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无转移
Imperfect Understanding

《金蔷薇》阅读笔记

作者/ К·巴乌斯托夫斯基

作者简介

我父亲所从事的职业要求他头脑清醒地对待一切事情,可他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幻想家。他受不了任何劳累和操心的事。所以他在亲友中是个出名的意志不坚的懒散的人,而且还是个空想家。

第一章 珍贵的尘土

谁没体味过因浓睡着的年轻女人的隐约可闻的气息而感到的激动,那他就不懂得什么叫温柔。她的双唇,比湿润的花瓣更鲜艳,她的睫毛因缀着夜来的眼泪而晶莹。

通常,沙梅把一天从手工艺作坊扫出来的垃圾统统扔掉。但是在这次跟苏珊娜相遇之后,他便不再把那从首饰作坊扫出来的垃圾扔掉了。他开始把这里的尘土悄悄地收到一起,装到口袋里,带到他的草房里来。邻居们认为这个清洁工「疯了」。很少有人知道,在这种尘土里有一些金屑,因为首饰匠们工作的时候,总要锉掉少许金子的。 沙梅决定把首饰作坊的尘土里的金子筛出来,然后把这些金子铸成一块小金锭,用这块金锭,为了使苏珊娜幸福,打成一朵小小的金蔷薇。说不定像母亲跟他说过的,它可以使许多普通的人幸福。谁知道呢!他决定在这朵金蔷薇没做成之前,不和苏珊娜见面。

絮姬

守望着沙梅的只有那个上了年纪的首饰匠一个人,就是他,用金锭打成了一朵非常精致的蔷薇,花的旁边,在一条细枝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尖尖的花蕾。 首饰匠常常来看沙梅,但没给他带过药来。他认为这是无益的。 果然,沙梅在一次首饰匠来探望他的时候,悄悄地死去了。首饰匠抬起了清洁工的头,从灰色的枕头下,拿出来用蓝色的揉皱了的发带包着的金蔷薇,然后掩上嘎吱作响的门扉,不慌不忙地走了。发带上有一股老鼠的气味。

晚秋时节。晚风和闪烁的灯火,摇曳着苍茫的暮色。首饰匠想起了沙梅的面孔在死后是怎样改变了。它变得严峻而静穆。首饰匠甚至觉得这张面孔的痛楚,是非常好看的。 「生所未赐予的,而死却给补偿了。」好转这种无聊念头的首饰匠想到这里,便粗浊地叹息了一声。

「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 「我们,文学工作者,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寻觅它们——这些无数的细沙,不知不觉地给自己收集着,熔成合金,然后再用这种合金来锻成自己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长诗。

第二章 碑铭

在这个村子里,千百年来住着拉脱维亚的渔夫。世代相传。从前生着淡黄色的头发、羞涩的眸子、说话莺声燕语的少女们,被风吹雨打,都渐渐成为结实的老太婆,裹着厚大的围巾。戴着漂亮的鸭舌帽,面颊红润的少年,曾几何时,都变成须发蓬松的老头子,瞪着一双沉静的眼睛了。

在这块石头上,还在很久以前,渔夫们刻上了一行题词:「纪念那所有死在海上和将要死在海上的人们」。

「恰恰相反。这是一行非常雄壮的题词。它说明人们决不投降,无论怎样都要继续自己的事业。我倒想把这行题词用来给所有论述人类劳动和人类顽强精神的书作题词。这行题词对我大约有这样的意义:『纪念那些征服了海和即将征服海的人』。」

无怪萨尔蒂科夫-谢德林说,文学如果沉寂了,即使是一分钟也罢,都无异于人民的死亡。

我们听见内心的声音,多半是在青年时代,那个时候,我们感情的清新世界还没弄得闭塞而混乱。 但一到成年时代,除掉内心的召唤的声音而外,我们又清楚地听见一种新的强烈的召唤——自己的时代和自己的人民的召唤,人类的召唤。

「备尝辛酸的人」

他引证基督对邻人之爱的教义,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没有理由可以驳倒穆里塔图里。但是可以毁灭他。

他好像在探索那对他还不怎样稳定的文学技巧的基础。

他们买去手稿,仅仅是为了解除这个人的武装。当这个火药桶没落到他们手里之前,荷兰的商人和荷兰当局是不会安心的。

梵·高经历了重重的苦难。他在《吃马铃薯的人们》和《囚徒的散步》两幅画里,已沉沦到人类悲哀的绝底。他认为艺术家的事业就是用全部力量,用所有才干对抗苦难。

他赤贫、高傲且远离实际。他与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分享了最后的一块面包,从他自身的经验,他清楚地知道什么叫社会的不义。他蔑视那些廉价的成就。

实际上,我们应该是一切时代和一切国家的艺术的占有者。我们应该把那些因为美不按照他们的意志存在而痛恨美的伪君子从我们之中驱逐出去。

第三章 一束假花

是什么东西第一次使人拿起笔来而一生不放下的呢?

很难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很明显,写作,像一种精神状态,早在他还没写满几令纸以前,就在他身上产生了。可以产生在少年时代,也可能在童年时代。

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归根结底,他们之间的差别是微细的。

这个海汇合了千奇百怪的色调,各种铺张扬厉以及丧失了真实人物、时间、真实地点的奔放的浪漫主义精神。在那个时候,这种浪漫主义精神在我的眼中,宛如浓密的大气一般,围绕着地球。

美丽得罕见的黝黑的女人,按着我这个作者的意志,陷入了残酷的热情的焚烧。

当然,异想天开没一下子从我意识里消失。它保存了很久,好像凝定的丁香的气息,停滞在花园里一样。它在我的眼睛里改变了熟悉的、甚至有点讨厌的基辅的面貌。

在德聂泊河的对岸,在黑暗中打着闪电。我觉得那里伸展开一个未知的——骤雨和潮湿的——国度,充满了树叶遁走的声音。 春给满城撒下了瓣上带着红斑点的浅黄色栗子花。它们是那样多,在下雨的时候,落花集成的堤坝堵住了雨水,几条街道变成了小小的湖沼。

你是多么温柔。你允诺我以幸福 在这无凭的尘世上……

第四章 车站食堂里的老人

彼契又重新摇了一下尾巴,顺便哀求地看了老人一眼。它好像请求他别再叫它,别再责备它,因为它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若不是万不得已,它当然绝不会向陌生人讨的。

「彼契,不许吃!」老人喊道。他那风吹雨打的睑和干瘪的、青筋嶙嶙的脖子都涨得通红了。 小狗蜷缩起身子,搭拉下尾巴,回到老人身边来,甚至连香肠看都没看一眼。

「来一块香肠面包!」老人哑着嗓子说。 小狗夹着尾巴站在他身边。 女售货员在碟子里放了两块面包,递给了老人。 「只要一块!」老人说。 「您拿去吧!」女售货员低声说。「我不会因为您受穷的……」 「谢谢!」老人说。「谢谢啦!」

小狗没听他说话。它在吃东西。老人看着它,用袖子揩着眼睛——风吹下了眼泪。

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作家正吃着枯燥无味、令人厌倦的精细观察的苦头。他们在作品里塞满了成堆成垛的琐碎的细节——毫无选择,不明白细节只有当它具有代表性的时候,只有当它能够像光线一样,立刻从黑暗中照出任何一个人或一个现象的时候,它才有生存的权利,才是必需的。

第五章 第一篇短篇小说

老式的地主的房子盖在洼地上。每天夜晚,周围都弥漫着冷雾。青蛙在附近池沼里尽着嗓子叫,而且石楠草的气味熏得人头痛。

除了这些流氓儿子以外,列夫可维奇还有一个女儿——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名字叫「贞德」。她一天到晚,像男人的样子骑在一匹烈性的褐色牡马上,装作一个魔女的样子。 她最喜欢完全没有意义地重复「我藐视」这句话。 当人们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她从马上把手伸给我,瞅着我的眼睛说道:「我藐视!」

可是这个穿套鞋的人连头也没掉过来看库合尔一眼。他跟我使个眼色,说:「您听见了没有?每一个银币都在烧他的手!他终究要吝啬死的,您记住我的话!」

当我问库舍尔这个讨钱的是个什么人的时候,他不高兴地回答说:「你说约西卡呀!他是个疯子。呶,我懂得:如果你没饭吃,至少,对别人得恭敬一点儿。别像大卫王那样从宝座上往下看人。」

可您知道一个犹太人跟一个正教徒同居是怎么回事吗?他们不能在教堂举行婚礼。全镇子像一百只抱窝的母鸡似地咯咯叫起来了。于是,约西卡决定受洗礼,到教堂米哈伊尔神父那里去了。可那位神父跟他说:『应该先受了洗,然后再糟蹋正教的姑娘。你正好弄颠倒了,现在若是没有大主教的允许,我是不能给你这个耶路撒冷的贵族3做洗礼的。』约西卡骂了他几句就走了。

『您不是教士,』她说。『您是警察!人家相亲相爱,您干吗拿油腻的爪子干涉人家的事!』她吐了一口唾沫就走了。

正是在末审日的晚上她睡下了就没醒来。躺在那儿是那样白净,那样安详,一定是感谢上帝把她从这龌龊的世上叫去。

「什么叫女人的心,什么叫男人的心,」理发师回答说,耸耸层膀。「有什么两样!」

我顿时清醒过来了。原来随爱情来的不是「垂死的百合的痛苦」,而是一块块的畜粪。人们把它扔在绝美的钟情的女人背上。

我第一次深信,对一个作家说来,最要紧的是,在任何作品中,即使在这样一篇小小的短篇小说里,都要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表现出自己,从而表现出自己的时代和自己的人民。

创作也是如此。思想本身是不变的,但在写作的时候,会引起新思想和新形象、概括和词藻的旋涡,急湍,瀑布。所以时常有人对自己写的东西感到惊异。

至于谈到我,我很快地就明白了:我所能说的简直少得太可怜了。我明白了创作热情的爆发,如果没有滋养,会和它的产生一样容易地熄灭。我对生活观察的积累太贫乏太狭窄了。 在那个时候,我书本知识多于生活,而不是生活多于书本知识。必须用生活来无限地充实自己。

懂得了这一点以后,我完全放弃了写作,有十年工夫,像高尔基说的「到人间去了」——开始浪游俄罗斯,更换过各种职业,结识了各色各样的人。

不是!我只是生活了,并没有努力想记下点什么或者为了未来的书记住点什么。 我曾经生活、工作,恋爱、受苦、期待、幻想过,只知道一件事情——迟早,在成年的时候,或者甚至是在老年的时候,我一定会开始写作,不过完全不是因为我给自己规定了这样一个任务,而是因为我的生命要求我这样作。并且因为文学对我说来是世界上最壮丽的现象。

第六章 闪电

构思是闪电。朝朝暮暮在空中聚集着电。当它弥漫于大气中到极限时,一朵朵白色的积云便成为瑷瑷的阴云,于是在云层中,这浓密的电,就进发出第一道闪光——闪电。 闪电之后,几乎立刻倾盆大雨就落到地上。

通常,关于作家的劳动有着很多偏见和成见。其中某些会以其庸俗性而使人陷入绝望。 再没有比灵感被人弄得更庸俗不堪的了。

柴科夫斯基肯定说,灵感全然不是漂亮地挥着手,而是如犍牛般竭尽全力工作时的心理状态。

费特关于灵感说得极其确切: 从那为落潮涤平的沙洲上 推动一下如生的帆船。 一个波浪翻到另外一种生活里, 能够嗅到从百花缭乱的岸上吹来的风。 一个声音打断了凄凉的梦, 忽然沉醉于奇异而亲切的心境。 给予生活以意义,给予隐秘的痛苦以甜蜜, 陌生的忽而亲切……

屠格涅夫把灵感叫作「神的昵近」,叫作人的思想和感情的显现。他恐惧地说到当一个作家开始把这种显现变为语言时所感到的无比的苦恼。

第七章 人物的叛变

曩时,人们搬家的时候,常常雇用当地监狱里的囚犯搬运箱笼。

而觉得最奇怪的情形是,差不多所有的犯人看上去都是一些平凡的、疲惫不堪的人,而且都那样忠厚,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们是凶手和罪犯。正好相反,他们不光有礼貌,而且简直可以说是温文尔雅,在搬大件家具的时候,生怕碰着什么人,或者打坏什么东西。

碰着这种情形,有只橱搬不动,班长便说; 「它愿意在哪儿,你们就把它放在哪儿好了!你们折腾它干什么!我搬了五年东西,我清楚东西的脾气。它若是不愿意在这儿,不管你怎么强迫它,它也不依着你。就算你拆了它,也甭想叫它听你摆布。」

我认为天才的作家也可以不拟任何提纲而写作。天才的内心是如此之丰富,随便什么一个题材,任何一个思想,一件事情,或者一个对象,都会引起他连绵不断的联想。 年轻的契诃夫对柯罗连科说:「您看您这张桌子上摆着一个烟灰碟。您若高兴的话,我马上给您写一个烟灰碟的短篇。」 他当真会写出来的。

就是在这样从偶然事情开始的故事中,产生了思想,产生了人物的复杂的命运。而作家已无力控制自己的激动。他会像狄更斯那样,在他的手稿上哀哭,像福楼拜那样痛苦呻吟,或者像果戈理那样哈哈大笑。

树枝擦着窗玻璃。在隆冬午夜,我们绝少外出。这应该检查……孤独和等待。一条愤世嫉俗的老猫。什么也不能使它欢喜。一切好像一览无余——甚至大钢琴上盘绕的蜡烛(橄榄色的),但暂时别的还没有。找有钢琴的房子(女歌唱家)。疏散。关于等待的故事。别人的家。老式的,有它舒适的地方,有无花果盆景,老牌子板烟斯坦波尔或密萨克苏济的气味。住着一个老人,故世了。胡桃木的写字台上铺着带黄斑的绿呢子。小姑娘。灰姑娘。保姆。暂时还没有别人。

人们在十字路口偶然相遇,却不知道他们全部过去的生活,都是这次邂逅的准备。或然率的理论。适应人心。对傻瓜们讲来万事都很简单。国家沉没在雪里。一个人出现的必然。

假如不知道这篇小说,而光看这个笔记,便可以明白这篇东西虽然是迂缓而模糊的,但却是对主题和情节的执拗的探索。

到雅斯纳亚·波里雅那来的一位客人埋怨托尔斯泰,说他使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未免对待她过于残忍。 托尔斯泰笑了笑回答说:「这个意见使我想起了普希金的一件事情。有一次,他对他的一个朋友说:『你想想看,达吉雅娜跟我开了多大一个玩笑。她结婚了。我万万没料到她会这样。』关于安娜·卡列尼娜我也完全可以这样说。一般说来,我的男女主角们,有时跟我开那种玩笑,我简直不大欢喜!他们作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应该作的,和现实生活中常有的,而不是我愿意的。」

只有当作家正在写作的时候,作品才开始真正地、全力地生活在作家的意识中。所以提纲受到破坏和推翻,没有什么大不了,也没有什么可悲的。

第八章 一部中篇小说的写作经过

「在火星左边我还看见一个什么行星,」我没大把握地说。「不晓得它为什么在天上四面乱跑。」 「那哪儿是什么行星!」「天文学家」温厚地扬声说道。「那是什么虫子跑到天文镜上去了!」他摘下了帽子,用帽子赶走了镜片上的甲虫。 火星的景象使我浑身发冷,有点害怕。离开天文镜之后,感到很轻松;基辅的街道上幽暗的灯光、来往马车的辘辘声、正在凋谢的栗子花混着轻尘的香味,这一切都使我觉得舒适而安全。

是一个多雨而暖和的夏天。杂草繁茂。篱畔的荨麻长得一人多高。田里庄稼都抽了穗。从菜园子里飘出来一阵阵浓厚的茴香的气味。一切都预示着丰收。

父亲从基辅来了,把我们带到城里去。当我絮絮叨叨地问他热风的时候,他爱理不理地回答说:「收成完了。热风到了乌克兰。」 「那么不能想点什么办法吗?」我问。 「什么办法也没有。你不能修一道两千俄里长的高石头墙。」 「为什么不能呢?」我问。「中国人不是修了万里长城吗?」 「那是人家中国人,」父亲说。「中国人都是了不起的有能耐的人。」

波琳娜是一个柔媚、涓洁的姑娘,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羞羞答答的,把金黄色的辫子解开又编上,编上又解开。她当时是十七岁。

她穿一身黑,好像一个见习修女,在家里差不多什么事都不做——光是半天半天躺在花园里枯干的草地上看书。

把衣裳脱了,就是说,好死得容易些。嘿,好个姑娘!」 第二天清晨,在堤堰旁边,找到了安菲莎。 她躺在棺材里,显得说不出的美丽,一双浸湿的沉重的金色辫子搭在两边,惨白的唇上挂着一抹歉仄的微笑。 有一个老婆婆对我说:「你不要看她,亲爱的,不要看。因为这是那种使人心碎的美。最好别看。」

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那比死还强的无限的女人的爱。在那以前,我只是在书本上看到过,但不大相信会有这样的爱情。不知为什么,当时我以为这种爱情大都注定落在俄罗斯女人身上。

「您不要在这儿住下去啦。」玛莉亚·德米德利叶夫娜·沙茨卡雅用一种不惯于提出反对意见的医生的语调说。「快到秋天了,下起大雨来,这个地方泥泞得很,连行人都不好走。而且环境也阴沉,能写出什么来!搬到我那儿去吧。我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弟弟和我,铁路的宿舍里有五个房间。我弟弟很懂事,他不会打搅您。」

玛莉亚·德米德利叶夫娜

华西里·德米德利耶维奇·沙茨基

在谈话中,明白了他的病的性质。从早起,当沙茨基还没疲乏以前,他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而且是一个有趣的谈话的对手。他博学广闻。但当稍微有一点疲乏的时候,便语无伦次了。这些谵语都是根据一种癫狂的思想的,而这种思想是按照严格的逻辑发展的。

他得病的缘由已经写在卡拉布迦日海湾里。他到中亚细亚作地质考察时,被巴斯马奇反革命匪徒抓去了。他每天和其余的俘虏一起,被拉出去枪毙。但沙茨基很幸运。当按照次序枪决第五名时,他是在第三名,当枪决第二名时,他是在第一名。他虽然幸免了,但神经出了毛病。他的姐姐好容易在克拉斯诺达德渐克一个给破坏了的货车里找到了他。

有一天晚上,他到我的房里来,我正躺着看书。我的鞋子摆在床前,鞋尖朝外。 「什么时候也不要把鞋这样放着,」沙茨基怒气冲冲地说。「这样危险。」 「为什么呢?。 「您马上就知道了。」

他给我看了许多照片。这些照片使我毛骨悚然。只有地质学家才能这样摄照山脉,这些山脉给奇异地掘了许多纵横交叉的深沟,极像人的脑髓,也只有地质学家才能这样

沙茨基痛恨沙漠的程度,只有有生物才会那样——强烈而又坚决。他把沙漠叫作干痈疽、蛎壳疮、腐蚀大地的癌瘤、自然界的令人不懂的卑鄙。 「沙漠只会毁灭一切,」他说。「沙漠是死神。人类应该明白这一点。当然,要是人类还没失去理智的话。」 听到一个神经病患者说这种话,非常奇怪。

「假如人们,」沙茨基说,「把用在互相残杀上的财力,只消拿出一半来根除沙漠,那沙漠早就不存在了。把人民的全部财产和千百万人类的生命都献给了战争。还有科学和文化。甚至连诗歌都变成了大规模屠杀的同谋者。」

饿殍载道

我们总是把果戈理想象得有点阴郁、敏感、淡漠。所以我们马上就会发现与这个形象大相径庭的那些特点——譬如目光奕奕、活泼,甚至有些局促、好笑、衣着雅致以及很重的乌克兰口音。

第九章 心上的刻痕

噢,心的记忆啊,你比理性的悲哀的记忆还要强烈。 ——巴狄士柯夫

生活素材,即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之为「日常生活的详情细节」的一切,是不能研究的。作家只是生活着,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只是在这种材料中生活着,痛苦着,思索着,快乐着,参与大大小小的事件,自然,生活的每一天都在他们的记忆里,心上留下自己的标志和痕迹。

那里,在密不通行的芦丛中,那股柳树叶子的酸涩气味,好像使人脸上觉得发皱。水是黝黑的,有朦胧的浅绿色的光泽。秋天鱼很谨慎,不大上钓。

在大地上拖着褴褛的湿裙裾奔驰的乌云愈阴沉,冷雨愈凄凉,心境也就愈开朗,落笔便成文了。

两道弯曲的娥眉,雾一般的流盼

有一次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求我把她领到花园里去一趟,从初春时候起,她就一直没去过,身体衰弱得使她总出不去。 「亲爱的,」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说,「请您原谅我这个老人。我想最后看一次花园。我当姑娘的时候,就在这座花园里读屠格涅夫的书了。有些树是我亲手栽的。」

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在一棵凋零的菩提树旁站住了,用手依在树上哭了起来。 我紧紧地扶着她,免得跌倒。她哭着,象一个颓龄老人那样,并不为自己流泪而害臊。 「千万不要,亲爱的,」她跟我说,「活到这孤独的老年!千万不要!」 我小心地把她扶到家里,我想道:假如我有这么一位妈妈,我该多幸福啊!

秋风在墙外呼啸,在潮湿的光秃的灌木中悲咽着,灯不时发出坼裂的声音,好像因为无聊在跟自己说话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正是在这里,在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秋夜,听着外廊传来一阵阵集体农庄守夜人的梆子声,读着从罗马写来的这些信,觉得非常奇异而又怡然。

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小心地触到她半闭的眼睑的时候,突然滚下一颗浑浊的泪珠来。

耐人寻味的是,一切情况、一切琐事、这幢乡间的房舍、这秋天的情景——都象征着卡捷林娜·依凡诺夫娜的境遇和她临终前所感受的那种沉痛的精神上的悲剧。

一年冬天,我住在雅尔达。我每次开开窗户,便有许多檞树的枯叶飞进屋来。在地板上随风飘舞,飒飒作响。这不是那百年檞树的叶子,而是那种生在克里米亚山坡上的矮檞树丛的叶子。

这一切当然结合成另外一种关系,写到一定的题材中去。 当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始终努力保持那种夜里山间吹来的寒风的感觉。这好像是小说的主导旋律。

第十章 金刚石般的语言

我每次到这个小树林里来,都觉得画家涅斯切洛夫正是在这种地方找到了他的风景画的轮廓。在这里,每一支修茎,每一条细枝都挺秀如画,所以特别出色、动人。 在苔藓上,有些地方,像我已经说过的,会碰到一些圆圆的小水塘。里边的水看上去像是静止的。但假如仔细看下去,便可以发现水塘的深处时时刻刻涌出静静的水流来,有越桔的枯叶和黄松针在里面打旋。 我们在一个这样的水塘旁边站下,喝了许多水。这水有一股松脂的味道。

「我最喜欢分析字眼,」守林人忽然说,难为情地微笑了一下。「真奇怪!有的时候一个字儿缠住你,弄得你坐立不安。」

您看这多有道理——ролник(泉水),ролина(祖国),Нарол(人民)。而这些词儿好像亲族似的。好像亲戚一样!」他重复一下,笑了起来。 这些普通的词儿给我掘出了我国语言最深的根蒂。 世世代代人民的全部经验,所有他们性格的诗的方面,都蕴含在这些词里。

我深信为了充分掌握俄罗斯语言,为了不失掉对这个语言的感情,不仅必须经常和普通的俄罗斯人交往,而且还要经常接触牧场和森林、湖水,多年的柳树、鸟儿的啁啾和每一朵在榛丛下微颤的小花。

而蒙蒙的梅雨,从低沉的乌云里懒洋洋地撒落下来,这种雨水所积成的水洼总是温暖的。它的声音不大,簌簌地发出一些令人欲睡的低语,仅仅能听见它在树丛中忙碌,好像用它柔软的爪子一会儿摸摸这片叶子,一会儿摸摸那片叶子。 林中的腐植土和藓苔,把这种雨不慌不忙地完全吸收进去。所以在雨后蘑菇便茂盛地长出来——粘的黄牛肝、黄狐狸、白蘑菇、红蘑菇、栗茸和无数的毒蕈。 在下梅雨的时候,空气中有点烟味,狡猾而谨慎的石斑鱼也极容易上钩。

俄语中「雷」一词没有复数。 他把这个词儿说成复数并不错,因为大雷雨时阴云密布,豪雨如注,雷声是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响起来的。 小孩说的「看雷群」使我想起了但丁在神曲里边说的「阳光沉默了」。两处都是概念的易位。但使语言带上了强烈的表现力。

一切都萎垂了,只有人还不沮丧。农舍里一大早便燃起炉子。炊烟在村落上空低徊,弥漫在大地之上。然后你或者会忽然看见模糊的窗玻璃上洒下来淅沥的朝雨。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匀整的外貌, 涅瓦的庄严的逝水, 花冈碧的峭岸。

第十一章 花花草草

尤林到乡下来看我,我们一起到河对岸牧场上去。我们在干净的沙洲上往小桥那边走去。前一天刮过风,和往常一样,在刮风之后,沙上留下了波纹。 「您知道这叫什么吗?」尤林指着波纹问我。 「不知道。」 「潋纹,」尤林回答说。「风把沙子吹散成这种波纹。所以叫这么个名字。」

两个小姑娘在学着孩子多的乡下女人的模样说话。她们大概都在摹仿自己的母亲。这是她们的玩意儿。第三个小姑娘总没说话,只是尖声尖气地唱着: 在空袭请报的时候, 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第十二章 辞典

譬如这样的想法:若能编几部新的俄语辞典倒不错(当然现有的一般辞典除外)。 一种辞典,譬如说,可以收集与自然有关的词汇,另一种收集好的准确的方言,第三种收集各行各业的用语,第四种收集乱七八糟的废字,一切官样文字,洋字和败坏俄罗斯语言的鄙俗的字。 最后的这部辞典用来教人们抛弃那些内容贫乏,支离破碎的言语。

在这以前,我从没想过自然界所发生的一切都有其目的,从没想到过每一片小树叶,每一朵小花,每条根须和种籽都是那样复杂而完整的。 人们有时纯粹从外表,甚至是过份地感到这个目的性。

真正的文学和菩提花一样。 常常需要一个时间距离,来检验和评价文学的力量和它的完美的程度,来领会它的气息和永不凋零的美。

应该回想一下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话:「文学不遵循凋敝的规律」;

只是它身上的黄苔藓更多了,而菟丝子一直缠到了顶上。菟丝子开着花,由于森林的暑气,散发着像杏仁一样的淡淡的涩味。

「秋天是眼睛消魂的季节」。

我认识好几个摆渡船的。就是要跟他们学习俄语!

这时候,坐在棚子旁边的长凳上,可以用拉缆拉得粗糙了的手指,跟一个偶然来到的不忙走的行人婉转地要一支烟卷,当然还添上一句「这烟没劲儿,不过抽着玩玩,杀不住我们心里的烟瘾」,但仍然有滋有味地抽起来,眯缝着眼睛望着河水,聊起天来。

总之,在河岸上,在码头上(一般叫作浮码头,或「轮船码头」),在聚拢着有着特殊风习和传统的无数河民的浮桥旁边,生活是纷扰的、形形色色的,这种生活能为研究语言提供丰富的材料。

所谓滥用方言通常指的是作家的不成熟和艺术语言的贫乏。无选择地使用含混不清的词汇,有时甚至使用广大读者所根本不能理解的字眼,只是为了铺张扬厉,而不是想要赋予作品以栩栩欲生的画面。

纯正的、圆熟的俄罗斯文学语言是一个高峰。用方言来丰富它,需要极严格的挑选和高度的鉴别力。因为在我国有许多地方的语言和发音是玉石杂糅,有真正的珠宝,也有很多噪聒的、听上去不愉快的字。

至于发音,恐怕元音脱落的发音,要算最刺耳难听了。还有尽人皆知的「但是」。写西伯利亚和远东题材的作家,认为这个词是差不多全部人物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口头禅。

这位老人有一颗完全稚气的童心,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劳动者,一个贫穷的人,但并不是因为他穷苦,而是因为他自奉极薄。他在一九五四年冬与世长辞了。

他对一切都有自己的一套说法,这使人听了终生不忘,他喜欢讲小饭馆,这种地方在争论、喝茶和马合烟气中「庄稼汉通宵达旦地吵吵嚷嚷」。

人是怎样美化他所生存的地方的啊!

第十三章 阿尔斯王商店事件

我躺下,把所有暖和的东西都盖在身上,就着油灯读乔治·申格尔译的何塞·马利亚·艾莱狄亚的诗1。这些诗是在这饥馑的一年,在敖德萨出版的,我可以证明这些诗并没有使我们的刚毅精神松懈。我们觉得自己像罗马人一样坚强,并且想起了申格尔本人的诗:「朋友们,我们是罗马人。我们流尽鲜血……」

「把原稿给我。我用人格担保,一个字都不动。我就住在您这儿,因为回家往兰若龙去已经不行了——非把我剥光不可。我当着您面把原稿遛一遛。」 「什么叫『遛』?」我问。「『遛』不就是修改么。」 「我不是跟您说过一个字都不加一个字都不减吗。」 「那您怎么办呢?」 「您就会看见的。」

我刚好烧开了水,沏好了茶,不过这次的茶不是干胡萝卜作的,而是用切碎烤过的糖萝卜做的。 「你们应该知道,」若拉说。「从远处看你们两个在这儿,像造假钞票的一样。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改一篇小说,」我回答说。「下一期用。」

据说在巴黎罗浮宫博物馆里,一块黑天鹅绒的垫子上,摆着一支大理石的手,简直是美极了。不过不是萨拉·柏伦哈尔2的手,也不是萧邦或者薇拉·霍洛德娜雅的手。而是欧洲最有名的造伪币人的手的塑造品。名字忘了。在那个时候,把他脑袋砍了下来,而手却展览了起来,就好像他是个提琴名手似的。

「光是打上了标点符号。梭勃里搞的一场糊涂。我特别仔细地打上了句点。还有分段。这是件大事情,亲爱的。连普希金都提过标点符号。标点符号就是标出思想,摆正词和词之间的相互关系,使句子易懂、声调准确。标点符号好比音符。它们牢固地缚住文章,不让它撒落。」

「谢谢您!」棱勃里激动地说。「您给了我一个再好没有的教训。不过就是可惜太晚了。我感到我对以前的作品有罪。」 晚上,棱勃里不晓得从哪儿弄到了半瓶白兰地,拿到阿尔斯王商店来。我们把布拉果夫、巴格里茨基和下了岗的若拉·科兹洛夫斯基都请来了,我们为文学和标点符号喝光了白兰地。 这以后,我完全相信,适当地打上去的一个句点,对读者起着多么惊人的作用。

第十四章 好像是小事情

我认识一个作家,是一个道地的现实主义者,他专门描写日常生活,人稳重而沉着。但他的守护人却是那位落宕不羁的空想家亚历山大·格林。

「秋天来了,」普希金写信给普列特尼约夫说。「这是我喜爱的季节——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壮起来——我的文学创作的时期开始了。」

到秋天,人类思想的禾稼也熟稔了。关于这个,巴拉廷斯基说得很好:「珍贵的庄稼成熟了,你在思想的谷粒里收刈;达到了人类命运的圆满。」

它颤抖,响动,探索,像在梦中, 最终倾泻出自由的表现来—— 一群无形的客人朝我涌来, 是往日的相识,是我幻想的果实。

「要你听听,我想出来一个多么美妙的句子。」 「什么句子?」 「好,你听着:『受罪啦,老头儿,受罪啦!——乘客们说。』妙不妙?」

「应该跟什么发生关系,就跟什么发生关系!嘿,去你的吧!坐在那儿琢磨你自个儿的文章吧。我可得去把这句话记下来。」

「喂,」盖达尔说,「从前我只不过是模糊地猜想你是一个放肆的知识分子和一个讽刺家。今天看来果然不错。我感到很悲哀。」

费定在那一夜里没有写作。

所有这些都说明:他不得不在他所不习惯的环境中工作。我以为这种生活的朴素与简陋使他想起青年时代,青年时代我们能够在窗台上,在洋油灯旁,在墨水都上了冻的房间里,一句话,在任何条件下写作。

他失去了鉴别的能力,疲惫不堪,悲观失望,而且显然地枯竭了,把自己的作品弄得没有生气,或者如果戈理所说的,「描写呀,描写呀,变成个描写迷了」。

在福楼拜身上高度地表现了那种文学理论家们称做作家的「人格化」的特性,简言之,这是一种禀赋,作家以强烈的力量,使自身与人物合成一体,亲身极其痛苦地体验作品人物(按照作家的意志)所遭遇的一切。

在一个花园里,梧桐的浓荫下,被人初次的强吻,像一声霹雷一样,把她震昏了,夺去了她的理智。 她在巴黎留下了。为了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迷人的巴黎女郎,她把修道院的钱都花光了。

「不对,见鬼!」巴尔扎克又喊了起来。「我只是要您脱掉这身黑道袍。要您像一粒活珍珠一样的年轻而美丽的身体,懂得什么叫欢乐和爱情。要您学会欢笑。走吧!走吧!不过不要到大马路上去!」

这才是自己事业的真正的殉道者。」

列夫·托尔斯泰只在早晨工作。他说每一个作家身上都具有一种批评的精神。这种最尖苛的批评精神经常在早间出现,夜里便酣睡不醒,所以在晚上,作家完全是为所欲为,毫无顾忌地工作,于是写出大量胡说八道的废话。托尔斯泰举出卢梭和狄更斯的例子,他们都只是在早晨写作,并且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拜伦就因为喜欢在夜里写作,而违背了他们的天才。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繁累在于他总没摆脱贫困和债务,所以他被迫多产而且总是仓卒急就。 他总是迫不得已时坐下来写作。他的作品没有一篇是平平静静全力以赴写出来的。他总是草率地结束自己的小说(不是按照写好的篇幅的数量,而是按照叙述的广度)。所以他的作品比它们可能有的样子和原来构思的样子坏得多。「想的远比写得好,」陀思妥耶夫斯基说。

第十五章 白夜

我第一次到北方来,但却觉得一切都很熟悉,特别是荒芜的花园中在暮春时节凋谢了的累累的白色稠李花。

我认为,不管题材有什么独特之点,一本书总应该有作家的个性,有他对现实,风格和语言的理解的一切特点。

我描写水力机械、生产工作、匠人,我一面写着一面深深感到悲哀,因为我明白了,当我对这一切还没有自己的态度,当即使是最微弱的抒情的气息还没给予这些材料以生气的时候,是什么也写不成的。总之,什么书也写不出来。

而高尔基的这两句话:「不过不要丢脸,一定要带回书来」,有时候刺着我。 而且还有叫我灰心的是,我神圣崇拜的写作技巧的一个基本条件落空了。我认为只有能轻易地、不失掉个性地支配任何素材的人,才可以做一个作家。

第十六章 赋予生命的源泉

有谁能截然地划出想象和思想之间的界限呢?这种界限是不存在的。

如果没有想象,人类思想便是徒然的,正如想象没有现实也是徒然的一样。 法国有一句谚语:「伟大的思想是从心里出来的。」恐怕说得更正确点,伟大的思想应该是从整个人产生出来的。整个人促使这些伟大思想出现。心、想象和理性便是产生那种我们叫作文化的媒介物。

人类思想也大致相同,它沉湎在记忆的泉水和联想的饱和溶媒中。它可以变成艺术作品。

同时应该记住,每一个人的联想是与他的生活、经历和回忆不可分的,所以一个人的联想在另外一个人看来,可以是简直难以理解的。

关于想象恐怕别斯土舍夫-马尔林斯基说得最中肯: 「混乱是创造某种真实的、崇高的和诗的东西的先驱。让那天才之光穿破这黑暗吧。敌对的、迄今保持均势的微尘,由于爱与和谐而复生,汇合而成为一颗最有力的尘土,严整地粘成一体,像闪烁的结晶般凝结起来,山峦般突起,海洋般泛滥,于是生气勃勃的力量在新世界的前额上写满了最大的象形文字。」

费特有一首诗,大家曾对之极尽嘲笑之能事,在这首诗里他说他自己不知道他要唱什么,但『只是歌儿正在蕴藏成熟』,这首诗出色地表达了这种心境。

常常有这种时候,你觉得要写作——但不知道写什么,只是觉得要写东西。这种心境,诗人甚至称之为『神的昵近』。

在这里又产生一个想法——对花的特殊的纯粹女性的态度。和我们男人迥乎不同。在我们看来,花是装饰品。女人却把它看成生物,是大千世界里来的客人。

童话落到纸上的时辰终于到了。写童话,大抵和用文字表达草的微弱的气息一样困难。写童话时,几乎不能出气,怕吹掉它上面的极纤细的花粉。而且要写得很快,因为微光、淡影和各别的画面迅速而轻捷。不能迟误,不能落后于想象的奔驰。

第十七章 夜行的驿车

在威尼斯古老而龌龊的旅馆里,根本找不到墨水。在这种地方要墨水干什么呢?用它给旅客们记那些敲竹杠的账目吗?

当汉斯·安徒生住在旅馆里的时候,在一个锡制的墨水瓶里还剩下了一点墨水。他开始用这点墨水写一篇童话。但是这篇童话眼看着一会儿比一会儿白下去,因为安徒生已经往墨水里掺了几次水。不过仍旧没能写完,于是这篇童话的欢乐的结尾就留在墨水瓶底里了。 安徒生冷笑了一下,他决定他下一篇童话就叫做「留在干涸了的墨水瓶底里的故事」。 他爱上了威尼斯,把它叫作「凋零的芙蓉」。

在她们看来,他是一个古里古怪的诗人。他身上的热血并不澎湃。他不和着六弦琴吟唱那些使人断肠的船夫曲,也不轮流向每一个女人吐露爱情。只有一次他把插在钮扣孔上的一朵绯红的蔷薇拿下来送给一个洗盘盏的奇丑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还是个瘸腿,走起路来好像一只鸭子。

安徒生忽而觉得这位太太很年轻,忽而又觉得她上了年纪,一会儿觉得她很漂亮,一会儿又觉得她很难看。这都是车灯里的烛头在作祟。它随心所欲,每次把这位太太照出来的样子都不同。

蜡头刚一熄掉,各种声音和气味就都强烈起来,好像因为对手的消失而感到高兴似的。马蹄声、车轮在沙砾上滚动的沙沙声、弹簧的嘎吱声和雨点敲打车篷的声音,更加响得厉害了。从车窗里袭进来的潮湿的野草和沼泽的气味也更加浓重了。 「真奇怪!」安徒生说。「我以为意大利会吸到橙树林的气息,但闻到的都是我们北国的气味。」

他跟许多想象力活跃的人一样,有着在旅途上搜集各种小东西的癖好。这些小东西有一个特点:能使他回忆起过去,重新唤起他——安徒生——在拾起随便一块镶嵌画的碎片。一片榆树叶或一块小小的驴蹄铁的那一瞬间的心情。

你们和去年的陈通心粉一样,对他什么用也没有。

在这种心情里,微微的不安、不知从何而来的源源不绝的词汇,以及突然出现的能统驭人类心灵的诗的力量混合在一起。

您是一个爱笑的女郎,您非常喜欢一切生灵,甚至当您在菜园里干活的时候,连画眉都会落在您的眉上。

「有些女人,赋有真正惊人的美。这些女人差不多总是性情孤僻的人。她们孤独地忍受着会焚毁她们自身的热情。这种热情好像从里面焚烧着她们的面颊。玛丽亚,您就是这样的人。这种女人的命运往往是与众不同的。或者是极其悲惨,或者是无限幸福。」

「您想向生活要的东西太多,虽然您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所以您很难幸福。不过在您一生里,您会碰见一个配得上您那期求极高的心灵的人。您的意中人当然是一个杰出的人物。说不定是一个画家,诗人,一个为意大利争取自由的战士……也说不定是一个普通的牧人或者一名水手,但是都具有伟大的灵魂。这总归是一样的。」

「喂,那么我的未来您怎么一句也没说呢?」姑娘中最爱说话的安娜问道。 「您会有许多小宝宝,」安徒生很有把握地回答说。「他们要一个跟一个排队来喝牛奶。您每天早晨必须花很多时间给他们洗脸、梳头。您的未来的丈夫也会给您帮忙的。」 「是不是彼得?」安娜问。「彼得那个笨家伙,我才不稀罕他呢!」

「我是这样想念您,」她坦率地说,自疚地笑了一笑。「没有您我觉得空虚。」 安徒生的面色发白了。整天他都怀着模糊的不安想着她。他知道他会疯狂地爱上一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落下来的每一根睫毛,她衣服上的每一粒微尘。

「我认出您是谁来了,」叶琳娜·瑰乔莉望着他的眼睛说。「您是汉斯·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作者和诗人。不过看来,您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惧怕童话。连一段过眼烟云的爱情您都没有力量和勇气来承受。」 「这是我的沉重的十字架,」安徒生承认说。

第十八章 早已想就的一本书

他们多半是只为一种热情所俘的献身于事业的人和忘我的工作者。

他熟知几十条河流的所有深渊、浅滩和沉木。关于改善这些河上的航行条件,他有他自己的简单而惊人的计划。 空闲的时候,他便翻译但丁的神曲。

博物馆设在一幢古老的房子里。除妻子而外,他没有助手。他们俩不仅把博物馆弄得井井有条,而且自己修葺房屋,准备柴木,作各种粗重的活儿。 有一次我碰见他们正在干一桩奇怪的工作:他们在博物馆旁边一条小巷里——一条幽静的、长满了小草的巷子里——来回地捡着四周散乱的石子和碎砖头。 原来是小孩子拿石子打碎了博物馆的窗子,为了使小孩子以后没有随手好扔的子弹,馆长决定把所有的石子都从小巷子里捡到院子里来。

这个人的工作很不容易。但很少有人重视他。然而他却默默地工作着,对别人无所要求。但即使他的博物馆没带来多大益处,难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对当地的人,特别是对年轻人来说,不是一个忠于事业、谦逊和热爱乡土的榜样吗?

有一段时期,我也记笔记。但是每当我从笔记本里拿出一段很有趣的笔记放到小说里去的时候,就是这一段显得没有生气,好像一堆赘物似的突出在那里。

他的作品不能容忍一点点灰尘和斑点。「必须抛掉无用的东西,」契诃夫写道,「把」按照「和」借助于「这种字眼从句子中清除出去,应该注意作品的音乐性,不能在一个句子中让」开始「和」停止「这两个词并用。」

契诃夫的一生是可资借镜的。他说他在许多年中,不断地取掉自己身上的奴性。只要把契诃夫的照片按照年龄——从青年到晚年——摊开,你便可以清楚看到外表上的那一点庸俗习气逐年消失,而他的面孔越来越严肃、深沉和优雅,他的衣服越来越大方和随便。

这是一句不同凡响的话。这是光,整个布洛克便是由这种光造成的。

有一次,我在荒凉的街区和淤塞的运河中间迷了路,始终没找到布洛克纪念馆。但我偶然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巷里看到一幢褪了色的砖房子上有一块纪念牌。原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里住过。

深秋用落叶填满了污浊的河流,普利亚日卡河彼岸便是市郊的工人码头区。看得见工厂、造船厂、船桅、烟、苍白的黄昏前的天空。但普利亚日卡河上却是荒凉而寂静,好像在窎远的边陲地方。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地方可以使心猿意马的人类心灵趋于平静。

水手们一丝一毫也没让莫泊桑看出,他们在为他耽忧,虽然他们看到近来他们的「主人」有些不对,不用说脑子里的思想,就光是那份受不住的头疼也能使他发疯。 莫泊桑与世长辞的时候,这两个水手给巴黎一家报馆的编辑部写了一封简短的笨拙的信,这封信充满了人类沉重的哀痛。也许只有这两个普通的人,与一般对莫泊桑的那种错误的看法不同,知道他们的主人有一颗痛苦的羞怯的心。

伯尔纳临死的时候,对周围的人说: 「我想,我是一个不坏的水手。」 这一句话,把他认为自己崇高地活了一生的想法再朴素没有地表达了出来。可惜,很少有人有充分权利这样对自己下结论。 这些话是莫泊桑借他的水手的口留给我们的遗嘱。

「我像一颗流星一样,堕入了文学生涯,」他说,「我将如闪电一般飞出去。」

甚至在弥留之际,当他觉得他的脑子整个被一种毒盐伤害着的时候,他还绝望地想到在他这匆促而疲惫不堪的一生中他屏弃了多少真诚的热情。

他像一个弃儿,皱着眉羞怯地觊觎着温柔。他相信爱情不仅是热望,而且是牺牲,是掩藏着的喜悦,也是这世界上的诗。但是已经晚了

他想起了俄国的女画家芭希基尔采娃,当时,她差不多还是一个小姑娘。她爱上了他,他却用打趣的、甚至有几分搔首弄姿的书信,回答了这种爱情。他那男人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了,其余他什么也不需要了。

是谁授权给这位沙龙心理学家放肆地闯入真正的人类悲剧中去的呢?当然是他莫泊桑应负其疚。

她当时很穷,衣衫也很褴褛。整整一年之中,她忍饥挨饿,把钱一个生丁一个生丁地积累起来,好给自己办一身优雅的装束,然后去看莫泊桑。

她哭着,无头无尾地说她要报仇,就在那天晚上,她故意跟自己作对,故意叫莫泊桑生气,她委身给这个荡子了。 一年之后,她成了巴黎的一个年轻的名妓了。而莫泊桑,在那个时候从他那个朋友口里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既没有赶他出去,也没有给他一个耳光,更没有要和他决斗,而只是冷笑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这个姑娘的故事满好玩。不错,这或许还是一篇不坏的小说题材哩。

他疼得直扭身子。他,这个高不可攀的、伟大的莫泊桑,愿去吻她的足迹,恳求她的饶恕。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这整个故事只能供布耳热再写一篇不可解的人类感情方面的可笑的轶事。

这些感情是绝美的!是我们这个残阙世界的至圣之物!若不是这盐,现在他便会竭尽他的才华和艺术技巧来歌颂它。盐在伤害着他,虽然他大口大口地吐,整口整口地吐,气味刺鼻。

高尔基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占着很重要的位置。我甚至敢于说,有一种「高尔基的感情」,一种他经常在我们生活中存在着的感觉。

他用手指在桌上敲着鼓点子,我觉得,他听我讲这些,只是为了礼貌的缘故。但哪里知道,他已经被这个理论迷住了,为这个理论的确凿性、甚至某种庄严性迷住了。

每到维克多·雨果逝世周年的时候,泽西的居民便选出岛上最美丽的姑娘,把几枝寄生树放到雨果像的脚下。 寄生树长满椭圆形、橄榄色的叶子。当地传说,寄生树能给活着的人带来幸福,使死者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 这种说法应验了,雨果虽死,他的叛逆精神却仍然在法兰西徘徊。

他是一个狂热、激烈、热情奔放的人。他夸大了他在生活中所看到的一切和他所写的一切。他的视觉便是这样构造的。生活是由表现得激昂而庄重的愤怒和欢乐的热情构成的。

可是他并不同情那脆弱的人类心魂。他疯狂地倾泻出他的愤怒、狂喜和激昂的爱情,感染全人类。

他如一阵飓风、一阵旋风,闯进了古典的萧索的世纪,带来了骤雨的激流、落叶、乌云、花办、火药烟和帽子上掉下来的徽章。

还是在童年时代,当我一气把悲惨世界读了五遍的时候,我就为这位狂热的作家所惊呆了,他占据了我整个心灵。我刚刚把这个小说看完,立刻又从头读了起来。

普利希文的一生是那屏弃沾染来的、环境硬加到他身上的一切,只「按照心意」生活的人的榜样。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中,包含着最伟大的理智,「按着心意」生活的人,也就是按照内心世界生活的人,总是创造者,丰富世界的人,艺术家。

普利希文生长在古老的俄罗斯城市——耶列茨。蒲宁也是生长在这一带地方的,他也和普利希文完全一样,能善于用人类思想和情绪的彩色来填充大自然。

「在春洪奔流过的地方,现在到处是花朵的洪流。」

从一个人的灵魂中把他最隐秘的幻想揭出来,这便是全部任务所在。但这却非常难于作到。没有比幻想藏的更深的了。也许因为幻想经不住最轻微的嘲笑,连笑话都忍受不了,当然,漠不关心的手的触摸,自不待言了,幻想只能委诸志同道合的人。

当我看到格林的传记,并且知道了他那背叛者和焦灼的流浪者的沉重得惊人的生活时,我感到惊奇了。不知道这个孤僻的、受过各种苦难鞭笞的人,怎么能经过难堪的生涯仍然保持了强大而纯洁的想象的伟大才能,保存了对人类的信心和羞涩的微笑。无怪他说他自己「总是在低矮房舍的废物和垃圾之上看见云彩的景色」。

在这些似乎不能并存的特征上,再加上忘我的对诗歌的爱和渊博的诗歌的知识,便形成了这个人的完整的、非常可爱的性格。

我们用细网在海里捉鲶鱼和鳞鱼。许多奥恰科夫的黑檞木船,张着缀满补丁的帆,载满有条条的西瓜从我们旁边经过。清风吹起,檞木船开始颠簸,海水没到船舷,在周围溅起水花。

当时在敖德萨住着一个老乞丐。全城的人都怕他,因为他行乞和一般不一样。他不卑躬屈节,不伸出颤抖的手,也不用鼻音哼着「大慈大悲的老爷们哪!可怜可怜我这个残废人吧!」 完全不然!他身材高大,胡须斑白,眼睛通红,目光僵直,专走茶馆。还没跨进门槛,便开始用嘶哑的、如雷的嗓音对茶客们大骂起来。 圣经上以绝代的诅咒能手著称的最残酷的先知耶利米,在这位乞丐面前,恐怕也要像敖德萨人所说的,「销声匿迹」了。 「你们的良心在哪里,你们是人不是?!」这老人喝道,然后自己便立刻回答自己这个修辞问句:「你们坐在这里嚼着面包,就着油腻的干酪,无所用心,而我这位老年人,从早晨起就肚皮空空,像个大桶似的,你们算什么人呢!若是你们的老太太知道你们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她会高兴她没活到看着这样的无廉耻。同志,可您干吗转过睑去?您是聋子吗?您最好是安慰一下您的黑良心,帮帮我这饥饿的老年人!」 人人都得施舍点什么。谁也受不了他的攻击。据说这个老人把讨来的钱都用去作大规模的盐的投机生意。

从敖德萨的防波堤上可以看见的差不多也是这样的神秘的水底世界——珊瑚似的银色水草的茎蔓也是这样摇摆着,淡蓝色的水母缓缓地游着,一推一推地排着海水。

他通体为南方,为黄色多孔的石灰石——敖德萨便是由这种石灰石形成的——所发散的热熏透了,充满了苦艾、盐、洋槐和海的气味。

第十九章 洞烛世界的艺术

洞烛世界的艺术

譬如惊异于那捕捉不到的倒影、不能播种的峭壁

世间不言自明的真理是有的,但由于我们的懒惰和不学无术,常常被人冷落在一旁,怎么也不能对人类的活动有所影响。

伧俗之士

常常在读完一篇短篇、中篇、甚至巨幅长篇小说之后,在脑子里留下的,除杂沓的灰色的人群而外,一无所有。你竭力想看清这些人,但却看不见,因为作者没赋予他们一点动人的特点。

虽然题材是当代的,但这些常常带着一种虚假的精力充沛描绘出来的东西,却使人感到平庸乏味。

我们有许多书,好像是瞎子写的。但这些书偏偏是给有眼睛的人读的,这种书的出版之所以荒唐便全都在这里。 要想恢复视力,不仅要坏顾周围,而且要学会怎样看。只有那爱人民、爱土地的人才看得清楚。

在那里,您知道,有俄国最好的霜。哪里也没看见过。

「人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在过分地践踏、毁坏大地。本来大地的美是神圣的,是我们社会生活中的伟大的东西。这是我们的终极目的之一。不知道您是怎样,不过我对此是深信不移的。要不了解这一点,怎么能作一个进步的人呢!」

我极羡慕画家,而且忽然恨起一些琐碎的事情来,就因为这些事情我不得不继续前行,而连在北方停留三五天都不能。在这里,每一枝帚石南都能引起那么多的思想,足够写几篇散文诗。 在生活中,我,别人也一样,都不让自己按照心意生活,只忙于一些似乎是刻不容缓的事情,这实在合人大惑不解。

他们对莫奈把雾画成了紫红色而惊愕万分,本来连文选读本上都分明写着雾是灰色的。 莫奈的大胆妄为起初引起了愤懑。但当愤懑的人们走到伦敦大街上的时候,第一次发现雾确实是紫红的。

在他这张画之后,大家都开始照他这样来看伦敦的雾了。甚至大家给莫奈起了个绰号吗「伦敦雾的创造者」。

所以完全令人不解,为什么要排挤印象派。这种排挤始自伪善者们的沉重的手,他们认为绘画只是为了肤浅的实用的目的,不是为了使人们趋向完善而存在的。有时候,真可惜,这种思想会压倒必须培养完全合乎要求、富于情感、具有高度文化的社会主义社会的人的伟大思想,

因为我们不否定拉斐尔的西克斯丁圣母,虽然这张天才的杰作画的是宗教题材。我们不会愚蠢得连绘画的天才和宗教之间的界限都分辨不出来。我不以为一个苏联人,会因为叹赏西克斯丁圣母而忽然变成宗教信徒。

无怪海涅到罗浮宫,久久地坐在密罗斯的维纳斯雕像前哭着。 哭的什么呢?哭的是一个人被侮辱了的完美。哭的是那走向完善之路既艰难且遥远

第二十章 在卡车的车厢里

车轮下面扬起了一团团太阳晒热了的褐色的尘土。周遭的一切——小房、葵花、洋槐和枯干的草——都覆满了这种粗糙的尘土。

「我常常想起我们科斯特罗姆的森林。若是能够活着,回到家乡去,我要求作一个管林员。带着老婆——她很安详,蛮漂亮——女儿,住在看守所里。您相信吗,我一想到这儿,心就跳。可是一个司机不许心跳。」 「我也是,」我回答说,「常常想起我们那儿的森林。」 「你们那儿的森林好吗?」司机问道。 「满好的。」 司机把航空帽用力拉到额角上,开了油门。我们的谈话就止于此。

在车厢里的这些幻想中,我总是在清晨从木房里出来,顺着沙子铺的街心走过村舍。在窗台上罐头盒子里开着火红的凤仙花。当地的人把凤仙花叫作「水漉的凡尼亚」。大概是因为凤仙花粗茎里的绿汁迎着阳光透亮,绿汁里面有时还有气泡。

有一个很好的字眼「困倦」。近来我们完全忘记了这个字,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连说出这个字来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没有别的字眼能更好地形容那种当你躺在清晨的温暖的林中,望着无穷尽的白云时,所感到的平静的、微微有点睡意的心情的了。白云生自碧蓝色的远处,而不断地飘向不知何方。

在这首诗中虽然提到死,但却包含着那么多的生,使你只愿意这样久久地躺着、想着、看着天,再也不要别的。

这座森林是一长条,不太宽(至多二公里),森林过去是沙土平原,长着一片庄稼,已经熟稔,时时闪闪灼灼,微风吹过,翻成波浪。这块平原过去是一望无边的苍郁的松林。

这是鲫鱼在水底吃草。

这些刻痕每年长好,结上松脂,得重新刻过。

当找到刻痕时,便一定会站下来,用手摸一下,摸摸凝固在上面的琥珀。有的时候,掰下一滴硬化了的松脂,并且仔细看看贝壳似的裂痕。上面,阳光闪耀着浅黄色的火光。

在苔沼中行走要小心:在深厚的苍苔中,凸出着折断的为时间磨尖得和长矛一样的小白桦残株——刺。碰上能够把脚弄成重伤。

只有当我们把自己的人的感情移到对自然的感觉中去,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爱,我们的欢乐或悲哀完全和自然相适应,不能把清晨的凉爽和可爱的目光分开,不能把匀整的森林的声音和对过去生活的冥想分开时,自然才会对我们发生极大的影响。

简单说来——应该热爱自然,而这种爱,和一切爱一样,能够找到正确的方法,来有力地表现自己。

第二十一章 对自己的临别赠言

记述作家劳动的札记

童话落在纸上的时辰终于到了

爱伦堡作为一个作家的命运是一种之所以令人羡慕,是因为经过多年的排除任何次要影响的独立劳动之后,现在他有权同全世界说话。他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他所写的和说的一切都在亿万人的心中引起反响。

无论「解冻」与否,苏维埃俄罗斯时期文学大师们都以个人对艺术和人格的虔敬和对国家民族的赤诚,支撑着俄罗斯文学始终不曾塌陷的高峰。比如帕斯捷尔纳克,他的《日瓦戈医生》在国内备遭意识形态的严厉批判,获得诺贝尔奖的消息传回来,苏联政府的回答是:领奖可以,但领奖后不得回国,但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最终选择令人肃然起敬,他在这样的时刻放弃了以「流亡者」身份博取更大的国际名利的机会,他没有走出俄罗斯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