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无转移
Imperfect Understanding

随想录(二)

“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

– 《庄子》人间世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庄子》秋水

这几年由于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书本公式打交道,于事无与亲,自视为散木,我甚至觉得自己本就晚熟的心智仿佛停止生长了一般,人际关系更是画地为趋。日夜无郤,与物为春,不觉之间身边的人陆续工作成家,哪还有什么总角宴宴,言笑晏晏。小伙伴纷纷嫁为人妻,恍惚间感到这个世界对我似乎不太诚恳。职业和婚姻随之带来的所谓责任感,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到如今我依然没有想清楚这事情的意义(这种思虑相比更是无意义,哭笑不得)。

我经常在我家楼下遇见一位中年太太,她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抽一支烟,深深独息,我经过她时她会帮我开门,并轻声要求我不要锁上过道里的门禁。我住的公寓隔壁是一个单身男人。我很长时间都没搞清楚楼道里一股浓重的大麻味从何而来,我无心窥其情,直到有一天我透过隔壁半开的门隙见到男人的母亲在收拾房间。和夜晚在河边小心翼翼狂欢的学生们不同,这个男孩已经无法照料自己的起居。原来我身边竟然有人这样存活着,我感到困惑。

相比之下我虽然在正经地上学,却并不比隔壁抽大麻的男人拥有更高的入世责任感。在我思考我的职业规划时,我猛然意识到我的国家,我的父母给我提供的教育和这若干年科学上的训练,是不是赋予了我对他们的责任感?一念至此,哑然失笑。我觉得自己如蚊负山。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和文欣玩,我说了我的困惑,我追求虚无的营词造句,藏心于渊,我没有却又摆脱不了所谓世间责任感的阴影。他觉得我在自寻烦恼,并且煞有其事地教了我一句他认为我应该学会的英语,I don’t give a fuck. 那段时间我刚好读完了Isaiah Berlin的“The Root of Romanticism”,柏林认为浪漫主义的根源部分是起源于自由意志。这两件事情让我发现“I don’t give a fuck” 和自由意志仿佛是通往罗马的两条大道。人被赋予的责任应当是意志上从骆驼到狮子,从狮子到婴孩的转化而非揠苗助长。从那以后我从脑海中暂止抛开了这个词,只等自己安心成长。

过去我以为一个人总该怀着更伟大的动机生活下去,那么人追求知识有没有更高尚的意义?我的科学研究的确也是一种伟大的动机,但不足以成为我赖以生存的动力。说起来我的成长路径更像是充满了一些机缘巧合而非哲学意义上的自由意志,甚至我对科学的态度更倾向于一种怀疑,当然这也是最近几年渐渐形成的。我读书的大学自然不会鼓励怀疑科学的风气,以至于我一直蒙在鼓里,兴致勃勃向往科学的崇高与美。倘若自然科学也有性格,必定是澹然无极。我已惯于其块然独以其形立的淡漠。终于有一天我发现科学家和文学家,不过共通于视觉过于明察,解其百骸,九窍,六藏,蓬蓬然无辩于鷇音罢了。有一天我在读“Middlemarch”, Dorothea与我的心境相似令我如鲠在喉 – 总为生活怀有伟大的动机而导致的悲剧性,我太能体会她的痛苦了。此后并生心厉,不想赘述。

说一些俗学俗思吧。有时候我会想到自己的本科生活,我已经很久没去想了。去年回合肥倒是学到一个新词,“科气”,特指我所处在环境下的一种科研工作者气质。这种气质润物细无声般浸染了我,又让我花了很多时间淡化它。按照大学里的标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由此导致了若干年的昏昏默默。我唯一庆幸的可能是那四年里自己并没有过于荒废,虽然像鸵鸟一般把脑袋埋在地里,从树根里还是吸取了些养分,我行填填,我视颠颠,不至于太丧失颜面。妄自菲薄一番后如一个逃兵似仓促地换了个城市读书,因缘际会下选择了相当爱慕的方向。这像是一种求而不得的爱。这个专业像是心上人对我的羞辱,日日夜夜说你攀不上我。而我偏偏又像一个纨绔子弟,心里虽然低到了尘埃里,还是玩物丧志,自擢聪敏地读到了现在。爱科学让人变得卑微,小知间间,小言詹詹。观望我身边每一个做科研的青年,都遭受着进步之苦,自言理想主义方兴未艾,并自嘲过着孔乙己式的生活。有一日深夜在学习,和妈妈电话。她说,我发现你自从学物理以后变得谦卑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傲慢又无法无天。倘若从前我是天性烂漫猕猴孩儿,如今倒卑以自牧,端虚缅一起来,这难道不是天性的受损?心与心识的训练是人对自然的平权主义?是浪漫主义性情使然?还是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

妈妈说她很心疼我。我已经收敛自己的情感很久了。我来到美国后就要求自己不再接受被怜爱的感情,取而代之期待一种更为心悦诚服的爱情。我困于迷楼久矣,不耻通于事可能是这个国家教会我的第一件光荣。我的意识里第一次出现了与钱有关的概念。第一个念头就是“养活自己十分光荣”。第一次朋友来我的住处做客,那时候我租住在一片相当破旧的墨西哥人社区里,领着学校低廉的薪水,拥有一间不透日光的卧室,并且每天需要步行四十分钟的路程去学校。朋友询问了我的家境,问我是否感到委屈。那是我几近二十多年里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竟然感觉莫名其妙。我以为我做了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谈何委屈?他说,你生性敏感又自命不凡。这是一次管中窥豹式的交流吗?我哭笑不得,那我究竟是什么时候才体会到自己的平凡呢,可能是我快毕业的这些日子。似乎光荣的读书年代一旦结束,就只剩下“平凡地养活自己”。入世不足,以致滑和。当我接触了一些职场中的人,我无法辨清他们如何从钻研科学的学生过渡为举世汲汲的中年人,这反衍如此吻合无迹,宛如鸟行而无彰。我又一次想到婚姻,游者鞅掌,荡气回肠的动机。子将奚之?为何独象罔寻得玄珠?答曰:“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相当自洽。

迷阳迷阳,纵然最终都不过一散焉者耳,我独独观赏这无妄,浑浑沌沌罢了。然而细细想来,大概还是最爱这个二十六岁的读书年代。

写给二十六岁的自己。


By Fang Wang

The painting is from Duolin 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