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无转移
Imperfect Understanding

生活里落落大方的姿态

我住的镇子今天下了雪。我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温柔优美的雪了,午后雪停了,我便下楼溜达溜达,看见地面上潮湿又干净,只有路边的树枝头落着簌簌清亮的雪花,没有风。突然间就仿佛想起那个把红楼诗比作水草,以放在水中来观看的娓娓传道的老人。这个雪天应该去Jackson heights.

后来我没有去,人过境迁的地方做一些仪式般的拜访,意义也是很寡淡的吧。上个月见到了一个大学同学,他在离我不远的一所大学读phd, 而这三年来我们居然从来没有想起相互联系过。以前在同一间教室做实验的看起来清瘦安静的小男生,现在愈发文艺了起来(一起逛博物馆还给我带了好吃的)。

那天印象很深的是他说在纽约读书之后认识了木心这个人,随身带了一本他的诗,并对这个好多年一直定居在Jackson heights的诗人赞不绝口,还能随口背出一些诗句。我觉得他很好玩,然而提到这个作家,让我有些惘然。我断断续续地读过木心,断断续续应该延续了好些年吧。以前在学校的图书馆当学生管理员,就在文学馆(哲学馆就在对面,居然没怎么去过),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刚问世,图书馆买进的第一套,我就拿跑了。书是非常好的书,后来出名了,太多的人解读,使我心有戚戚然,反而放下不再提这个人了。那天我的同学与我谈论诗和作家,令我感到很生涩。我很少和人讨论文学,我也不是学院派的文学生,不过是一普通读者(那天在一个题为“Delirium”特展中看到了许多我一度倾心的作家,还有一幅工笔画吧大概,一个姑娘在阁楼上将长长的卷发放下来,一直到地面上,让我想到莴苣姑娘。我甚至不知道我曾经读过的这些作品属于象征主义文学,如果真让我去系统地学习文学理论,我会不会觉得无趣呢,这些分类的门派主义究竟是哪里来的呢)。我的内心一旦太靠近文学,就会产生若有若无的遁世的念头。人自身的动物性让我哑然,觉得害怕甚至厌弃。人们聚集在一起觅食裹腹,情人间的亲密,生育,仿佛脱离了人性,众生相不过是哺乳动物的面相。我很热爱人,和不带动物性的人性,但我知道我的念头一定不是被孤立的。这周读 Mrs. Dalloway, 看到了伍尔夫屡屡提到莎士比亚的观念, 摘录如下:

” Love between man and woman was repulsive to Shakespeare.”

” How Shakespeare loathed humanity—the putting on of clothes, the getting of children, the sordidity of the mouth and the belly! “

我内心很欢喜,如果是莎士比亚在过往的什么日子里不动声色地塑造了我的世界观,那也未尝不可。我内心很是光荣。爱就是纯粹的爱,光荣就是明亮的光荣。事实上我不仅很少和人讨论文学,我也很少安详地与人谈爱,很少从容地与人谈论光荣。我还真的曾经以为自己有价值观和世界观呢?

上周四的TA带实验课,闲闲散散地想到了自己以前上实验课的日子。不圆滑和爱憎分明的脾气致使我并不享受大学学习的日子,但偶尔我也会把实验课当成一段浪漫的过往。有那么两个学期的实验课就在宿舍楼边的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里,下午两点开始的实验,经常要提前半个小时从昏昏沉沉的午觉中爬起来,穿着沾满残余试剂的白实验服去洗瓶子。助教们总是诚惶诚恐地围绕着我们嘱咐,自来水洗三遍,蒸馏水洗三遍,待测溶液洗三遍。像祥林嫂。有一天我的室友绕到窗台边,认真又安静地摇晃着一瓶滴了酚酞的溶液,等着它显色,我就看着她着了迷。生活多美呀。楼前有几棵樱花树,红砖墙上长着绿葱葱不规矩的爬山虎,有好多个晴天,好多个春天的日子啊。

我在家和父母生活了有二十一年。某一年我读到了严歌苓的《风筝歌》,我就很想离开家,叛逆起来,和一个男孩子私奔。这种想法可能象征着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这个词的音节很有诱惑,很高尚。还有庸俗的爱情。后来长大了,有兴致的时候我也会跑到另一个城市去见一个我喜欢的男孩子,怀着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的迷恋,而每次回忆起来,尽是路途中的困倦和百无聊赖,以及自己被淡薄地对待。出国的那一年我可能确实是带着自己私奔了,带着一只困兽,去在文学以外理解这个世界,去建立对自我的意识,性别的意识,金钱的意识。读到另一段话令我感到深以为然:

“He hadn’t blamed her for minding the fact, since in those days a girl brought up as she was, knew nothing, but it was her manner that annoyed him; timid; hard; something arrogant; unimaginative; prudish. ” 这不就是那个内心狭隘,擅长刚柔并济地刺痛别人的少女时期的我吗。语言的匮乏让我没有能力形容自己,而到头来我如此平凡,早就被人写在书里了,用了对的词语,栩栩如生的很。

要说起先人或是前辈在经验上的前瞻性,我一定是心悦诚服的。人类总那么多古怪的习性和遥情。写到这里突然想到我认识的一个男孩子,无论是看电视的时候,早餐后,他都喜欢吧嗒吧嗒嚼一块蜂巢,甚至吃到肚子别扭。肚子别扭的时候,他就跟我咋咋呼呼道,我要变成女人了。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告诉他,远古的时候,他就是山海经里的那个披发女人,春夏秋冬都跪在一棵桑树下吐蚕丝。很有古人之风,很朋克。苏鲁支曾以人拟物,说人之精神要经历从骆驼变成狮子,狮子变为婴孩,我就想问问那些外强中干,心有猛虎的人,你们如何面对春雷,如何面对蔷薇?

我也不过是一个决战于帷幄之中运筹于千里之外的年轻人啊。国人叫嚣盛事,而我奔走于小痛小痒。哪有惊心动魄的自由呢,我觉得裴多菲很可笑。自由也很可笑,我更宁愿信奉约翰密尔谈论的自由。我怎么知道我的内心如何安宁呢。

我又不是山间清幽幽的草木,我的内心如何安宁。


By Fang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