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无转移
Imperfect Understanding

随想录(十二) -- 你尽有苍绿

I

“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我每每想到自己的命运,似乎是时时刻刻中的伍尔夫,五花八门的理念,主义,善和不善,美和不美,逐渐地分崩离析,直到五十多岁承受不了自己的意识,在乡下树林边把口袋装满石头,走进河里。婚姻太过世俗,而爱又太过神圣,我缺陷实在太多且无法自洽,期望的爱与被爱总是不如我所愿。与其说我有成为一个妻子的愿望,不如说我更有成为一个母亲的愿望。但这一切似乎又建立在更接近基督信仰的婚姻关系下,作为一种具有审美有效性,不可解除性的承诺。可是倘若人心中没有更高的意志,所有的诺言和美德也不过沦落成政治学上的诡辩术了。

今天我才意识到我应该跟二十多岁,或者三十来岁,无数个瞬间的自己道歉。我给了她们太多渺茫,摇摆不定。是我让她们长久地怀疑,又荒谬地尝试。她们曾经一次次,笨拙地摹拟周围人一样(仿佛这样才是人),关心学位,绿卡,税法,学区房,优绩主义,投资和养老基金,似乎这样她也可以立足在这个社会上,成为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公民和伴侣。可惜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所有这些入世的手段,觉得自己,乃至人类很讨厌。可是去适应这一切,究竟是一种堕落,还是也算得上一种英雄主义?

’方吾生之半路, 恍余处乎幽林, 失正轨而迷误。‘

……

大体而言,我似乎生活在一个最好的年代,在这个年代我竟然可以不用依赖任何人,作为一个女性,靠自己得体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保卫自己的道德,灵魂,身体,而不必出卖它们。活成自己,并且干净。这种感觉很美。可我又似乎生活在一个最糟糕的年代,这个年代似乎失去了所有朴素的爱情观和婚姻观,我成为了the veil of ignorance的牺牲品,我成为了the tyranny of merit的受害者,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纵观老陀的世界观(包括C.S. Lewis),真正虔诚的信仰似乎都是从人审判神开始。人质疑神,质疑纯粹的意志,质疑纯粹的善,人开始审判上帝,人开始动摇,这一切便是信仰的开端。

可是倘若她爱这个更高的意志,亦爱一位世人,或许她能选择成为一个母亲,养育像她爱的人的孩子,看着人之初,恒转如瀑流,而善恶会一点点建立。她能够具体地去爱。爱为何,于我而言似乎无关占有。我早已无望于‘被爱’,却耿耿有冀于‘被知’,婚姻为何,于我而言似乎是一种可’被知‘的归属地。这归属地被我安置的过于不染,而我又太过易染,连我自己都找不到了。

要具体地爱,不要抽象地爱。
要具体地爱,不要抽象地爱。
要具体地爱,不要抽象地爱。

日前我和某位友人聊起,他笑了,说,你的想法倒是听起来有些封建。他认为婚姻只是经济和税法相关的行为罢了。我们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被爱和被知真是太过于稀罕的东西,如果这世界只是各种秩序的抗衡,爱是存在于秩序外的一瞬间,长久以来我总是有点恃才傲物,而年复一年地过去,我才发现似乎身边每一个女性都比我伟大。每一个人似乎都比我更现实而勇敢。谁在爱,就应该与他所爱的人分担命运。一个人需要有多强大,才能落落大方地谈爱,大大方方地分担命运呢。大谈命运和英雄主义的人,似乎从未真正地成为世人。

而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

II

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

To hold long chiding conference.
My lusts usurp the present tense
And strangle Reason in his seat.
My loves leap through the future’s fence
To dance with dream-enfranchised feet.

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
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
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Look in my heart, kind friends, and tremble,
Since there your elements assemble

于我, 过去, 现在以及未来.
商讨聚会, 各执一词, 纷扰不息。
林林总总的欲望, 掠取着我的现在
将’理性’扼杀于它的宝座
我的爱情纷纷越过未来的藩篱
梦想解放出双脚,舞蹈着

于我,穴居者攫取了先知
佩带花环的阿波罗
向亚伯拉罕的聋耳边吟唱
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着蔷薇
审视我的内心吧,亲爱的朋友,你应战栗
因为那才是你本来的面目

– Siegfried Sassoon

住在乡下的爷爷,随他的遗愿,被葬在了离家不远的一片竹林里。小时候翻我爸的大学笔记,他在空白的地方描工笔画,竹子,鸟,芍药,眼目所见之世界为其存在。冬天肃黄的野花丛里,竹林还是绿的。我穿过无人的野花丛,芦苇,竹子,去了埋葬他的地方,在几个长辈面前给他磕了三个头。

我成长在一个没有磕头下跪的文化里,这些过时的意象就如中国其他的大部分文化,时至今日我都已无法适应,最近经历了好多身不由己的事情,颇有些“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相似心情。面对这个世界也许我多少还是有些羸弱,只觉得纷扰,内心承受不住,仿佛我同你同这个时代所有的青年人一样,似乎是熟门熟路地堕落了。反倒是跪下的那一瞬间,眼底尽有苍绿,恒转如瀑流,感到世事皆可原谅。我的脑子里忽然想起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过的,我不是向你下跪,而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下跪。

爷爷在世的时候,连同奶奶和我家有诸多的矛盾,我作为家中长子的独女,似乎从一出生便经历了性别之苦,不受疼爱,甚至仅仅因为性别而不被期待降临人世。这种性别的痛苦感随着父母跌跌撞撞的守护,日渐淡弱了许多,父母虽然力求保全我,对我命运的不安似乎永远无法平息。而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无人再提。苦难已过,而我也老了许多。想到有一日我们都将成为先辈,这一切也许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目之所接,精神契一,唯忧雨雪将至。

今年我三十一岁了,时隔五年再次回到了合肥。回来之前的一个平常夜晚,闲来无事看到王志文一句台词,到今日深以为然,他说:“是个人就有问题,有问题我们就可以解决。” 我的人生似乎从来没有建立在“是个人就有问题”这个公理下,反而似乎一切的出发点都建立在“这个人没问题”的假设上,包括我自己。当我重新以一个局外人进入这个房间这个家,屋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相互建立一种审视。我在审视我父母,我父母也在审视我。

诚然,这如同我观察到的所有人一样。让我感到心碎的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或者曾经意识到但已经遗忘很久的,我们继承了很多父辈的伤痕,词语习惯和语法,理解世界的逻辑,就像伊甸园的原罪,巴别塔变乱语言。这一切指向了一个颇有宿命论的结论 – 我们不过是这样每一个环境的产物,自由意志为何?今日的性格与观念绝非我独属。当我审视我,终于认识到,我只是这样一个脆弱的器皿,而此器皿并非我造。

今天,奥德修斯想回伊萨卡岛,唯有此心安处是吾乡。


Written by Fang Wang

Jersey City, N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