不能听任他为非作歹。再说也给了您监视他的指示;约摸三星期前您不是亲自告诉过我吗……” “闭嘴!你杀他是因为他在日内瓦啐过你的脸!” “既因为这事也因为别的事。因为许多别的事;不过并没有任何个人恩怨。您干吗老跳起来?干吗净装腔作势?啊呀!咱们还真不赖……”

“你坦白,你这混蛋,你带上手枪是怕我开枪打死你……但是我不会对你开枪的……虽然……虽然……” 他说罢又把自己的手枪瞄准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似乎在跃跃欲试,似乎一想到他会怎样开枪打死他就感到快乐无比,以致都无法抵拒这种乐趣了。

于是他又相当镇静地坐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过手有点发抖。基里洛夫把手枪放到桌上,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 “我绝不写我杀了沙托夫,而且……我现在什么也不会写了。你休想拿到笔据!” “拿不到?” “拿不到。”

如果我能够强迫您,我非强迫您不可。不过,您是混蛋。

不过我绝不会毫无结果就离开这里的,起码我要看到您自己让自己的脑袋开花。

“不,这无论如何不行,您哪,”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端起了手枪,“说不定现存你出于恶意和怕死,想要放弃一切,明天去告密,好再拿一笔钱,要知道,为这事他们会给您钱的。让鬼把您抓了去,像您这样一些势利小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但是您放心,我什么都料到了:如果我不像对待那个混蛋沙托夫一样用这支手枪让您脑袋开花的话,我是绝不会走的,如果您自己怕死,放弃您的打算,那就让鬼把您抓了去。” “你非得看见我死于非命不可吗?”

我完全无所谓。我是为了对得起我们的事业。人是靠不住的,这,您自己也看到了。我什么也不明白,您当时决定自杀的那幻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当时是在您的同意和建议下(请注意:这是您自己提议的),才据此制定了在这里的某个行动计划,这计划现在已经无论如何没法改变了。您现在已经进退两难,因为您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我为沙托夫感到惋惜。”他说,又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面前停下了脚步。 “我不也感到惋惜吗,也许,难道……” “闭嘴,卑鄙无耻的东西!”基里洛夫吼道,做了一个可怕的、明确无误的动作,“我打死你!”

“我不会拖延的;正是现在我想自杀:都是些混账东西!” “这倒是个好主意;当然,都是些混账东西,既然一个正派人活在这世上感到厌恶,那……”

基里洛夫,难道您这么聪明,直到现在都不明白,大家都一样,既没有人好点,也没有人坏点,而只是有的人聪明点,有的人笨点,既然大家都是混蛋(不过,这是废话),由此可见,就不应该有不是混蛋的人,不是吗?

“啊!你当真不是在开玩笑?”基里洛夫有点诧异地看了看他。“你措辞激烈,而且简单明了……难道像你这样的人也抱有这样的看法?”

我记得,这似乎是关于神什么的……有一次您曾经向我解释过;甚至有两次。要是您开枪自杀,您就会成为神,好像是这样,对吗?” “是的,我将成为神。”

“您 681 是个政治骗子和政治阴谋家,您想让我大发议论和兴奋起来,实行和解,以便驱散愤怒,当我跟您言归于好之后,就向我索取绝命书:说我杀死了沙托夫。”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十分自然而又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好吧,就算我是这样一个混账东西吧,不过在您即将自杀的最后关头,这对您不是反正一样吗,基里洛夫?我们干吗要争吵呢,真是的:您是这样的人,我也是这样的人,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再说咱俩都是……”

“你说都想过得舒服些?” “好了,不值得为几个字争论。” “不,你说得很好;就算想过得舒服些吧。上帝是必需的,因此应该存在上帝。” “嗯,说得太好了。” “但是我知道没有上帝,也不可能有。” “这更正确。” “难道你不明白,有这种双重想法的人没法活在这世上吗?” “所以非开枪自杀不可吗?”

“斯塔夫罗金也被一种思想给吃了。”基里洛夫脸色阴沉地在室内踱来踱去,没注意他刚才说的话。 “什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竖起耳朵,“什么思想?他亲自对您说过什么吗?” “没有,我自己猜出来的:斯塔夫罗金如果信仰上帝,他又不相信他信仰上帝。如果他不信仰上帝,他又不相信他不信仰上帝。”

“他妈的他不会开枪自杀了,”他想,“我一直有这种预感;脑子里净是些奇谈怪论,没别的,这种人真是废物!” “你是跟我待在一起的最后一个人:我本来就不想跟你不欢而散。”基里洛夫突然恩赐般说道。

“你是个卑鄙小人,你是个搞歪门邪道的人。但是我跟你一样,因此我决定自杀,而你可以继续活下去。” “您的意思是说,我卑鄙到了极点,因此我还想活下去。”

但是基里洛夫一向看不起他,而且毫不掩饰他对他有一种优越感——他说话的口吻一向使他很恼火,而现在不知为什么较之过去更使他怒不可遏。也许是因为基里洛夫再过这么一小时就要死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仍旧没有死心),在他看来,基里洛夫已经成了半个死人,或者庶几近之,因此他无论如何不允许他神气活现地摆谱。

“我一向感到奇怪,怎么大家仍旧活着?”基里洛夫没有听见他的话。 “嗯,就算这也是一种想法吧,但是……” “你这猴儿崽子,你随声附和是想让我听你摆布。闭嘴,你什么也不懂。既然没有上帝,我就是神。”

“如果有上帝,那么他要怎样就怎样,我无法违背他的意志。如果没有上帝,那么我要怎样就怎样,我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必须开枪自杀,因为我能完全、彻底地为所欲为的顶点就是自杀。” “要知道,不是您一个人自杀呀,自杀的人可多了。” “他们自杀都是有原因的。但是没有任何原因,仅仅为了为所欲为——只有我。”

“我说,是这么回事,”他生气地指出,“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为了表示我能够为所欲为,我就把别人给杀了,而不是自杀。这样您就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如果您不害怕,我就告诉您该杀谁。这样一来,说不定今天您就不用自杀了。这,咱们可以商量嘛。” “杀死别人乃是我能够为所欲为的最低表现,而你就是彻头彻尾的这样的人。我不是你:我要达到为所欲为的顶点,我要自杀。”

“我必须表明我不信上帝。”基里洛夫在屋子里踱着方步。“对我来说,没有比没有上帝更高的思想了。整个人类史都可以为我作证。人为了能够活下去而不自杀,想来想去想出了个上帝,这就是迄今为止的整个世界史。在世界史上,只有我一个人头一次不愿想出个上帝来。我要让人们永远知道这点。”

“信仰谁?信仰他?听我说,”基里洛夫停住了脚步,两眼一动不动地、狂乱地望着前面,“听我告诉您一个大道理:世上曾有这么一天,在尘世的中央树起了三座十字架。十字架上有个人十分信仰上帝,他对另一个人说:‘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 682 这天结束了,两人都死了,去找乐园,可是既没有找到乐同,也没有找到复活。那人说的话没有应验。听我说:这人是全世界最崇高的人,他创造了这世界所以存在的东西。没有这个人,整个地球以及地球上的一切,就将是一片疯狂。无论是过去,也无论是今后,甚至到出现奇迹,始终都没有这样的人。这奇迹就在于过去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人。如果是这样,如果自然法则连这人也不怜惜,甚至连自己的奇迹也不怜惜,而是迫使他也生活在谎言中,并为这谎言而死,那么,这样一来,整个地球也就成了一派谎言,建立在谎言和愚蠢地嘲弄人的基础上了。由此可见,地球的法则本身也无非是一派谎言和魔鬼演出的滑稽剧。如果你是人的话,请回答我,活着又为了什么呢?”

但是,我倒想请问,如果您是神,又将怎样呢?如果谎言被揭穿了,您也明白了全部谎言都是因为过去那个上帝而起的话?

由此可见,甚至像你这样的人都明白了,那这道理还是可以明白的!现在你明白,拯救大家的全部希望就在于向大家证明这一道理。谁来证明呢?我!我不明白迄今为止,一个无神论者既然知道没有上帝,为什么还不立即自杀?认识到没有上帝,而又不同时认识到他自己已经成了神——这是荒唐的,否则就一定会自杀。

我还只是个身不由己地当了神的人,我很不幸,因为我必须表现出我能够为所欲为。所有的人之所以不幸,就因为大家都害怕为所欲为。人之所以迄今为止是不幸的和可怜的,就因为他害怕在最主要的问题上为所欲为,而只是像个小学生那样搞点擦边球。我非常不幸,因为我非常害怕。恐惧乃是人发出的一种诅咒……但是我一定要为所欲为,我必须确信我不信上帝。由我开头并由我结束,我一定要把门打开。我要拯救芸芸众生。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所有的人,并使下一代脱胎换骨,超凡脱俗;因为照我的看法,人在现在这样的肉体凡胎的情况下,没有过去那个上帝是无论如何活不下去的。我花了三年时间寻找我的神性的标志,而且找到了:我的神性的标志就是我能够为所欲为!这就是我可以在主要问题上用来表现我的桀骜不驯和我的新的可怕的自由的一切。因为这自由的确很可怕。我要自杀,就是为了要表明我的桀骜不驯和我的新的可怕的自由。

“把笔拿来!”基里洛夫突然精神抖擞地,完全出人意料地喝道,“你说我写,一切我都可以签字。说沙托夫是我杀的我也可以签字。趁我现在觉得可笑,你快说。我不怕那些自命不凡的奴才的阴暗心理。你自己会看到的,一切秘密都会昭然若揭!而你将被压得粉碎……我信,我信!”

这个声明以及关于这声明某种突如其来的特别想法,似乎把他整个人都突然吞没了,似乎这也是一条出路,他那备受折磨的神经便急速奔向这一目标,哪怕时间短暂地稍许松弛一会儿也好: “我向谁声明?我要知道向谁?” “不向谁,向大家,向第一个读到这份东西的人。干吗非明确说明不可呢?向全世界!” “向全世界?好极了!不要忏悔。我不愿意忏悔,我也不愿意向地方官员发表声明。”

“等等!我要先在上面画个吐着舌头的鬼脸。” “哎呀,别胡扯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火了,“不画画,单凭声明的口吻也能把这一切表达出来。”

今天我所以要用手枪自杀,并不是因为我要表示忏悔,也不是因为我怕你们,而是因为结束自己生命这一打算,我在国外就有了。” “就这些?”基里洛夫诧异而又愤怒地叫道。

“等等!”基里洛夫用手掌把那张纸紧紧摁住。“等等,扯淡!我想写上我跟什么人一起杀死他的。干吗写费季卡?还有火灾呢?我要把一切都写上,还要痛骂他们一顿,用藐视的口吻!”

“够啦,基里洛夫,我向您保证,这就够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在恳求他,打着哆嗦,生怕他把这张纸撕了:“为了让别人相信,必须尽可能说得暧昧些,这样就可以了,点到为止。只要把事实真相向他们透露点边边角角就行,只要把他们逗急了就成。把话留给他们去说,他们会信口开河,胡说一气的,这比咱们说强,不用说,他们总是相信自己胜于相信我们,要知道,这就太好了,这就再好不过了!给我吧;这样就已经非常好了;给我,给我吧!”

但是看来他已经听不懂别人说话了

“我要把他们臭骂一顿……”基里洛夫喃喃道,可是他却拿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要把他们臭骂一顿……”

他从沙发上跳起来,突然身手敏捷地从窗台上抓起手枪,拿着枪跑进了另一间屋子,随手关上了门,关得紧紧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盯着那房门,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

“如果他立刻动手,说不定会开枪,如果又开始想——那就没戏了。” 他暂时拿起那张纸,坐了下来,又把它看了一遍。这声明的措辞再次使他感到高兴。

费季卡——这就是火灾的起因,这就是列比亚德金兄妹遇害:这说明,一切都由此而起,一切都发端于这个菲利波夫公寓,可是他们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凡此种种,他们都疏忽了——这非使他们彻底晕头转向不可!他们根本就不会想到我们的人;

“再说那房间又这么黑,这么可怕……他大吼一声,向我扑来——这里有两种可能:要不是我正当他要扣扳机的时候妨碍了他,要不……要不就是他正在那里考虑怎样把我打死。对,肯定是这样,他在考虑……他知道,我不杀死他是不会走的,要是他自己怕死——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在我没有杀死他之前先把我杀死……听,那里又是,又是一片寂静!甚至让人觉得可怕:他会猛地打开门的……糟就糟在他相信上帝比牧师还虔诚……他无论如何不会开枪自杀了……这些‘独立思考得出自己结论的人’,现在已经随处可见。混账透了!

啊呀,见鬼,怎么杀死他呢?我要是拉开门,他肯定会扑过来比我先开枪。唉,见鬼,当然打不中!

阒无一人

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突然他感到一阵狂怒:他猛地离开原地,一声怒吼,跺着脚,怒不可遏地扑向那个可怕的地方。

他蓦地似乎看到基里洛夫的下巴颏动了一下,一丝嘲弄的微笑似乎掠过他的嘴唇——倒像他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他发起抖来,忘乎所以地一把抓住基里洛夫的肩膀。

他刚一碰到基里洛夫,后者很快就把脑袋一低,用脑袋打落了他手中的蜡烛;烛台咣当一声飞落到地板上,蜡烛灭了。就在这一刹那他蓦地觉得自己左手的小指一阵剧痛。他大叫起来,他记得当基里洛夫向他俯下身来咬了他手指的那会儿,他忘乎所以地使出全身力气用手枪猛击基里洛夫的脑袋,接连打了三下。

这时,在他身后,从屋子里飞出一连声的可怕的喊叫。 “立刻,立刻,立刻,立刻……”

接着环视了一下四周:在气窗开着的那扇窗户旁,两脚伸向右墙角,躺着基里洛夫的尸体。是对准右侧太阳穴开的枪,子弹射穿头颅后,从左上方出来。可以看到鲜血和脑浆溅了一地。那把手枪仍握在这个自杀者耷拉在地板上的手中。想必是一枪毙命,立即死亡。

无意识地笑了笑,接着便(也不知道为什么)踮起脚尖,走出了公寓。他又从费季卡经常出入的那个通道爬了出去,又仔仔细细地把这通道随手堵上了。

“您那么坦然自若地看着大家。”他有点胆怯地说道,似乎想提醒他。

现在我才看清你们每个人有多大价值。今天您就去向他们口头传达我的指示,我把他们直接托付给您了。

“要知道,我不过去几天,说话就回来。”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埃尔克利小心翼翼但又坚定地说道,“哪怕您到彼得堡去也没关系。难道我不明白您是为共同事业去做必须做的事吗。”

如果您猜到我要到彼得堡去,那您就该明白,在昨天,在那时候,我没法告诉他们我要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可别把他们给吓着了。他们是怎样的人,您自己也看见了。但是您一定懂得,我是为了事业,为了最主要的和最重要的事业,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而不是像什么利普京之流认为的那样,为了溜之大吉。

那只受伤的手指用黑绸美观地包扎了起来

但是我要再一次对您肯定地说,我只是到彼得堡去探听一下风声,甚至总共只待一昼夜立刻回来也说不定。回来后,为了做做样子,我可能会住在乡下,住在加甘诺夫家。如果他们认为有什么危险。

要知道,我不希望这里的小组作鸟兽散。我倒不怕,不用为我担心;组成总网的这些网扣,我手头多的是,我无须对之特别重视,但是多一个网扣也没任何妨碍。

相反,他那么漂亮地摔倒在火灾现场,甚至可以说不惜牺牲生命。

“好,埃尔克利,”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摆出一副大忙人的样子,匆匆地,已是从车厢里最后一次伸出手来,“我这就跟他们坐在一起玩牌啦。”

从此埃尔克利就再也不曾见到他的这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了。

他非常忧郁地回到家中,倒不是因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弃他们而去,让他感到害怕,但是……但是,当那个年轻的花花公子叫他过去的时候,他那么快地就掉转头去,不再理他,而且……要知道,他满可以再跟他说点什么别的嘛,而不是仅仅说一句“再见,咱们会非常愉快地再见的”,或者……或者,哪怕更紧地握握他的手呢。 而最后一点是主要的。一种异样的感觉刺痛着他那颗可怜的心,到底是什么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跟昨晚有关。

但是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据说,一些死囚在行刑的头天夜里也睡得很香。

当然,他思想中的某种豁出去了、不顾一切的因素,起初可能暂时削弱了他那种突如其来的可怕的孤独感,因为他刚一离开Stasie 689 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的温暖舒适的地方就忽地痛感他处在一种可怕的孤独中。

不管怎么说吧,这里有某种有关他个人尊严和使他神往的东西。

他终于主动离开了她,高举“伟大思想的旗帜”,并为这面旗帜去慷慨赴死,死在大路上!对此他肯定是这样感觉的;对他离家出走这一举动,他也肯定是这么想的。

我还不止一次地想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他偏要出走,即迈开双腿(真的是用两条腿)出走,而不是干脆坐上马车扬长而去呢?我起先是用他五十年来一贯脱离实际,再加上在强烈感情的影响下思想上产生一种荒诞的偏颇来解释这点的。

我觉得,他大概认为弄一张路条 691 和雇一辆马车(哪怕是挂着铃铛),太平淡无奇和太没有诗意了;相反,徒步出走,哪怕还打着雨伞,就显得美得多,也具有强烈得多的为失恋而报仇雪恨的情调。

他怕雇马车,因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可能会有所耳闻,强迫他留下,而且她肯定说到做到,而他肯定会屈服,于是那时候就只好跟伟大的思想永别了。

第二,为了弄到路条,起码应当知道上哪儿去。但是正是这点成了他当时最主要的痛苦:他根本说不出他到底要上哪儿。因为他一决定要上某个城市,霎时间,他要干的那事在他自己心目中就会变得既荒唐而又岂有此理;他对此早有预感。

不,还不如干脆走上大路,一条道走到黑,什么也不想,只要能不想就成。什么叫大路——就是长长的看不到头的路——就像漫长的人生,就像没完没了的人的幻想。大路体现着思想,可是路条又能体现什么思想呢?路条就是思想走到头了……Vive la grande route 693 ,至于以后的事就听从上帝安排吧。

他害怕得浑身打了个激灵,仓皇四顾:“如果这里,在灌木丛后面的什么地方,蹲着那个费季卡,那怎么办?听说,他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有一大帮强盗,专门在大路上拦路抢劫?噢,上帝,那时候我就实话实说,说我错了……就说我为他而痛苦了十年,比他当兵还痛苦,于是……于是我就把钱包给他。唔,j’ai en tout quarante roubles;il prendra les roubles et il me tuera tout de même。 697 ”

“难怪我们瞧着您像是出来散心似的,是吧?”那个麻利的小媳妇又好奇地问。 “这……您这是问我?” “外来的老外常常坐火车到这里来,您脚上那双靴子也不像本地货……” “是军靴。”那农夫自鸣得意而又另有所指地插嘴道。

“真乃咄咄怪事,”他暗自想道,“我挨着这头奶牛走了这么长时间,竟没想到搭他们的车……这‘现实生活’具有某种非常典型的意味……”

当农妇把他推醒,他看见自己已经到了一座相当大的村庄,正停在一座有三个窗户的木屋门口时,不觉非常吃惊。

“还有半个卢布,我都忘啦!”他带着一种异常匆忙的姿态向那农夫说道,看来他已经害怕跟他们分手了。 “进屋再算吧,请进。”那农夫邀他进屋。 “这里舒服。”那小媳妇鼓励道。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踏上了摇摇晃晃的台阶。 “这怎么行呢。”他非常莫名其妙而又胆怯地低语道,不过他还是跨进了木屋。“Elle l’a voulu 712 ,”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心,可是他忽然又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他已跨进木屋。

“这统统给我!”他非常惊奇。“我一向喝伏特加,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五戈比能买这么多酒。”

他倒了一杯酒,站起来,带着几分庄重的神态穿过房间,走到另一边,那里坐着曾经跟他同坐一只麻袋的旅伴,那个黑眉毛的小媳妇,也就是一路上向他问个没完,让他感到讨厌的那小娘们。这小媳妇不好意思起来,先是推辞,但是说了例行的客套话以后,终于站起来,就跟女人通常喝酒那样,彬彬有礼地分三口把杯里的酒喝完了,接着脸上摆出一副非常痛苦的表情,把酒杯还给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并向他鞠了一躬。他俨乎其然地还了礼,接着便回到桌旁,甚至露出一副颇为自豪的神态。

“我很在行,非常善于跟老百姓打交道,我一向都对他们这么说。”他自鸣得意地想道,一面把瓶中剩下的酒给自己倒上,虽然这酒已不足一杯,但是使他神清气爽,身上感到很暖和,甚至酒都有点上头了。

因为他没有零钱,所以他把四张十卢布的钞票(这是他拥有的全部财产)都掏了出来。女主人着手把票子兑开,这时他仔细一看,才发现木屋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大家早就在观察他,似乎还在议论他。

“老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难道我见到的是您吗,老爷?这倒是我压根儿没想到的……难道您不认识我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叫道,看样子像个旧时的家奴,大胡子剃掉了,穿着一件大翻领的军大衣。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吓了一跳。

“您这上哪儿,老爷,好像就您孤身一人似的……好像您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呀,您哪?”

“准能走到,准能走到,您哪……”阿尼西姆用一种无情的好奇心倾听着。

“他是什么人呢?他们发现他在大路上走,他说他是老师,可穿戴又像个外国人,而脑子又像个小小孩,说起话来怪里怪气,倒像从什么人家逃出来似的,还有钱!”

“大学问家,正在研究大学问,而且他本人也是这里的地主,住在地地道道的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娜家已经二十又二年了。她家对他敬若上宾,全城上下都非常尊敬他。在贵族俱乐部一晚上就撂下百儿八十卢布不当回事,论官衔是高级文官,相当于军队里的中校,只比十十足足的上校低一级。至于说有钱,因为他有地地道道的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娜做靠山,钱多得就没个数”

她身上有一种高尚的、独立不羁的气质,同时又很文静。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乌利季娜

他抬起眼睛,又见到了阿尼西姆,但是这一回他已经处在乌云压城的环境中。木屋都挤满了农民,显然,这伙人都是阿尼西姆拽来的。

“Mais qu’est ce qu’il a cet homme 731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发抖,害怕地等待命运的摆布。

“但是……这里也很好嘛……我不想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含糊不清地嘟囔道。

杰日达·叶戈罗芙娜·斯韦特利岑娜

一刻钟后,他俩已经坐上了带篷的轻便马车:他变得十分活跃而且非常满意,她则带着自己的漆布口袋和感激的微笑坐在他身旁。是阿尼西姆扶他们上车的。

就是说农村大路上碰到的真正的老百姓,我觉得,他关心的只是我究竟到哪里去……但是咱们别说气话了。我好像说得有点过头了,但是这似乎因为心急。

并非永远如此,chère innocente.L’Evangile……Voyez-vous, desormais pous le prêcherons ensemble, 738 我将很乐意帮助您推销您的装帧精美的书。

是的,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在别人面前都是有罪的。大家都有罪……

您作风朴实,对我说话还老加个‘您哪,您哪’的,而且把茶杯扣在茶碟上……还有那不像话的糖块;但是您身上有一种美,我从您的脸型就看出来了……噢,不要脸红,也不要因为我是男人而怕我。

甚至在乡村大路上也有崇高的思想!瞧——这就是我想说的——我要谈思想,现在总算想起来了,要不我老说不到点子上。他们干吗要把我们往远处送呢?

您拿去吧,拿去吧,我不善于,我会弄丢的,我会被人家拿走的,而且……我觉得我困了;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旋转。就这样,转呀,转呀,转呀。噢,您真好,您把什么东西盖在我身上了?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醒来后就急忙进屋去,并直接跑到这所木屋的第二间最宽敞也是最好的房间。他那睡眼惺忪的脸上流露出一副忙忙叨叨的神情。他立刻向女主人(女主人是个高大结实的农妇,四十上下,头发乌黑,几乎还长着小胡子)解释道,整个房间他都要,“还得把房门关上,不要让任何人进来,parce que nous avons à parler。 746 ”

这时那长着小胡子的农妇忍不住了。 “这里可不是给您开的客栈,老爷,对过往旅客我们概不管饭。煮点虾或者生只茶炊,那还凑合,除此以外,我们什么也没有。鲜鱼只有明天才有。”

室内有一张长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但样子做得难看极了。

总的说,整个房间相当宽敞(一头还用隔板隔开,里面放着床),糊着黄色的壁纸,但壁纸已经陈旧和残破,墙上挂着一张很蹩脚的表现神话的石印画,在前面敞亮的角落则挂着一长排圣像和摆着一帧铜制的折叠式圣像,室内还放着一套稀奇古怪、七拼八凑的家具,是一大堆掺杂着城市风味和农民传统的大杂烩,显得很难看。但是他对这一切甚至都没瞅上一眼,甚至也没有抬头看看窗外离木屋仅十俄丈远的一面很大的湖。

于是她回头看了看关着的房门,生怕有人偷听,开始对他迅速地悄声道:“这里,这村里很糟,您哪。”接着又说,这里的农民虽然都是渔民,但是他们的谋生之道却是每年夏天向前来借住的人任意敲诈。

因为您单独要了这房间,还因为您向他们要吃的,再加上因为您得罪了所有的客人,他们肯定会漫天要价,甚至在两大京城里都没听说过,您哪……

但是他痛苦,真正地痛苦: “Assez, mon enfant, 749 我求您了;nous avons notre argent, et après-et après le bon Dieu。 750 我甚至奇怪,您为人高尚,善解人意……Assez, assez, vous me tourmentez, 751 ”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们前途无量,可您……您却吓唬我,要我为未来担心……”

他几乎从童年时代讲起,那时他“心胸开阔,朝气蓬勃,在田野里奔跑”;讲了一小时才讲到他两次结婚以及在柏林的生活。不过,说到这里,我不敢哑然失笑。这里有某种对他来说崇高的东西,用最时新的语言说,几乎是为生存而斗争。他在自己面前看到一个他预先为自己选定的未来的伴侣,并急于可以说告诉她。他的天才不应当对于她仍旧是秘密……

他不能没有女人。他在她的脸上也清楚地看到,她几乎对他毫不了解,甚至对他最根本的东西也一无所知。

他对自己生平的叙述几乎变成了一整篇学位论文,说什么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也不能够理解他,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啦,又说什么“在我们俄罗斯埋没了多少人才”啦,等等,对于那个可怜的、已经被他抓住的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来说,简直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后来她沮丧地告诉别人,当时他说了许多“很有学问的话,您哪”。她微微瞪大了眼睛听着,听得分明很痛苦。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在他嘴里变成了一个美艳绝伦的黑发女郎(“倾倒”了彼得堡和欧洲各国的许多京城和首都),至于她丈夫“在塞瓦斯托波尔饮弹”身亡,完全是因为他感到自己不配得到她的爱,所以只好让位给他的情敌,即那个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了……“不要不好意思,我的文文静静的女基督徒!”他向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叫道,几乎自己都对他所说的一切信以为真了,“这是某种崇高的感情,某种非常微妙的感情,以至于我俩一辈子甚至一次也没有互相表白过。”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终于从沙发上非常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他甚至企图在她面前跪下,因此她都哭了。暮色渐浓,他俩在插上门的房间里已经待了好几个小时了……

“不,最好让我住到那一间屋去。”她嗫嚅道,“不然的话,说不定人家会有什么想法的,您哪。” 她终于挣脱出来;他放她走的时候向她保证,他一定立刻躺下睡觉。他俩分手时,他说他的头很疼。

但是他几乎每分钟都感到她就在他身边,她不断地出出进进,把他从床上扶起来,又让他躺下。直到半夜三点他才好起来;他坐起身来,从床上放下了两腿,不假思索地就跪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这并不是不久前的下跪;简直是趴倒在她脚下,亲吻她的裙边……

对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来说,她一生中可怕的两天来临了,甚至她现在想到这两天也不由得哆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病得很重,他不能乘轮船走了——这一回,轮船倒来得很准时,下午两点准点到达;她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撂下,所以她也只好不去斯帕索夫了。据她后来说,他听说轮船走了甚至很高兴。

然而“这里”一点也不好。他根本不想知道她在这里有多困难;充满他脑子的只有幻想。他认为自己的病很快就会好,是小事,根本就不去想它,他想的只是他俩将到处兜售“这些书”。他请她给他念念福音书。

“随便翻,翻到哪儿念哪儿。”他重复道。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翻开书读了起来。 “翻到哪儿,偶然翻到哪里了?”他重复着问。 “‘你要写信给老底嘉教会的使者说……’ 765 ” “这是什么?什么?这是哪儿的?” “这是《启示录》里的话。”

“你要写信给老底嘉教会的使者说,那为阿门的,为诚信真实见证的,在神创造万物之上为元首的,说:我知道你的行为;你也不冷也不热,我巴不得你或冷或热。你既如温水,也不冷也不热,所以我必从我口中把你吐出去。你说:我是富足,已经发了财,一样都不缺;却不知道你是那困苦、可怜、贫穷、瞎眼、赤身的。”

您听见了没有:宁可要冷的,冷的,也不要温水般的,也不要那种仅仅是温水般的人。

……我记得,群魔走进猪里,统统淹死了。请您一定给我念念这一段;以后我再告诉您为什么。我想一字不差地记住。 我要一字不差。”

“那里有一大群猪在吃食。鬼央求耶稣,准他们进入猪里去。耶稣准了他们。鬼就从那人出来,进入猪里去。于是那群猪闯下山崖,投在湖里淹死了。放猪的看见这事就逃跑了,去告诉城里和乡下的人。众人出来要看是什么事。到了耶稣那里,看见鬼所离开的那人坐在耶稣脚前,穿着衣服,心里明白过来,他们就害怕。看见这事的,便将被鬼附着的人怎么得救告诉他们。”

现在我思绪万千,产生了很多很多想法:您知道吗,这情形就跟我们俄国一样。这些从病人身上出来、进入猪里的群魔——这就是积累在我们这个伟大而又可爱的病人体内,世世代代积累在我们俄国机体内的一切溃疡,一切乌烟瘴气,一切污泥浊水,一切大大小小的魑魅魍魉、牛鬼蛇神!

而且我也许还是头一个,是始作俑者,于是我们这些精神失常和发狂的人,就会从山崖跳入大海,统统淹死,这就是我们的下场,因为我们的结局也只能是这样。但是病人将会痊愈,‘坐到耶稣的脚前’……于是大家都会稀奇地看着……

出现这样的奇迹其实很简单:好奇得要命的阿尼西姆来到城里,第二天就登门拜访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公馆,他在与仆人们闲聊中泄露了他曾遇见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个人在乡下的事,他说有两个农民看见他一个人在乡间的大路上,而且是步行,他要到斯塔索夫去,可是上乌斯季耶沃去的时候,他已经是跟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两个人在一起了。

我是斯塔夫罗金娜将军夫人,我要占用整座房子。至于你,宝贝儿,回头你得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

“我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近来好吗?出来游逛得怎么样?”她突然脱口而出,狠狠地挖苦道。

我懂得了俄国的现实生活……

“等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等等,宝贝儿!”她像哄小孩似的哄他,“你等等嘛,稍等片刻,达里娅就回来了……啊呀,我的上帝,女房东,女房东,哪怕你来一下呢,亲爱的!”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她的一只胳膊,把她急匆匆地拽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身边。 “瞧,她不是来看您了。我又没吃了她。您以为我会把她干脆给吃了。”

噢,真是冤家,冤家,真是我一辈子的冤家。”

他把她的手贴到嘴唇上,开始吻它,她咬紧牙齿,望着旁边的一个角落。

“Je vous aimais! 783 ”他终于脱口说道。她从来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这样的话。 “唔。”她唔了一声作为回答。 “Je vous aimais toute ma vie……vingt ans! 784 “ 她一直沉默不语——约有两三分钟。

“可当您准备去找达莎的时候,还洒了香水……”她突然用可怕的低语说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都惊呆了。 “还系上新领带……”

你这个就会说空话,就会说空话,丢人现眼,意志薄弱,一辈子,一辈子空话连篇的人!”她用恶狠狠的低语一再数落道,竭力压低声音不致喊叫出来。最后她把他一摔,跌坐到椅子上,两手捂住了脸。“够了!”她直起身子断然道。“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是回不来了;是我犯傻。”

“你干吗这么心惊胆战的?你干吗老盯着地面——我喜欢那种昂首挺胸,直视前方,敢于跟我争论的人。接着说吧。” 她谈到他们的相遇,她怎样兜售福音书,以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怎样请一名农妇喝伏特加……

“他说到一位黑头发的贵妇人,说了很长时间,您哪。”不过,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发现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而且完全不像他所说的那位“黑发女郎”,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 “黑头发的——他究竟说了什么?你说呀!” “他说,这位贵妇人爱上了他,而且爱得很深,您哪,爱了他一辈子,爱了整整二十年,可是她一直不向他表白,在他面前自惭形秽,因为她太胖了,您哪……” “混账!”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若有所思而又断然地说道。

“他是不是有学问,不是像你这样的乌鸦能够评论的。他向你求婚了?”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发起抖来。 “爱上你啦——说呀!向你求婚啦?”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喝问道。 “好像是那么回事,您哪。”她呜咽道,“不过我把这一切根本没当回事,因为他有病。”她又抬起眼睛坚定地加了一句。

“是个坏蛋,是个暴君——我毁了他的一生?” “这怎么可能呢?您自己不也在哭吗,您哪。”

使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感到很吃惊,也许还感到十分害怕的是,她竟突然拍了拍她的脸蛋。 “只可惜太傻,傻得与年龄不相称。好吧,亲爱的,你的事我全包了。看得出来,这一切全是扯淡,你暂时先在附近住下来,给你租个房间,吃饭什么的都由我付钱……直到我叫你过来。”

她一夜未睡,好容易才等到天亮。病人刚一睁开眼睛和清醒过来(他虽然越来越虚弱,但暂时还一直是清醒的),她就以十分坚决的神态向他提出: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应当预见到一切。我已经派人去请神父了。您必须履行天职 787 ……”

总之,我后来十分诧异地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那儿得知,他一点也不怕死。也许他根本就不相信他会死,依旧认为他的病无关痛痒。

“我的灵魂不死之所以必需,因为上帝不愿做不公正的事,也不愿意完全扑灭在我心中一度燃起的对他的爱。还能有什么比爱更宝贵呢?爱高于存在,爱是存在之母,而存在又怎能不向爱倾斜呢?假如我曾经爱过他,并对我的这种爱感到欢喜——那他怎能把我和我心中的欢喜一齐扑灭,并把我们变成零呢?如果有上帝,我的灵魂就是不死的!Voilà ma profession de foi. 791 ”

三天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去世了,但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他就像一枝燃尽的蜡烛不知怎么悄悄地熄灭了。

跟她一起并排坐在马车上回来的还有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看来要永远住在她家了。

我要指出的是,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刚一失去知觉(就在同一天早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立刻把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打发走了,让她彻底离开那座木屋,由她亲自侍候病人,并且一个人坚持到最后;直到他咽了气才把她立刻叫回来。

“全是废话!我要亲自跟你去兜售福音书。现在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不过,您不是有儿子吗?”扎利茨菲什吞吞吐吐地说。 “我没有儿子!”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断然道——似乎预言了未来。

他回到家中已是夜里十时许,神情非常可怕;他绞着双手,脸朝下扑倒在床上,像抽风似的号啕大哭,浑身发抖,颠来倒去地说:“这不对,不对;这根本不对!”

可以想象得出,在那里看到的情况对这位产妇产生了多大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她根本就没有看到基里洛夫的绝命书,其实它就放在桌上很显眼的地方,当然,在害怕中,她完全忽略了它。她转身跑进自己那间明亮的小屋,抱起婴儿,带着他离开了公寓,上了大街。早

她一直在寒冷的、没脚的泥泞中气喘吁吁地奔跑,最后就开始敲人家的门;一家没给她开门,另一家也很长时间没有给她开门,她来不及了,就撇开这户人家去敲第三家的门。

他们看到她这副狼狈相都吃了一惊,因为据她说她分娩才一昼夜,竟穿着这么单薄的衣服并在这样的大冷天沿街奔跑,手里还抱着一个几乎没遮没盖的婴儿。他们起先认为她在说胡话,再说他们怎么也弄不清到底谁被杀害了:基里洛夫还是她丈夫?

于是他们就前往菲利波夫公寓,两小时后,基里洛夫自杀身亡以及他的绝命书全城都知道了。警察开始审讯这位产妇,当时她还有知觉;这时大家才发现,她没有看到基里洛夫的绝命书,那么她凭什么断定她丈夫被杀害了呢——问了她半天根本问不出所以然来。她只是大叫:“既然那人被杀害了,她丈夫也一定被杀害了;他俩是在一起的呀!”快到中午的时候,她失去了知觉,从此再没有醒过来,大约三天后她就去世了。那个着了凉的婴儿则比她死得更早。

但是这事却说明了另一点:大家渐渐明白了,有一个,的确有一个由杀人犯、纵火犯、革命派和造反派组成的秘密团体。

直到这天傍晚才有人得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不在本市,奇怪的是,关于他却谈论得最少。但是那天谈论得最多的却是那个“枢密官”。

对尸体的直观检查和法医认定,以及根据某些猜测,一开始就引起了怀疑:基里洛夫不可能没有同伙。后查明,存在着一个与散发传单有关的沙托夫—基里洛夫秘密团体。

要不是第二天利亚姆申主动交代才使一切突然真相大白,那么很难想象,我们那些吓得惊慌失措的上流人士会得出怎样的结论,他们的想法又会乱到什么程度。

。我要顺便指出,当天,还在中午以前,利普京就从城里不翼而飞了。但是这人不知怎么却发生了这样的情况,直到第二天傍晚,长官们才发觉他失踪,他们之所以发觉,也因为他们直接去盘问他的家属,当时他的家属因他的失踪而被吓坏了,可是因为害怕又不敢向当局禀报。

然而他仍旧重门深锁,待在家里,几乎一直待到中午,然后——突然跑去找长官。据说他是用双膝爬着进去的,又是号啕大哭,又是尖声喊叫,吻着地板,叫道,他甚至不配吻站在他面前的父母官们的皮靴。

据说,审讯持续了大约三小时。他交代了一切,一切,讲了全部内情,讲了他所知道的一切,甚至全部细节;他急于坦白交代,甚至人家没问他的事他也抢在前面说了,说了许多不需要说的事。原来他知道的事还相当多,而且相当清楚地说明了本案的性质:沙托夫和基里洛夫的悲剧,城里发生的大火,列比亚德金兄妹的死,等等,不过是次要问题。

他热烈地急忙回答道,这是“为了接连不断地动摇基础,接连不断地瓦解社会和一切原则;为了使大家丧失信心,把一切都搅成一锅粥,这样一来,这社会就会摇摇欲坠,病入膏肓,萎靡不振,玩世不恭和失去信仰,但是这社会又无限渴望能有一种思想来指导他们,力求自保——于是我们就高举造反的义旗,依靠由许多五人小组组成的一个完整的网,突然把这社会抓到自己手中,与此同时,这些五人小组又积极活动,招兵买马,切实地寻找一切手段和能够抓住的一切弱点”。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把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完全排除在这个秘密团体之外,认为他从未参加过这一秘密团体,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没有任何勾搭。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满心指望和轻率地以为“高贵”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一定会感谢他,谁知却使他感到十分愤怒,甚至懊恼绝望。

不用说,当天就逮捕了维尔金斯基,而且在气头上还逮捕了他全家。(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她的姐姐,姑妈,甚至那个女大学生现在早已获释;甚至有人说,连希加廖夫也似乎肯定会很快释放,因为把他归人哪一类被告都不合适;不过这一切现在还只是说说而已。)维尔金斯基很快就供认了所犯的一切罪行:他被捕的时候正卧病在床,而且发着烧。他几乎很高兴:“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但是埃尔克利却未必能得到从轻发落。他从被捕那一刻起就一直保持沉默,要不就尽可能歪曲事实真相。他们至今也未能逼他说出一句表示悔过的话。然而,他甚至在最严厉的法官心中都激起了对他的某种同情——他非但年轻而且毫无自卫能力,有明显的证据表明,他不过是政治教唆犯的一个狂热的牺牲品;最能引起同情的是他们发现他对母亲十分孝顺,他总是把他微薄的薪水的几乎一半寄给母亲。

风传,他现在毫不沮丧,在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时胡说一气,并抱着某种洋洋得意之态和希望(?),准备对付即将到来的开庭审讯。

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敝城的上流社会已经休息过来了,恢复了元气,也玩够了,有了自己的看法,有些人甚至差点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看成是天才,起码“具有天才般的本领”。“有个组织,您哪!”俱乐部里的人竖起大拇指说。不过这一切也并无大碍,再说,说这话的人也不多。

她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是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写来的。她看见信封上写着:“送交阿列克谢·叶戈雷奇,请转达里娅·帕夫洛芙娜,机密。”

曾几何时,您曾想要到我这里来,做我的“陪床护士”,并让我答应,一旦需要便派人去请您。再过两天我就要走了,而且再不回来了。您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那地方很寂寞,是个很深的山沟;群山环抱,对人的视线和思想都是个束缚。十分阴暗。我因为有一座小房子要卖。如果您不喜欢,我可以把它卖掉,再在别的地方另买一座。

我身体不好,常产生幻觉,我希望能用那里的空气把这病治好。这是指生理上,而精神上您全都知道,不过是不是全知道呢?

我重申,对妻子的死我良心上是有罪的。在那件事以后,我俩没有见过面,因此我要再说一遍。

您最好不要来。我叫您来是非常卑鄙的。再说您又何必把您的一生跟我一起埋葬呢?我感到您可近可亲,我在烦恼中,有您在我的身旁,就会觉得好过些:只有当着您一个人的面,我才敢公开谈论我自己。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您主动要当我的“陪床护士”——这是您的原话;做这么大的牺牲又何苦呢?您也应当懂得,虽然我叫您来,但我并不可怜您,虽然我等您来,但我并不尊重您。然而我却偏要叫您来,硬要等您。不管怎么说吧,我需要听到您的回答,因为我很快就要走了。如果这样,我就只能一个人走了。

我曾经到处尝试过我的力量。这是您劝我的,“以便了解自己”。在这类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显示我自己而做的尝试中,就像过去我在我的一生中所做过的同类尝试一样,我的力量是无限的。我曾当着您的面挨了令兄的一记耳光,但是我忍了;我还曾公开承认我结过婚。

抱住一根原木可以泅渡过河,可是抓住一根劈柴却过不了河。我说这话是为了让您明白,我到乌里去并不抱任何希望。

您希望用您的这片苦心能为我终于树立一个奋斗的目标,是不是?不,您还是对我小心点好:我的爱是浅薄的,就像我这个人一样,而您就会不幸。令兄曾对我说,一个与自己的故土失去了联系的人,也就失去了上帝,也就失去了自己的所有目标。对于一切都可以无休止地争论下去,可是从我心中流出的只有否定,谈不到任何舍己为人,也谈不到任何力量。甚至连否定也流不出来。一切永远是浅薄和萎靡不振。舍己为人的基里洛夫受不了那个主义,于是——自杀了;但是我看到,他之所以舍己为人,无非是因为他的理智不健全。

我知道我应该自杀,把自己像个等而下之的虫豸一样从地球上消灭掉;但是我害怕自杀,因为我害怕表现出舍己为人。我知道这又是一个骗局——是无尽无休的骗局中的最后一个骗局。仅仅为了表现舍己为人而自欺欺人,这有什么好处呢?

“你去吗?”她有点胆怯地问。 “去。”达莎回答。 “准备一下!一起走!” 达莎疑惑地看了看她。

他禀报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清早“突然”乘早班车回来了,现在少爷就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但是“神情古怪,问他什么,一概不理,他走遍了所有的房间,最后把自己锁在他的那半边房子里……

据说,一路上,她频频画十字。

值得注意的是,有几名仆人竟跟着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走进了“他的那半边房子”;其他仆人则统统在客厅里等候。从前,他们是永远不敢这么放肆,这么失礼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看在眼里,但是没有言语。

“我就不上去了。他凭什么爬到那儿去呢?”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环视着周围的仆人,面孔变得煞白。仆人们望着她,没有言语。达莎在发抖。

乌里州的公民就吊死在这里的门背后。小桌上放着一张纸,纸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不要怪罪任何人,我自己。”就在这张小桌上还放着一把锤子,一块肥皂和一颗显然是备用的大钉子。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吊死在一根结实的丝带上,这丝带显然是早就准备好并且经过挑选的,上面还涂了一层厚厚的肥皂。一切都表明早有预谋,而且直到最后一刻他的神志都很清醒。 敝城的几位医生经过尸体解剖,彻底而又坚决地排除了精神错乱。

斯塔夫罗金发现,这里的人都认识他,虽然,就他记忆所及,他仅小时候来过这里。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前,那位修士似乎很威严地伸手推开了房门,然后很亲昵地询问迎上前来的一名侍者:可以进去吗?他甚至没等他做出回答,就把门使劲一推,让门完全敞开,然后鞠了一躬,请这位“贵”客进去:听到道谢后,他就很快像逃跑似的告退了。

不喜欢的人大概是出于蔑视,而他的信徒,甚至是热烈的信徒,则出于某种谦逊,似乎关于他,有什么事瞒着大家,隐瞒着他的某个弱点,也许是神痴 798 。

“这个吉洪似乎是个疯子,起码是个十分平庸的人,无疑,还爱喝酒。”我要赶快补充一句,最后一点简直是无稽之谈,病倒是有的,而且是老毛病了,两腿患有风湿病,有时还会出现某种神经性的抽风。

“由于他那不可饶恕的和以他的地位不应有的心不在焉”

修道院里的教士们也似乎对这位有病的圣者,倒也不是说十分随便,而是有点所谓太熟不拘礼了。构成吉洪修道室的两个房间的陈设也有点怪。与皮子都磨光了的粗笨的古老家具一起,还陈设着三四件十分雅致的东西:一张十分豪华的安乐椅,一张制作精良的大型写字台,一架雅致的雕花书橱,几张小桌子,几架格子柜——都是别人赠送的。

他的藏书,据说,也是五花八门,彼此对立:与基督教的大圣徒和大苦修者的著作一起,还陈列着一些戏剧作品,“说不定还有更不堪入目的”。

他四顾书斋,大约有一分钟,对他观察的东西分明视而不见;他在想,当然,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周围的寂静唤醒了他,他突然觉得,吉洪似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脸上似乎还挂着一丝不必要的、令人感到可笑的笑容。

他觉得吉洪已经知道他的来意,已经未卜先知(虽然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他到这里来的原因),吉洪没有主动说出来,无非是因为顾全他的脸面,怕他感到屈辱罢了。

“四年前我没有到过这里的修道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甚至有点粗鲁地反驳道,“我还是小时候到这里来过,那时候您根本不在这里。” “说不定您忘了?”吉洪小心翼翼地说,并不坚持。 “不,我没有忘;说我不记得岂不可笑,”斯塔夫罗金有点过分地坚持道,“也许您只是听说过我,于是就形成一种观念,因此自己也弄糊涂了,以为见过我。”

“我看着您的模样,想起了令堂的面容。尽管外表不像,但是内心深处,精神上却有许多相似之处。” “一点不像,尤其是精神上。甚至一点一也不像!”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又惊惶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毫无必要而又过分地固执己见。“您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处境的同情,真是扯淡。”他忽地贸然说道,“啊!难道家母常到您这儿来?”

“对照书本查看一下地图。描写得非常生动。” “给我看看;对,这书写得不错。不过,您看这书有点怪。”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显得十分古怪而又自相矛盾,真像是疯子说出来的话。但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又带着他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奇怪的坦率,而且显得十分忠厚老实,这完全不符合他的个性,倒像他换了个人,过去的他在不经意中完全不见了似的。

难道您就没法肯定,无论如何没法肯定这的确是魔鬼吗?”他又笑着加了一句,猛地转为一种嘲弄口吻,“这岂不更合乎您干的这行当吗?” “很可能这是一种病,虽然……” “虽然什么?” “虽然魔鬼无疑是存在的,但是对他们的理解却可能极不相同。”

我要放肆而又严肃地告诉您:我相信魔鬼,根据教义信,相信真有魔鬼,而不是魔鬼所包含的寓意,我不需要向任何人探听任何情况,这就是我要向您说明的一切。

“因为我不完全信。” “什么?您不完全信?不彻底信?” “是的……也许,我尚未修炼圆满。”

“主啊,我决不会因为你的十字架而感到羞耻的。”吉洪几乎用一种低语悄声道,说时又更低地垂下了脑袋。他的嘴角突然神经质地迅速抖动起来。 “既然不完全信仰上帝,那可不可以信仰魔鬼呢?”斯塔夫罗金笑了起来。 “噢,太可以了,而且常常如此。”吉洪抬起眼睛,也微微一笑。

“相反,完全的无神论比世俗的淡漠要强。”他愉快而又朴实地加了一句。 “啊,原来您是这样。” “完全彻底的无神论者与达到完全彻底的信仰仅一步之差(就看他能不能跨越这一步了),而一个淡漠的人则什么信仰也没有,除了恶劣的恐惧。”

吉洪一字不差地背诵道:“您要写信给老底嘉教会的使者说,那为阿门的,为诚信真实见证的,在神创造万物之上为元首的,说:我知道你的行为,你也不冷也不热,我巴不得你或冷或热。你既然如温水,也不冷也不热,所以我必从我口中把你吐出去。你说:我是富足,已经发了财,一样都不缺,却不知道你是那困苦、可怜、贫穷、瞎眼、赤身的……”

“你别生气。”吉洪悄声道,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仿佛他自己也有点胆怯似的,斯塔夫罗金打了个哆嗦,愤怒地皱起了眉头。 “您怎么知道我生气。”他很快说道。吉洪刚想开口说什么,可是斯塔夫罗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表现出莫名其妙的惊慌: “为什么您认为我一定会大发脾气呢?是的,您说得对,我很生气,生气的原因正是因为我对您说了‘喜欢’。您说得对,但您是个粗俗的玩世不恭之徒,关于人的天性您想得太卑鄙了。如果换了别人,而不是我,也就不会生气了……不过,现在不是说别人,而是说我。说到底,您是个怪人,故意装疯卖傻……”

我没有叫任何人钻进我的灵魂,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我自己就能对付。

“您坚信我来是为了向您公开一个‘可怕’的秘密,因此您带着一个出家人所能有的全部好奇心在等待着听这秘密,是不是?哼,那我告诉您,我什么也不会向您公开,我决不会向您公开任何秘密,因为我根本就不需要您帮忙。”

“您感到很吃惊,因为神的羔羊 806 宁可喜欢冷的,也不喜欢只是温水般的人,”他说,“您不愿意做个只是温水般的人。我预感到您正在被一个非同寻常的,也许是可怕的意图所折磨。如果是这样,那我恳求您不要折磨自己了,把您的来意统统说出来吧。”

我根本不需要您帮忙,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一切。但是,您读一读吧……不过您读的时候,什么话也别说,等您读完之后再告诉我一切……” “要读吗?”吉洪犹疑不决地问。 “读吧,我早就平静了。”

《斯塔夫罗金的自白》

豌豆街

我就和他俩的女儿独自留下,我想,这女儿大概有十四岁,看上去还完全是个孩子。她叫马特廖莎。

有一回,我放在桌上的一把削笔刀丢了,其实它对我毫无用处,就这样随便撂着。我告诉了女房东,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用树条抽女儿。

母亲不高兴了,因为她女儿并不因为白白挨打而埋怨,她向她挥起了拳头,但是并没有打下去,因为这时恰好赶上我丢了那把小刀。

那娘们怒不可遏,因为她还是头一次打女儿打得没有道理,她扑向扫把,从扫把上拔出几根树条,当着我的面就抽那孩子,把她抽得浑身是伤,马特廖莎并不因挨了打而哭喊,但是每打她一下就有点异样地抽泣。后来又大声啜泣,抽抽搭搭地哭了整整一小时。

我立刻想先别声张,好让她妈先抽她一顿。我决定这样做是刹那间的事;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屏住呼吸,上气不接下气。

我喜欢的不是卑鄙下流(我此时的理智还是完全健康的),但是我喜欢因痛苦地意识到我卑鄙而出现的狂喜。

就如任何一次,当我站在决斗线上等候对方开枪时,我就会感到一种极其无耻的、如痴如醉的感觉,而且有一次这感觉还非常强烈。

当我挨人家耳光的时候(我一生中挨过两次耳光),我也有这感觉,尽管我非常愤怒。但是这时如果能克制住愤怒,那得到的快感就会超过你所能想象的一切。

我说这一切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完全征服过我,我永远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最完全的意识(因为一切都是建立在意识之上的)。虽然有时候这种感觉攫住我,使我失去理智,但我永远没有达到忘我的地步。

我坚信我可以像个修士般度过一生,尽管我像野兽一样贪淫好色,因为我天性好色,而且永远乐此不疲。我一直到十六岁都纵情声色,荒淫无度,就像让-雅克·卢梭曾经忏悔过的那样 809 ,可是过了十六岁,我一乐意就停止了。只要我乐意,我永远是自己的主人。总之,大家要明白,我不用环境呀,疾病呀等等来为自己的罪行开脱。

在此以前,她也许只是怕我,但不是怕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是房客,是外人,她好像很胆小。

因此我偷钱好像是出于需要,而不是因为开玩笑。这事做得很无耻,也很明显:我简简单单地走进他的房间,这时他的老婆、孩子和他正在另一间小屋里吃饭。

我说,我从楼道里走过,想顺便进来看看他家的挂钟几点了。“停了,您哪。”他回答,于是我就出去了。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今天到我屋里去有没有无意中把椅子上的制服碰到地上……就放在房门旁边?” “不,不记得了。您屋里放着制服?” “是的,放着,您哪。” “在地板上?” “先放在椅子上,后来撂在地板上。” “那怎么呢,您把它拾起来了?” “拾起来了。” “嗯,那您还要什么呢?” “既然如此,那就没事了,您哪……”

马特廖莎坐在自己小屋里的一张小板凳上,背对着我,在用针线缝什么东西。最后她突然唱起歌来,声音很低;她有时候常常这样。

我的心开始跳起来,但这时我又问自己:我能不能罢手,不干这事?我立刻回答自己:能。我站起身来,开始蹑手蹑脚地向她走去。

我又开始亲吻她的两只手,把她抱过来,让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亲吻她的脸和大腿。当我吻她的大腿时,她全身猛地退缩了一下,仿佛害羞似的微微一笑,但是这笑有点像佯笑。她的整个脸都羞得通红。我一直悄悄地向她说着什么。最后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怪事,这事我永远忘不了,使我感到很吃惊:小女孩突然伸出两手,搂住我的脖子,突然主动地拼命吻我。她的脸现出一种狂喜。我差点没站起来走开——这么一个不点大的小女孩居然会这样,我感到不快——出于一种惋惜。但是我克服了我突然升起的这种害怕感,留了下来。

当一切完事之后,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安慰她,劝她,我已经不跟她软语温存了,她望着我,胆怯地微笑着。我突然觉得她的脸变得很蠢。

尽管她在襁褓里想必就听到过许多俄国的骂人话和各种各样的奇奇怪怪的谈话,但是我完全相信,她还什么都不懂。最后她肯定会觉得她犯了弥天大罪,她罪不可赦——“我杀了上帝”。

我在楼下的门厅里遇到了她。她被派去买菊苣根,刚从小铺回来。她一看见我就非常害怕地飞也似的跑上了楼。当我进屋时,她母亲已经抽了她两个嘴巴,因为她“不要命”似的跑进了屋,这倒把她害怕的真正原因掩盖过去了。

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害怕,除了我一生中发生的这件事情以外,无论是过去还是后来,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任何东西。尤其不怕去西伯利亚,虽然我曾不止一次可能被流放。但是这一次我却害怕了,当真感到了恐惧,不知道为什么,这还是生平第一回,这感觉很强烈,很痛苦。此外,晚上,在公寓里,我恨透了她,恨不得杀死她。我最恨的是想起她的笑。我心中产生了一种蔑视,掺杂着无比憎恶,就因为她跟我干完那事以后,竟敢跑进墙角,用手捂着脸,我陡地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狂怒,然后就感到浑身发冷;

她长得不难看,但是举止稳重,并带有一种小市民喜欢的风度,因此我那女房东早就向我对她赞不绝口。

我跟尼娜亲热了一番,关上了通女房东家的门,我很久不曾这样做了,因此尼娜走的时候非常高兴。是我自己让她走的,此后,我两天没有回豌豆街。我已经玩腻了。

我自然问她,马特廖莎说胡话时说了些什么(我们是在我的房间里悄悄地说的)。她悄悄地告诉我,她说的胡话“可怕得不得了”,她说:“我杀了上帝。”我建议请位大夫来,由我出钱,但是她不肯:“上帝保佑,不看也会好的,她也不是老躺着,白天还能出去,刚才还上铺子去买东西呢。”

我决定不先跟马特廖莎说话,我觉得这样做别有一番情趣。我等着,坐了整整一小时,突然她自己从屏风后面跳了出来。我听见她从床上跳下来,两只脚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接着就听到相当快的脚步声,她站在我的房门口。她默默地望着我。

但是她并没有处在谵妄状态。她突然冲我频频点头,就像有人恨透了某人,向他不住点头一样,她突然向我举起自己的小拳头,站在原地,开始用拳头威胁我。在开头一刹那,我觉得这动作很可笑,但是紧接着我就受不了了。我站起来,向她挪近了点。她脸上充满在孩子的脸上不可能看到的那种绝望。她一直威胁地挥舞着她那小拳头,谴责地向我频频点头。

我想到,既然我走进大门爬上楼梯时,谁也没有遇见我,那么我现在下楼,当然也不应当让任何人遇见,于是我把椅子从窗边挪开,接着拿起一本书,但是又把书撂下,开始望着洋绣球叶子上的一只很小的红蜘蛛,望出了神。直到最后一刹那,一切我都记得。

就在我踮起脚尖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当我坐在窗口,看着红蜘蛛,看得出神的时候,我就想过,一会儿我将怎么踮起脚尖,眯起一只眼,窥视这门缝。我之所以在这里添上这细节,为的是我一定要证明,我当时的理智有多么清楚,多么沉着。

“只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心满意足,不闷闷不乐,我们这帮人就肯定很开心,话也说得聪明有味”,这话我当时就记住了。

但是已经十一点钟光景了,住在豌豆街的那女房东派了一名扫院子家的小女孩跑了来,她来给我报信:马特廖莎上吊了。我跟这小女孩去了,看见了女房东,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派人来找我要干吗。她要死要活地又哭又嚎,乱成了一团,有许多人,还有警察。我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警方还问过我丢小刀的事;我说,女房东用树条抽了她,但这也没什么。至于我晚上来过这事,则谁也不知道。关于法医检查后有何结果,我什么也没听说。

豌豆街上发生的事,在危险过去之后,我差点全忘了,就像忘了那时的一切一样,如果不算有个时期我还曾恼怒地想起,我当时也太胆小怕事了。我把自己的恼怒常常发泄到我所能发泄的人身上。也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无缘无故地异想天开,想用什么办法来摧残自己的生命,不过要尽可能让人感到恶心。大约一年前我就想开枪自杀,结果出现了更好的办法。

一回,我看着瘸腿的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列比亚德金娜,那时她在贫民窟里给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当时她还没疯,但是简直像个成天价欢天喜地的白痴,而且在私底下发狂般爱上了我(这是我们的人跟踪打探出来的),我突然拿定主意要跟她结婚。斯塔夫罗金想跟这样一个下三烂的女人结婚,这想法使我感到很刺激。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这更不成体统的了。

但是不管怎样,我之所以同她结婚不仅因为“醉后打赌”之故。我的证婚人是基里洛夫和当时恰好在彼得堡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最后,还有列比亚德金和普罗霍尔·马洛夫(现在死了)。此外就没有任何人知道了,而上述这些人则保证三缄其口。这沉默我一向觉得似乎很卑鄙,但是迄今为止它没有被破坏,虽然我也有意公之于众;现在我就趁机把这点也公开了。

我把这事记下来是为了证明,我对自己的回忆有多大的自制力,我能对这些回忆无动于衷。我能一下子拒它们于千里之外,让它们与众多的往事混合在一起,而每一次,只要我愿意,这许多往事就会乖乖地消失不见。我一向不愿意回忆往事,觉得很无聊,我也从来不会像几乎所有人那样津津有味地谈论往事。

它渐渐变成一个形体,蓦地,我清楚地看到一只很小的红蜘蛛。我马上想起它就在洋绣球的叶子上,那时候也是夕阳西下,一束斜辉照进了窗户。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进了我的胸膛,我欠起身子,在床上坐了起来……(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一切!)

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感到如此痛苦!一个可怜的、绝望的、孤立无援的十来岁的小女孩,还不很懂事,向我威胁着(用什么威胁呢?她又能对我怎么样呢),但是,她怪罪的当然只是她自己!

是否可以叫做良心谴责或者悔不当初呢?我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也许,直到今天,每当回忆起这一行为时我都没有深恶痛绝。也许,这回忆甚至直到现在对我好色的本性来说都是愉快的。不——只要想到这一形象,我就受不了,即她站在我的房门口,向我举起小拳头,威胁我,只要一想到她那时的样子,只要一想到当时那一分钟,只要想到这频频点头。而这正是我最受不了的,因为从那时起它几乎每天都出现在我眼前。不是她主动出现的,而是我自己叫它出现的,我不能不叫它出现,虽然一看到这个我就没法活。噢,如果有朝一日我真能看见她就好了,哪怕在幻觉中!

但是为什么这些回忆没有一样能激起我类似的感觉呢?除非是恨,而且这也是我现在的处境引起的,而过去我常常冷漠地把这置诸脑后,不予理睬。

过了两个月,我在瑞士竟会爱上了一个姑娘,或者不如说,我感到一种汹涌澎湃的激情,掺杂着一种只有在我早年才感到过的那种疯狂的冲动。我感到一种可怕的诱惑,嗾使我去犯新的罪行,即实行重婚(因为我已经结过婚了);但是我接受另一个姑娘的劝告逃走了——我向这姑娘坦白了一切。

再说一遍:如果到彼得堡警察署仔细查找一下的话,说不定是能够找出点线索来的。那两个小市民夫妇也许还住在彼得堡。当然会记起那幢楼房。这公寓是天蓝色的。我哪儿也不去,若干时间内(一年左右或两年),我将一直待在家母的庄园斯克沃列什尼基。假如当局传唤,我随叫随到。

说来也怪,这天整个上午他脸上微微显露出来的那种不耐烦、心不在焉以及仿佛在说胡话的样子,几乎都消失不见了,代之出现的是沉着、镇定,以及仿佛某种程度的真诚,这就使他拥有一种近乎尊严的仪表。吉洪摘下眼镜,以某种谨慎的口吻首先开口道。 “能不能在这个文件上做某些改动呢?” “干吗?我写的全是实话。”斯塔夫罗金答道。 “最好在措词上略微改动一下。” “我忘了预先告诉您,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绝不会放弃我的意图,您不用费心劝我了。” “您方才,还在我阅读之前,并没有忘了告诉我。”

想法是伟大的想法,基督教的思想也无法表达得比这更完全了。一个人若要忏悔,也无法比您想要做的这件非常的功德做得更好了,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这是真的忏悔和真的基督教思想的话。”

“您好像故意要把自己形容得比您心里想的还坏些……”吉洪越说越大胆了。显然,这“文件”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形容’——我对您再说一遍,我不是‘形容自己’,尤其不是‘故作姿态’。”

“这文件直接出自一颗受到重创的心的需要——我理解得对吗?”他固执地又异常热烈地继续说下去,“是的,这是忏悔和忏悔的自然需要,这需要战胜了您,您走上了一条伟大的路,前所未闻的路。但是您似乎先就恨起了所有那些将会读到这里所描写的事情的人,并向他们发出挑战。您既然不敢承认自己的罪行,干吗要耻于忏悔呢?您说,让他们看着我好了;嗯,您自己,您将会怎样看他们呢?在您的叙述中,有些地方被您的措词强化了;您似乎在欣赏您的心理,而且抓住每个枝节不放,您只想用您心中原本没有的冷酷无情来使读者惊叹。这岂不是一个罪人向法官提出的傲慢的挑战吗?”

我们在这之后(他摆头指了指那份东西)已经谈了五分钟,可是我看不出您有任何憎恶或者感到羞耻的表情……好像您并不感到厌恶似的……

“就是说您倒愿意看到我不如对您表露出一种蔑视。”吉洪硬是把话说完了,“我对您毫不隐瞒:一个人的游手好闲的力量,居然存心用来干这种卑鄙龌龊的事,真使我不寒而栗。

“至于这罪行本身,那么许多人也在同样造孽,但是他们却心安理得,处之泰然,甚至认为这是一个人年轻时难以避免的过错。有些作过同样孽的老人,甚至还轻薄地自鸣得意。所有这些令人发指的事充满全世界,而您却能对此深恶痛绝,这就十分难得了。”

我感到有点奇怪的是您对其他人和对这类罪行似乎司空见惯的说法。我也许根本不像我在这里写的那样痛心疾首,也许,我还果真给自己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

“那么,那姑娘,”吉洪又十分胆怯地开口道,“也就是您在瑞士跟她分手的那姑娘,我想冒昧地请问,她现在……在哪儿?” “在这里。”

假如有人宽恕了您干的这事(吉洪指了指那份东西),而这人并不是您一向尊敬或者害怕的,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个您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人,他默默地、私底下读了您的这份可怕的自白,当您想到这人的时候,您心里会感到好受些呢,还是无所谓?

“会好受些。”斯塔夫罗金垂下眼睛,低声答道。“如果您能宽恕我,我心里‘一定会好受得多。”他出乎意料地又小声加了一句。 “不过有个条件,您也得宽恕我。”吉洪用满怀深情的声音说道。 “宽恕您什么?您对我怎么了?啊,对了,这是修道院的套话?” “宽恕我有意和无意的罪行。每个人犯了罪后,已经是对所有的人犯了罪,而且每个人在别人的罪孽中也或多或少是有罪的。纯粹属于个人的罪孽是没有的。我就是一个大罪人,也许比您更甚。”

“而对您的普遍怜惜您就不能同样逆来顺受吗?” “也许我不能。您的回答精深而又微妙。但是……您干吗要这样做呢?”

“我之所以说这番话是因为我替您感到害怕,”他又加了一句,“您前面几乎是无法跨越的深渊。”

“可怕的事到处都有,当然,多半是假可怕,不是真可怕。只有在直接威胁到他们的个人利益时,他们才诚惶诚恐。我不是讲那些心地纯洁的人:他们会胆战心惊,会引咎自责,但是他们将不为人察觉。可是讪笑却是普遍的。” “您不妨加上某个思想家的说法:我们在别人的不幸中永远会感到某种愉快 813 。”

“甚至在这个最伟大的忏悔的形式中就已经含着某种可笑的成分。噢,您不要相信您不能取胜!”他几乎兴高采烈地突然叫道,“甚至这形式就能战胜一切(他指了指那份东西),只要您能真诚地接受别人的侮辱与唾骂。常有这样的情形,到后来最耻辱的十字架也会变成巨大的荣耀和巨大的力量,只要您能真诚地逆来顺受,真诚地献身。甚至,也许,今生就能得到回报……” “总之,您仅仅在形式中,在措词上才发现可笑的东西吗?”斯塔夫罗金固执地问。 “也在实质上。丑陋扼杀了一切。”吉洪垂下眼睛,低声道。 “什么?丑陋?什么丑陋?”

。而您之所以对我感到无望,就因为丑陋、可憎,不,不是可憎,而是可耻,可笑,于是您以为,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因为您还没有准备好,还不够老练。”吉洪垂下眼睛,胆怯地低声道。 “我说吉洪神父:我想自己宽恕自己,这才是我的主要目的,这才是我的全部目的!”斯塔夫罗金两眼闪出掺杂着阴郁的狂喜,突然说道,“我知道,只有到那时候幽灵才会消失。因此我才到处寻找极大的痛苦,主动去寻找它。请您不要吓唬我。”

“假如您相信您能够自己宽恕自己,而且您在现世界就能得到这种宽恕,那您也就在相信一切了!”吉洪兴高采烈地叫道,“您怎么说您不信仰上帝呢?”

“上帝会宽恕您不信他的,因为您能不知道圣灵而崇敬圣灵。” “顺便说说,基督不就不会宽恕我吗,”斯塔夫罗金问,在这问话的口吻中可以听出轻微的嘲讽,“经书上不就说过:‘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 814 ——您记得吗?根据福音书,没有也不可能有更大的罪行了。就在这本书里!

“只要您能做到自己宽恕自己,那基督也会宽恕您的……噢,不,不,别信我的,我说了亵渎的话,应该是:即使您没有做到自我和解和自我宽恕,他也会因为您想要这样做和因为您受了大的痛苦而宽恕您的……因为在人类语言中还没有这样的词和思想足以表达羔羊 815 的所有道路和缘由,‘直到他的路向我们明明白白地敞开为止’。谁能拥抱辽阔无垠的他,谁就能懂得无穷无尽的一切!”

请您向您如此热爱的他祈祷……

“啊,那就劳您驾。”斯塔夫罗金立刻坐了下来,手里拿着礼帽。吉洪望了望这礼帽,又望了望这姿势,这人忽然又变成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了,神情很激动,半疯半癫,只给他五分钟把要说的话说完,吉洪看到这模样,更慌乱了。

“干吗要断送呢?这样认死理,似乎,这又何苦呢?”吉洪几乎恳求道,明显意识到自己这样说似乎很不好意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听了这话后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的意见您是知道的:您的献身行为,如果是出于逆来顺受,只要您经受住考验,那将是非常伟大的基督徒的献身行为。即使您没有经受住考验,反正主也会考虑到您所作的最初的牺牲的。一切都会被考虑到的: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内心活动,没有一个哪怕是模糊的想法,都不会白费。但是我建议您采取另一种办法来取代这一献身行为,这比那样做还伟大,一件无疑的伟大的义举……

“简单点说,您想劝我放稳重些,看来,还想让我结婚,成为这里俱乐部的成员,每逢节日就来光顾你们的修道院,从而了此余生。哼,宗教上的惩罚 816 !不过话又说回来,您是一个深知人心的人,也许,您还会预感到这事无疑一定会这样,全部问题在于现在要好好地求得我的同意,让我保持体面,因为我自己就巴不得这样,不是吗?”

不,不是那样的宗教惩罚,我准备的是另一种!”吉洪热烈地继续道,丝毫不理会斯塔夫罗金的大笑和看法。“我认识一位长老,他不在这里,但是离这里也不远,是个隐修士和苦行者,而且他具有一个基督徒的不是你我所能理解的超常智慧。他会听从我的请求的。

您先对自己发下宏誓,并以这样的大牺牲来救赎您渴望得到甚至您都没有想要得到的一切,因为您现在不懂您究竟会得到什么!

“您并不需要进修道院,并不需要落发,您只需做个秘密的见习修士,不公开,甚至可以这样,完全照旧,过您的世俗生活……”

“您怎么啦?”他突然叫道,几乎恐惧地注视着吉洪的脸。吉洪合十当胸,站在他面前,一阵仿佛由于巨大的恐惧而引起的痛苦的痉挛,刹那间掠过他的面部。

“我看到……我仿佛真切地看到,”吉洪用一种洞察灵魂的声音,并带着一种强烈的悲怆的面容感叹道,“您这个可怜的、堕落的青年,从来没有像眼下这一刻那样,站得离可怕的犯罪这么近!”

“不,不是在这份东西公布之后,而是在公布之前,也许在迈出这伟大的一步的前一天,前一小时,您会急忙去再犯罪 818 ,认为这才是出路,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将这份东西公之于众!” 斯塔夫罗金由于愤怒,几乎由于恐惧,甚至发起抖来。 “这该死的心理学家!”他突然疯狂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修道室。

马克思、恩格斯严厉批判了涅恰耶夫和涅恰耶夫分子“所有这一切幼稚的、宗教裁判所式的手法” 824 。他们写道:“多么可怕的一群革命者!他们想要消灭一切,‘一切的一切’,把一切都变成无定形的东西;他们拟定公敌名单,用匕首、毒药、绞索、枪弹对付他们要加害的对象,他们甚至打算把某些人的‘舌头拔掉’,但是他们却匍匐在沙皇的威严之下。

涅恰耶夫写过一篇《谁不赞成我们,谁就是反对我们》的文章,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这无异“是一篇对政治暗杀活动的辩护词”

《圣经·新约·启示录》第10章第6节:“指着那创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地上之物,海和海中之物直活到永永远远的,起誓说:‘不再有时日了。’”这句话也曾在《白痴》第2部第5章中提到。

人神指自以为是神的人;神人指以人的形象出现的神,具有血肉之躯的神(如耶稣基督)。

敌基督即假基督,指有些人假冒基督之名反对基督。

沙托夫上面的话基本上重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说过的话。他在1854年2月给冯维辛娜的信中写道:“如果有谁向我证明,基督存在于真理之外,而真理也确实存在于基督之外,那我仍情愿与基督而不是与真理在一起。”

《圣经·新约·启示录》第8章第10、11节:“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这星名叫茵陈,众水的三分之一变为茵陈,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第16章第4节:“第三位天使把碗倒在江河与众水的泉源里,水就变成血了。”

试比较《罪与罚》第6部第8节:拉斯科尼科夫到警察局去自首前,曾跪在彼得堡的干草市场上,泪如雨下,连连磕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西伯利亚笔记》

] 果戈理曾在《致友人书简选》中曾提到他要写一部书,这书叫《告别的故事》:“我起誓:这书,我不是杜撰的,也不是瞎编的,它是从我的心中自然而然地烤出来的。”这部作品显然并未写成。

俄国诗人杰尔查文(1743—1816)写的颂诗《上帝》(1784)中有云:“我是沙皇——我是奴隶,我是蛆——我是上帝……”

《圣经·旧约·诗篇》第103篇第14节:“因为他知道我们的本体,思念我们不过是尘土。”

大慈大悲的粗鲁之徒。

是的,不妨打个这样的比喻,就像在自己坟头跳舞的顿河的小哥萨克。

指暴力革命将会毁灭人类的文化和艺术遗产

吾意已决。原意为“签已抽定”

这句话与普希金上述那首诗的开头几行相呼应:“是的,荣誉有一个怪癖,/它像一条火舌到处游荡,在它选定的人的头上飞旋,今天离开了这个人的身上,/明天在那个人的身上升起。”

“人民惩治会”刻有一枚椭圆形的铜质图章,四周刻着:“人民惩治会1870年2月19日”,并画有一把斧头,他们的表格上也都印有斧头。

当时有一位律师阿尔谢尼耶夫曾著文说,1869—1871年的政治犯——三十余名被告中只有两名达到了成熟年龄,其余29人的平均年龄为23岁半,未成年人有3名,许多年轻人只有2l岁和22岁。

沙皇陛下御前办公厅第三厅,负责监视、搜捕和审讯全国政治犯。

影射屠格涅夫,参见作者1867年8月28日给迈科夫的信:“我(指屠格涅夫)认为自己是德国人,并为此感到骄傲。”

涅恰耶夫的地下印刷厂即由她资助开办。她还写过一份传单《告社会各界书》,旨在唤起社会各界对学生苦难的同情。这份传单也是在这所地下印刷厂印刷的。

俄国革命报纸。1857至1867年由赫尔岑和奥加辽夫合办,先后在伦敦和日内瓦发行。

据当时的一位记者说,在涅恰耶夫分子举行的集会上,有一位年轻人,是个半文盲,可是涅恰耶夫却把他说成是“国外革命委员会派来的特派员。他始终保持沉默,不停地记着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强烈反对牺牲十分之九的人的生命和利益,为十分之一的人的利益服务。他在1876年1月号《作家日记》中说:“我永远无法明白有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应该得到高度发展,而其余十分之九的人只应当充作材料和工具,而且永远处于愚昧之中。我不愿有其他的想法和生活,除非深信我国九千万全体俄罗斯人……有朝一日都能受到教育,都能被人当做人,都能幸福。”

伊万王子原是俄罗斯神话中的英雄,为了寻回被魔法变为青蛙的妻子历尽千辛万苦,一路行善,终于战胜邪恶。

据《圣经》传说,迦勒底王伯沙撒大宴群臣,以酒宴豪华著称,而大臣们饮酒的器皿都是伯沙撒的父王尼布甲尼撒从耶路撒冷的宫殿中掳掠来的金器。(参见《旧约·但以理书》第5章第2—4节)

旧时,俄国人迷信,以为整个世界驮在三条鲸鱼背上。

这是最纯粹的愚蠢,就像某个简单的化学元素一样纯粹。

当时俄国有人对普希金采取实用主义的虚无态度,后来又进而发展到对莎士比亚的否定。比如扎伊采夫(1842—1882,《俄国言论》月刊的撰稿人)曾说:“……没有一个地板打蜡工人,没有一个金银首饰匠不比莎士比亚有用无数倍。”

这些话是作为“美学家”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与“实用主义者”的论战。上面提到的扎伊采夫曾于一八六四年写道:“艺术的当代崇拜者们把艺术和他们自己变成了木乃伊,宣扬为艺术而艺术,不是把艺术当成手段,而是当成目的。他们欣赏米罗斯的维纳斯已经欣赏了两千年,欣赏拉斐尔的圣母像已经欣赏了三百年,但是他们没有发现他们这种狂喜正是宣布了艺术的死刑。”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描写听众对“美学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学说的反应时借用了皮萨辽夫在《现实主义》(1864)一文中的观点。皮萨辽夫在自己的文章中对美学的捍卫者和反对者的争论作了总结,指出“美学与求实论的确处在彼此不可调和的敌对状态中,而且求实论必须彻底消灭美学,因为现在美学正毒害着我们科学活动的所有领域,把它们变得毫无意义。”

著名的彼得堡大火发生于1862年5月中旬。当时的警察机关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企图把这事说成是彼得堡的革命学生干的。为此,当时的学生和进步青年不得不在1862年的《时代》杂志上发表两篇文章为自己辩护,驳斥了对学生纵火的无理指责。

源出歌德《浮士德》第10部第5幕:“那时,我才可以对正在逝去的瞬间说:‘逗留一下吧,你是那么美!’”这一典故在当时已成了大家熟知的名言。

人民的声音就是神的声音。源出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长诗《工作与时日》,现已成为名言。

1872年5月,在哈尔科夫发生了一件凶杀案,杀死了一名马车夫,凶手是两名16岁的少年:其中一名叫波洛佐夫,他曾说明他的杀人动机,他说,他这样做是想“考验自己”,他想弄清楚,“他对他将要献身的事业能有多大作为”。

即罗马法。此处指党纪国法。

玛丽亚坚持让孩子叫沙托夫的名字(沙托夫名伊万),而不是叫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名字)。

民主、社会主义的全世界共和国万岁或者死亡。

自由、平等、博爱或者死亡。

俄国贵族—神学校毕业生和文明世界的公民!

雷南认为耶稣在历史上是真有其人的,但他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并无任何神性。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这本书是反基督的,因此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读过这本书也就不足为怪了。该书也的确于发生涅恰耶夫案(1869年底)的7年前(1863年)问世。

亲爱的老实人。福音书……要知道,从今以后我们要一起宣传它了。

根据作者构思,“冷的”指无神论者基里洛夫,“热的”指虔信上帝的列比亚德金娜,“温水似的”指斯塔夫罗金。

人死后葬在教堂院子里,是很大的礼遇,只有有身份和有钱的人才能做到。

在“涅恰耶夫案”中,涅恰耶夫在行凶后匆忙间错拿了伊万诺夫的帽子。后来在行凶现场发现了他的“羊皮帽”。

本章原为本书的第2部第9章,应置于现在的第9章《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被抄家》之前。因这章第2部分中的《斯塔夫罗金的自白》描写了斯塔夫罗金强奸幼女,《俄国导报》主编卡特科夫拒绝刊登。陀思妥耶夫斯基遂不得不改变原书的整个结构,删去这章,并对以后几章作了相应的修改。后来《群魔》出版单行本,亦未把这章补收进去。

“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

参见《约翰福音》第1章第36节:“他见耶稣行走,就说:‘看哪,这是神的羔羊。’”

按基督教教义:自杀被视为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