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无转移
Imperfect Understanding

念兹在兹

“我们一定要安详地/ 对心爱地谈起爱/ 我们一定要光荣地/ 向光荣者说到光荣” – 洛一禾

小时候,每年春节我都会和妈妈一起回老家,外婆家在离合肥不远的一个乡村,在更早些的很多年里通往村庄里连水泥马路都没有。他们说着我至今都一知半解的方言,田野里长着我至今也一知半解的植物。人和池塘边的苇草一般天真。

我爱我的外婆。去年美国第一场雪的那天,外婆走了。从得知消息的那个晚上一直到今天(也许要一直到以后的许多个日子),仍然有些恍惚,如鲠在喉般的。我很难去表达,甚至为自己从前看似巧言令色的表达能力感到惭愧。我变成了一个无法表达的人(即便如此,我还是决定写这篇稚嫩的日记,仅作一少不更事的纪念)。

在很多年前,我曾梦到过外婆去世。那时我大概十几岁,读海子,骆一禾的诗。死亡仍然离我很远。这个词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我甚至对它充满了好奇,像一种向对未知生活好奇般的对死亡的好奇。更因为它不存在于我的生活里,我对它也没有惧怕,谈论起来宛如一个年幼天真爱思考的柏拉图。有时候我和父母公开地讨论死亡,灵魂和永生这些话题。我想那时候我眼中透出的牛犊般的无畏应当让他们害怕了很久。我看到了他们的惶恐。我的好奇心让他们惶恐。写到这里,我真的很感谢我的父母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以一种成年人的本能替代我承担了许多我本无力承担的重,感谢他们不仅在物质上努力满足我,也真实关注过我的内心。

在我天真又毫无经验的少年时代,在囫囵吞枣透过文学了解死的过程中,我甚至看到了一种诡谲迷离的美。死亡仿佛总是关系着一种更高的道德,诸如苏格拉底;一种浪漫主义的极限,诸如莎乐美。所谓“殉”。不得不说文学把我的内心打磨的是很明亮的,它和我的思想简直就是互挽着成长起来的灵魂伴侣一般。我就是孜孜不辍渴求恩慈的一方,贪食着它的引导。十多年前,我和父母住在城郊的大学校区,楼下种了一片片的桃树和虞美人。我梦见春天风吹落了桃花,外婆在桃花里舞蹈,然后微笑着离世了。我没有敢告诉我的妈妈,我梦到她的母亲去世了。关于外婆这个梦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多年来一直感到不安并羞于启齿,并为此忏悔。不仅仅忏悔自己梦见了亲人的离世,更因为这个梦境美让人沉醉。

一月三十号那天,清晨哭着醒来。精疲力尽。我一个人在这个清冷的国家过冬,像漂泊又无力的雁。我没有见到外婆最后一面,去年暑假回家看望她,她躺在和外公睡了一辈子的那张矮木床上,看见我激动的眼眶红了,挥舞起手来。我一下子就止不住哭了。她像个孩子一下子安静下来,怔怔地望着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时我们可能都相互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我没有告诉她我爱她,一个为生存而努力活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这句话太渺小了。我们都相互知道我们对彼此的爱,大概从她第一次抱着襁褓里的我开始。事实上那个时候外婆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了,神志时而不清,生活无法自理。她的小女儿,我的小姨,辞了工作在家安心照顾母亲的起居,毫无厌倦和不耐烦(我在反省如果是我,我能做到吗)。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人性太美好。有那么一刻我对生死之别感到愤怒,我想死若是个有心灵的生物,一定被生的威严驳斥得体无完肤。

外婆生活在中国一个动荡的年代里(这个动荡的年代从许多纪实文学里可见一斑)。她没有念过书,却在一个知识和女性几近毫无尊严的环境里坚定地支持我妈妈念了大学,督促她独立。又在那个饥饿和贫穷遍野的时代言传身教,在穷山恶水艰难的生存中依然体恤关怀他人,用一种母亲般的本能帮助别人,分享自己的所有物(爱邻人在那个年代是在是一个奢侈的美德)。在一个几乎不识字的女性身上能同时看到现代人立书说教的女性主义和潺潺而流的慈悲,这简直是中国在半个世纪前的一种魔幻文化。

我对母亲的老家并不熟悉,但是对我而言,外婆就是那个奇妙的伊甸园的灵魂人物。她总是辛勤地劳作,不依赖子女,在乱世中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家人子女,坦荡地尽人事以听天命。她不是落落难和的人,她不是哲人。她大概从不思考生命的起源与意义,她对子女的养育,生存的能力,却比很多受过教育的人更像一个真正的人。在大部分场合,我接受的高等教育是令我自豪并由衷自信的一面,一度我唯独崇拜科学,崇拜人类的理性和文明,相比之下倒是格外地狭隘浅薄。在那个伊甸园中,即使存在着一些人性的恶和刁难,生命和人性之尊严却超乎了语言和一切社会架构而被放在最高位。现代文明倒像个处心积虑混世的顽童,对阶层和利己主义大言不惭,像失去养分的枯枝败叶在天真与经验之火中分崩离析。

外婆不虚伪,她比苏格拉底更为真实。苏格拉底是怕死的。当我读整篇“裴洞”,觉察到书中隐隐藏着苏格拉底的不安和自我慰藉。但是我的外婆,她不掩饰。她不怕死的,但是她有一种强烈直白的要自力更生活下去的愿望,连我都为之惊异。可这愿望的目的是什么,无解。她仿佛是人性的一种自我愈合能力,越是跌宕的命运,越是生猛。

外婆的走并没有带给我一场剧痛,经历一个我心爱人的离开,更像是缓慢的伤痕。痛哭看似轻而易举,实际上却艰难万分。听说外婆走的那天,有几百人来与她告别,她在一个村庄生活了一辈子,没有所谓的大世面,是默默无闻的。我却没有料到一个人的影响力如此之大,有这么多爱戴她的人。

生活里很多的时刻我会突然想起她,想到死亡。内心会骤然地疼痛,为我的外婆,和从我生命中离开的人,和没有及时表达爱意的人。我知道这种思考是没有意义的,我是个弱者。外婆是个有德行的人,而我又何德何能,不敢贪图索取被人爱,只能尽力地生存。死亡在真正到来并且摊开胸怀让我了解它的那一刻,它怕是知道我的内心是个成年人了。在内心悄然疼痛了很久以后,我的心突然又平静了下来,开始能够真正地打量死亡,不卑不亢地和它对话。

天地说,我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行吧。

后记:

在这之后我突然想起一件陈年往事。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学校的教职工公寓楼下有一排平房,住着看管自行车的大爷, 门口时常贴一些告示。有一次我看到一张蓝色A4纸的讣告。世间上人来人往的,这张讣告很不起眼,每日来往工作的大人们扫一眼人名,可能看着不熟悉的名字也就扭头走了。只有我很闲,放学了就在平房周围玩耍,那时候字也认全了,又爱读文字,在马路牙子边玩泥巴玩累了,就站起来把整张讣告读了一遍。

去世的大爷是学校保卫处的一个工作人员,保卫处跟大学里教授们啊甚至是其它行政部门相比,应当算是没什么地位的一个部门。我读下去,大爷的履历倒是传奇很多,很多年前在中科大近代物理系读了本科,又去德国读了物理的博士。回国以后,却没从事几年本专业的工作,在保卫处待了一辈子。那时候我还并不了解中国近现代历史,我的理解就是这个人这么努力学习,还在德国读到了博士,他的才华就这么终止了。我回家问妈妈,为什么那个爷爷读了物理的博士却在保卫处工作了几十年,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她回答不了我。你很容易跟小孩子解释知识的高贵,却很难解释命运的滑稽无常。有这么一个人用一辈子殉情于自己朴素的命运,死亡也不能赋予其更高的意义。我与他更是萍水相逢,他应该想不到有一个孩子,世界观都未建立之前认真读过他的一生,稚嫩地叹过他的命运,给与了一个孩子能有的想象力下所有的敬意。不知道他这辈子是不是安然,没有遗憾地走完。

生命的荒凉使人分离,想来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必然。人间久别不成悲,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罢了。致敬这个年代里所有的知识分子。


By Fang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