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达或爱欲:一部家族纪事》读书笔记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可怜的丹的情色生活既不复杂也不动人,却也不知怎的(他很快便忘掉了当初的确切情形,就像一个人冲动之下做了件轻便大衣,断断续续穿了至少两季之后,也就忘记了其尺寸和价钱)就轻易地爱上了玛丽娜,早在杜尔曼诺夫世族还拥有拉杜加领地时(后来卖给了艾略特先生8,一位犹太商人)他便认识了这家人。
一八七一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他在曼哈顿第一幢十层大楼正在上升的电梯里向玛丽娜求婚,在升至第七层(玩具店)时遭到了严词拒绝,便独自下了楼。为了散心,他朝着与福格相反的方向9第三次踏上了环球之旅,每次路线完全一样,如同被激活了的平行线。
前艾斯托提总督伊凡·杰姆诺希尼王子,即孩子们的高曾祖母索菲娅·泽姆斯基(一七五五—一八〇九)的父亲,也是前鞑靼时期的统治者雅罗斯拉夫家族的直系后裔,这个姓氏有千年历史,在俄语中便具有“深蓝”之意。不少人在意识到属于这样的族谱时激动万分,而凡却碰巧对此无动于衷;他毫不在意白痴们把冷漠与热情一并归因于势利这一事实。凡总是能够透过家族世系的郁黑枝叶,分辨出一片赏心悦目、无所不在的夏季天空,那光洁的背景会让他情不自禁地产生审美感动。
愉快地逗弄着他那点文雅的虚荣。
气韵还是运气?不得体。换个说法!(新加的旁注,爱达·维恩的笔迹。)
2
以致德蒙(他在情场上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跟他在乐队席的邻座N王子[2]打赌,并一连贿赂了好几个演员休息室的仆役,随后在一间密室[3](上世纪的法国作家[4]或许就会很神秘地用这个词来形容小房间,那里边凑巧堆着吹破的小号和一个被人遗忘的马戏团小丑用的驯狗圈,还有满是灰尘、装了各色油脂的罐子)里,在这出戏的两场(即那部饱受蹂躏的小说的第三章和第四章)之间得到了她。
成就其行动的是这样一个事实:玛丽娜,一个仅有过初吻的处女,自上一次新年前夜与德蒙共舞后就爱上了他。此外,还有她刚刚所沐浴的热情的月光,对自身之美的敏锐感知,剧中少女的激情冲动,以及近乎满堂的殷勤喝彩,这一切使她无法抵御德蒙的小胡子的撩拨。
当她身着粉红裙,脸上带着晕红与激动奔进果园时,他的心脏停跳了一拍,而他并不为这可爱的失落感到遗憾。
这一情景不知何故无法为德蒙的意识所理解,在虚构生活的两道虚假的闪光之间却存在着绝对的现实,其窄短的渊薮使他感到震慑和敬畏。
而此时玛丽娜则披上黑斗篷钻进了天鹅雪橇以及德蒙的臂膀里。
他们纵情狂欢,四处旅行,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却又和好如初。到了第二年冬季,他开始怀疑她对自己不忠,但无法确定谁是情敌。
画上有一赤裸少女,半举素手捧着形似桃子的苹果,斜坐在一只大花环里,对画作的发现者而言这别有一番魅力,会令他想起玛丽娜闻铃声走出旅馆沐浴间时,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捂住话筒同时向情人询问着什么的场景,可是他听不清她的问题,因为沐浴间的水声盖住了她的耳语。
德·昂斯基以在目睹极品时不会流露丝毫审美情感著称;然而这一次,他将放大镜搁在了一边,就像取下了面具一般,用毫不掩饰的目光爱抚着那丝绒般的苹果以及裸体女孩曲线的起伏和有毛发的部分,浮现出着了迷的愉快微笑。
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德蒙暗地里寻思,对于那个伊甸园式的少女与一位年轻女演员之间的颇为庸常的相似之处,是不是应该或者说会不会加以一番评论,他的拜访者无疑已经在《尤金与拉腊》或《勒诺·雷文》(这两出戏都被一个“清廉得让人讨厌”的年轻评论家批得体无完肤)中看见过她。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此类居于山林水泽之间的仙女真的都非常相像,因为她们都天生剔透,丽质如水,那是自然纯真与含糊其辞之镜的呢喃,那是我的帽子,他的要旧些,不过都是出自同一家伦敦制帽商。
“奇怪,那个可怕的女演员长得真像帕米吉尼诺著名画作里那个‘漏壶上的夏娃’。”
“那幅画鲜为人知,”德蒙平静地说,“而你不可能看见过。我不羡慕你,”他补充道,“当天真的陌生人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异国生活的泥沼时,一定会体验到一种相当恶心的感觉。你这闲话是不是从一个叫德·昂斯基的家伙那儿听来的,或者是他朋友的朋友?”
“他的朋友,”这个倒霉的波希米亚女人答道。
在德蒙的紧紧盘问之下,玛丽娜先是颤抖着笑起来,编织出一连串动听的谎言,接着支撑不住便招供了。她发誓说一切都已过去;她说那个男爵只剩了副不中用的躯壳,一个精神上的武士而已,而且去日本永久定居了。
而“狼斯基”死了,并非(如恶意的谣言所说)死于“他的累累伤口”,而是事后才意识到的一个最不起眼的伤口生了坏疽,是腹股沟一处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刺伤,导致循环系统遭到破坏,虽则在波士顿阿德瓦克医院拖了两三年,也做了好几次外科手术,但终未能幸存。一八六九年,他恰巧也在波士顿迎娶了我们的朋友、那个波希米亚女人,彼时她已是当地博物馆生物群玻璃品的管理人了。
玛丽娜于决斗数天之后来到尼斯,并在德蒙的别墅安米娜找到了他。在重归于好的欣喜之中他们都忘了避孕,于是有了interesnoe polozhenie[17](“珠胎暗结24”),事实上若非如此,也就编不出这些孽账了。
这段毫无忌惮的同居不是最后一次却是最短的一次——大概四五天时间。他宽恕了她。他喜爱她。他非常希望娶她——条件是她得立即放弃舞台“生涯”。他指责她禀赋的平庸和周围环境的低俗,而她则叫嚷着称他是个畜生和魔鬼。到了四月十日,伺候他的人换成了阿卡,此时玛丽娜已经飞回美国排演她的《露西尔》,又是一场蹩脚戏,将在拉多尔剧院遭遇另一次失败。
“别了。或许这样更好,”德蒙在一八六九年四月中给玛丽娜的信(该信要不是他手誊的,要不就是未寄出的原件)中写道,“因为无论我们的婚姻生活可能会有多美满,美满的生活可能延续多久,那幅画面我都永不能释怀和宽恕。
看一看雨水带来的那片炫目的沙漠之花
而其实,我猜你是堵住话筒,和那个与你共度了良宵的男人(假如我不是想阉了他,就一定会结果了他)耳语去了。
只不过那是恶的智慧之果。
Skonky,与德·昂斯基(d’ Onsky)形音皆似,亦似skunky(如臭鼬般的)。
3
于历史上太为人熟知,于精神上太伤风败俗
以及那些可怕的对我们毫无幽默感的祖辈来说便是“艺术”的镀金物。真的,谁也不能否认,某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东西仍然存在着,正是其结构造型被煞有介事地用来表现一份五颜六色的“地界”图。
然而(更为荒谬的是),假如,从“地界”的空间角度看,亚伯拉罕·弥尔顿[7]的亚美俄罗斯[8]被分离成若干部分,有实实在在的水与冰分割出政治的而非诗性的“美国”及“俄罗斯”的概念,那么一个更加复杂甚至更加荒唐、与时间有关的差异便产生了——不仅因为这个混合体的每个部分与其处于分离状态时的对应部分的历史并不吻合,还因为两块土地之间无论如何都存在着长达百年的时间缺口;标记这一缺口的指向符号异乎寻常的混乱,这些标识位于通过时间之流的十字路口,并非所有属于一个世界的“不再”都对应着另一个世界的“未竟”。这要归因于——除开其他因素——种种分歧“无法予以科学解释”的汇集,即井然有序[9]的思维(敬鬼神而远之)将“地界”当做一时之风尚或是风影加以拒斥,而错乱的思维(随时准备投入深渊)则欣然接受并视之为自身非理性的象征。
在探讨是否存在“一面映照我们这个扭曲的土地的扭曲的镜子”——按一位希望保持匿名的学者悦耳而机智的说法——的可能性时,情感上也处于分裂状态。
有些人坚持认为,这两个世界之间的差异及“虚假的重叠”如此众多,如此深切地编织进了相继发生的事件之中,必会(带着迂腐的幻想)累及基本一致性的理论;也有些人反驳道,正是这相异之处确认了有关另一个世界的活生生的有机现实;完美的相似毋宁说是暗示了一种镜像的继而投机的现象;开局和终局相同的两盘棋,即便落子无悔、殊途同归,在其间的任何一个阶段却或许会在一个棋盘和两个大脑之中生发出无数种变化的枝杈。
出于泄愤加怜悯,这并非是罕见的混合情绪。
酋长国里的海市蜃楼,双生的宝石,双唇音头韵[14]的狂欢。实际上,阿卡没有玛丽娜漂亮,性格也怪异得多。
过她真正的归宿却是“美丽的地界”,她相信死的时候自己会扇动着如低斑蜻[20] 一般长的翅飞向那里。她从疯人院写给丈夫的那些乏味而短少的信有时就署名为Shchemyashchikh-Zvukov(“撕心裂肺之声”)夫人。
因为所有的温情,所有薄弱的意志,一旦与他有了亲密接触(正如日后卢塞特的际遇,那是另一个例子),很快便要知晓痛苦与不幸,除非他因体内流有他父亲的魔鬼之血[21]而变得强壮。
但数据显示,“大发现”——对于某些人而言则是无法忍受的发现——在世界范围内引发的精神错乱,甚至超过了中世纪时宗教所造成的走火入魔。
而这“另外的世界”不仅与“下一个世界”相混淆,也与存于我们之中及超乎我们之外的“真实世界”纠缠不清。
他们要恢复所有陈旧但还不乏活力、承载着古老信条的神话,用簧风琴重新调谐所有曾滋生于我们这个丰饶世界的泥沼里、关于所有圣灵与圣人的杂音乱调。
对你来说是丰饶的,凡,让我们搞清楚30。(旁注)
接着又极为痛苦地爱上了一位有妇之夫,该男士在他的福特野营房车里,将一个夏季爆发出的激情都给予了她,不过之后便抛弃了她而不愿再担危及自己社会地位的风险。这是一个市侩的城市,生意人在周日打“高尔夫”,自认为属于“会所”。医生非常草率地把她(以及其他许多不幸的人)这可怕的疾病诊断为“一种神秘的狂躁与存在主义疏远心理混合的极端形式”(要不就是平常的疯病)。她的症状逐步加重,间或也有令人欣喜的太平日子,也有久违的不算太稳定的清醒时期,也有如倏忽间梦见的对来生的确信,只是这样的时光越来越鲜见,越来越短暂。
人脑本身才是最严酷的。
在她听来那声音还带着殷切与嘲弄,同时的确又毫无恶意。
那个人说话飞快而不乏特点,用语很有个性或总带有外国词汇,像是一次糟糕的聚会上某个不由自主的发言者的喋喋不休,或许是冗长的舞台剧里的一段婉转的独白,或许是凡可爱的话音,或
她便决定将自来水整个儿弃之不用。
于是在她一次神志清醒的期间,当她偶然用虚弱的纤手拧开洗手盆龙头想喝点儿水时,那温热的清泉用自己的隐语、不带一丝欺瞒或戏仿地答道:结束了[37]!此时从现象上折磨着她的是正在脑海里形成的柔软的黑色深坑(yamï,yamishchi),存在于正逐渐变得昏暗的、关于思想与回忆的刻纹之间;精神的恐慌与身体的痛苦
人造的物件失去了意义,或是生发出诡异的内涵;晾衣架实则成了无头人的肩膀,她从床上踢下去的叠成几折的毯子哀愁地看着她,一片耷拉的眼皮里有麦粒肿,而青紫色的扭曲的唇则透着沉郁的责备。她尝试去理解这由时钟或时间之手传递给天才之辈的讯息,然而这一努力变得如此无望
然而她的疯癫,她疯癫中的那种气派,仍保留着一位疯癫女王的娇媚:“你知道吗,医生,我想我很快需要戴眼镜了,我不知道,”(洪亮的笑声)“我简直看不清手表了……看在老天的分上,告诉我几点了!啊!三十分——几点三十分?没关系,没关系,‘没’和‘关系’是双胞胎,我有个双胞胎姐妹还有双胞胎儿子[40]。我知道你想检查我的外阴杜鹃[41],她那本纪念册里的毛茸茸的阿尔卑斯玫瑰[42],十年前收集的”(愉快并骄傲地展示着她的十根手指,十就是十!)。
然后她的痛苦攀升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且噩梦不断,驱使她尖叫并呕吐。
托尔斯泰伯爵的一本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里写的那样,接着过了一会儿,只一小会儿,屋里一切又复归平静,他们的妈妈与她的母亲有着一样的名字[43]。
她在梦中将出生地简单标记为X[44]),此前她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乘雪橇疾驰时撞上了松树桩。婴孩终究还是给救活了,在她姐姐的祝福下被送到疯人35院[45]交给了她,裹在浸透了血的襁褓里,但仍然生气勃勃,非常健康,并将登记为她的儿子伊凡·维恩。
龙胆属植物爱好者,听天由命地守在一只粗陋的火炉旁等着靴子烤干。
但在大多人看来,唉,这意味着玛丽娜(在那个拍电影的G.A.弗隆斯基离开玛丽娜奔向另一个长睫毛的小救世主36——所有漂亮的小明星他都这么称呼——之后)已经孕育出了,不得不这么说[49],一个绝妙的主意,让德蒙与得了疯病的阿卡离婚而与她结婚;玛丽娜(快乐且十分正确地)认为自己又怀孕了。
他通常叫她妈咪,或是妈妈,用英语时便重读最后一个音节,说俄语便强调第一个音节;有人说过在讲三种语言的家庭里,一个人常常出口成三,言语怪诞;但此时绝没有丝毫疑问(或许只在可恨而命硬的玛丽娜那恶毒的想法中有例外),凡,是她的、她的、阿卡的亲爱的儿子。
因为他们都来自伊泽尔省的维也纳[52],也都是独子(和她的儿子一样)——发展或更确切地说是复兴了临床医治方略,志在建立一种“群体”感,让最纯粹的病人来协助医护人员,若其“有此意愿”的话。
比起蒙德弗鲁伊德的那座如荒凉山庄般的“遗院”38也许更加现代化些,有着更优雅的沙漠景致,但无论在哪里,一个精神错乱的病人只需一招便能智胜愚蠢的书呆子。
几种类型不同的高效安定药,让你在失去存在意识八小时后感到肢体透明若无而脑袋却沉重如铅;一种麻醉药,单独服用能令人感到愉快,但混合了一点儿商业上被称作“莫罗娜”的清洁剂之后就带上了少许毒性;
在写了一张短小的便条后,她开始平静地吞服合拢的手掌里用手提袋拎来的五颜六色的各种药片,如同一位寻常的俄罗斯乡村姑娘在吃刚刚采自林间的浆果。她面露微笑,如同做梦般满意地想到(很有些“卡列尼娜”的格调[59]),她的消失将深切地触动人们,其程度不亚于读了多年的周日报纸连环漫画上那种突兀、神秘、永远无法解释的死亡。那是她最后的微笑。她被发现的时间比料想的要早,但死得也比预计的快,善于观察、仍穿着肥大的咔叽短裤的西吉[60]报告说阿卡姊姊(出于某种原因他们都这么叫她)以宫中胎儿的姿势躺着,似乎在史前时代就已葬在那里。这个评论似乎是与他的学生相关的,就像似乎跟我的学生有关一样。
今天[61]39,我这个眼睛会转动的洋娃娃,赢得了精神媚俗[62]的权利,与医生先生[63]西格、“恐怖琼”护士及几个“病人”一起出游到邻近的bor(松树林)[64]。在那里,凡,我注意到了貌似臭鼬的松鼠,与你“深蓝色”的祖先引进阿尔迪斯庄园的一模一样,毫无疑问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去那里漫游的。一座钟的指针,即便已走乱了方寸,也必须懂得并使得最愚蠢的手表明白他们该站在哪里,否则谁也做不成钟面,只能是一张白脸,长着忽悠人的胡子。与此相似,chelovek[65](人)必须懂得他该站在哪里并使得别人明白这一点,否则他连一klok[66](块)chelovek也谈不上,既不是一个他,也不是她,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就像我的小凡说到的可怜的鲁比那发育不良的右乳。我,可怜的遥远公主[67]40,现在已非常遥远[68],不知道我站在哪里。因此我必须倒下。那么再见吧,我亲爱的儿子,永别了,可怜的德蒙,我不知道今天的日期也不知道是什么季节,但是个相当适宜的——无疑也是适时的——好天,挺有派头的小蚂蚁排着队要吃我那些耀眼的药片。
“假如我们想让生活的日晷仪显示指针,”凡于一八八四年八月底在阿尔迪斯庄园的玫瑰园里对这一隐喻进行了发挥,“我们就必须永远记住,人的力量、尊严、喜悦便是要去鄙视藏匿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阴影和星辰并与它们作对。让她屈服的唯有痛苦所具有的荒谬的力量。我常常想,凭美学而论,凭神迷而论,凭艾斯托提而论,假如她真是我母亲,那么这段话就更有道理了。”
此处L为表示电力的委婉语,而并非指当时运行在纽约、芝加哥等城市的高架铁路(L railways或Elevated railways)。
这是作者杜撰的词Faragod,他在这里戏拟了当时科幻小说的常用手法,如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在《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中以福特(Ford,形近Lord)纪年,而“Faragod”中的F-r-d与Ford也有所呼应。
the Arctic no longer vicious Circle,作者在此使用了“词组插入法”(phrasal tmesis)。他将“邪恶之圈”(即恶性循环vicious circle)视作一种深陷囹圄的意象。如他在回忆录《说吧,记忆》中称,“螺旋在实质意义上是一个圆。在螺旋的形式下,那个圆伸开、松展后就不再有恶性循环;它被解放了”。
libellula,蜻蜓的一种。
demon blood,这里的demon显然因德蒙(Demon)而成为双关语。
Phree Pharmacy,美式英语中往往对长单词采取简拼,作者则反其道而行之,将free(免费)改为phree。另外,在作者看来弥尔顿·艾森豪威尔的“积极救助”计划显然类似于“免交费药房”的做法。
原文为意大利语,表示水自己宣称不再说话了。
pudendron,为“pudendum”(女性外阴)和“rhododendron”(杜鹃花)的混合。
据布赖恩·博伊德的注释,Hairy Alpine Rose也叫Rhododendron hirsu-tum,其中Rhododendron一词成为阿卡联想的连接点。阿尔卑斯玫瑰也用于称呼雪绒花,玛丽娜曾在前文提到的纪念册里记道:“人造雪绒花,我的新护士带来的,附有阿卡的一张便条说此花采自家里的一棵‘寒碜且古怪’的圣诞树。”(见第一章)
凡的出生地是埃克斯(Ex)
原文为psykitsch,为德语psychich(心理的,精神的)与kitsch(庸俗之物)的混合词。
4
他此前从未认识到,这样的“舒适”或许并非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发生于讲述一个男孩及一所学校的小说里的某种引介性且寻常无奇的隐喻里。
他很自得地想,那些花不过是假的,而令人困惑的并非这样的仿制品模仿了湿润丰满的真花实叶的质感,而是它们总能毫无例外地引人注目。当第二天他上门去取他要求修理或复制的什么物件(现在记不清了,八年过去了)时,那东西还没弄好。他随手抚摸了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他以为指尖会触及毫无生命的质地,而沁凉的生命却以噘起的唇吻了他的手指。
“我的女儿,”塔皮洛夫太太瞧见他吃惊的样子说道,“总爱将一束真花混在假花里,来捉弄客人[1]41。你上当了。”他正要离开时她进来了,是个穿灰色衣裳的女学生,有着齐肩的棕色卷发和俊俏的脸。另一次(因为那个东西——或许是只相框的某个部件修起来遥遥无期或者干脆就拿不到了)他看见她蜷在扶手椅——一件折价销售的家具里读课本。他从没和她攀谈过。他疯狂地爱上了她。这至少持续了一个学期。
他们是在打烊之后的店堂后面、在柳条箱和麻布袋之间的半明半暗中得到满足的。
他发觉自己将出人意料的诗意给予了她那乏味的形象
hell-raker,从语境上看此处“地狱”应指女性私处。
作者在这里用了thank Log,即God和Lord的混合。
5
一位戴草帽并因自己的仓促而发笑的红发女子朝火车赶来,且刚好在火车移动之前登上了车厢。凡同意在时间肌理的这个偶然褶皱里将就一下不请自来的交通工具,于是坐上了这辆旧四轮马车。
爱达捧着乱蓬蓬的一束野花。她身披白色斗篷,配着黑色夹克,长发间嵌着一只白色蝴蝶结。他再也没见过这套装束,当他在回想当年、提及这身穿着时,她总是反驳说他准是在做梦,她从未有过这样的衣服,不可能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穿一件黑色运动夹克,可是他自始至终都保留着她的最初形象。
如果他父亲愿意她会取代他的母亲
“Slivok(来点奶油)?我希望你会说俄语?”玛丽娜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道。
“Neohotno no sovershenno svobodno(不太愿意说,但说得很流利),”凡答道,slegka ulïbnuvshis’(微笑着45),“好的,多些奶油外加三块糖。”
“爱达和我跟你一样口味很重。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加山莓浆。”
“唉。”爱达开了口。
而凡在回忆公园里的鸟笼和关在某处自己笼子里的母亲时,体验到一种古怪的神秘感,似乎那些讲述他命运的评论员们都躲起来去开秘密会议了。
当他向她俯身(他高出了三英寸,而在她嫁给一个希腊天主教徒时,这个高度差又翻了一倍,他的影子从后面没过了她的婚纱顶冠),她偏了偏脑袋,以使他的脑袋也偏向所需的角度,她的头发触到了他的脖子。在早期梦见她时,这一触碰再次展现出来,那么轻巧,那么紧促,总是逾越了梦者忍耐的限度,像一柄举起的剑,发出了开火和猛烈宣泄的指令。
“为什么两个小孩上楼时,楼梯就会吱吱乱响呢?”她边寻思边向上看着扶栏,有两只左手在上面行进着,其挪移和滑动的姿态出奇地相似,就像同上第一节舞蹈课的同胞兄妹。“毕竟我们是孪生姊妹;众所周知。”他们如出一辙地缓慢上升——她在前,他在后——登上了最后两级阶梯,楼梯又复归平静。“少见多怪。”玛丽娜说。
Gamlet,在俄语里也指莎剧《哈姆雷特》(Hamlet);而前文另一个“梦幻般的小村落”原文用词为hamlet,两者显然与该悲剧在小说中时隐时现的意象相关。
凡在此不但将卢塞特误认为爱达,还把爱达的教名爱德莱达(Adelaida)错拼为阿德利娅(Ardelia)。
意为“情欲,激情”。
这一手势常常表示反对、抵制、贬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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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一切都是为唯唯诺诺的白痴准备的:阴暗的救济院才会有的床,床头是陈旧不堪的木板;不去碰也会吱吱作响的衣橱;配有带链结球形扶手(有一个已没了)的仿桃花心木蹲式便器;毛毯箱(是羞惭地从被服保管室逃出来的);一只旧衣柜,半球形前盖被锁住或是卡住了,他在已弃用的分类格里找到了柜子把手并递给爱达,姑娘则把它扔出了窗户。
一把高背扶手椅和一把床边凳(托着一架铜质烛台,带油脂盘和把手的那种,他刚才似乎见过一架相似的——是在哪儿?)是屋里最拙劣的摆设,也彻底成就了这儿的寒碜图景。
怎么来的爱达不知道,反正是那个二流语言学家的雇主的表兄弟,而雇主就是做植物学家的泽姆斯基,我要尖叫了,凡心想)丰繁的叶影越过门槛侵袭进来。他那既娇媚可人又矫揉造作得超乎想象的同伴特意向他介绍一只关了一整个动物园里各种小动物的陶瓷柜,其中包括羚羊和獾加狓,并一一标出了学名。
此刻,话似已说尽的爱达和百无聊赖的凡正在里面,走向一座石砌的亭子:人造的山洞,四周的蕨草则旁若无人地生长着,一条人工瀑布挂了下来,水借自某条小溪或是某本书,[6]或是凡灼胀的膀胱(在喝了那么多茶之后)。
这里储存了大量箱子和纸盒,两个棕色长沙发,一个架在另一个上,如同两只正在交配的甲虫,还有许多画搁在墙角或是架子上,面对着墙,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隐隐约约受着这样一种感觉的驱使:只要他们在巡视房屋,他们至少还有事可做——尽管两人都有卓越的口才,但在接下去的沉默之前,若是除了造作的诙谐之外,再无其他办法,装模作样的连续动作将落入忸怩的无望真空,因而爱达连地下室也没有替他省掉,那儿有一台肚量很大的机器,悸动着,雄赳赳地生产着巨大的热量,那些被加热的管子蜿蜒通往大厨房和那两间乏善可陈的盥洗室,并在冬天节日拜访时使出自己所有可怜的能量让这座城堡温暖宜人。
“你还没看到全部!”爱达叫道,“还有房顶!”
“可那将是我们今天最后一次攀登了。”凡很坚决地自语道。
阿隆索是个干瘪的小个子,穿双排扣晚礼服,只说西班牙语,而东道主懂的西班牙语单词几乎不到半打。凡知道canastilla(小篮子),以及nubarrones(雷雨云),都来自教科书上的一首附了译文的西班牙趣诗47。爱达记得的当然有mariposa,蝴蝶,还有两三种鸟名(列在那些鸟类学指南里),例如paloma,鸽子,或是grevol,松鸡。[11]玛丽娜知道香味和男人[12],还有一个中间带了个“j”的解剖学术语。结果,餐桌上的谈话成了一连串笨头笨脑的西班牙词组,爱说话的建筑师把这些话说得特别响亮,他以为听众的耳朵都很聋呢,他还夹杂了几句粗浅的法语,而被捉弄的人有意但却徒劳地将其理解为意大利语。
books in the running brooks
7
他很健康,很健康!当凡顺着宽大的楼梯往下走时,杜尔曼诺夫将军的父亲用庄重的眼神看着他,用目光将他送交给老泽姆斯基王子以及其他列祖列宗,他们都满怀关切,如同那些博物馆守卫注视着昏黑的旧宫殿里这唯一的游客。
并通过一间工具房与花园的一个隐蔽部分相通,因而他只得穿过好几个接待室,以期找到一扇肯帮忙的窗户。
对于男性的欲望,这些描绘就够了!),尤其是那种原始又不失分寸的放纵感,猛烈地触动着凡,使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那条举起的、藏在紧口袖子里的臂腕。
他松垮的衣着暴露了他的欲望;这逃不过一个女孩的目光,即便她是色盲,而当他更凑近一些并越过她的头张望着,想在这魔幻般的大宅里——这儿的任何一个角落,就像卡萨诺瓦的回忆录里所说的,都可以像做梦般变成一座土耳其王妃的后宫——找出一只合适的长沙发时,她轻快地逃到了他完全够不到的地方,并用她绵软的拉多尔法语来了一段小小的致词:
少爷十五岁了,我相信,而我呢,我十九岁。[5]少爷是贵人;我只是个穷挖煤的女儿。少爷毫无疑问在城里有不少姑娘;而我呢,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反正不缺我一个。再者[6] 48,假如我真的爱上了你——我是说真的相爱——也许会的,唉,假如你占有了我,只一次[7] 49——那对我而言也只是伤心,还有炼狱之火、绝望,甚至死亡,少爷。
“请原谅,姑娘。”凡低声说。她那怪异、悲悲切切的语调不可思议地让他望而却步,他仿佛在演一场以他为主角的戏,可是他能回想起的竟只有这么个场景。
镜子里老管家的手不知从何处取下一只玻璃水瓶,然后拿走了。凡将浴袍束绳重新系好,穿过落地窗走进花园那片绿色的现实中。
Cendrillon
这里的克罗尼克(Chronique)另有“慢性病的”之意,影射布兰奇或许已患上淋病。布兰奇紧接着在下一句改口说是昆利克(Crolique)。
8
冰凉的手指和潮湿的掌心的触摸,以及她将头发甩向后面的忸怩之态也让他感到忸怩,于是他借故拣一只杉树球果松开了手。他将杉果掷向那尊俯身拾取一只贮酒罐的大理石女雕像,却惊起了一只停在那破罐边缘上的鸟儿。
“世界上没什么比朝腊嘴鸟扔石头更无聊了。”爱达说。
目前这个系列属于光影组合,我来给你看其中的两个。”
“我明白了。”凡说。
“过一会儿你才会明白,”一本正经的小老师又说道,“首先我们得找一根上好的树枝。”
“瞧,”凡还有些酸溜溜的,“又飞走了一只呵呵大叫的雀子。”
一阵微风忽地使她的那个光斑黯然失色。如果是这样,那么游戏者就丢掉了一分,即便叶子或云很快又移开了。
等到下午影子更长的时候才能玩。游戏者——
“别说‘游戏者’了。不是你就是我。”
“比方说你。你在我后面,把我在沙地上的影子勾出来。接着再勾一遍。然后把下一个边界再划出来(将棍子递给他)。如果现在我往后退——”
她什么也没说但鼻孔变窄了。她把棍子重新捡起,插回到原来肥厚的花圃土壤里,紧挨着一株感激不尽的花,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将花与棍子扣在一起。她向屋子走回去。他很想知道等长大了她走路的步伐是否会更优雅些。
她偏了偏脑袋,并没有朝后看。为了表示部分的和解,她带他去看两只坚固的钩子,连着铁环,分别拴在两棵美国鹅掌楸上。
“和你玩槌球,”凡说,“肯定就像是在用火烈鸟以及刺猬[9]。”
“我们的阅读书目不一致,”爱达答道,“《仙境里的宫殿》在我看来是那种所有人都常常向我保证我会喜欢看的书,以至于我反倒对它产生了难以克服的偏见。你读过拉里维埃小姐写的小说吗?唔,你会的。她认为在印度教所说的前世中她是巴黎的一个花花公子,并照此写作。我们可以穿过一条秘密通道拱进前厅,但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那棵大橡树[10]57,而实际上是棵榆树。”他喜欢榆树吗?他知道乔伊斯关于两个洗衣妇的诗吗?他知道,真的。他喜欢吗?喜欢。实际上,他开始热烈地喜欢上了爱木、爱欲和爱达[11]。是押韵的。他该提出来吗?
从今天开始玩那些天真幼稚的游戏时起,甜蜜的火便一直炙烤着凡,而此时体内的这把火却被一种巨大的空洞和消沉取代了。
“Je raffole de tout ce qui rampe[12](我对所有爬行的东西都着迷得要命)。”她说。
然而他那因无知所产生的犹疑很快就让位给了美学上的移情。好几十年之后,凡尚能记得自己曾多么惊奇于这些可爱的、赤裸的、闪亮的、长着俗丽的斑点和条纹的鲨蛾幼虫,与簇拥在周围的毛蕊花同样有毒,还有当地一种加图卡里德蛾[14]的扁平状幼虫,其灰色的球形小块以及淡紫色的斑纹模拟着它所附着的小树枝的球状突起及树皮上的地衣,它附着得如此牢固,简直就像是锁合在上面的。
‘小女孩养这么恶心的玩意儿是不体面的……’,‘正经人家的姑娘应该对蛇和爬虫很厌恶’,等等
爱木、爱欲和爱达(arbors and ardors and Adas),多次在文中出现。据布赖恩·博伊德的解释,这里主要是出于押头韵的考虑。因而译文将原文的arbor(乔木)替换成了“爱木”。
原文为法语,Les malheurs de Swann。该书名是Les malheurs de Sophie(《索菲的烦恼》,西格尔夫人著)和Un amour de Swann(《斯旺的恋情》,普鲁斯特著,为其巨作《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一章)的混合,参见尾注。
9
而她将头发甩到后面的举动,以及苍白脸颊上的那个酒窝,都透露出几丝她对自己这些体态的直接意识。
哦,我的天,她的玉手在青葱与成年岁月皆如优雅而略带刺感的缟玛瑙,瑰色与银色相映,修长而慵懒,润泽且纤细。
迷狂——是因为她苍白、肉感、紧致的皮肤,她的头发,她的双腿,她生硬的走动方式,她那瞪羚草似的气味,那分得很开的漆黑的眼睛的蓦然凝视,以及衣裙下那富有乡野气息的裸体;恼怒——是因为在他这样一个青涩的天才学生,和那个早熟、做作又难以洞悉的女孩之间,延伸出一片光线的空虚和黑暗之幕,任何力量也无法攻破并穿透。
那是他们第二次上房顶,她攀上一只大号箱子去打开一扇小窗,从那里可以爬上屋顶(甚至曾有一只狗从这里钻出去过)。一个类似托架的东西掀开了她的短裙子,他看见——正如一个人看见了圣经寓言里那令人昏晕的奇迹场面或是一只蛾子令人瞠目的变形过程——女孩已长出了黑黑的绒毛。
他对浪漫的认识迅速成长起来。第二天早上,他碰巧瞥见她在洗脸,胳膊就着一只老旧的脸盆,脸盆则搁在一张洛可可式的架子上。她的头发挽在头顶,睡衣缠在腰间,像个笨重的花冠,而她窈窕的、隐约可见肋骨的背部便从一侧展现出来。一条肥硕的瓷蛇盘踞着脸盆,这爬虫和他都僵在那里看着夏娃以及她含苞待放的胸乳的轮廓,此时一大块深紫红色的肥皂从她手里滑落,她用穿黑袜子的脚勾住门将其砰地关上,那动静更像是肥皂撞击大理石板的回音而非一个贞女的不快。
10
爱达使用从句的能力堪称一流,还有她适时加入的旁白,她在感官上对相邻单音节词的强调(“白痴埃尔茜根本不会念字[2]”)——所有这些在作用于凡时,莫名间便将他引入了色欲的方向——如同造作的兴奋和充满异域情调的折磨与撩拨所能产生的效果——使他既憎恨,又不无忤逆地乐在其中。
他曾很文雅地向拉小姐求过婚,以跳动的节奏写下很多“颓废”的俄文诗句,且常常在俄式的孤寂中独饮。
凡:“那个黄色的东西”(指着装饰在盘子上的一朵漂亮小花)“——是一种毛茛吗?”
爱达:“不是。那黄花就是常见的驴蹄草,Caltha palustris[8]。这里的乡下人错把它叫成‘报春花’,尽管真正的报春花,Primula veris[9],当然完全是另一种植物。”
“她对说英语、胡乱弄混物种的人——比方把猴子说成‘吠熊’——很是反感,尽管我怀疑这与其说是出于审美和道德上的理由,不如说是出于沙文主义。今天早晨,她把我的注意力——我飘忽不定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一些开花植物上,的确开得非常艳丽,凡,用福利先生[13]61自诩的[14]62文学用语就是这样——要按埃尔茜之辈的胡言乱语就叫做‘敏感’——敏感——那是可以形容《回忆》的,兰波的一首诗(她很幸运——也很有远见——让我背了下来,尽管我怀疑她更喜欢缪塞和科佩
在这本受玷污的法语诗集里,那个杜撰出来的louis d’or[20]实际是souci d’eau(就是我们的驴蹄草)变换成了愚蠢的‘水之念’——尽管他有十几个近义词可供使用,例如mollyblob、marybud、maybubble,[21]以及其他许多与丰饶盛宴有关的绰号,不管它们是什么。”
法语,驴蹄草,从字面上直译则是“水之忧念”,故有下文爱达和凡对翻译家华莱士· 福利的揶揄。
[11]bloomers,既指开花植物,也指以前妇女在做体育运动时所穿的膝部束紧的宽松女裤或类似式样的内裤,故为双关语,且引来了下文中玛丽娜的插话。
11
丹尼尔·维恩先生有一种奇怪的举止,当走近一位宾客时会将姿态僵硬的右手手指插进外衣口袋,像是在完成某种净化程序,直到握手的那一刹那才拿出来。
一阵猛烈的大雨击打起窗外的鹅掌楸和泡桐树的叶子
groote
到了第三块草坪时,爱达以“美式足球”(那是士官们一度喜欢在古得孙河[2]岸边的湿草地上玩的一种橄榄球)里的飞投动作追上了它。与此同时,正给卢塞特剪指甲的拉里维埃小姐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用剪刀对着手拿一只纸袋奔过来的布兰奇,并指责这位姑娘邋遢得开创了先例——将一根束发针掉在了卢塞特的床上,有这么长,差点戳了孩子的屁股。[3]68然而玛丽娜却出于俄国贵妇那种对“冒犯下属”的病态恐惧,宣布此事到此为止。
the Goodson River,影射的是哈得孙河(the Hudson River),西点军校便坐落于其西岸。
12
因为在某些事例中,该关系使得这种或那种热望在生活持续不断的进程中成为一个空前且不可复制的事件,或至少成为关于此类事件的一件艺术作品或一篇檄文中的主旋律。
他们所带来的后果(被人们探究,被描绘,被谴责,被写入音乐,或是引发问题乃至死亡,假如这十年毕竟还有个蝎子尾巴的话),他们性爱的特性以一种极具独特的方式影响了两个人漫长的一生以及少数几位读者,那些沉思的芦苇[5]69,他们的笔以及精神上的笔触。真的是自然史!不自然的历史——因为诸种感官与总体感官的精确性对于农民而言准是古怪得令他们生厌,还因为细节便代表了一切:一只托斯卡纳火冠戴菊鸟或是锡特卡戴菊鸟在墓地翠柏间的歌唱;夏香薄荷或是姜味草顺着海岸山坡送来的芬芳;琉璃灰蝶或埃克蓝蝶[6]的翩翩舞姿——与其他鸟儿、花和蝴蝶会合: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借助通透的死亡与激情的美来聆听、闻嗅及目睹。而最难的:在彼时彼地所感知的美本身。
那是爱达宣讲的昆虫学很难办到的,这大概也类同于一个理论型学者有时候对博物学者从自然界直接获取知识的艳羡。吊床,椭圆形的安乐窝,兜住了他赤裸的身子,要么安放于盘踞在草坪一角的垂松之下,还配了架可遮雨的偏棚,要么在更安宁的夜晚就置于两棵鹅掌楸之间(曾有位夏天来的客人在那里过夜,将一件夜礼服斗篷盖在他那湿冷的睡衣上面。
而即便彼时,在十四岁的年纪,他也能够认识到,古老的神话希望将多重世界构成的一片混沌(不论其是多么愚蠢和神秘)变为一种有益的存在,并将这些世界安置在布满星辰的天际的灰色物质之中,而这样的神话或许包含了星星点点如萤火虫般的陌生真理。
幸运的是空间已有了些意义——这种刺灼感似又复活了,在生命的垂暮之年,而这一生,我是没有后悔的,我的爱人。
“爱达,我们的爱欲和爱木”——长短格三音步,这是凡·维恩对英美诗歌的唯一贡献——在他脑海里被吟唱。祝福八哥吧,诅咒星云![14]他正值十四岁半;他血气方刚;总有一天他要发动猛攻并得到她!
她这种类型的孩子往往有着最纯洁的哲学观。
一个人的生命由几类事物组成:“真实之物”,难得而又弥足珍贵,它们只是组成寻常生活内容的“物”;以及“幽灵之物”,也叫“雾”,比如发烧、牙痛、大失所望,还有死亡。同时发生的三件或更多的事组成了一座“塔”,或者,假如它们是接踵而至的话,便构成了一座“桥”。“真实的塔”和“真实的桥”是生活中的快乐,而当一座座塔纷至沓来时,一个人便能体验到极度的狂喜;可这几乎绝无可能发生。在一些情形中,从某种角度看,中性的“物”也许看似甚或实际上转变成为“真实”的,否则也可能反向地凝结成恶臭的“雾”。当欢与寡欢交错、同时或次第发生时,一个人便面临着“废塔”或是“断桥”。
当我吻你这儿时,多年以后他对她说,我总想起那个蔚蓝色的早晨,你在阳台上吃着一份蜂蜜黄油面包[16]74;用法语说要好得多。
那天她的头发梳得很好,乌黑发亮,与脖子和胳膊缺乏光泽的苍白形成了对比。她穿着条纹T恤,在凡私下的想象中,他特别想将它从她那凹凸有致的身子上剥下来。漆桌布分割成蓝白两色格子。一抹清凉的蜂蜜在桌布上沾了点儿黄油屑。
不得其解的凡离开了阳台。她的塔在美好恬谧的阳光中轻柔地坍塌。
此说源自法国思想家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的名言:“能思想的苇草——我应该追求自己的尊严,绝不是求之于空间,而是求之于自己的思想的规定。”
原文Bless the starling and damn the Stardust,模仿自法文诗Ardeur 63:“Maudites les Pléiades et bénies les aubades”(“诅咒昴宿星,祝福黎明”)。
13
“缺乏生物学上的真实感,”她堂而皇之道,而并不知晓在这场梦里,也只在这场梦里,现实和自然科学才是同义词。
艾达·拉里维埃是个胸部丰满的女子,有一种高贵而又拒人千里的美(此刻她只穿着胸衣和吊带袜),虽在炎炎夏日她也不打算私下里向酷暑作出妥协;不过这一原则在娇嫩的爱达这儿却大打了折扣。这孩子试图紧紧地夹骑在一棵阿拉伯苹果树凉爽的枝干上,以此来减缓她柔软胯部的皮疹的不适,以及伴随而来的很微妙、刺痒、不无快感的体验,凡对此很是嫌恶,我们将看到他不止一次表示了反感。
阿尔迪斯家里的人并不以整洁卫生或是品位精致见长,这些凡一直看在眼里。
三只精致的蝶蛹(“无价之宝啊,”爱达喉咙嘶哑地喊道,同时拧起了眉毛),它们都将破茧,在不久之后,却是令人失望的埃及蠓的种类而非新近发现的稀有品种Kibo Fritillary
玛丽娜寻思道,已痛苦自尽的埃尔米宁夫人,正怀着陈旧的惆怅与婴孩般的好奇,从她的天国住所的一片波斯蓝中,俯视着这些在苍翠的松林之下野餐的人们。
温施加给凡的特殊训练所造成的某些肌肉变化及骨骼“重新配位”,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后遗症,即多年之后凡再也无法耸起肩膀。
研究及讨论题:
- 当凡倒立行走并似乎用手做“跳跃”时,是否双掌都离地?
- 凡成年之后不能够“耸耸肩”以示不屑,这只是由于身体的原因,还是“对应”了他的“下层灵魂”的原型特征?[18]
- 在凡表演到高潮时,为何爱达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只苍白透明翅漆黑身子的蝴蝶跟着他们,爱达喊了声“看呀!”并解释说它与一种日本帕纳塞斯蝶有着很近的亲缘关系。拉里维埃小姐突然说道小说发表时她将使用一个笔名。
“刚才你为什么哭?”他问,同时呼吸着她头发的气息和耳朵的热度。她转过头,端详了他片刻,讳莫如深地沉默着。
(我哭了吗?我不知道——可能有些心慌意乱。我无法解释,可当时我感到那整个场景有些可怕、残忍、黑暗,还有,是的,可怕。后加的旁注。)
血气方刚的少年全身心地体味着她的重量,她的臀部随着路上的每个颠簸,轻柔地分成两部分,挤压着他那欲望的核心,他知道自己得控制好,否则要是渗漏出什么,会使纯真的她大惑不解。若非女孩的家庭教师在和他说话,他就要把持不住并像动物一样肆无忌惮了。可怜的凡将爱达的臀部换到右膝上,总算淡化了那种在刑室里被称为“痛苦的角度”的感觉。
拉帕如尔小姐[27]说:“我总是不能(让自己[28])适应自然的丰饶与人类生活的贫苦之间的反差。看见那个老农民[29]了吧,那么瘦弱[30]87,衬衫也是破的,瞧瞧他可怜的小缝子[31]88。再看看轻盈的燕子!多么快乐,自然,多么悲伤,人!你俩谁都还没谈谈我的新小说怎样呢?凡?”
“是一篇不错的童话。”凡说。
“是篇童话。”小心谨慎的爱达说。
“哦,得了![32] 89”拉里维埃小姐叫道,“正相反——所有的内容都是现实主义的。我们读到的是一出关于小资产阶级的戏,所有这个阶级关心的事情,他们的梦想,他们的骄傲。”
然而就“现实主义”本身意义而言,这个故事并不真实,因为一个谨小慎微、每分钱都要精打细算的小职员,首先就会千方百计地查出遗失的项链究竟价值几何,必要的话甚至会向那位寡妇坦陈一切[34] 91。这就是拉里维埃此悲剧作品的致命缺陷,不过那时年轻的凡和更年轻的爱达并不得要领,尽管直觉地感到了整个情节的不真实。)
brachiambulant,是作者将brachiate(有臂的)、mania(癫狂)和ambulation(移动,步行)拼合而成的词。
14
“犹太人是什么人?”她问。
“是持不同观点的基督徒。”玛丽娜答道。
“谁会在乎这些干巴巴的神话,这有什么要紧的呢——是朱庇特还是耶和华,是尖塔还是炮台,是莫斯科的清真寺,还是铜像及佛僧,还有传教士,还有遗迹,还有沙漠骆驼的森森白骨?它们不过是尘土和众人心中的幻像罢了。”
卢塞特在一两天前要凡教他倒立行走。凡抓住她的脚踝,她用红红的小手掌慢慢地行进,有时候哼唧哼唧地将脸面伏在地上,或是停下来啃一朵雏菊。
“唔,”他说着站了起来,“我得走了。再见了,大伙儿。再见,爱达。我猜橡树下的是你父亲吧,是吗?”
“不,是棵榆树。”
上文玛丽娜曾向卢塞特解释说犹太人是持不同观点的基督徒(dissident Christian),年幼的卢塞特并没有真正理解,以为是dizzy Christian(犯糊涂的基督徒),此译为保留原文的头韵。
Hippopotamians,作者借此嘲讽了有关进化论的一场科学争论:解剖学家理查德·欧文认为人脑具有某种独特结构,如海马状突起(the hippocam-pus minor),而托马斯·赫胥黎则证明所有猿类都有类似结构。
Why should a dog,a horse,a rat,have life,/And thou no breath at all? Thou’ It come no more,/Never,never,never,never,never!(为什么一条狗,一匹马,一只耗子,都有它们的生命,你都没有一丝呼吸?你是永不回来的了,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永不!
15
凡穿着蓝色体操服,已攀上了一根树杈,就在他灵巧的玩伴(她自然更加熟悉树上错综复杂的地形)的下方,但看不见她的脸。他像她捏着双翅合拢的蝴蝶那样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她的脚踝,以此传递着无声的信息。她的光脚滑了一下,于是两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在缤纷落下的核果和树叶中狼狈地纠缠在了一起,紧紧抓住对方。过了片刻,当他们恢复了表面上的平衡时,他没有表情的面孔及留短发的头正处于她两腿之间,而最后一颗果子砰地砸了下来——倒置的感叹号上那个落下的点。她戴着他的手表,穿着棉质连衣裙。
他们仍待在树上,仍然容光焕发,凡拿掉嘴唇上的一根虫网丝线,评论说如此不修边幅实在是歇斯底里症的一种形式。
“我拒绝和一棵苹果树分享你那小小的热情[4]。”
“那可是知识之树啊——该品种是去年暑假从伊甸国家公园用锦缎包好了进口来的,昆利克医生的儿子在那里做护林员和饲养员。”
“尽管让他护林、饲养好了,”凡说(她的自然史知识早就让他感到不安),“不过我发誓伊拉克可不长苹果树。”
“对,不过那不是真正的苹果树。”
(“既对又错。”多年后爱达评论道:“我们确实讨论过这件事,但是你不可能给出这么粗俗而巧妙的应答。那时候,你能够,就像他们说的,强行索要到的最贞洁的机会,是一个羞涩的初吻!哦,真丢人。而且,八十年前伊拉克是没有国家公园的。”“没错,”凡说,“我们果园的那棵树上也没有毛毛虫。”“是啊,我有爱而无虫[5]。”那时候自然史已是过去的历史了。)
My lovely and larveless,其中larveless为杜撰,暗指lover与爱达所养的蝴蝶幼虫larva的谐音。
16
个星期后,两人都会以一种开心的屈尊俯就的态度看待他的求爱;可是在当时,那种含蓄的怯懦使她感到困惑,而使他感到忧伤——主要是因为他敏锐地意识到了她的迷惘。
尽管凡从未有机会在爱达身上领教过姑娘家对这种事的抵触——她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花容失色或大惊小怪的小女孩(“Je raffole de tout ce qui rampe[1]”),但他凭做过的两三个噩梦就可以想象,她在真实的或至少是有责任感的生活中,置他的欲望于不顾,带着狂野的神色退缩回去,同时唤来家庭教师或母亲,或是大块头的脚夫(家里并不存在,但在梦里却有这样杀手般的角色——戴了尖锐指环的拳头,能洞穿人的血肉之躯),之后他便明白自己将被驱逐出阿尔迪斯——
对不起,小妞;这得保留。
他们的第一次接触是如此轻浅,如此默然,在他柔软的唇和她更柔软的肌肤之间——在那棵高大有斑点的树上,目睹此情的只有那只迷路的、轻巧地踩落了树叶的松鼠。在这之后,从一种意义上说,什么也没改变,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一切都变了。这样的接触,质感会自行演变;一种触感就是一个盲点;我们以身形的剪影相互触碰。此后,在另外一些相当懒散的日子里的某些时刻,在时有发生的、不得不将疯狂抑制下去的时刻,一个秘密符号勃立起来,一幅拉在他与她之间的面纱——
(爱达:如今他们在阿尔迪斯实际上已绝迹。凡:谁?哦,我明白了。)
——在掩饰其欲望的必要性降格到拙陋的一点瘙痒并最终被他除去之前,这面纱将一直存在。
(哦,凡!)
会不会爆发出真实的或伪装得很像的厌恶,而考虑到对一个童贞的孩子的怜惜和尊重,他是否运用了一种阴郁、狡黠的方式呢,因为这个孩子的魅力是如此夺目,无法在隐秘之中品味,同时又是如此神圣,无法公开冒犯
关于暧昧的端庄的暧昧的老生常谈
并没有记录下究竟是在暑假的哪一天,他开始了谨慎而精心筹划的对她的宠爱;可是与此同时,就在她感觉到在某些时刻他过分贴近地站在她身后,当她感受到灼热的呼吸和顺滑的嘴唇时,她意识到这种沉默而奇异的亲昵一定是在某个不确定又无限远的过去就早已开始了,而她已无法再阻止,即便她不承认过去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已有一种默许。
在酷热的七月下午,爱达喜欢待在阳光充足的音乐房里,坐在白漆布铺的桌子旁的一只凉爽的象牙木钢琴凳上,面前摊开一册她最钟爱的植物图集,在乳白色的纸上用彩笔临摹奇花异草。比如她会选一种模拟昆虫形态的兰花,接着用很高超的技法将其放大画出来。要不她就对两个品种进行杂交(并未记录下来,但的确有可能),引入了一些奇特的小小变化及变形,一个如此年轻、穿着如此暴露的少女干这些事情,简直是病态的。
在阳光之下,这个稀奇古怪、头发夹杂着黑蓝棕三色的孩子似乎自身就在模拟镜兰开花的形态。
比如在她镇定自若地拿着画笔审视油迹未干的作品,或是用左手腕外侧抹平一绺额头上秀发时——已然走到离她座位最近位置的凡,便能看见她那圆润的脊柱弯曲[3],直至尾椎骨,能吸纳到她整个躯体的温热。
这是男孩所体验过的最甜美、最强烈、最神秘的感觉;去冬的那种肮脏的淫欲根本无法比拟这种似绒毛般的柔滑,这种对欲望的绝望。假如她永久地保持着倾身动作——假如在他仍如蜡一般干裂的嘴沉迷于亲吻时,那不合时宜的小家伙能更长久地忍着而不是任性狂热地去摩擦她,他将会永久停留在她颈后中间那娇小可爱的圆形突起上。
一只露在外面的耳朵上的鲜艳红晕以及画笔动作的逐渐迟缓是仅有的迹象——恐惧的体征——表明她感受到了他力量加重的抚弄。之后他便默然潜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抓了一条毛巾,将身体露出来,回忆着他刚刚留在身后的那一幅画面,仍如聚拢的火焰一般可靠和鲜活的画面——他将它带往黑暗处,只为了用野蛮的激情将其除去;之后,一时间精力耗尽、双腿虚弱、生殖器还在颤抖着的凡,会重返那间阳光四溢的屋子的纯洁之中,那个现在已闪耀着汗珠的小女孩,仍在画着她的花儿:一朵妙不可言的花,模拟着一只鲜艳的蛾,而后者则模拟着一只圣甲虫。
没有涉及爱情,那么我们年轻的朋友或许能够容忍——只这么一个临时的暑假——自己行为的污秽和暧昧。然而凡爱恋着爱达,那种复杂释放,无法成为目的本身;或者更确切地说,那只能是一条死胡同,因为这无法与人分享;因为这非得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因为这与那种更为盛大的极乐之感根本无法匹敌,而后者,就像凶险的山口之上的雾蒙蒙的巅峰,才是他与爱达的艰险关系所能达到的真正顶点。
在迷宫般枝节交错的夏泰尔树上,他的嘴无意间触碰到她的一寸肌肤,而他几乎没有察觉的那一天。
然而天性是好动的、生长的。一天下午,他比往常更安静地走到了正在音乐室的她的背后,因为他正好赤着脚——接着,小爱达转过头,闭上眼睛,将嘴唇按在了他的唇上,这样一个如新鲜玫瑰似的吻将凡带入了迷狂和困惑之中。
亲爱的
ophrys scolopax、Ophrys veenae,两种兰花的拉丁学名。
17
图书馆里最大的词典在“唇”的条目下的解释为:“围绕一孔洞的两片肉褶之一。”
我们只是在用伤口说话;用伤口生育
他们的嘴唇相似得可笑,无论色泽还是组织结构都是如此。凡的上唇形状像展开长翅扑面而来的海鸟,而下唇则肥厚而阴郁,使他平常的表情带上了一丝野蛮。这种野蛮在爱达的唇上却完全没有,但她上唇的弓形,下唇的阔大,那种倨傲的凸显和晦暗的粉红以女性的方式复制了凡的唇。
在我们这两个孩子的亲吻期(不算特别健康的两周,其间还有许多动作十分狼狈的拥抱),可以这么说,有某种过分拘谨的屏障把两人火烧火燎的躯体切断开。然而身体的接触以及对接触的反应如同绝望信号的巨幅摆动一般不由自主地震颤着传来。凡无休止、有规则、不失优雅地用唇轻拂着她的唇,逗弄着这朵怒放的花儿,来来回回,左右反复,死而又生,迷醉在这开放的田园诗的轻盈温软与那暗藏的肉体的膨胀充血的反差之间。
,一个让人嫌恶的欣赏者会由此想象用芦苇那苍白的绒羽,那个没有思想的人——pascaltrezza101 ——来形容她,而一条更加孩子气的舌头则宁愿——也的确这么做了——去感触那鼻子、脸颊、下巴。追忆,如同伦勃朗的画作,幽暗却令人愉悦。
长而直的秀发从脖子上披下来,从肩部分开,于是深古铜色的发瀑中白皙的脖颈便呈现出一块优雅的三角形。
眼睛。爱达的深棕色眼睛。眼睛(爱达问道)究竟是什么?生活之面具上的两个洞眼。
手腕的凄婉,指骨的优雅令人无助地屈服,泪眼婆娑,生出无法消解的爱慕之痛。他像一个行将就木的医生那样触摸她的手腕。他像一个沉默的疯子,爱抚着她细软的汗毛,这些同向并生的汗毛遮掩着黑发女孩的前臂。他重新回到她的指节。请让我抚摸手指吧。
她左手背上有一小粒褐斑,与他右手上的一样。她很肯定,她说——神态诡诈,要不就是轻率——这是遗传的胎痣,玛丽娜在同一部位也有过,但多年前就手术去除了,那时她爱着一个无赖,那个人抱怨说那褐斑像只臭虫。
“就算是吧。我觉得我很了解这个人。他的心地比不上心智,是真的。”
夏多布里昂(夏尔[10])不是第一个被这种蚊子咬的……,却是第一个将它捉到瓶子里的,并带着报复性的欢喜叫嚷着带给布朗教授[11]看,教授则匆忙写出其《原始特征记载》(“黑色短触须……透明翅……在某些灯光下有点发黄……假如要开kasement[12][德式排字!]就必须将其消灭……”《波士顿昆虫学家》八月刊,速递,一八四〇)。这个夏多布里昂与那个伟大的、生于巴黎和塔涅一带的诗人及追思录作家[13]并无关系(要是有就好了,喜欢对兰花进行杂交的爱达说104)。
它一声不响地落在漂亮光洁的胳膊和腿上,处于一种全神贯注106的静默状态,而与这样的静默形成对照的是它用完全如恶魔般的口器遽然刺入,像一支军乐队在瞬间奏响。黎明时分,在回廊台阶与蟋蟀叫嚣不停的花园之间,被叮五分钟后,火烧火燎的疼痛便发作出来,体质强壮且冷静者不会太当回事(自信这最多不过持续一小时),而虚弱之人、可爱之人和纵欲者则趁此机会挠呀挠呀挠呀真惬意(餐厅暗语[17]107)。“Sladko!(真舒服!)”普希金曾在育空谈到另一种蚊子时叹道。
在生日后的一个星期里,爱达倒霉的手指沾满了深红色,在一阵心醉神迷的狂抓之后,血实际上已从小腿汩汩流下了——看着真让人同情,她苦恼的爱慕者心想,不过同时也有一种不体面的魅力——因为我们都是一个陌生宇宙里的访客和调查者,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此时她深色的眸子如沉浸在性爱中一般恍惚,凡已经在他们纵情亲吻时目睹过,那时她朱唇分开,宽大的牙齿上沾着唾液。
Charles Baudelaire
18
她只保留了寥寥数页日记——其中大部分还是关于植物学和昆虫学的——因为在重读时,她发现笔调是那么虚假和做作;而他则销毁了全部日记,因其文字笨拙,未脱学生稚气,还混合着漫不经心及装腔作势的玩世不恭。这样一来他们只得依赖口述史,依赖相互纠正共同拥有的记忆。
他们争论日历上的时间,筛选排列事件的次序,反复比对伤感的记录,充满热情地分析那种种犹疑和决然。如果他们的回忆有时不相吻合,那常常是由于性别的差异而非个性的不同。两人都曾在隆隆的青春中忘乎所以,又都在时间的智慧面前黯然神伤。
而凡正相反,不仅能用表格罗列在他们成为情侣之前向她隐瞒的所有不拘一切的激情迸发,同时也强调了自慰的破坏性与公开分享的爱那压倒一切的温柔在哲学上与道德上的区别。
当我们回忆我们先前的自我时,其形象总是一个拖着长长影子的小人儿,如同一个犹疑的迟来访客,出现在一座线条完美、愈来愈窄的走廊尽头,踯躅于那发着光亮的门槛间。
可曾记得她什么时候第一次推测那年轻害羞的“表兄”(他们的正式关系)在她面前有了身体上的兴奋,尽管那是层层包裹在亚麻和羊毛之中,且并没有和小女子接触?
她的绘画老师温特格林小姐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尽管实际上她的静物画[2]远胜于这个著名的老无赖的画作。他喜欢创作小型裸女图,而且总一成不变地从背后画——摘无花果、臀部如蜜桃般的小仙女展身向上,或是攀岩的女童子军,破裂的短裤几不遮体——
“我很清楚你说的是谁,”凡恼火地打断道,“而且尽管他天才的画技遭受冷遇,我还是要指出,保罗·J.吉戈蒙特完全有权利从他喜欢的任一角度画女学童和水仙子。继续吧。”
她可怜的小屁股终于蹭上了他的衬衫胸口,他把她放下来,并系好了小礼服的扣子。她还记得——
“真是愚蠢的夸张,”凡评论道,“而且我猜想这是根据后来的事件作了加工,那些事要再往后才显露出来。”
瞧我当时多么希望当你的城堡倾倒时你会来一个夸张的俄式投降动作,并坐在我的手上。
我们真是极端的堕落,是吗?”
“所有的聪明孩子都极端堕落。我知道你确实回忆起——”
“那一特定场景是记不清了,不过记得那苹果树,还有你亲吻我的脖子,所有其他的[8]110。然后呢——你瞧,神啊111,谷仓燃烧之夜!”
Pig Pigment,这是爱达对保罗·J.吉戈蒙特(Paul J.Gigment)的谑称。
19
“——想问你……”
“问吧,”凡呼唤道,“但别把这一切都搅了(比如喂足你的欲望,和你扭缠翻滚)。”
“嗯,为什么,”她问(强令一般,挑战一般。一团烛光噼啪作响,一只靠垫落在地上),“为什么你那儿会变得那么肿胀坚硬,当你——”
“哪儿?当我什么时候?”
她巧妙地贴着他跳起了肚皮舞,让肌肤的触知解释一切。她多少还是跪着的,长发蒙在脸颊上,一只眼睛盯着他的耳朵(他们相互间的位置周围已凌乱不堪)。
“再说一次呀!”他喊道,仿佛她还在远处,还是黑暗的窗户上的一个影像。
“让我看看吧,就现在。”爱达坚定地说。
他除去了那件临时凑合的苏格兰短褶裙,她的声调陡然变了。
“哦,天哪,”这是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说的话,“都是皮和肉哦。它会不会疼?会很疼吗?”
“快摸一摸。”他哀求道。
“愚蠢也是有限度的”,真粗俗。
“挤一挤它,你这小笨鹅,你没见我快要死了吗。”
然而我们年轻的植物学家丝毫不懂该如何是好——而已到达极限的凡粗蛮地向她睡衣的裙边顶去,当快感化为一团液体时他不禁呻吟着瘫软下来。
她不安地向下看看。
“和你想的不一样,”凡平静地说道,“这可不是一号[18]。实际上这和青草的汁液一样干净。嗯,现在尼罗河的问题解决了118,斯皮克[19]标上了句号。”
她年轻圆润的乳房就在他脸的上方。我作为医生和艺术家,谴责那些做爱之后要点一根香烟的粗俗之士。
可是粗糙蓬松的沙发如同这满天星斗一样抓挠着人。在新一轮风起云涌之前,爱达四肢着地理了理围毯和沙发垫。像只兔子似的本地女孩。他从她后面摸索并握住了那湿热柔软的小小所在,接着狂暴地爬起来,像是一个要垒沙塔的男孩子;可是她却转过身,很天真地要拥抱他,就像朱丽叶听从了建议准备接纳罗密欧那样。她是对的。在他俩的爱情故事中,祝福的话语以及抒情的灵感第一次降临到了这个粗野的少年身上,他低语着,呻吟着,用畅快温软的语言吻她的脸,用三种语言——世界上最伟大的三种语言——呼唤着各种昵称,这将汇集成一本秘密爱称词典,并且要经过多次修订,直到得出一九六七年的最终版。
他重写这一部分时这么说道,那时他已是一个坐在宾馆床头想入非非、舞文弄墨的灰发老者)经不起头几回合盲目的推挤,在那幽兰的唇缘附近喷薄而出。一只蓝鸫发出警示性的鸣啭,晨光开始在冷峻的黎明中悄然潜回,萤火虫的信号灯围绕着水库,马车灯的点点微光变得如星辰一般明亮,车轮轧轧地碾过砾石路,所有的狗在享受了夜晚的款待后都满意而归,厨师的侄女布兰奇从一辆南瓜色的警用小货车上跳下来,脚上只穿着袜子(早已,早已过了午夜,唉)[23]——我们这两个一丝不挂的孩子,抓着围毯和睡衣,轻轻拍一下沙发表示分别,各自秉烛回到了一无所知的卧房。
“我们是如何不计后果,拉里维埃是如何中断了鼾声不过片刻之后又继续摇撼着屋子,铁质的楼梯是如何冰凉,而你的——该怎么说呢——无所顾忌又让我如何惊慌。”
“白痴。”爱达头也不回地从靠墙的那边说道。
一九六〇年的夏天?埃克斯和阿尔黛茨[25]之间的一家拥挤的旅馆?
该把手稿的每页都标上日期的:对我那些不知名的做梦者会好一点。
20
温婉成就了不折不扣的胜利,柔情滋润着名副其实的解放:那是不同于梦中的辉煌或激情。
钟声的震颤激活了凡的思绪,他想到只需二十六步便能看见他年轻的同谋,他的手仍虚握着她如麝香般的气息——这让凡感到了一种惊喜:真的发生了吗?我们真是自由的?好比某种笼中鸟,中国的业余哲人像弥勒佛般乐颠颠地说,它们在每个神圣的清晨,在醒来的时候,便以一种无意识的、如梦未醒的、平滑的姿态冲向笼栏将自己撞晕(并躺在那里失去了知觉达数分钟)——尽管它们,这些色彩斑斓的囚徒,在其他时间里是自得其乐的,温顺而又健谈。
球形番泻树
忽然间凡听到楼梯上方传来她妩媚而低沉的说话声,“我在藏书室的一只废纸篓里看到它的[2]122”——想必是关于某种天竺葵或是紫罗兰或仙履兰。接下来有这么一段“扶栏停顿”[3],摄影师会如是说,而后便远远地从藏书室传来女仆高兴的喊声,爱达又补充道:“Je me demande,我在想,qui l’a mis là,是谁放那儿的。[4]”随即[5] 123她走进了餐厅。
她苍白得难以真正称为漂亮。她拿了本诗集。我的老大长得一般,但头发好,我的老二长得漂亮,但红得像狐狸,玛丽娜曾说过。忘恩的年龄,忘恩的阳光,忘恩的艺术家,但没有忘恩的情人。一股由衷的爱慕涌上来,将他从心窝托浮起来直至苍穹。她的出现令他震颤,他知晓她的知晓,他还知晓别人所不知晓的:他们就在不到六小时前还如此肆意地、淫秽地、喜悦地沉湎其中,这一切都让我们这涉世未深的恋人不能自已,尽管他也企图用一个起道德纠正作用的粗暴的副词[6]来使其听起来无足轻重。
她朝他吐了吐舌尖,这回轮到她的情人在一阵愤慨下气红了脸。就这么点特权。他系上餐巾,退到前厅外的那处mestechko(“狭小的所在”)。
也吃完早饭后,他在楼梯平台拦住了塞满了甜奶油的她。他们还有工夫可以计划一下,从历史过程来看,事情还刚刚处于小说的开端,其命运还握在那些住牧师宅第的女士和法国学者手里,[9]因而这些时刻显得尤为珍贵。她站在那里抓挠一只抬起的膝盖。他们同意午饭前出去走一走,找一个隐蔽的地方。
助手是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在这些蔷薇树篱背后有谣传说,老人对这少年的热情已经超过了工作的需要。
几如菜粉蝶大小且同样也来自欧洲的蓝蝶,疾速绕过灌木丛并落在低垂的黄花上。在此后的四十年里,在不那么扑朔迷离的境况中,我们的这对情侣还将会在瓦莱的苏斯滕附近一处森林小道带着惊喜看到同样的飞蝶,同样的球形番泻树。眼下,他正期待着捡拾他日后将重拾的记忆。他伸展开四肢看着莽撞的大蓝蝶,想象着凉亭斑驳的光线中爱达的肢体,并为此火烧火燎起来,但接着又冷冷地告诫自己,事实永远赶不上狂想。
他俩谁也想不起来,事实上谁也不执拗地坚持他是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将她“开了苞”的——漫游奇境的爱达偶尔在《弗洛迪百科全书》中发现了对这一粗鄙词汇的解释:“以男性的方式或机械手段使处女的处女膜破裂”,配以例句:“他心灵的甜蜜被开了苞(杰里米·泰勒[12])。”是那一夜在围毯之上吗?或是那个白天在落叶松林里?抑或之后在射击场,在阁楼,在房顶,在隐蔽的阳台,在盥洗室,或者(不是很舒适地)在飞毯上?我们不知道也不在乎。
(你亲吻着,轻咬着,戳着,捅着,让我如此强烈如此频繁地忧惧着,我的童贞就在手忙脚乱中失去了;不过我能非常确切地回忆起,到了仲夏,那台我们祖先称为“性”的机器已运转得相当良好,如一八八八及以后的年份一样,亲爱的。红墨水写的旁白。)
Polyphemus,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他将奥德修斯和其同伴禁锢于一个洞穴中,直到奥德修斯将其眼弄瞎后逃跑。
21
来到阿尔迪斯没多久,凡便警告他先前的家庭教师(她有理由相信他的威胁),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从藏书室任意借出他能想象到的一本书、选集、盒装手册或是古版书,不用任何“借出”标记,可借任意长的时间,如若不然,他就将让韦尔托格拉多小姐——他父亲的图书管理员,一位卑顺十足、俯首帖耳的老处女,与韦尔热的规格一样,估计出版日期也差不多——向阿尔迪斯庄园寄来成箱的十八世纪自由派分子的书、德国性学书籍,以及一整套印度性爱宝典(配有文字翻译以及仿冒的附录)。
出其不意地(而且平心而论,他相当漫不经心)挑逗了她后,她再也没有和他计较过书的问题。至于亲爱又轻佻的玛丽娜,她只是对拉里维埃说在凡这个年纪,要是禁止她读比方说屠格涅夫的《烟》,她就会用灭蟑硼砂来毒她的女家教。
中世纪,在西班牙和其他喜欢火刑的国家的公共广场,狂热的人群将即使没有百万也有数以千计的韦尔热们和韦尔托格拉多小姐们绑在木桩上,任由其在烈焰中爆裂和号哭。”不过他们决定不把这张条子夹在这位谦恭的受难者的用作附录的索引卡片里,虽然他们本打算要这么做:鳞翅类学者对各类鳞病饶舌过度。
它们多少有些像威尔斯小说里的有趣玩意儿,被隐形人带着穿过草坪,沿树篱漫步,最后总能落在爱达的膝头,无论她与凡在哪里幽会。两个人都有一流读者的眼光,能在书中找到兴奋点;两个人都在许多名气不小的作品里捕捉到自命不凡、沉闷以及浅薄的谬误。
当爱达在八九岁初读夏多布里昂一篇写一对浪漫姐妹的故事时,她不太理解“因而这两个孩子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做爱了[10]136”这个句子。而今在一本她可以随心所欲参阅的文集(《缪斯也作乐》[11])里,有心术不正的评论家解释说,这里的“因而”既指豆蔻妙龄时的不孕,也指温存的血亲间的不育。可是凡说作者和评论者都错了,为说明自己的想法,他要自己的亲密爱人注意读其中的一章“性与法”,它讲的是凭本性任意妄为会给社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后果。
既然现在已有了“犯罪”的意味,既然无法指望谁可以明智地控制不分青红皂白进行近亲交配的放纵行为(鞑靼某地的一个品种的绵羊,经过繁衍所产羊毛越来越多,但在五十代之后戛然而止,只能生出无毛、五条腿、弱不禁风的羔子——砍了不少农民的头也再不能使这个良种复生),那么或许最好就完全禁止“乱伦混居”。
因为脑子里满是昆虫的爱达在一本很可靠的《交配习性的历史》里翻出以下段落,凡不禁又开怀大笑起来。“我们那些讲究清规戒律的文人为交配的目的所采用的传教士体位有不少危害和可笑之处,并受到了‘野蛮’而又心智健康的毕古力岛民理由充分的奚落。指出其中某些危害与可笑之处的是一位杰出的法国东方学家(有很长的脚注,此处跳过),他描述了普帕尔说过的一种叫Serromyia amorata的苍蝇的交配习性。交尾时,两者的腹部紧贴,口器也触碰在一起。当性交的最后一阵抽搐(颤抖)终止时,雌虫从其激情洋溢的伴侣口部吸出了雄性体液。人们推测(参见佩松等人的著述)[又是一个大容量的脚注],那堪称珍馐的美味,比如小虫子那汁液丰富、包裹在蹼状结构中的腿,甚或仅仅是一种象征(进化过程中无关紧要的死胡同或微妙的开端——谁知道呢[15]139!),比如一片花瓣——某些种类的雄蝇(但显然不是femorata及amorata这些蠢虫)会用一片红蕨叶子很仔细地包好,在交配前带给雌蝇——都象征着一种郑重保证,表示决不辜负那位年轻女郎的好胃口。”
我们的传教士已灰飞烟灭啦。
“你的粗俗真是没有止境。”爱达说。
“噢,我宁愿焚身而死,也不愿被谢拉美女妖——随便你管她叫什么——生吞活剥了——还得让我的寡妇在上面下好多绿色的小卵!”
而不喜欢“自然史”且很起劲地对各种体罚大加抨击的凡,却无限迷恋于对那些饱受伤痛的人类肉身的描写和记述。除此之外,在比较轻松花哨的方面,他俩的情趣及窃窃嗤笑的德性都是差不多的。
英国和法国的艳情诗虽然偶有机智与教益,最终还是让他们倒了胃口,其中让僧侣和修女在一起翻云覆雨的描述倾向,特别是在法国入侵前的那些,让两个人既觉不可理喻,又倍感压抑。
22
他们做爱——大多在幽深的山峡和溪谷之中。
对于普通的生理学者而言,这两个年轻人的精力或许不太正常。他们对彼此的渴求,假如在几小时内没有得到数次满足——无论是在阳光下还是树荫里,在房檐上还是地窖内,随处皆可——便无法忍耐。气血旺盛的凡尽管拥有超常的激情储备,但仍几乎跟不上他苍白娇小的小情人[8](法国地方俚语)的步伐。夏天刚开始时,滚滚不尽的青春荣耀与自由在他们面前延展,然而他们对肉体之乐未加节制的享用到了疯狂的地步,若非夏季慵懒地暗示出可能的失败与失手,皮肉的疲弱(这是对自然之声的最后诉求,妙不可言的头韵啊[残花与苍蝇的相拟相仿])——先是八月末的第一次中断,接着是九月初的第一次沉寂——他们的阳寿大概要折掉不少。
那是无边框布上的一幅油画,描绘了一对偷情的赤裸少年男女,躲在常青藤蔓或葡萄架或小瀑布之下,掩映在青铜和墨绿色的枝叶以及大串晶莹的葡萄中间,果实与叶子明快的光影与显露脉纹的肉体奇幻地混杂在一起。
总之(这或许纯粹是一种风格上的过渡),他感到自己被引入了那件画作中。那是在一个下午,大家都去了布朗托姆,他和爱达在阿尔迪斯庄园松林里的小瀑布边上晒日光浴,他的小仙女俯身于他以及他那明晰的欲望之上。她长而直的头发原本在树荫下均匀地呈现略带几分蓝色的黑,而在灿烂的阳光下,却是深褐与暗琥珀色相间,分成细长的几缕,遮住了她凹陷的脸颊,或优雅地被如象牙般雪白的耸起的肩分开。那棕色发丝的质地、光泽和气味,于这命中注定的暑期伊始便曾挑逗他的感官,并持续地对他起着作用,强劲而浓烈,在他年轻的兴奋感发掘出她其余无法抵御的欢乐之源以后很长时间,这种对她秀发的迷恋仍未消退。在九十岁时凡仍记得,只有他当年第一次落马时头脑的窒息,才堪比趁爱达第一次俯身于他之际抓起她的青丝时自己思维的停顿。
她抚摩他,缠绕着他:宛如带卷须的攀援植物盘卷于一根柱子,将它愈来愈紧地包裹起来,愈加甜美地咬在他的颈部,让他的劲道消散在深红色的温柔之中。一片葡萄叶子被一只天蛾幼虫咬出了月牙形。一位颇有名气的微鳞翅类昆虫学家在用完了拉丁和希腊名称后,创造了玛丽纹蛾、爱达纹蛾、欧纹蛾[13]等术语。就是她。此时的笔触又是谁的?令人血脉贲张的提香[14]?醉醺醺的帕尔马·韦基奥[15]?不,她绝不是个威尼斯的金发女人。也许是多索·多西[16]?被小仙女耗得精疲力竭的“农牧之神”[17]?乐陶陶的萨堤尔?那颗新补的臼齿是不是磨破了你的舌头?它弄伤了我。开玩笑的,我的马戏团的切尔克斯王子。
片刻之后呈现的便是荷兰画的场景:少女跨进小瀑布下的水池里洗她的衣物,并将其绞干,这些动作同样古老得无法追忆。
我的妹妹,你还记得吗
那塔楼,名为“摩尔人之家”?
我的妹妹,你可曾记否
城堡、拉多尔湖,以及一切所有?
玛丽纹蛾、爱达纹蛾、欧纹蛾(Marykisme,Adakisme,Ohkisme),其中的文字游戏在于都有“吻我”之意。
23
卢塞特则想方设法躲避这个懒姑娘的监护,而更喜欢跟着表兄和姐姐。弗伦奇的话:“好吧,如果凡少爷让你去的话”,或是“好的,爱达小姐肯定不会嫌你跟她一起采蘑菇”,像是对他们自由自在的相爱敲响的丧钟。
爱达在对眼前的情势盘算了一会儿之后,合上书对通常很容易哄骗的卢塞特说,她,爱达,感觉到快要变成一条龙了,鳞片已经开始变绿了,现在已经是龙啦,得用跳绳将卢塞特和树绑在一起,这样凡可以及时赶来救她。出于某种原因,卢塞特抗拒着这个主意,可是抗拒不了他们的气力。气愤的小俘虏被牢牢捆在柳树干上,爱达和凡则“腾跃”着装作一追一逃,迅速消失在一丛黑黝黝的松林里,他们只有宝贵的几分钟时间。
在一片熏人的药味和汗味之中训导他不要再把卢塞特弄得晕头转向了,别让她郁郁寡欢地沉浸在童话里。
“记住,”爱达说,“要是胆敢在铃响之前从那么热乎乎的水里出来,你就会死掉,因为这是昆利克说的。我会回来给你打肥皂的,但是不要叫我;我们要清点亚麻床单,还要拣出凡的手帕。”
两个大孩子将L形浴室的门从里面锁上,退到侧面相对隔离的地方,在一只五斗橱和一台老旧弃用的熨平机之间,浴室镜子里的海绿色眼睛是望不到这里的;可是几乎还没等他们在藏匿处干完那猛烈而又不算太舒适的力气活(一只空药瓶在架子上白痴似的打着节拍),卢塞特便已从澡盆里发出响亮的呼喊,女仆也敲起了门:拉里维埃小姐也需要热水。
他们各种花招都使尽了。
比如这首特别短小的诗是桂冠诗人罗伯特·布朗[4]四十年前含着眼泪作的,我父亲有一次指给我看这位老先生,那是在尼斯,他站在高耸的悬崖上,在一棵柏树下俯瞰布满泡沫的青绿色海浪,谁见了都忘不了。诗的名字叫‘彼得与玛格丽特’。现在,你有这么(严肃地转向爱达征求意见)四十分钟时间(“给她整一小时吧,她连Mironton,mirontaine 150都记不住”)——好吧,整一小时,把这八行诗背下来。你和我,(轻声耳语)要给你又凶又自大的姐姐看看,我们笨笨的小卢塞特什么都会的。
“哦,凡,你真好。”卢塞特说着慢慢走进屋子,愣愣地翻着令她着迷的衬页,上面有他的名字,粗花体字,还有他自己漂亮的钢笔画作——一株黑色的紫菀(起源是一个污点),一根陶立克式圆柱(掩饰了一个更下流的构思),一棵精致的无叶树(从教室窗口能望见),几个男孩子的侧像(切西猫、佐格狗、狂想塔特,还有凡自己,画得有些像爱达)。
凡赶到阁楼与爱达相会。此时他很为自己的计谋得意。十七年后,他将带着预感的战栗回忆起此事,彼时,即一九〇一年六月二日,卢塞特从巴黎给在金斯顿的他寄来了最后一张便条,“为以防万一”,上面写道:
“那本你给我的诗集——一定还在阿尔迪斯我的儿童房里——我保存了多年;那首你要我背诵的小诗仍历历在目,安居于我纷乱的脑海里,而此刻,包装工人践踏着我的物什,弄翻了我的柳条箱,还有声音在嚷着,该走了,该走了。在布朗的诗里找到了它,再次赞美了我八岁时的聪慧,如同你和快乐的爱达在远去的那天所做的一样,像是有只小小的空瓶子在自己的架子上丁零作响的那天。
你是游魂,老向导。
香椿和橡树只在世间路过,
可她仍在我身边萦绕。”
24
假如寻常的人情世故和寻常的法律能准许我们这对博学的情侣将他们在神奇的阁楼里找到的那只神秘的匣子运转起来,他们也许能录下(以便在八十年后能重新播放)乔治·凡维泰利的咏叹调,以及凡·维恩与其心上人的绵绵情话。例如,以下或许便是他们能在今天听到的——带着自娱、尴尬、哀伤、惊奇。
(讲述者:那个夏日,在他们进入过早开始且在许多方面都相当致命的罗曼史的亲吻阶段之后不久,凡和爱达准备去枪房,别名“射击场”。他们先前在地势较高处找到了一间极小的东方风格的屋子,里面有好几只玻璃柜,玻璃已模糊不清,里面曾放过手枪和匕首——从褪色的天鹅绒上的黑印子的形状能判断出这一点。这是个可爱而不无忧郁氛围的隐秘地点,有些霉味,窗口有配软垫的座椅,边橱上立着一尊帕卢坚猫头鹰[4]标本,一旁还有一只空啤酒瓶,也许是某个已故老园丁留下的,陈旧的商标上印着一八四二)。
“别碰出声音啊,”她说,“我们的一举一动卢塞特都盯着呢,哪天我要掐死她。”
爱达说:“从正式关系上说我们是姨表亲,根据特别法令表亲是可以结婚的,如果他们保证他们的头五个孩子绝育的话。可是,还没完,我母亲的公公是你祖父的兄弟。对吧?”
“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凡平静地说。
“那我们的关系还不够远,”她思索道,“或者够了?”
“够远了,够可以了。”
“从肉体上说,”她继续道,“我们更像双胞胎而不是表亲,而双胞胎或是亲兄妹当然是不能结婚的,假如一意孤行的话就会坐牢还会被‘阉’掉。”
“除非,”凡说,“他们是得到法律判定的。”
还有一次,他们在林中小径及乡村道路上骑车(其间停留了数次),那是在谷仓燃烧之夜后不久,但在偶然发现阁楼里那册干燥标本集之前,那天他们还发现了他俩以一种朦胧、有趣、肉体而非道德的方式预感到的一些事情的证据。凡很随意地提到他出生在瑞士,童年时两度待在国外。她去过国外一次,她说。
他想起还曾出去与家庭教师阿克萨科夫在阴暗的杉木林里na progulke(散步),同行的还有巴格罗夫的孙子152——一个邻家男孩,凡总是逗弄他,特别喜欢拿他取乐,那是一个乖巧安静的小家伙,常常悄无声息地屠杀着鼹鼠和其他一切有皮毛的动物,大概是一种病态。
他正在露台上与一个他收养的孤女喝黄金酒[10](一种甜威士忌),他说那是一朵动人的爱尔兰野玫瑰,而玛丽娜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个相当轻佻的女帮厨,在阿尔迪斯庄园做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曾被一位不知名的先生强奸——而这位先生[11]如今已声名显赫。
那孤女慵懒地取下珍珠耳环让玛丽娜鉴定。巴格罗夫大爷刚在卧室里打了盹儿,蹒跚着走出来,准是将玛丽娜错当成了高级娼妓[12],怒不可遏的女士后来找机会埋怨可怜的丹时如此推测。玛丽娜不想留下来过夜,气冲冲地要带爱达走。爱达听了父亲和伯父的话,已跑到花园里去玩了,她正拿着罗斯盗用的唇膏在一排小桦树雪白的树干上画红艳艳的记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清点着数目,准备做一场游戏(具体玩什么她现在已记不清了——真遗憾,凡说)。此时玛丽娜风风火火地抱起她就走,还是乘着那辆出租轿车径直往阿尔迪斯赶——把丹撇了下来,让他在那里自甘堕落——并在日出时奔到了家。
不过,凡本人对此次来访甚或对那个不同以往的暑假没有丝毫印象了,因为他父亲的生活向来都是一座玫瑰园,他自己也被不止一双没戴手套的娇美的手抚爱过,对此爱达也不感兴趣。
她,这位卢塞特[18],就像《啊,这条线》[19](一部流行小说)里的那个姑娘,是“直觉、愚蠢、天真和狡黠的混合体”。顺便提一句,她已经坦白了——是爱达令她坦白的——正如凡所怀疑的,那天的实际情形并非如他们所见:当他们折回来解救这个被困的少女时,她正忙不迭地想把自己重新捆起来而不是要逃脱,此前她已经挣松了绳子,透过松树丛窥探到了他们。“天哪,”凡说,“这解释了她怎么懂得把肥皂夹成那个角度!”[20]哦,那又如何,谁在乎,爱达只希望这可怜的小家伙在爱达的岁数时能与现在的爱达一样快乐,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凡希望他们停在灌木丛里的自行车可别透露出金属的反光,让林间路上的过客看见。
往昔的记忆如同迷宫,那些装了反光镜面的窄窄的路径不但迂回曲折,而且分列不同的层面(就像一架骡车于高架桥拱之下蹒跚路过,而汽车则在其头顶绝尘而去),当他随意用回溯的思绪的探照灯照向那迷宫时,他发现已经在思考——虽然还很模糊且无实质进展——成年之后一直萦绕心头的学科:关于空间与时间的问题,空间对时间,时间被扭曲的空间,作为时间的空间,作为空间的时间,以及存于人类冥思的终极悲剧性胜利中挣脱了时间的空间——我死故我在。
“可这一切是确定无疑的,”爱达大声说道,“这是现实,这是纯粹的事实——这森林,这苔藓,你的手,我腿上的瓢虫,是抹不掉的,对吧?(会抹掉的,已经抹去了)。这一切都聚拢来了,不管那些路径是如何缠绕,是如何彼此蛊惑,是如何弄得一团糟,它们不可避免地在这里相会了!”
一位马车夫用宽大的手掌端着碟子喝茶,嘴唇发出响亮的吸吮声,完全是那些清一色的旧小说里的人物。
25
但沟壑和地穴已落了不少紫菀和飞蓬。
她已许诺去看望一个年老体弱的村民因而请了假(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这孩子,真的——玛丽娜常常这么欣慰而智慧地评价)。
布泰兰戴了顶过大的船长帽以及湖蓝色的风镜;“挪一下您的[1]臀部,我来开。”凡说——于是一八八四年的夏天结束了。
但是,唉,路上有不少石头,年轻人又开得快。先生要小心啊。野外的风是如此鲁莽。于是一朵野百合委身荒野[3] 165——”
爱达拿出最端庄的女性姿态来抑制和转移自己的抽泣,将之化作饱含情感的惊叹,指着一些落在白杨树干上的可恶虫子。
(可恶吗?可恶吗?那是新近才得以描述、极为稀罕的丹尼亚斯——纳博蛱蝶幼虫,橘棕色,前梢呈黑白色,如其发现者、内布拉斯加巴比伦学院的拿波尼度[9]所认识到的,黑脉金斑蝶并非它的直接拟态对象,副王蛱蝶才是,黑脉金斑蝶最出名的模拟者。爱达怒气冲冲的笔迹。)
“那不是紧要的,”凡叫道,“紧要的,紧要的,紧要的是——你会忠诚吗,你会忠诚于我吗?”
“你把唾沫都溅出来了,”爱达无力地笑笑说道,同时擦了擦脸,“我不知道。我喜欢你。在我生命中我再也不会像喜欢你这样去爱任何人,不管何时何地,不论在永恒的时间里还是在无际的空间里,即便在拉多尔或在据说是我们灵魂归属的‘地界’也不会。但是!但是,我的爱人,我的凡,我是有血有肉的,热血之躯,我不知道,我很坦白,对此我又有何办法[10]167?哦,亲爱的,别问我了,我们学校有个女孩在爱着我,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爱达,我们的爱欲和爱木——但其余的都在云里雾里,你就想象其余的吧。”
他给了年轻的马夫一把金币表示感谢,然后绝尘而去,泪水打湿了手套。
原文为法语。该句源自法国作家德利尔神甫(Abbé Jacques Delille,1738—1813)的作品《自然三界》(Les Trois Régnes de la Nature)。
klv zdB AoyvBno wkh gwzxm dag kzwAAqvo a gwttp vq wjfhm,xliC mujzikml,据布赖恩·博伊德的注释,这是凡和爱达用的(后文将要提及)密码,意为“穿林涉溪去与爱达相会、两人拥抱在一起”。
26
讲述宇宙理论的科普读物有个坏毛病,起先总是很轻松活泼,以平直的家常话开始,接着便急转直下冒出了数学公式,将读者的头脑弄得一片茫然。我们可不会这么做。假如关于我们的情侣密码的描述(这个“我们”本身也许有点儿让人恼火,不过没关系)为读者多着想一点,少一点面目可憎之处,那么我们相信,头脑最简单的读者也能理解“溢出来”流进新ABC是什么意思。
27
“两个年轻的漫游者特别容易纠缠到一块儿去,花刺和花苞总是靠得很近。”
“可他们实际上是兄妹。”玛丽娜脱口喊道。就像许多蠢人一样,她认为“实际上”具有双重功效——既降低了陈述的真实性,又使其真实性听起来更为逼真。“这只能让情况变得更危险,”克莱夫特温和地说道,“不管怎样,我会作出妥协的,请亲爱的科朵拉·德·普雷作为第三人:她很欣赏伊凡,也很喜欢爱达——这样只会为热情增添趣味(陈腐的俚语——在那个年代就已经陈腐了)。”
“天啊,真是figli-migli(假正经)。”玛丽娜挂了话筒后说。
亲爱的表妹惹人注目地穿着一件亮闪闪的黑雨衣,头戴一顶边檐下坠的漆布帽,仿佛有谁要靠她从水深火热的生活或茫茫大海中救起。
她觉得不值得回去拿伞了,那充满美味的目的地就在街角,转过去就到了。凡说角又不是圆的怎么转呢——一个还算巧妙的双关。科朵拉笑起来。
他知道(但也无能为力)整个晚上他都将叹息自己故意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一个重要且令他痛苦难忍的事实——他将近有三个月未见爱达了,在她最后一封信里,那种激情已燃尽,密码堆起的泡沫已破灭,只可见信誓旦旦的片言只语,流露出几行目中无忌又不羁、未加编码的爱情表白。
而是一个人的自尊心和好奇心在作祟——这两个穿戴不成体统的丫头在上学期、在这学期、在昨晚、在每晚穿着睡衣躲在她们那变态的宿舍里都干了些什么,在一片耳语和呻吟中?他该问吗?他能找到适当的措辞吗:既不伤害爱达,又能让那匹跟她同床的小雌马明白,他鄙视她这样撩拨一个孩子,她这么黑发白肤,煤一般乌黑,珊瑚般雪白,细长柔韧的四肢,在全身酥软的高潮时刻呜咽不已。
片刻之前,当凡看见她俩走过来时——平实的爱达,虽然晕船但忠于职守,还有科朵拉,像一只侵害苹果的尺蠖却也不乏勇气,她们像戴了镣铐的囚徒被牵到了征服者面前——他暗下决心要报复她们对他的欺骗,办法就是礼貌而详尽地描述最近发生在他学校的一起同性恋或更像是伪同性恋丑闻(一个高年级男生——科朵拉的表兄——被抓住与一个伪装成少年的少女在一位持中立态度的级长的屋里厮混)。
他仍希望一时间能抛开浑噩的科朵拉,并找一些冷酷的语句来使浑噩的爱达溶解在清冽的泪水里。可是这一切都是由他的干净之爱[12],而非她们的肮脏之爱而起[13]171。
他宁愿死的时候还能说上一个过了时的双关语。而且为什么“肮脏”呢?他感受到了普鲁斯特式的伤痛吗?丝毫没有。
教授的结论是,如果一部小说只能由检查过作者的脏内衣的某个小洗衣女工[14]172欣赏到,那么它在艺术上就是失败的。”
“爱达,他到底在说什么呢?他看过的什么意大利电影?”
“凡,”爱达用疲累的声调说,“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高级法语组才学到拉康和拉辛[15]。”
“那就算了。”凡说。
“不过你马塞尔读太多了。”爱达咕哝道。
看完小小的普鲁斯特[18]之后,应该再看大大的乔伊斯[19]。爱达可爱的旁注。
爱达伸手去拿奶油时,凡捉住了她佯死的手[21]并审视着。我们记得那“坎伯威尔美人”[22]一时间紧紧收拢了翅膀停在我们手掌上,忽然我们的手就空无一物了。他很满意地看到她现在留着长而尖尖的指甲。
“没关系,”爱达在回应他后来凄楚的道歉时写道(此处变换了措辞),“我们只是以为你喝醉了;不过我再也不会请你到布朗希尔来了,我亲爱的。”
28
他会解欧拉公式,能用不到二十分钟背出普希金的诗《无头骑士》175。
他注意到法国双胞胎总是输牌,不仅因为喝得无忧无虑也无可救药,也因为贵族老爷在普伦基特的词汇里便是“水晶白痴”,一个带着很多镜子的人——有许多小小的反射面,角度、形态不一,在手表或图章戒指上小心地闪烁着,如同矮树丛里的雌萤火虫,虚虚掩掩地藏在桌腿上、袖口或翻领内、烟灰缸的边沿,他的位置之近使得迪克不经意地变换着坐姿——可任何一个老千也许都会告诉你,这一切都既愚蠢又多余。
那时他痴迷于重力对神的血液循环的作用。
凡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写下一张支票,把钱还给了又惊又喜的法国人。接着他收拾好纸牌、筹码,并将其猛地掷在迪克的脸上。他一出手便已经后悔这残忍而又司空见惯的故作姿态[6],那可怜的家伙作不出任何反应,只是坐在那里遮住了一只眼,并用另一只(还流了一点血)察看被砸坏的眼镜,法国孪生兄弟用两块手帕按住他的伤口,他却友善地将其推开。玫瑰色的晨光在绿色的安宁公寓里颤动。[7]勤勉的老乔斯城。180
为什么你,凡,最骄傲最清白的男人——我不是说那可鄙的肉体,我们都是一样的血肉——为什么你,纯洁的凡,会接受他的邀请,这样一个无赖在那次惨败之后无疑还会“发亮又闪烁”。我认为你应该这么解释,首先[9]是你疲劳过度,其次[10]是你不能忍受这样一种想法,即这个无赖很清楚,自己既然很无赖你便没法激他出来干一场,因而也就很安全,可以说。是这样吗?凡,你听见了吗?我认为——。
pen,根据“京都读书会”的注释,pen(亦有畜栏之意,或暗指penis,阴茎)和迪克的名字(Dick,俚语中有阴茎之意)都是双关,影射切希尔/乔斯交际圈的性堕落。
Euphorion,希腊诗人(Euphorion,约前275—前187),也是一种澳大利亚蝴蝶名。
29
他驾车上了路,颠簸在一条狭窄的布满树根的“森林”车道上。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弃于一旁的自行车所反射的光亮:她站在旁边,两手叉腰,黑发白肤的天使,穿着带绒穗的长袍以及卧室用的拖鞋,在不知所措和羞涩中背过脸去。当他抱着她来到最近的一丛灌木时他感到了她身体的热度,不过直到两次迸射之后他才意识到她病得多么厉害。她站起来,身上沾了无数只极小的棕色蚂蚁,步履踉跄几欲瘫倒,嘀咕着什么吉卜赛人偷走了他们的吉普车。
这是一次野蛮而美丽的幽会。他一点儿也记不起——
(对,我也记不得了。爱达。)
父亲送他上了船。德蒙将头发染得比乌黑还要黑。他戴着一枚钻戒,闪亮如高加索的雪峰。他那长而漆黑、带蓝色斑点的翅在海风中飘动并颤抖着。[12] Lyudi oglyadïvalis’[13](人们侧目而视)。一位临时的塔玛拉涂着浓重的眼影粉,抹着卡兹别克风格的唇膏,戴着火红的围巾,百般取悦她的魔鬼情人[14]——只是作无病呻吟状,对他英俊的儿子毫不理会,或只是觉得性情乖张的凡具有蓝胡子[15]那种阳刚之力,而凡则无法忍受她那七块钱一瓶的高加索香水戈蓝妮儿·马萨185。
bluebeard,(旧民间传说中)青须公,残酷的丈夫,乱娶妻妾然后将她们杀害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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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音乐厅里疲乏的观众的最有想象力、最非凡的杂技艺术
在第一个暑假里,凡在乔斯著名的乔姆金诊所工作,雄心勃勃地准备作一篇从未能完成的论文“地界:隐者之现实抑或集体之梦[6]?”。他去见了许许多多的精神病患者,其中不乏杂耍艺人和文人,至少有三个头脑清楚但在精神上已然“失落”的宇宙学家,
空闲时间里他则放纵无度。
他欣然同意了,他太需要脱离充满危险的研究工作换换脑子了:乔姆金的病人所受的那种特殊的困扰有某种能让年轻一些的研究者感应到的东西。
他强劲而突兀的出场给了观众中的儿童太过强烈的震撼,以至在很长时间之后,在饮泣的失眠的黑暗中,在汹涌的噩梦的逼迫下,忐忑不安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仍然在个人成长过程中重新体验着与那“原始的疑虑”很相似的东西,一种飘忽无形的淫秽,难以名状的双翅发出的嗖嗖之声。
这神奇的颠倒先是“压得满屋子的人喘不过气”,随之而来的便是疯狂的(“震耳欲聋的”、“癫狂的”、“急风暴雨般的”)掌声。他跳跃着退出舞台——旋即又返回,此时他换了黑色紧身衣,用手跳起了快步舞。
这并非与事业竟成的激动有直接关联,虽然作为垂暮老者,在回首不为人知的奋斗的一生时,凡还是带着欣慰的喜悦——比他当初所实际感到的更加欣喜——享受着在他青春年华里曾短暂围绕在自己前后左右的那些世俗的欢呼和庸俗的艳羡。
凡·维恩在这些使命中寻求某种东西,在得以表达之前,这东西仅仅是一种熹微的存在(或者根本就不存在——根本就是空无,是对那即将临近的表达向后延伸的绰绰阴影所产生的幻觉)。
在闷热天空下的阿根廷,
和着炽烈吟唱的曼陀林
在排演的时候他就设法补偿自己,并在一天晚上向她提出了约会的请求。她愤怒地拒绝了,说她很爱丈夫(那个做化妆师的家伙),很讨厌英国。
他的大学辅导老师是个年老体衰、阴沉寡言的同性恋者,毫无幽默感可言,并且对校园生活的所有成规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恭敬。
此时,对于傲慢与审慎会达成何种妥协,他也并无多少把握。
Collective Dream,影射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
Karaite,卡拉派是8世纪兴起于中东的犹太教的一派,反对口传律法《塔木德》,主张一切教义和习俗都应以希伯来《圣经》为根据。楚伏凯尔(Chufut Kale)在乌克兰西部,曾是卡拉派信徒的聚居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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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六月一个多云的下午到达的,不期而至,不请而至,不需而至;一条钻石项链松散地缠绕在他的衣袋里。
白色披肩的映衬下,爱达清新颀长的身形由黑色勾勒了出来——那墨黑来自她漂亮的丝质裙子,没有衣袖,没有修饰,没有记忆。动作迟缓的老男爵夫人站立着,在两边的腋下前后摸索着——摸索什么?拐杖吗?缠成一团的手链吗?——而当她半转过身子准备接穿斗篷(由一位反应慢的新男仆从她的侄孙女手里接了过去)时,爱达也半转过身子,跑上走廊台阶,还没戴上项链的脖子显得那么白皙。
“她黑裙子低开的后领容留了他所熟悉的她肌肤那种无光泽的雪白与她新绾的黑得触目的马尾辫之间强烈的反差”。
心中秘藏的痴迷将他分裂成了两半,并相互排斥着:一方面他有着毁灭性的确信,相信一旦走进——在噩梦的迷宫中——一间他清晰可忆、有一张床和儿童盥洗盆的小屋里,她清新柔滑苗条的美丽身形便会飘然而至;而在阴暗的一面,他又怀着悲痛和惊恐发觉她变了,她厌恶他的要求,谴责他大错特错了,向他说明糟糕的新情况——他俩已经死了,或只作为临时演员存在于一座为拍片而租下的房子里。
醉醺醺且泪汪汪的玛丽娜便将沾满樱桃伏特加酒气的朱唇贴在了他的下巴和所有未加防护的身体部位上,带着溺爱的母亲的呢喃,一半像母牛闷哼,一半如愁苦呻吟,满怀着俄式的慈爱。
此刻她已步入客厅,但从她后背的姿态,从她肩胛骨的拉紧,凡明白她已意识到他来了。
“我累得要命,”他说,“我的马在过拉多尔桥时蹄子卡在烂木板洞眼里,不得不吃了子弹。我走了八英里。我想我是在做梦。我想你就是叫‘也做梦’吧。”“不,我是科朵拉!”她嚷起来,可是他又走开了。
爱达的一个姿态——每当她不得不在默然的一瞬表达出她身处困境的所有方面时(“瞧,我说对了吧,就是这么回事,什么也干不了189”)——便是用双手从边缘到底部勾画出一只无形的腕,并随之忧伤地欠一欠身。此刻她在离屋前便是这么做的。
爱达为晚餐换了一件衣服,深红色的棉质长裙,当他们在夜晚幽会时(在那间旧工具房,只有一只电石灯笼照明)他拉开了她的拉链,把她所有的美丽全然暴露出来,他的动作莽撞得几乎将裙子扯成了两截。正当他们缠绵得热火朝天(还是在那张长椅上,盖着同一条格子呢围毯——考虑得很仔细)时,外面的门无声地打开了,布兰奇像轻率的幽魂溜了进来。她刚与老索尔——那个勃艮第守夜人——约会归来,自己带了钥匙,此时她像傻瓜一样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对情侣。“下次记得敲门。”凡咧嘴笑着说,他都没费神停下动作,实际上他乐意看到这幽灵的现形:她穿着爱达在林子里丢失的一件白鼬毛皮斗篷。哦,她变得漂亮极了,而且她贪婪地看着他[5]190——但爱达啪地熄灭了灯笼,于是那放荡的姑娘歉意地哼了几声便摸进了里屋的走廊。他的挚爱禁不住咯咯笑了,而凡继续挥洒着激情埋头苦干起来。
这儿还有一罐透明的蜂蜜:兴高采烈的表兄妹“洗劫着冰箱”,就像过去童话故事里的孩子们那样,画眉在鲜绿色的花园里甜美地鸣啭,深绿色的树影则挨近了它们的爪子。
“我戏剧学校的老师认为我演滑稽戏比演悲剧更合适,”她说,“他们要能知道就好了!”
“我早就不玩这些了——流亡诗歌和蚕宝宝[7]191……”
“有些韵律对于孩子的心思来说就是高超的杂耍:‘哦!谁会将我的露西尔还给我,还有那棵大橡树及我的山冈。’[8]”
是的,很忧伤,她答道,她正处于严重的危难之中,倘若她不知道自己还是心地纯洁的,那么她的困境会把她逼疯。她最好还是用一个比方来解释。她就像他很快能看到的那部电影里的姑娘,深陷悲剧的三重惨痛之中,她还必须将之掩藏起来,否则便会失去唯一的真爱,那是箭头,是痛楚最尖锐的部分。她暗地里同时与三种痛苦作斗争——试图了结与一个她所怜悯的已婚男子乏味又拖沓的风流账;试图把与一个她更加怜悯的愚蠢而英俊的小生的疯狂冒险扼杀于萌芽(多么鲜红而多刺的蓓蕾)状态;还有试图完好无损地保存与一个男人的爱,唯有他是她生命的全部,高于怜悯,高于她女性怜悯心的贫乏,因为正如剧本上说的,他的自我远比那两只可怜的蠕虫所能想象到的更丰沛且充满了骄傲。
“唔,我来让你的比喻善始善终吧,因为你有本事打断并转移我的思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在三种隐秘的折磨中受着煎熬,最主要的折磨当然要数雄心了。我知道我成不了生物学家,我对那些爬虫的兴致很高,但并非高于一切。我知道我会一直喜爱兰花、蘑菇以及紫罗兰,你还会见到我独自出门,独自在林子里漫步,然后握一支小小的孤独的百合独自返回;然而一旦我具备了实力就必须放弃这些花花草草,无论诱惑力有多么大。保留着雄心壮志与最大的恐惧:梦想着最高贵、最遥远、最艰难的辉煌的攀登——或许结局也不过如芸芸蜘蛛般的老处女中的一个,给戏剧专业的学生授课,心里很清楚,虽然你会坚持,险恶的坚持者,但我们不能结婚,挡在我面前永远都有可悲的、二流的、勇敢的玛丽娜,她就是个糟糕透顶的榜样。”
法逃走,我们将在精心伪造的文件上成为越来越远的亲戚,最后我们不过就是同姓氏罢了,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我们就平静地生活,你做我的女管家,我当你的癫痫病人[9],然后,就像你读的契诃夫的书里描述的一般,‘我们会看到满天的钻石。’”
我们习惯把这个叫做‘炸圈饼真理’:唯一的真理,全部的真理,只是这真理中间有个洞。”
“我的魅影兰,我可爱的球形番泻树![13]我有两宿没睡觉了——头天晚上我忙着遐想第二天晚上,结果这第二天晚上已超乎我的遐想。此刻我撑不下你了。”
据“京都读书会”的注释,这里的“癫痫病人”指的并非下文引用的契诃夫的剧本《万尼亚舅舅》,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痴》里的主人公。
魅影兰(phantom orchid),球形番泻树(bladder-senna):此处的orchid源自希腊语orchis,有“睾丸”之意,而bladder亦指膀胱,两次均影射凡的私处。
32
那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房间里酣睡,一个冗长、离散、沉闷的梦以一种毫无意义的滑稽方式不断重复着他与爱达度过的那个轰轰烈烈的“卡萨诺瓦式的”夜晚以及随后不祥的晨间谈话。现在由于是我执笔的——在经历了那么多时间的空洞与高潮之后——我发觉已经很难将我们的交谈分隔开,以一种不可避免的程式化的形式记录了下来,而嗡嗡作响、愈发可鄙的抱怨声暴露了一个沉湎于梦魇之中的凡。
如今正值十五妙龄的她美艳得让人气恼和绝望;那也是一种蓬乱的美;仅仅在十二小时前,在昏暗的工具房里他在她耳边说了个谜语:什么词以“de”开始,读起来韵律多少有些像西里西亚河蚂蚁[2]?她在习性与穿着上都与众不同。
真的很美吗?至少是人们所说的迷人?她就是惹人恼怒,她就是折磨。
我们的小伙子不是一般的brezgliv(神经质的,很容易心生厌恶),他可不愿与其他两个男人分享几立方米碧绿的celestino(碧蓝的泳池)。
“我希望亲爱的艾达不会反对我们不单把他塑造成诗人,还当他是一位芭蕾舞蹈家。佩德罗跳得很棒,但没法让他背诵法国诗。”
“如果她抗议,”弗隆斯基说,“她可以去贴电线杆子——那儿才是法国诗的归宿。”
忧郁的德国小伙子的情绪正从自我思辨走向自我毁灭[22]。
她在这场令人生厌的谈话中一直左顾右盼着,此刻她看见了纯洁而暴躁的凡远远地站在鹅掌楸下,单手叉腰,头向后仰,喝着一瓶啤酒。
可是,”玛丽娜说,“怎么把这‘容光焕发’演出来,容光焕发的美艳是什么意思?”
“苍白的美,”佩德罗一边启发她一边瞟了一眼从身边走过的爱达,“很多男人剁了自己的胳膊、腿儿都想换取的美。”
双重考虑,双重曝光。
爱达倾身而坐,其侧影如同一尊纪念品,忧伤的抹大拉的马利亚[26]长发顺着白皙的手臂垂下来(与垂松的倒影同病相怜),她恍惚地查看刚拣起的一朵蜡白色火烧兰的黄色管颈。她憎恨他,她热爱他。他那么粗暴,她如此不堪一击。
写下这些东西是很讨厌的,书面的描绘从美学角度上看是那么不合时宜,可仍不由得会在风烛残年(在这样的年岁里,艺术上的瑕疵比起在橘红色夕阳映照且昆虫稀少的荒野里觅食的亡命蝙蝠来更加黯淡无光)回想起,卢塞特清纯的形象不但没有贬损,反倒强化了凡对他情有独钟的女孩最轻微的——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触碰的永恒的反应。
与此同时卢塞特扑进了她穿着紫红色衣袖的怀里,和当初的爱达一样,毫没来由地泪流满面。
此说法仍然围绕着《哈姆雷特》的主题。
33
于是凡建议利用卢塞特“可听闻的不在场”躲进楼上的一间更衣室里。
屋里的一角放着卢塞特的第一辆三轮车;印花布沙发椅之上的一只架子搁着她“谁都不准碰”的宝贝,其中就有那本四年前他送给她的诗集,现在已经破烂不堪了。门锁不上,可凡等不及了,音乐声铁定还会再持续至少二十分钟。就在他已把嘴埋入爱达的颈背时,她僵直了身子,警惕地举起一根手指。沉重而缓慢的脚步顺着主楼梯踏上来。“把他打发走。”她咕哝道。“Chort(见鬼)。”凡边骂边整了整衣服走到房间外的楼梯平台。
那儿莫扎特的曲子已开始变得踌躇不定了。凡等了片刻,听了一会儿,不由得皱皱眉,便回到爱达身边。她坐在那里,膝上摊了一本书。
她并没有真在读书,而是紧张、恼怒、漫不经心地翻着,恰好就是那本旧诗集。她正是那种人,在任何时候只要拿起一本书便会如鱼得水,“从书的边缘”滑进去并立刻沉浸其中,无论其内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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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卢塞特似乎躲在每架屏风之后,利用每面镜子窥视他们。
卢塞特越靠越近了,时而摘下一朵鸡油菌,佯装生吃一口,时而蹲下捉蚱蜢,或至少也是在林子间轻松自在地闲荡探寻。
她狡黠着加快了节奏,而爱达和她的骑士,在情有可原的愈益勃发的欢愉之中,根本没有察觉就在那圆润而长着红雀斑的小脸俯冲下来时,那双绿眼睛正瞄着这对一前一后令人诧异的身形。
三个人如此频繁且投入地搂搂抱抱,终于在一天下午,在那张饱受蹂躏的黑沙发床上,他和爱达再也抑制不了爱欲的骚动,便找了个荒诞不经的捉迷藏的借口将卢塞特锁在了存放《卡卢加水域》及《卢加诺太阳报》合订本的储藏室里,随即疯狂地做起爱来,同时那孩子又是敲又是叫又是踢,直到钥匙掉落下来,锁孔变成了一片狂暴的碧绿[7]。
“我得承认,”当他们乘一叶红色小舟顺流而下,驶向拉多尔湖心小岛一片垂幕般的柳林时,爱达对凡说,“我得羞愧并难过地承认,凡,这条妙计是个馊主意。我觉得这小妮子的想法很下流。我觉得她罪恶地爱上了你。我觉得我得告诉她你是她的异父哥哥,与异父兄弟调情是违法的,根本就是丑恶的。模棱两可的难听话可以吓住她,我知道的;我四岁时就被吓唬过;[8]不过她基本上是个不开窍的孩子,应该保护她远离噩梦啊种马什么的。如果她执迷不悟,我总可以向玛丽娜告状,说她打扰了我们思考和学习。但也许你无所谓?也许她让你兴奋了?是吗?她让你兴奋了,承认不?”
“今年夏天比那一年糟糕多了。”凡轻声说。
卢塞特出生时爱达四岁,她或许获悉了一些关于生育或性的道听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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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子。眸子还保留着肉感的眼睑折痕;睫毛,色黑而质硬;外凸的虹膜,能像印度人那样引你入眠;眼皮,即便在最短暂的拥抱中它们也无力警醒地完全睁开;然而那眼神——当她吃苹果,或是审视找到的一样东西,或是倾听一只动物或一个人时——已起了变化,似乎又有新的缄默与哀愁已然堆积起来,虚虚实实地遮掩着瞳孔,而富于光亮的眼球则在姣好狭长的眼窝里流转,显得比先前多了好些不安分:“催眠杀手”[1]小姐,“她的目光从未盯上你,却也刺穿了你”。
这个隐秘小岛(周日出游的情侣是禁止上岛的——小岛属于维恩家族,一块公告牌不动声色地称,“逾矩者可能会遭阿尔迪斯运动健将的枪击”,丹的措辞)上的植被包括三棵巴比伦垂柳,一溜子桤木,大片的杂草、香蒲、水菖蒲,还有几株紫唇双叶兰[4],爱达对着后者像对待小狗小猫那样低吟浅唱。
就在那些看似神经质的柳树下,凡继续着他的体察。
她的双肩优美得令人难以忍受。我绝不能允许有如此香肩的妻子穿无带睡衣,可她怎能是我的妻子呢?在莫泊纳塞斯那个有点搞笑的故事的英文版中,伦尼对内尔说:“我俩不伦之恋的肮脏阴影将会一直纠缠着我们直到地狱底层,而正是我们在天国的父亲大手一挥把我们引向了那里。”出于某种古怪的原因,比较糟糕的翻译版本并非来自中文,而就是平常的法语。
她仍能吮吸到自己的大脚趾。右脚背和左手背有着相同的庄严的胎记,不算大也不惹眼却不可磨灭,而大自然留在他身上的签名则在右手和左脚。
她尝试用山鲁佐德漆(八十年代一种极怪异的时髦)涂指甲,可是她在穿衣打扮上既邋遢又健忘,那指甲油剥落下来,不伦不类的斑驳一片,于是他要求她复归“无光泽”状态。作为补偿,他在拉多尔城(挺别致小巧的度假胜地)里买了一根金质的足踝链,然而在他们的激情时刻她丢了链子,当他表示无所谓、某月某天另有某情人会帮她找回来时,她却出其不意地哭了。
她的聪颖,她的天才。诚然她四年来改变了不少,可是他也在变,同步发展,于是他们的思维和感官仍保持着相谐相映,以后也一直如此,无论有多少分合。两人都不再像一八八四年那样少年得志目空一切,但若论掌握的书本知识他们对同龄人的超越却比以前更加离谱;
她的谈吐也许少了些嬉闹的神采,而她日后定名为“我的无果之命”(pustotsvet-nost’)的淡淡的阴影初次显露出来——至少回首往事确是如此;不过她的天资发展得更为深厚了,那种奇异的(凡称之为)“超经验论”的潜质在其体内倍增,由此使得她最素朴的思想的最素朴的表达也显得那么丰富。她和他一样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但两人多少还是有了各自“宠爱的”主题——他喜欢精神病学领域里的“地界”心理学,她则钟情于戏剧(尤其是俄国的),他觉得这一“宠物”在她的确算是“玩物”,[6]不过他希望这也只是她一时的心血来潮。她的植物癖经久不衰,唉;只是昆利克医生在花园里因心脏病发作过世(一八八六年)后,她将自己所有的活蝶蛹放进了他尚未盖棺的灵柩里,她说那些蝶蛹放在里面白白胖胖的如同在活的有机体内[7]。
若说他在与爱达交欢之中发现了剧痛,火203,极度“现实”的痛苦,那并不充分。不若说,现实失去了它留着的爪子一般的引号——在一个独立与独创的思想为规避疯狂或死亡(那是疯狂之王)必须要么依附,要么批判的世界。
……为她的身份所痴狂。
在隔膜与脑膜之间,向来是且现在仍是一种记忆的形式,甚至在其被认知的那一刻也是如此。我很虚弱。我字写得歪歪扭扭。也许今晚我就会死。我的飞毯不再能掠过树梢及张着嘴的雏鸟,以及她最稀罕的兰花。插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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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气十足的爱达曾说过,出于表达以外的需要而去查词典——不论是为了教学还是艺术——是介乎装饰性插花(她承认这在偏着脑袋的少女眼里也有几分浪漫)与蝶翅拼贴画(总是很粗俗,常常还是罪恶的)之间的行为。
由某些天才独创,与原先的形态或诸种形态并不相干。
他感到这个游戏已经耗尽了自己的脑力,因此临近结束时已玩得草率而漫不经心,不屑再去理会“罕见”或“荒废”的词,只认忠实的词典所给出的都能接受的可能选择。
“我亲爱的大丽花[14]呀,”爱达在从这位和蔼的长胡子人种学家那里获得了一个废弃的隐语词时如此叹息道
漂亮的布兰奇的耳垂和拇指指甲上也染上了粉红的暮色——还散发着女仆们所说的“白鼬麝”的香水的芬芳——她带了一盏此刻还用不上的台灯。
她已取了七个字块:S、R、E、N、O、K、I,并正从她的spektrik(上了日本漆的小木钵,每位游戏者前面都有一只,她的这只此刻正迅速地、可以说是自我冲动式地重新整理着字块)里拣出通过任意组合后产生的偶然句子中的关键词。
不久之后,就像游戏、玩具以及假日里发展的友谊所经常发生的情形,拼字棋循着青铜色及血红色的树遁入了秋天的雾霭之中;
“窥见时间的衬里”(日后他写道:这可是“关于预兆和预言的最佳非正式定义”),反正这一特别游戏的最后一轮对他而言仍记忆犹新。
花影投向爱达胳膊上的斑纹,淡蓝色的静脉,散发着焦木的气味,并因伴着羊皮纸灯罩(绘有明澈的湖景及日本龙)而绽放棕色光泽的秀发,这些得分永远高于那十指紧扣的铅笔头在过去、现在或未来所赢分数的总和。
“我哪儿也不去,”卢塞特抱着胳膊说,“首先,因为现在才八点半;其次,因为我完全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摆脱我。”
“凡,”爱达过了片刻说,“请你去叫一下家庭教师;她正在和妈妈研究一段不会比这个讨厌的孩子更愚蠢的剧本。”
“她说得很有趣,”凡说,“我很想知道她的意思。问问她,亲爱的爱达。”
“最简单的回答,”卢塞特说,“就是你们两个没法告诉我为什么要摆脱我。”
“也许最简单的回答,”爱达续道,“就是你,凡,好好地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揍一记。”
“看你敢!”卢塞特挑逗似的转了身。
凡非常轻柔地摸了摸她丝一般滑的头顶,吻了吻耳后根;卢塞特爆发出一阵可怕的抽泣,冲出了屋子。爱达反身锁住了门。
37
天正落着雨。从藏书室凸窗所见的沉闷图景中,草坪显得更加葱绿,水库显得更加灰白。
凡可以肯定,在一个月的做爱中,他没有一次不采取一切必要的预防措施,有时甚至很怪异但毋庸置疑是非常可靠的。近来他还弄到了形如剑鞘的避孕用具,出于某种古怪而古老的原因,在拉多尔县只有理发店才准卖这个。可是他仍然感到焦虑——并为自己的焦虑而感到恼火。
此人无趣得如同这雨,可以用平行的铅笔线条画下来,其后是色泽更深的落叶松林,爱达说这是从“曼斯菲尔德庄园”[2]借借来的情景。
“世界真脏,”他说,“应该打发布兰奇回她的村子。她又笨又坏[3]216。”
“我不是指爱达,傻瓜,”玛丽娜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同时忙着摆弄茶壶,“阿佐夫,一位俄罗斯幽默作家,从德语又是这儿又是那儿hier und da222,派生出了胡扯(erunda)223,意思是既非此也非彼。
凡,那些不温不火的游戏不要玩了。卢塞特十二岁了,还很天真,我知道游戏没别的也就是好玩而已,可是(然而[8])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子,再委婉[9]也不会过分的。顺便说一句,[10]在格里鲍耶陀夫[11]的《聪明误》[12]中,‘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出诗剧,写于普希金的时代,我想,主人公使索菲想起了他们的童年游戏,他还说道:
那时我们常常一起坐在角落里
那么做又何伤大雅?
“没什么,”凡说,“我只是想声明我是喜欢姑娘的。我十四岁时有了第一个。可是谁会将我的埃莱娜还给我呢?[13]她有着乌黑的头发,肤如凝脂。我后来还有过皮肤更白嫩的。而且似乎就是这样?[14]”
我真弄不明白单身汉是怎么遗传自己的种的,除非基因可以像象棋里的车那样跳跃。上次下棋时我差点儿就赢了你,我们得再下一盘,不过不是今天——今天我太伤心了。我真想早些知道一切,一切关于你的事情,可现在太迟了。记忆总是有些‘定型’(stilizovanï),你父亲以前常这么说,一个又可爱又可恨的人,而现在,就算你捧给我你的旧日记,也激发不出我的真实感情了,虽然女演员都会哭鼻子,就像我现在。你瞧(在枕头下面翻她的手帕),当孩子小(takie malyutki)的时候,我们无法想象丢开他们不管,哪怕只几天工夫,然后我们就放得下了,几周都行,接着是几个月,灰白的岁月,黑色的几十年,然后便是基督徒之永生的滑稽戏[17]。
“嗯?一切都好[18] 225?”凡在草草吻过之后问道。“不用担心了?”
她朝他瞪眼,或说是佯装瞪眼。
“这样更好[19] 226,”爱达仍然言不由衷地说,同时他在过道里帮她脱掉了外衣,“是的,一切都好[20]。你别这样嗅我行吗,亲爱的凡?事实上,在回家的路上那该死的东西来了。让我过去,拜托。”
她自己的担心么?还是她母亲无意识杜撰的?漫不经心的陈词滥调?“谁没有烦恼”?
“爱达!”他喊道。
她在打开自己(总是锁着的)房门之前扭过头来。“什么?”
“Tuzenbakh227,并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我还没喝咖啡。叫他们给我弄些来。’随即走开了。”
“很有意思!”爱达说着进屋并锁上了门。
38
此外卢塞特还得去塔鲁斯医院接受一系列“检测”,以搞清是什么总让她的体重和体温如此反常地摇摆不定,尽管她胃口颇好且感觉颇佳。
再往后,些许的反感(如同他对自身的伤风败俗的感受)便与爱及尊崇交织在一起;不过在另一方面,他越长大越是笃信,在任何可以想见的情形中,他都愿意骄傲并快乐地为父亲——毫不犹豫地——奉献自己的生命。
他也记得父子俩在一起时的所有细节:沿河路中学共进晚餐,为父亲及时而殷切地指认厕所,精神饱满的小少爷们,低劣的饭食,拌奶油的肉末杂菜,上帝拯救美国吧,局促的儿子,粗俗的老子,带头衔的英国人和希腊贵族,与之般配的是巴哈慕大群岛的游艇。
在并无真正的悲伤需要自我控制时,他的泪腺总是行动快捷。
“我实际上[5]230由着自个儿的性子去了趟阿卡浦尔克沃(Akapulk-ovo),”德蒙答道,同时毫无必要且毫不情愿地(像是受到了急转直下的冲击力,也让他的孩子们遭了殃)回忆起养在碗里的一条紫黑条纹的鱼,一张相似条纹的睡椅,亚热带的阳光将石质地板上的一只缟玛瑙烟灰缸的纹理照得通明;一叠沾了橘汁的旧Povesa(《花花公子》)杂志,留声机里一个女孩梦幻般的嗓音“鲜花遍地田野里的黑人小孩[6] 231”,还有那位非常昂贵、非常水性、极为可人的克里奥尔[7]女郎令人倾心的肚皮。
我挺乐意在此度过我伤痕累累千奇百怪的一生。可那是无望的幻想。”
正往外走时,德蒙又道:“你和爱达处得怎么样?她多大——差不多十六岁了吧?非常爱音乐非常罗曼蒂克吧?”
“我们是亲密的朋友,”凡说(他早料到这个问题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被提出来,所以是有备而答),“的确我们比寻常的情人或表兄妹或兄妹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我是说,我们真的难分难舍了。我们博览群书,她自学能力超群,这要归功于她祖父的藏书室。她知道周围所有花草鸟雀的名字。她是个极有意思的女孩。”
你喜欢这种类型吗,凡——低垂的小脑袋,光溜的脖子,高跟鞋,小碎步,扭着身子,你喜欢的,对吧?”
“为押韵作的曲蛇吧!”爱达叫道,“对诗作的解释,哪怕是我的解释,也像‘蛇根草’讹传成了‘灯芯草’——好端端的马兜铃就成了这个。”
玛丽娜本质上是个装成人类模样的玩偶,根本体验不到这些内心的曲折,缺乏那第三种目光(个体性的、绵密得不可思议的想象力),而这是许多普通而顺从的人也能具备的,不过要是没了这样的目光,那么记忆(即便属于深刻的“思想家”或技术天才)——让我们直面它吧——就成了陈见或是广告样本。
我们的很多忧伤都像她,而不是他。然而我们无法宽容她灵魂的粗劣。
“离开便是短暂的离世;而离世便是有点太久的离开。
此时他扔掉了花儿,随之丢弃的还有那隐约的转瞬即逝地将双手投入那温软的胸部的冲动。
你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虚假的270。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只看不见的鼻子嗅到了我中的你,你中的我。
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好像你真一无所知似的!也许我们应该永远戴好面具,直到死神让我们分离,然而我们永远也不能结婚——在他俩还都活着时。简直就改变不了,因为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甚至比法律和那些庸碌之辈更循规蹈矩。
我要请求你重温那场鸳梦。你就像四年前那样坐着,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在同样的灯光下,画着同样的花儿,而我怀着多少喜悦,多少骄傲,多少——怎么说呢——感激,走进同样的场景!瞧,现在所有的窗户都是一片黑暗。在必要的时候,我也能译诗的。
“至少,”爱达低语道,“很适合现在,不是吗?到槌球房?还是就这样[70]272?”
“就这样,仅此一次。”凡说。
39
正当人们在那块常用的洒满阳光的松林空地着手准备这顿野地大餐时,狂野的女孩和她的爱侣怀着贪婪的情欲瞅空儿溜进了一处长满蕨草的溪谷。高大的本莓丛中,涧溪在岩层之间流淌着。天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即便最幼小的松树上也有知了在鼓噪。
她说:“用旧小说人物的话说,那就是多年以前,很久以前[1],我曾在这里和格雷丝以及另外两个俏姑娘玩构词游戏来着。‘Insect,in-cest,nicest’。”[2]
她以植物学家及疯女人的口吻侃侃而谈,说英语里最了不起的词是“husked[3]”,因为它可以表示相反的东西,裹住的和揭开的,裹得紧紧的但又易于去壳的,意味着很容易剥开,你用不着扯腰带,你这野兽。
他们离我们的野餐会足够远了,一点也不用操心他们。他们也没带什么机械音乐盒。他们压低了嗓门,举止也格外小心。最大的动静似乎也习惯性地限于将牛皮纸或粗糙的新闻纸或烘炉纸(质轻易破的那种)揉成一团,用无声、抽象的方式扔到一边,而其余忧郁的使徒般的手则把食物包装打开,或是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又将其包好,在松树庄重的阴影之下,在刺槐卑微的阴影之下。
男仆摇着头回来了。他们不懂英语。凡走了过去:
“请走开,这里是私人领地。”凡分别用平民拉丁语、法语、加拿大法语、俄语、育空俄语说道,然后又用非常古旧的拉丁语说了一遍:私人领地[6]。
“原本的讨论变成了泛泛而谈”,照莫泊纳塞斯的写法就是这样。
“人家告诉我你喜欢变态的身体姿势?”
你姨妈的一个仆人是我们一个仆人的姐姐,两个饶舌女人一台戏。”(嬉笑着)“传言说你终日倒立,走到哪个角落都是如此,可喜可贺!”(鞠了一躬。)
凡答道:“传言太抬举我的专长了。实际情况是,我每隔一晚练习几分钟,是吧,爱达?”(环顾四周寻找她)。“要不要给你——露两手——伯爵?这是个蹩脚的双关语,不过可是我想出来的。”
“我很愿意,可是我不能去。”珀西说(他的典型幽默)。
“《受谴的孩子们》。”玛丽娜给了珀西想知道的回答。
珀西,你很快就会死去——并非死于在克里米亚峡谷里射入你粗腿的那粒弹丸,而是在几分钟后,当你睁开眼,在灌木丛的阴影下感到放心又安心时。你很快就要死了,珀西;可是在拉多尔县的那个七月天里,你懒洋洋地闲荡着,在先前的什么宴会上喝得酩酊大醉,心怀着渴欲,长了金黄色汗毛的强壮的手里握着黏糊糊的酒杯,听着文人的夸夸其谈,与半老徐娘似的女演员聊天,还色眯眯地盯着她愠怒的女儿,你在这生动的场景里寻到了不少乐子,老伙计,好啊请便请便,一点儿都不奇怪。你
向来不轻易动声色的格雷格对凡说,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器具,手术切去了包皮,个头大得吓人,色泽鲜艳,那么扎眼的牛心[17] 280;而这两个看呆了同时又很骄傲的男孩子也从未见过如此持久、划着如此坚实的弧线、差不多是源源不绝的液流。“嗬!”那少年如释重负般嘟囔道,并重新系好了纽扣。
卢塞特奔向凡,很舒服地环绕着大表哥的臀部抱住他,并缠了他一会儿,双膝几乎跪地。“好啦,”凡说着将她举起来,“别忘了你的运动衣,可不能光溜溜的呀。”
爱达走上前来。“我的英雄。”她说,目光几乎没在他身上停留,她那高深莫测的神情让人猜不透,她表达的到底是讽刺还是欣喜,抑或对其中之一的戏仿。
“你得带她坐在你这半个哥哥的膝盖上啦。”爱达不温不火地说。
“可是那条糊涂河[22]282难道不会反对吗。”他心不在焉地说,他在努力抓住对这似曾相识的命数的一丝感觉。
我爱你。你爱我。格雷格爱我。所有人都爱我。我周围到处是爱。
“我们对你的印象不感兴趣,丫头。不要老是回头看。你知道你会晕车的,当路——”
卢塞特紧绷的屁股和沁凉的大腿似乎越来越深地陷进了如梦、如重述的梦呓、如扭曲的传奇故事的过去的流沙里。爱达坐在他身旁,翻动着她那本小些的书,翻得比驾驶厢里的小伙儿还要快。当然,比起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她显得妩媚、专注、隽永,更加可人,也有更多的热情在暗中涌动——可现在他重新体验的是上回的那次野餐,而他此刻支撑的似也成了爱达柔软的臀部,仿佛她分了身,用两种不同的印刷色复制了自己。
循环论证:假如最离经叛道的女孩爱上了一个人,正如那人也爱着她,那么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忠贞于他。
毕竟没有哪部私藏小说可以与即将在爱达的凉亭里等候着他的事情相提并论。
“公主的千金之躯怎能承受巴掌的惩罚,”
随着那无常的烈焰的消退,他的心境也在改变。
40
凡一直盼着在晚饭前能和爱达散一会儿步作为恢复性的锻炼,可是她却瘫在花园椅子上说自己又累又脏,得去洗脸洗脚,还要准备硬着头皮帮妈妈招待那些拍电影的,预计他们晚上会到。
他烦躁地压低声音还想坚持要去——不过他也非常清楚,企图改变她的主意是多么徒劳,尤其是在这种情爱之事中;然而不可思议也是好没来由地,她昏沉沉的眼神化作了一片和颜悦色,似乎突然焕发出了新的活力。这仿佛一个孩子意识到噩梦过去,带着初醒的微笑凝视着天空,或是一扇门没有锁上,可以溜出去在变暖的天气里肆意戏水。
她的黑色套头衫和带围裙口袋的黑裙子失去了“哀悼失去之花”的意味,那可是充满了遐想的玛丽娜所赋予的含义(“nemedlenno pereodet’ sya[6],快换衣服——!”她对着碧亮的镜子叫道);相反,这穿着倒是具有了一位利亚斯加老式女生校服的可爱。
们站在那里额头贴着额头,棕色皮肤贴着白色皮肤,黑发贴着黑发,他托着她的胳膊肘,她柔软的手指拂过他的锁骨,而他说,他真“睐多尔”[7]她秀发的那种隐秘的芬芳,还混合着碾碎的百合杆茎、土耳其香烟的味道以及“豆蔻少女”才有的“豆蔻”之气[8]。
这一段写得挺漂亮嘛,凡。我得哭上一整夜了(之后的补白)。
字是用铅笔写下的大号手写体,每个字母的轮廓都故意弄得歪歪扭扭,只有一句匿名的告诫:“你不应当受到愚弄[9]。”只有说法语的人才会用那个表示“愚弄”的词,而在仆人中,至少有十五个是法国血统——其先人在英国于一八一五年吞并了他们美丽而不幸的祖国之后[10]便移居美洲了。
一切都显得与从前一样,天花板上绘着小仙女和山羊,白日里甜醇的光线如瓜熟蒂落般凝成黄昏的暮色,远处传来布兰奇哼唱叠衣曲“马尔博洛夫”时的梦呓般的节奏(不知他何时归来,不知他何时归来……[12]288),而眼前两颗可爱的脑袋,深铜色的和赤铜色的,正倾在桌子上方。凡意识到在与爱达商议之前——或者说实际上是告诉她他想与她商议之前——他得按捺住自己。她看上去愉快而优雅;她第一次戴起了他送的钻石项链;她穿上了镶黑花边的新晚礼服,还有——也是第一次——穿了透明长统丝袜。
耐心的爱达教她不要机械临摹,而是“要从眼到手再从手到眼”,并以另一株长着棕色褶囊和紫色萼片的兰花作为活样本来画;不过片刻之后,她欣然让步,将插着她采来的那支欧洲芍兰的小花瓶放在了一边。她随意而轻松地继续解释兰花各个器官的功用——不过卢塞特依着自己的古怪念头,只想知道:蜜蜂小伙子能凭着自己的绑腿或毛线衫或别的什么让花儿姑娘怀上小宝宝吗?
“你知道,”爱达用滑稽的鼻音说,同时转向凡,“你知道,这孩子有着最肮脏的想法,好了,她要为此朝我发火了,会扑到拉里维埃的怀里抽泣,抱怨说因为坐你腿上而被传了花粉了。”
“我告诉你我是在这儿找到的。”(指了指心口。)
“撕掉并且忘掉。”爱达说。
“你的忠实的奴仆。”凡答道。
41
不过此刻他睡着了,梦见自己在山上,埋在雪地里喘不过气来,周围是被雪崩冲下来的人、树和一头母牛。
他翻下吊床,悄悄走向亮着灯的门口。站在他面前的是布兰奇苍白而摇曳不停的身形。她的现身很是古怪:赤裸着胳膊,穿着衬裙,一只长袜用吊袜带吊住,另一只则直褪到了脚踝;没穿拖鞋;腋窝汗津津地反射着亮光;她披头散发,像是在表演着被诱奸的悲惨场面。
“这是我在庄园的最后一夜了[3]290。”她轻声说,同时用她那怪异的英语复述了一遍,哀婉而飘渺,只有在陈腐的小说里才能见到。“此乃我与你的最后一夜。”
她过几小时就要离开了。她爱他,他让她“神魂颠倒”,她希望能和他私密地待一会儿。
把字条塞进他衣袋的是她吗?
是的。假如他仍受着愚弄、欺骗、背叛,那她无法就这么离去。她又以天真的强调语气补充道,她向来很肯定他一直渴望着她,这可以以后谈。我是你的,天就要亮了,[4]291你梦想成真了。
“可以了!”他叫起来,并用拳头击打着脑门,踉踉跄跄地撞进阳光里。
他摸索到便鞋,到矮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画眉鸟在这里唱着华丽的歌,圆润而洪亮,清澈而繁复,让人无法忍受现实中意识的痛苦、生活的肮脏,无法忍受失去,失去,失去。然而,他不可思议地设法将爱达的形象远远地排斥在意识之外,从而又恢复了外表的自制力。这一排斥造成了头脑里的真空,各种原不足道的思绪涌了进来,像是理性思维在上演一场哑剧。
他在泳池边的小棚子里冲了把温水澡,像演滑稽戏那样将每个动作都做得慎重无比,极缓慢、极小心,生怕打碎那个刚刚降生的、新的、未知的、易碎的凡。他看着自己的思想在旋转、起舞、阔步,有点像个小丑。他发现可以很愉快地想象,比方说,一块肥皂对于蜂拥而至的蚂蚁而言是多么实实在在又美味至极啊,而在那暴饮暴食中溺毙又是如何令其震惊。
早上好,再见,小卧室。凡刮了脸,凡修剪了脚指甲,凡精心打扮着:灰短袜,丝质衬衣,灰领带,新熨的深灰色西装——鞋子,啊,是的,鞋子,不能忘了鞋子,其他个人用品就甭管了,往麂皮钱包里塞了几十个二十美元的金币,给僵硬的身躯上配了手帕、支票本、护照,还有什么?没什么了。在枕头上别一张字条,请他们将他的物什打包送到他父亲住处。儿子丧身于雪崩,帽子找不到了,避孕用品捐给“老向导之家”。
你和我在高高的阿尔卑斯山上——你穿得这么正经究竟是为什么?”
“唔,我会告诉你的,”凡梦呓般懒懒地说道,“我从一个卑微而可靠的消息来源得知,我是说来源,很抱歉我带口音了,我刚得知每一树篱后面都有人和你玩摔跤[10]295。我在哪儿能看到你找来的摔跤手?”
“哪儿都没有。”她相当冷静地答道,对他的粗鲁视而不见甚或浑然不觉,因为她早就知道灾难总有一天要来,只是时间的问题或者说在时间上只能听任命运的选择。
“可是他存在着,他存在着的。”凡咕哝道,目光朝下盯着草皮上一张五彩的蛛网。
“我想是吧,”傲慢的女孩说,“不过他昨天走了,去了哪个希腊或土耳其的港口。还有,他正不顾一切地要玩命,如果你需要知道这些的话。现在听着,听我说!那些林间散步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所有人都有着注定的命运,可是有些人比其他人更难逃命定的劫数。他对于我什么也算不上。我再也不会见他。他什么也不是,我发誓。他喜欢我到了发疯的程度。”
然而他一直保留着她伫立于他离开之地的合成图像,且清晰得可怕。这幅图——透过脑后的一只眼睛,透过玻璃质的脊椎槽洞穿了他,并永不会消逝,永远也不会——由挑选出来又随意排列组合的她的肖像及表情组成,化作无可忍受的追悔,在逝去岁月的不同时段敲击着他。
也许最糟糕的一回,是她站在那儿拨弄着一束野花,温和而略带笑意的神情流连在眸子里而不带任何喜怒之色,朱唇噘起,脑袋含糊地做着小幅度的动作,似乎以指向自身的颔首来标记私密的决定以及某种无声契约中的某些条款,那是与自己缔结的契约,也是与他、之后又与叫做“不安适”、“无益处”、“欠公正”等达成的合约。
与此同时,他正沉湎于突如其来的暴怒之中,其原由是她提议——娇声而又轻描淡写地(似乎只是要到溪边去散散步,看看有没有兰花开了)——他俩去将要路经的一座墓地看看昆利克的新坟,而他却骤然吼起来(“你知道我讨厌墓地,我蔑视、谴责死亡,死尸太可笑,我可不想盯着这么块压着个正在腐烂的波兰矮胖子的石头,让他安安稳稳地喂蛆吧,死亡昆虫学让我全身冰冷,我憎恨,我蔑视——”),他又如此发作了几分钟,然后却又扑倒在她足下,吻着她的足,乞求她的原谅,她用沉郁的眼神多凝视了他一会儿。
然而这些看似无害的部分在拼合起来时却成为一个致命的统一体
42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而他没法理清其中的头绪,抑或是那头绪已然迷失在了飞速变幻的窗外景致里:他的目光越过她肩头,凝视着外面,骤然显现的山涧记录下了某君在和妻子通话时的言语,或是苜蓿地里的一株独树俨然化作了被抛弃的另一位先生,或是顺崖而下的一条奇异的溪流倒映出与奎兹·奎萨纳侯爵的一段短促而欢快的韵事。
他不知道另外那个女孩是否还笔直地背靠一棵呢喃的树,被爱慕也被憎恨着,心如止水亦心如刀绞。他不知道鉴于明天的野餐会[6]303,他该不该给她写一张“当你收到此信”式的便条,轻佻、冷酷,如垂冰一般锋利。不。还是写给德蒙吧。
老爸:
我和一个陌生人发生了小小的口角,当时我扇了他的脸,他则在卡卢加诺附近跟我的决斗中杀了我。抱歉!
凡
他摇晃了一下但还是保持住了平衡,并不无尊严地朝半是阳光半是雾霭的空中开了一枪。
他的心脏平稳地搏动着,他吐的唾液是清的,他的肺部感觉良好,可是左边腋下某处却发出火辣辣的剧痛。鲜血渗透出了衣服,并顺着裤管滴下来。他坐了下来,动作缓慢而谨慎,并倚在左胳膊上。他很怕失去知觉,但是,也许,他真的晕眩了一小会儿,因为下一刻他意识到约翰尼取走了那封信,并正装进自己口袋里。
“把信撕了吧,你这蠢货。”凡不自觉地呻吟着。
当凡终于有了一次机会抚弄她的胸部时,她警告他道,要是他再“轻轻地晃悠她”——她的说法比她料想的更恰当——她可就要告状了。他显现出了身体的骚动,并且死乞白赖地求她摸摸自己让他恢复得更快些,却招来冷冰冰的正告:那些名流若是在公园里做出这等事,可是要坐不少牢的。然而,在很久以后,她却在粉红信笺上用红墨水给他写来风情万种而又郁郁寡欢的信,可这期间其他的情感和事件接踵而至,他再也没见过她)。
五号房都是给康复无望的人留的。那个可怜人一直有很厉害的肝病,还有一颗散乱的心,不过最要命的是他的肌体中渗入了一种毒素;本地的“实验室”无法确定是什么毒,现正在等一份报告,是对取自卢加当地人一种奇特的蛙绿色粪便的化验。
他把凡留在那里,自己则在门口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悠闲地摊开一张俄语报纸Golos(《圣子》)。
换种说法讲你就是只死虾子。任何制造氧气的玩意儿都不能帮你避开那‘痛苦之痛苦’——拉莫尔教授精致的冗言。
有着一元论本性的人的思想,无法接受两种虚无;他知道已经有一种虚无了,即在无限的过去中他在生物学意义上的不存在,因为他的记忆全然是空白,而那一虚无——也就是,可以这么说——过去,并不太难以忍受。然而第二种虚无——或许也并非忍受不了——在逻辑上就无法接受了。
我们因而必须面对某种组织散乱的意识被延长的可能性,而这就是我的主题了,拉克先生。永恒的拉克,无限的‘拉克性’也许不算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后挥之不去的意识就是痛苦的意识了。
嗯,拉克先生,我看呀,那正在衰老的‘拉克性’残存的细胞将排成这样的受苦队伍,在无边的黑夜的恐慌与伤痛之中永远永远也到达不了那个你觊觎已久的肮脏的洞眼。当然假如你通读了当代小说,而且也迷恋那些英国作家的行话,你可能会应答道,一个‘中下层阶级’的钢琴调音师爱上了一个‘上层社会’的放荡女子,因而毁了自己的家庭,这算不得犯罪,不该受此惩罚,而一个偶然的入侵者——”
和善的老者说着捡起珀西丢下的自动手枪,他带着天真的愉悦端详了一会儿,接着一枪打在他的眉心上。人们想知道,总是很想知道,被执行枪决的人存在于两个时刻之间的短暂、稍纵即逝的印象,如同它们在那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保存在某个收藏关于临终思想缩微胶片的大型图书馆里。
刚找到合适的地点,他便将科朵拉抱在了膝上,美美地享受了一番,科朵拉快活地尖叫不止,激动而满足。
“鲁莽的科朵拉哟,”鲁莽的科朵拉兴高采烈地说,“这大概意味着又要做一次流产了——又多了一个婴儿的亡灵[15]308,我姨妈那可怜的女仆每次完事后都哭丧着脸这样说。我有没有说错话?”
“没有。”凡边说边温柔地亲吻她;他们驱车回了餐馆。
43
年轻的作家写着自己的处女作,那些奇异的渴求和恼人的疑惑,都卷进了伴随着写作而来的种种纷繁的迷狂之中,人们不由自主地将其与怀胎生育作对比。
她很快就出于本能地意识到,她绝不应提及爱达或是阿尔迪斯。而他呢,也接受了显而易见的事实,即她并非真正爱他。她的躯体娇小、光洁、柔软、丰满、圆润,抚摸起来极为可人,而她也坦然地折服于他做爱时的花样和活力,这反过来滋养了可怜的凡所残存的质朴的男性自尊。
1
哦,我亲爱的,我的思想是你的思想的模拟型。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甚至知道你已不再像过去那样“贪婪”阅读了。
你是我的欢乐我的世界,这如同知晓一个人是否活着一样确切与真实,可是……哦,我不怪你!——可是,凡,你在我们还是孩子时,放纵了我体内某种疯狂的东西,一种肉体的渴求,贪得无厌的欲望,这你是要负责的(或者说,命运之神通过你而为此负责,其实是一回事[16]316)。
我发誓没有一次发生过那种事,甚至当我出于同情而直接表露出不会抗拒的时候,因为,唉,你不在阿尔迪斯而我又血气太旺,我甚至想过花钱让粗鲁的年轻农夫为我服务,越粗鲁越好。
当凡在一九四〇年从瑞士的银行保险箱里取出这五封——扎在一起不算厚重,每封都装在VPL粉红的丝纸套里——沉睡了正好半个世纪的信时,他为其数量之少而大惑不解。先行流逝的岁月的延展与记忆之树的丰茂生长,已将信的数量夸大到了至少五十封。
无疑,这些信件在回忆中的异常衍生可以解释为,每一封都如同月球火山一样投射下令他饱受折磨的阴影,在他的生活中数月都挥之不去,只有在心中萌生对下一封信的预期时那阴影才会缩成一点,而这新的预期也并不能为他减轻丝毫的苦痛。
因为他知道它是这一连串书信中的最后一封了。因为它来自阿尔迪斯血红的枫树[23]林。因为读圣贤书的这四年,等同于他们第一次分别的时间。因为卢塞特一反所有的理性和意愿,竟成了他们的理想傧相。
2
与文学的这些接触只让凡萌生出一种惰怠的空洞感。
。最后,棕色的“东方快车”连接起了伦敦至锡兰再到悉尼的漫长路线,途经土耳其及数条海底隧道。此刻在你昏昏欲睡时,我不能明白,为何在所有的大陆中,除你之外都是以A打头的。
旅程的长度要根据凡恹恹的心绪而定,在埃里克的年纪里,他想象着窗外的风景随着他那舒服无比的安乐椅自行延展。
3
用他所能继承的家产建一连串富丽堂皇的妓院,遍布“我们这个像匀称的臀部似的世界的两个半球”。
《会所章程》其中的一款似乎暗示了埃里克虽是狂热的异性恋,却在诺特与同学玩替代式轻抚(该预备学校以此道而臭名昭著):住在各大千惠谷里的接客者最多时每五十人中就有两个长相俊美的男孩,前额系着饰带,穿短罩衫,若是皮肤白皙便不能超过十四岁,若是皮肤黝黑则不能超过十二岁。
她们在“闺房及温室”里嬉戏、闲荡,始终赤裸着,并随时应对求爱;其服务人员则并非一丝不挂,而都是些衣着亮丽的使女,多少带一点异域血统,“会所成员对她们的非分之想通常难以实现,除非得到了委员会的特别准许”。
怪癖是对至深哀痛的最好治疗。埃里克的外祖父立即着手将孩子的奇思妙想具体化为无数的砖瓦、水泥、大理石、肉体及玩乐。他决意要成为他建起的最后一座千惠谷里第一个受雇美女的第一名检验员,并决意之前要为此苦苦禁欲。
我们必须宽宥一位可爱的老古怪心里冒出的这些具有深刻原创性的念头。
那才是他的第一百座千惠谷!
埃里克外祖父的美学品味很是宽泛——从最守旧的到最离经叛道的,从“低地哥特”到“高地现代派”。
其不可思议的效果是,谁也无法再区分藤地莓与藤地莓花纹,激情与艺术,无法再区分鬼魅与玫瑰。
根据埃里克的计划,“元老委员会”负责征召女孩子。纤巧的趾骨,编贝般的皓齿,无瑕的肌肤,不加染烫的秀发,形态完美的臀部和胸乳,毫不造作的绵绵情欲,都是元老们亦是先前埃里克所绝对要求的必备条件。处女不在招募之列,除非尚处豆蔻之年。另一方面则谢绝生育过的女子(即便还是少女),无论其乳头保养得如何完好。
由于遗传万花筒的奇妙vstryaska(摇晃),或仅仅因为运气,或没有任何缘由,那些贩夫走卒的姑娘时常比中产阶级甚或上层社会的姐妹们还要时髦漂亮,这一奇怪现象肯定会让我那些出身寒微的读者满意,就如同在那些比“东方女巫师”(她们在各种可以见到银盆、绣花毛巾以及粗暴笑容的仪式中协助客户,助其裹围嘴)还要“下等”的女仆中,出自高贵的纹章世家的也并不鲜见。
其差别有如兽穴之于伊甸园。
她们的手法用焦渴的埃里克的话说,就是“某些神经组织的精致操作,其拿捏和力道只有寥寥数位古代性学家才知晓”,辅以特定的油膏,以同样细腻的手法敷用,这在埃里克的东方性学典籍里也未详尽描述,是埃里克在瑞士埃克斯做的最后一场梦里,通过一葬礼主持而不是什么私通仪式获知的。
我吩咐人将她抱走,让她好好吃一顿桃肉馅饼和乳酪。埃及女人面露不安之色,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我把这里的二十位女子都招了来(包括那个樱唇小口、下颌光洁的小可爱),让她们看着我重新勃起。
我提高了嗓门,强行使那满不情愿的该死的门户完全洞开。大卡车陷进了一条禁止通行且未完工的路径的泥泞里,而呻吟及生生不息的动作驱散了那古怪的阴霾。只有一个女孩合我的心意,可是我冷酷而从容不迫地将她们三人挨个儿阅了一遍,每回在行将结束时便“中途换马”(埃里克的建议),直至那最后一阵痉挛在热情似火的阿迪露西安的紧夹下释放出来。在事后我们分开时她说(尽管与性爱无关的闲聊是违规的),德蒙·维恩表兄弟庄园里的游泳池就是她父亲建造的。
他那女孩儿般的臀部被那些发泄兽欲者抓挠、拧扭得丑陋不堪;最糟糕的是小伙子没办法掩饰自己的急性消化不良,其腹泻症状很是煞风景,将他情人的家伙上弄得满是芥末和血污。一定是吃了太多青苹果的缘故。
那位我们尊称为瑞特克夫或福罗迪克[15]的名流因龙体渐老多病而不再惠顾。然而有一天夜晚他又突然驾临,面色居然与过去一般红润。可是这家位于巴斯附近、他最钟爱的千惠谷出动了整个班子也没能使他重振雄风,直至讥讽意味十足的启明星从乏味的天空中冉冉升起,可怜这个统治了半个世界的君王,叫人拿来“淡红皮本”,写下一句塞内卡作的诗:
高山沉沦,峰峦崩坏[16]330
——并当即挥泪离去。
俱乐部一旦走上了下坡路,便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循着几条互不相干的线路衰败下去。名门正派家的女儿居然因做了长着蛮横下巴的强盗的姘头,或因她们本人就是犯罪分子而受到警察的通缉。腐败的医生让生过半打孩子的金发半老徐娘通过体检,其中有些孩子自己已准备要去偏远的千惠谷了。
出身高贵的绅士、德高望重的地方官、温文尔雅的学者,竟然是暴虐的性交狂,有些较年幼的受害者不得不送去就医并在此后转往普通妓院。高级妓女们的匿名保护者买通了体检官,结果“口香酋长[17]”(其实是冒牌货)被约瑟芬皇后的一个曾侄孙女(倒是货真价实)传染上了性病。
令人厌恶的皮条客带着献媚的笑,露着张开了缝隙的黄板牙,从蔷薇丛中蹿出来,拎着带插图的小册子。祸不单行的是火灾和地震竟也连绵不断。于是原先的百家豪宅霎时间便成为过眼烟云,只有十余家幸存下来,也处于苟延残喘的境地。到一九一〇年,埃克斯所有的英国人墓地都只得迁到寻常公墓里。
可是凡拼命想抓住不放的那个温柔的小东西仍是爱达。
4
梦为何物?任意排列的场景,或琐细或悲惨,或动或静,或空幻或家常,将多少有些似是而非的事件缀在一起,并充填怪异的内容,而逝者亦可在新的情境中死而复生。
即关于专业的和关于性爱的
装帧完美,实则漏洞百出——每页都有打字错误,例如“蝴蝶”被卑劣地打成了“悲痛”,[1]而毫无意义的“原子能”取代了“不清楚”[2]。
那种梦里的艺术呈现或承诺,其形式为阴沉的天空,衬着幻化多变的云,静止而又不乏希望的白,无望而又流畅滑动的灰,显示出放晴的艺术征候,很快苍白的阳光从较稀薄的云层里透出来,又被细碎的云卷遮蔽:我还未做好准备。
痛苦的追悔之梦的先声或回音,一连串的爱达以无声的责备逐渐飘散;而比醒时更滚热的眼泪,震撼并刺灼着可怜的凡,且可以数日乃至数周间冷不丁地从记忆中冒出来。
在此描述凡的性梦很令人难堪,因为这么一位耄耋老者死后,这部家族史录的读者或许还很年轻。两个样本——这多少是委婉的辞令——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在繁复而主题明确的回忆与无意识的幻觉之中,阿卡扮作了玛丽娜,或是玛丽娜的扮相很像阿卡,兴高采烈地来告诉凡,爱达刚生了个女孩,而有朝一日他将与之在一张坚硬的花园长凳上肌肤相亲;与此同时在附近一棵松树下,他的父亲或是着了他的装束的母亲,正打水话到大洋彼岸去叫救护车,要车立刻从文斯开过来。
恶劣的爱达和下流的卢塞特发现了一根成熟的、熟透了的玉米。爱达拿着玉米两端,像在吹口琴,可接着却成了吹箫,她微启朱唇沿玉米棒滑动,不停地舔着,而就在她弄得玉米棒颤抖呻吟不止时,卢塞特则用嘴含住玉米另一端。两姐妹饥渴而妩媚年轻的脸庞此刻紧贴在一起,在其缓慢、几乎是懒散的玩乐中显得寂寥而充满热望,她们的舌头碰擦出咝咝火花,接着又卷了回去,飘落的红铜色及黑铜色发束欢快地混在一块儿;当她们以他的血来解渴时,圆润的臀部便高高翘起来。
除童年回忆外,所有的梦也都受着过去的经验和现时的印象的影响;所有的梦都以形象或感觉来表现一股气流,一道光线,一顿大餐或是严重的体内失调。
由于本性使然,也由于智力的平庸拙劣,梦不可能道貌岸然,也不会摆出意味深长或寓意深刻或希腊神话似的架势,除非做梦人天生是个希腊人或是个信神话的人。梦里的变形和诗歌中的隐喻一样常见。比方说,想象力的衰退要迟滞于记忆,作家便将这一事实比作一支铅笔的铅消耗得比其橡皮头要慢,他实际上在比较两样真实、具体的存在之物。
我的想象力还很强,可以供我调遣,然而我的记性却越来越不行了。我把那种真实体验比作一个日常的真实物件的状况。彼此之间算不得象征。
在那些任意造就的幻象中,绝不存在——把“绝不存在”划下来(划横线的刮擦声)——什么东西可以被巫医解析、破译,这样的医生以此来治疗精神病人或慰藉杀人狂,只知道将病症归咎于一个太溺爱孩子,或太残忍,或太冷漠的家长——而那庸医便让病人做自白,一边收取昂贵的费用一边佯装治愈了心灵的暗疮(笑声、鼓掌声大作)。
]“蝴蝶”、“悲痛”,原文分别为butterfly,bitterly。
5
他在那里重新翻出了过去的一个研究课题:“尺度与痴呆”(“你咽气334的时候也不会忘了押头韵。”老拉特纳取笑他说,对于这位天才的悲观论者而言,生命不过是拉特纳式事物序列中的“一次干扰”——来自“反地界”而非“地界”)。
所有的人包括凡的父亲都不知道,凡最近买下了科朵拉位于曼哈顿图书馆与公园之间的那套顶楼公寓。这是工作的理想场所,那如悬垂于空中般的露台,正是读书人找寻的闹中取静之处,喧哗而又多有便利的城市生活就在他坚如磐石的思想的脚下;此外,用时髦的话说,这儿是“单身汉乐园”,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秘密泡任何一个或多个妞儿(其中一位称此处为“你的在‘地界’[3]之翼”)。然而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十一月下午,当他同意接待卢塞特的造访时,他仍待在金斯顿,住的屋子和在乔斯时差不多邋遢。
自一八八八年后他就没有见过她。一八九一年秋,她曾从加利福尼亚给他写了一封不着边际、不成体统、不动脑子、近乎粗暴的求爱信,长达十页,在这部回忆录里便不赘述了[不过参见稍后的文字,编者按]。此刻她正在附近的“昆斯顿有貌无才女子学院”学习艺术史(“庸人的最后庇护地。”她说)。她给他打水话请求见面(而令他痛苦的是,她不再有过去的童音,而低沉得竟似爱达),称有重要的信捎给他。他怀疑这不过仍然是她一厢情愿的激情,但他同时也感到她的来访将点燃他体内的欲火。
他等待着她,从铺着棕色地毯的套房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再折回来,目光越过走廊尽头,凝视着东北窗户外由阳光镶边、与季节不相称的树木,接着回到客厅,这里朝向迎着太阳的“绿布宫”。
但他一直很清楚,这一刻终将来临。至于卢塞特本人他是不很在意的:她存在于流动不居的阳光的这块或那块斑纹之中,但倒也无法与阳光斑驳的阿尔迪斯的其余部分一同忘掉。
此时他正跋涉在二十多岁的人生路途上,“去找回爱欲与爱木!展翅的[4] 335爱神伊洛斯!我们的文字游戏赖以存在的艺术:伊洛斯、玫瑰与疼痛[5]”。
我们所有的旧爱已成尸骸或妻子[6]336。”
泽氏基因占了上风。她显得苗条而陌生。她的绿眼睛更大了。十六岁的她看起来比她姐姐在这个要命的年纪时还要风骚很多。她身穿黑裘皮大衣,没戴帽子。
“我好高兴(moya radost’)。”卢塞特说——就是这样;他预想的比这要更加拘谨:总的说来他对她没什么了解——只当是一株暗红色的胚芽。
目光在流溢
;珊瑚色的鼻孔在扩张;朱唇半启,有意识地撇向一边,危险地露出了舌头与牙齿(驯顺的动物便是这样偏着嘴佯装轻咬一口来发出信号的),她在一片弥漫开来的恍惚中走过来,抚爱着他——笼罩在一片光晕下,谁知道那是什么(她知道),预兆着两个人的新生活。
“我想我会脱掉外套的,”她说,并以女性特有的挑剔略一皱眉,很符合她的“思想”,“你有中央供暖啊;我们女生只有小小的壁炉。”
一日为维恩,终生为维恩。
“这个蛇宝宝还不太懂得如何跟凡·维恩博士相处。你一点儿没变,我亲爱的小白脸,只是看来没了夏季的性欲340,你像个孤魂野鬼,需要剃胡子了。”
还没了夏季的姑娘341。他注意到那封装在蓝色狭长封套里的信,此刻搁在了桃木餐具柜上。他站在客厅中央,摩挲着前额,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那是爱达的信笺。
二人的思想在缓慢的舞姿中锁合在一起,那是一种机械的小步舞,倒也不乏鞠躬和屈膝:一个是“我们有千言万语要说”;一个是“我们根本没说的”。但这也可以在一瞬间改变。
哦。两人都不时地瞟一眼那封信,看它是不是还安分守己,是不是跷着腿,是不是在抠鼻子。
“告诉他——”(酒精解放了她那漂亮的毒蛇信子。)
(毒蛇?卢塞特?我那死去的心爱之人?)
“——告诉他,想当初你和爱达——”
那个名字打了个哈欠,像是黑洞洞的门口,接着便敲门声大作。
“——丢下我去找他,之后又返回,我每次都很清楚你们是什么都干了342(满足了渴望,平息了欲火)。”
“这些小事情记得太清楚了,卢塞特。拜托,别说了。”
“这些小事情是比那些要命的大事情记得清楚,凡。比方说,你在任何时候穿的衣服,在任意一个时刻,有阳光照在椅子和地板上。而那时的我当然是赤身的,不过是个中性的单纯的小家伙。但她穿着男生的衬衫和短裙子,你呢只穿着皱巴巴、脏兮兮的短裤,因为揉皱了所以比平时还短,而且散发着气味,每回你和爱达去‘地界’,和拉特纳谈爱达,和爱达到阿尔迪斯树林里谈‘反地界’时都这样——哦,臭臭的,你知道,你的小短裤,有爱达的薰衣草味,有她的猫食味,有你的角豆树饼味道!”
那封信应该听到这些吗?
假如我没有揿下按钮并将这封信付之一炬,那是因为我非得见你不可,因为还有些事你必须知道,即便那会使你厌恶、蔑视爱达和我。这解释起来Otvratitel’no trudno(困难得令人作呕),尤其对于处女——唔,从技术上说是处女,风骚的[13]处女,一半是娼妓[14],一半是处女[15]。我明白此事的私密性,具有神秘的性质,不应该跟同母异父的哥哥讨论的——说它神秘,不仅仅是在道德和性灵的方面——”
“——因为在另一头,紧靠着那张‘凡尼爱达’长沙发椅——记得吗?——只有那壁橱,你俩关了我不下十次的。”
“Nu uzh i desyat’(夸张)。只一次——绝无第二次。橱子上有一没插钥匙的锁孔,和康德的眼睛一样大。康德眼睛的绿色虹膜是很有名的。”[19]
我应该还在什么地方收着呢。总之,整个事情预兆了——按我的装饰课老师的说法——你可怜的卢塞特十四岁在亚利桑那的堕落。贝尔回加拿第了,因为弗隆斯基攒改了《命定的孩子》[21],她的继任与德蒙私奔了;爸爸[22]在东部,妈妈[23]很少在黎明前返家,女仆们在群星升起时就去找情郎了,而我讨厌在给我的那个偏僻房间里一个人睡,即使让夜灯开着我也不喜欢——就是那座瓷质夜灯,上面有迷失羔羊的玻璃画的——因为我害怕狮子和蛇,”[很可能是的,这不是我记下的她的谈话,而是从她的一封信或几封信里的摘录——编者按]“爱达能把它们的嚎叫和嘎嘎的咬噬声学得活灵活现,她还跑到我窗下——荒漠的漆黑中的一楼窗下——学着叫唤,我想她是故意的。唔[此处看来又是谈话记录了],短话长说吧——
她教给我的做法我做梦都想不到,”卢塞特坦陈道,脸上再次浮现出惊奇的神色,“我们像蛇一样绞缠着,像山猫一样呜咽着。我们是蒙古摔跤手,我们是字母组合,我们是字母的易位,我们是‘爱达露辛达斯’。她亲吻我小小的顶部346,我也吻她的,我俩的脑袋以奇怪的组合姿势夹在一起,以至于负责打扫寝室的小姑娘布丽吉特拿着蜡烛闯进来时,一时还以为——虽然她自己也淘气得很——我们同时生了女孩子呢,你的爱达生出了红发姑娘[25],而没人要的卢塞特呢,生了黑发姑娘[26]。想象一下吧。
“情况”的一个同义词是“情形”,形容词“人性的”可被解释为“男子气的”(因为L’Humanité有“男性”的意思!)
这罪什么时候才算受够?我没法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将信拆开并且为了观众而大声朗读。我不善作诗,也无法用它来表达我内心之苦楚。
[如此辞藻强烈显示这段话是引自书信的。——编者按]
是的,你说得没错,你表现得像个荡妇,卢塞特。”
在忧伤的沉吟中卢塞特说:“一个遭到拒绝的荡妇,凡。”
她抛弃了我,”卢塞特续道,一边的嘴角翘起来,同时上下抚了抚淡肉色长袜,“是的,和约翰尼展开了一段不愉快的恋情,他是从富埃特文图拉岛[43]来的一位年轻影星,如同家里人一般,[44]她不折不扣的odnoletok(同代人),长得和她简直就是孪生兄妹,生于同年同日,同一时刻——”
双胞胎之间的年龄差”——他说话如同一个将语调控制得很好的疯子,听起来反倒很是书呆子气——“难得有少于一刻钟的,劳作的子宫需要这个时间来让这个女性库房休整、放松,之后才能再接再厉。在极为罕见的事例中,母体会不由自主地连续收缩,医生趁机就接下了第二个崽子,这种情况下后者可视作在年岁上小了三分钟——对家庭而言可是喜事,对埃及举国上下而言更是双喜临门[45]——也许是且一直是比马拉松式的生产更重要的。不过无论这样的例子有多少,这些个孩子绝无可能鱼贯[46]352而出。‘同步双胞胎’是自相矛盾的说法。
卢塞特嘴角带着哀愁行了屈膝礼,按美国的方式[48]。
“你能来待几天吗?我保证做个君子。好吗?”
“我对君子的概念或许和你不一样呢。还有科朵拉·德·普雷呢?她不介意吗?”
“那公寓是我的了,”凡说,“再说,科朵拉现在是伊凡·G.托鲍克夫人。他们正在佛罗伦萨上演活报剧353呢。这是她最近的一张明信片。丹麦的弗拉基米尔·克里斯蒂安,她宣称这便是她的伊凡·乔瓦诺维奇的化身。看看吧。”
提及她只是因为老情人总是很容易为仓促得出的结论气恼,就像一只猫没能跳过栅栏,便不再试第二次而是飞奔而去,头也不回。
“花粉热,花粉热!”凡叫道,同时翻着自己的五个口袋想找手绢。她同情的目光以及徒劳的翻找使他涌起一阵悲哀,使他由着性子脚一跺,抓起信冲出屋子,弄掉了又捡起来,然后躲到最远处的房间(飘荡着她的“都格拉斯”的芳香)一口气读了下去。
哦,亲爱的凡,这是我做的最后一次尝试。你可以视之为疯癫之举或是后悔药,可我希望来和你一起生活,无论你在哪里,永远永远。假如你对你窗口的姑娘予以奚落的话,你可怜的爱达将发航空电报立即接受一个月前在亚利桑那发出的求婚。他是亚利桑那俄国人,文雅得体,不算特别聪明也不是很时髦。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许多长相孔武的沙漠植物的浓厚兴趣,特别是各种各样的龙舌兰,它们是美洲最高贵的动物黄纹弄蝶(瞧,昆利克又在挖洞了)的幼虫的栖息地。他拥有马匹,收藏立体派绘画,还有“油井”(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我们的父亲也有,还不肯告诉我,云山雾罩地走开避而不答,他惯用的伎俩)。我已经告诉我那颇有耐心的亚利桑那人,在我征询我唯一爱过或仍要爱下去的男人的意见之后会给他一个确定的答复。今晚打水话给我。拉多尔的线路糟透了,但他们向我保证在河潮到来之前所有的麻烦都会处理掉。Tvoya,tvoya,tvoya(你的)。爱。
便条要爱达包租一架飞机并在明早任何时间赶到他在曼哈顿的寓所。午夜时分他将驾车离开金斯顿。他仍希望拉多尔的水话机在他离开之前能修好。
对不起,拉多尔——如果标记为“加急”,则会在日出时分抵达睡眼惺忪的邮差手里,后者跨上邮政局长那匹饱受蚊虱叮咬的老马向东奔去,因为周日是不能骑摩托的,地方旧法规,对速度的迷狂,以及礼拜日的观念[57]356;不过即便如此,她还会有充裕的时间收拾,找出那盒卢塞特要她带的荷兰蜡笔,假如她来的话,再及时赶到科朵拉不久前还用过的卧室来吃早餐。那一天,这有一半血亲的兄妹俩都会疲累得够呛。
我模仿她所有的shtuchki(小把戏)。我演戏比她更有天分但这还不够,我懂的。现在回去吧,他们正在猛喝你的上等白兰地呢。
“就亲一下[59]357。”她哀求道。
“你保证不张嘴?不会瘫软?不会意乱情迷?”
“不会,我发誓!”
“Takoe otchayanie(多么失望)!”卢塞特哀鸣道,并且裹紧了出于本能已敞开准备接纳他的大衣。
“她的回归只能让我期待折磨,这也许让你感到好受些?而我当你是一只天堂鸟呢。”
她摇摇头。
“那要是说我对你欣赏得要命?”
“我要的是凡,”她哭道,“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欣赏。”
]伊洛斯、玫瑰与疼痛(Eros,the rose and the sore),这三个词有互为变位词的特征。
英国诗人史文朋(A.C.Swinburne,1837—1909)的诗句“时光将过去的岁月变成了嘲弄,将我们的爱变成尸骸或妻子(Time turns the old days to derision,our loves into corpses or wives)……”
段与本段的“同母异父”在原文中分别是vaginal和uterine,均表示女性生殖器官。
学者丹纳·德拉根诺尤(Dana Dragunoiu)解释道,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指出“美是道德高尚的象征”,而此处康德的绿眼睛与卢塞特窥视凡与爱达的绿眼睛的重合暗示了两人的性欲以及过剩的美学感受是以对卢塞特幼年心灵的伤害为伦理代价的。
此处又是卢塞特似是而非的用语,“攒改”的原文为defigure,疑为disfigure(篡改)的误用,故以汉字别字代之;而《命定的孩子》(The Doomed Children)在第一部中实为《受谴的孩子们》(The Accursed Children)。
6
实验产生了截然相反的结果,但特别奇怪的是,唯独能找到的一例重度时间恐惧症,从其自身性质——形而上的意味、心理印记,等等——来看,与空间恐惧很不相同。
凡彻底弄明白了,该病与钟表、日历等任何一种时间的计量或内容都无关,同时他怀疑——也寄希望(只有纯粹的、满怀激情而又极不人性的发现者才会如此希望)——他的同事们会发现,对高度的惧怕主要赖于对距离的错误估测。
不过爱达后来说他发疯似的要打到阿尔迪斯来找她的妄举只让水管来了一阵猛烈的“上涨”狂想曲,最终使地窖里的锅炉罢了工,断了热水——事实上什么水也没有了——于是她起床时便穿戴了最暖和的衣服,让布泰兰(暗自欣喜的老布泰兰!)提着她的箱子并把她送到了机场。
尽管有坚韧的意志力,尽管对滥情冷嘲热讽,尽管鄙视哭哭啼啼的软骨头,凡深知自从与爱达断绝关系以后,他对于不加抑制的涕泪(不时如癫痫般暴发,突如其来的号啕撼动着躯体,涕流源源不尽地充斥着鼻腔)的能忍善耐给他带来了深深的痛苦,这是唯我独尊的他在快乐至上的过去所始料不及的。
凡怀着纷乱的心绪和不可饶恕的淫欲,盯着她整理床铺时花边衣裙下优美紧致的背部曲线,与此同时可以借助暖气管的传音听见她楼下的情人正快乐地自哼自唱着(他又破译了一封告诉中国人我们下次计划在哪里登陆的鞑靼密信!)。罗斯很快收拾好了房间,调笑着走开了,而那潘神[1]的吵闹声几乎还未及被一通声音渐强、连孩子也能解译的国际长途取代,走廊里便叮叮咚咚响起了铃声,紧接着面色更苍白、嘴唇更红艳、长大了四岁的爱达站在了抽搐着抽泣着一如少年的凡面前,她波浪似的秀发与比她妹妹穿的大衣更浓密的黑色皮毛混在了一起。
他本来准备的措辞在梦里妥帖得很,而在鲜活的现实中却显得那么无力:“我看见你乘着蜻蜓的羽翅在我上空盘旋”;他在说到“蜓”字时便哽咽住了,扑倒在她脚跟前——伏在她穿在黑亮的水晶拖鞋里的赤足前——每一次记起她在靠着那最后一棵树的树干调适自己的肩胛骨时所带的不可思议的淡淡微笑,他都会深深陷入回忆中,陷入脑海的最深处,那时的姿态,那堆积的无望的柔情,那种精神的自残,那对恶毒的生活的谴责,悉数在此刻丝毫不差地展现出来。
这个特立独行的热心人对她产生了和对凡一样的柔情[5],他关于爱达的用语听上去是如此火爆,以至于警惕性很高的蠢人们怀疑老德蒙“跟他侄女睡觉了”(实际上,他越来越热衷于西班牙女孩,她们总似乎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越来越年轻,这一直持续到世纪之末他六十岁时,那会儿他将头发染成午夜的幽兰色,他热情的火焰也变成了难以捉摸的十岁的小仙女)。
兄妹俩谁也无法再现(所有这些,包括海獭,都不应该被视作叙述者的遁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对付过棘手得多的事情)他们说了什么,如何亲吻的,如何收住泪水,他如何将她推向沙发,如何豪迈地展示他对她(在温热的毛皮衣下)衣不蔽体的直接反应,当年她秉烛走过那扇神奇的大落地窗时也正如此刻。
在狂热地享用了她的喉头及乳头,正要急不可耐地进入下一阶段时,她却阻止了他,说要先洗个晨浴(这真是个新爱达),再者,她估计“摩洛哥”休息厅的那些笨蛋随时都会把她的行李送来(她走错了入口——不过凡已经贿赂了科朵拉忠实的看门人,于是他对爱达殷勤至极,简直是抱她上来的)。“很快,很快,”爱达说,“da,da[6],爱达一忽儿就可以钻出泡沫了!”然而疯癫又固执的凡脱掉了绒布浴袍跟她进了浴室,她在低矮的浴缸上沿舒展开身躯,把两个龙头打开,然后俯身去将拴了铜链的塞子塞上;而塞子自行被吸在了洞眼里,与此同时他端稳了她七弦琴般的娇躯,片刻间已寻到了如小山羊皮般柔软的源口,并被紧紧夹住,深陷在了那熟悉的、无与伦比的、勾勒着深红轮廓的唇里。她想同时攥住两个龙头把[7],于是不由自主地使得心领神会的放水声更嘈杂了。凡在释放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此刻他们仿佛重又置身于蔚蓝的派恩代尔溪[8],卢塞特满不在乎地用指节敲了敲门便推进来,停住身形,目光吸在了凡毛茸茸的后背上,还有布满左侧的可怕伤疤。
欢笑何其多,眼泪何其多,亲吻何其缠绵,计划何其纷繁!爱得何其安稳,何其自由!
两个不相干的吉卜赛高级妓女——一个是穿华而不实的洛丽塔的狂野女孩,涂着深红色唇膏,长着黑色的短茸毛,是在格拉斯和尼斯之间的一家餐馆结识的;还有一位是业余模特(你见过她在富拉特广告里摆弄着一支很有男性意味的唇膏),诺福克千惠谷的人恰如其分地称其为“风蝶”——不约而同地证明了我们的主人公(这本不宜在家族史里提及)虽然勇武,却完全不能生育。凡对赫卡忒[11]的判定感到好笑,去做了几个试验,而所有的医生尽管对这一症状的巧合性嗤之以鼻,但也都认定凡或许是个强固坚挺的情人,却不能指望有后了。小爱达将手拍得何其欢快!
我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那些不一般的笔在这里。你邀她下周末来,真是非常周到,非常讨喜呀。我想她爱你比爱我更疯狂,可怜的宝贝。是德蒙在斯特拉斯堡买的。毕竟她现在算得半个处女,”(“我听说你和爸爸——”凡发话道,可是新话题的引入被淹没了)“我们不用害怕她目睹我们作乐[15]359”(故意带着洋洋得意的痞子腔——我备受赞赏的文风亦如是——用俄语或用俄语的方式[16]对开首元音予以重读)。
“你扮美洲狮,”他说,“可她扮的是我最喜爱的柔和的紫罗兰[17]——扮到了极致!她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仿天牛,顺便提一句,而如果你还能更好——”
“我们还是换个时间谈我的才华和诡计吧,”爱达说,“是个痛苦的话题。现在还是来看看这些快照。”
7
他送给了她一件礼物,是他在过去美好时光里拍的影集。他一直希望过去的美好时光能够继续下去,但他知道您的表兄先生360(他说一口浓重的克里奥尔式法语,他认为在严肃的情景中那会比日常说的拉多尔英语更合适)不大会很快重访庄园——那样的话就可以更新影集了——为了所有那些被围住的[1]最好的办法(“处于阴影中的人”,“被围住的”而非“有关的”)或许是由她来保管(或销毁并忘记,这样谁也不会伤害)这份此刻就在她纤纤玉手里的图片文件。
爱偷窥的基姆保留了所有底片以及很多他日后或张贴或邮寄的照片。”
“你是说我的智商已降到科朵拉的水平了?”
“更低。先看看这些快照吧——然后再决定他的月薪。”
接下来是相关地方的一些预备性场景:鱼鳔槐围成的圈、林荫道、那个人造山洞黑漆漆的O形口,还有小山,围绕那棵稀有的橡树的粗大铁链,麻栎鲁斯兰城堡,以及其他不少地点,这本图集的作者本想将其拍得宜人一些,可是由于摄影经验的欠缺,看起来却有点破败。
午饭时间。爱达低弯着腰狼吞虎咽着一只水淋淋、削得很差劲的桃子(是从花园透过落地窗拍的)。
那时还没有紫藤垂下来,还没有从国外引入(这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添加的话)——的墙根捡起一对正交媾着的孔雀蛾,雄虫顶着羽绒触角,雌虫只有普通螺纹。
我将一直满足你到我九十岁,”凡说(那粗俗的西洋景让他们向往),“每月九十次,很粗暴的。”
“还要再粗暴些,哦还要更多,一百五十次怎样,那就是说,就是说——”
可是,在一阵疾风暴雨中,脑子的运算成了身体的运动。
昆利克和我最喜欢的梦想,就是对大大小小所有已知的豹纹蝶从卵到蛹各个早期生长阶段进行描绘和记述,从新世界能找到的品种开始做起。
我要画出幼虫中所有间形态的彩图,勾勒出成虫的生殖器及其他构造。这项工作真妙不可言。
只依稀照出了两个衣衫不整的孩子的争斗
在中间的那张小照片中,爱达唯一显露的肢体便是其高举着的细胳膊,处于静止的抓攫姿态,像是拿着旗子,她丢下的裙子覆在点缀着雏菊的草地上。放大镜(从床单下找了出来)清晰地表明,在上端的照片里,那种伞帽很紧窄的羊肚菌竖立着,高过了雏菊,这在苏格兰法律上被称作(自打巫术被禁以来)“勃立之王”。另一种有趣的植物“马弗尔瓜”很像一位忙活的少年的后背,这可以在第三张照片上的植被地平线上分辨出来。在接下来的三张小照里,事态的冲力[22](“交流的热情”)已经压倒了繁茂的野草,于是清晰可辨那纠缠在一起的组合的细节,包括吉卜赛式的夹箍和摔跤比赛中不正当的压颈手段。最终,在最后一张,就是排成扇形序列的最下面的照片里,爱达用双手理着头发,而她的亚当则在一旁站着,一片蕨叶或花苞遮住了他的大腿部位,似早期的绘画大师有意无意的手法,以维持伊甸园的素净。
他属于弱智,也许是在敲诈,但在他的卑鄙之中有一种变态艺术的istoshnïy ston(‘本能的呻吟’),再说也只有这一页弄得比较下流。还有,咱别忘了还有八个家伙藏在丛林里呢。
这是艺术378的棺材
我要么得把他的眼睛抽瞎,要么写一本书以重拾我们的童年,就叫:《阿尔迪斯》,一部家族纪事。
你有没有意识到——因为两年前和她谈起的时候我自己就没有意识到——我们周围的人对我们的事情真是眼睛雪亮呢?不是说基姆,他只是个必然出现的跳梁小丑——不过你意识到没有,在我们嬉戏、做爱时,你和我周围正实实在在地滋生着关于我们的传奇故事呢?”
他们在阿尔迪斯的果园及兰花园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已成为一种神圣的秘密及教义传遍了乡野。熟读《格温·德·维尔》和《克拉拉·梅特瓦格》的浪漫少女们都崇拜着凡,崇拜着爱达,崇拜着阿尔迪斯的爱木中的爱欲。她们的情郎在盛开的紫荆花下或古老的玫瑰园里弹拨俄罗斯七弦琴(楼上的窗户随之一一敞开),并为反复传唱的民歌添了新鲜的歌词——幼稚可笑、大献殷勤,却发自肺腑。
“所有这些只表明,”凡说,“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8
混合隐喻与话中藏话是三个维恩的共同点,维纳斯的孩子。
作为“深谙世道之人”,凡无动于衷(或许太无动于衷了)地瞥向她的才艺与魅力,不过他体内的欲火——是在他的两位美女脱掉了毛皮大衣落座于他前面的一桌盛宴旁边时就已被激起了——此刻暗自被那舞女挑动得更加旺盛起来;他同时也意识到(这一意识得到了细致描绘,又像蒙上了透明的眼罩),爱达以及卢塞特铁青着脸观察着他的面部反应,因为那个在他面前飘来舞去的blyadushka(可爱的娼妓)——我们的小姐们带着几乎不加掩饰的冷漠如此称呼(要价极高也的确非常可人的)弗洛拉——正向他投以庄重而相当职业化的欣赏目光,这种意识使他原有的兴奋感更加强烈起来。
并且发狠地抚摸卢塞特如杏花般皎洁的胳膊,她则用俄语说“我醉了”等等之类的话,“但我喜欢你,你(tebya,tebya)胜过我自己的生命,我遏制不住地想念你(ya toskuyu po tebe nevïnosimo),求你了,别让我再灌(hlestat’)香槟了,不仅因为假如我没有希望得到你,我会跳进古得孙河的,
我可怜的(‘亲爱的’,比‘亲爱的’更甚)dushen’ka,我觉得那至少有八英寸长——”
“七英寸半。”谦虚的凡低语道,音乐削弱了他的听力。
“但因为你是凡,不折不扣的凡,纯粹的凡,每一寸皮肤每一块伤疤都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我那不幸的生活中的唯一真理,凡,凡,凡。”
他听见爱达·瓦因兰德在叫着寻找自己的玻璃拖鞋(他觉得很难将其与舞鞋区别开来,与科朵兰卡[9]在一起时也是如此),而只过了一分钟,凡便在醉醺醺的梦幻中在短脚橱上与罗斯疯狂地做爱了,不,是爱达(不过是罗斯的风格),在早已积聚的张力中,没有半点打岔的意味。她埋怨他“像个凶暴的土耳其人”一样弄伤了她。他上了床,就在即将昏睡不止时她离开了他的身边。她去哪儿?小乖乖想看相册。
你自己也承认我只不过是一首经久不衰的歌谣里一个有着白皮肤以及吉卜赛人黑发的野丫头,活在一首空洞的诗里,拉特纳‘斑驳的世界’里,其间唯一的规则就是无规则。你不能要求,”她继续道——在他枕头两侧之间的某处(因为爱达早已带着她那本棕红色的书离开了)——“你不能要求一只雌海豚守着贞操!你知道的,我真正爱的只有男人,而且,嗨,只有一个男人。
使人想起覆面漆的效果,或是装了两粒豌豆的小玻璃迷宫,或是阿尔迪斯那儿的抛靶器
他给我开的最猛的药就是咖啡因。
乖乖原地别动。”爱达放肆地嚷道,同时一个优雅的突然袭击便解掉了她妹妹的睡裙。卢塞特不自觉地低下了脑袋和软弱的脊骨,接着以一个殉道者谦逊的昏睡姿态重又在爱达枕头的外半边躺下,带软垫的床头板上黑色丝绒映衬着她一绺绺橘红色的头发。
关于美的回忆、余韵及隔膜让艺术家和白痴都失去了自我控制。众所周知,不论是大飞船的驾驶员还是粗粝发臭的车把式,都会被一双绿眼睛和一绺黄铜色的卷发逼得发疯。我们都希望欣赏你,取悦你,天堂鸟儿。我们做得过分了。我,凡,做得过分了。对于那不体面但基本上算不得罪过的一幕,我们感到抱歉。总有情感困顿的时候,也有重新振作的时候。有毁灭的时候,也有忘记的时候。
我们为什么要为她体验到了一次美妙的小小的抽搐392而道歉?我爱她并且决不会允许你伤害她的。有点奇怪——你要知道,你写的便条里有某种着实让我感到嫉妒的东西,这在我还是平生第一次。
“除非你不再对我催情了。你同意我给她写的这些吗?”
“我同意,不过要添几句。”
她的附言如下:
以上声明是凡的手笔,我无奈接受了。华而不实、装模作样。我喜爱你,我的小宝贝[24],永远都不会让他伤害你——无论如何轻柔或疯狂。
是一个发着光和热的空洞。在漫长而磨人的病痛之后我正在恢复元气。你为我那难看的伤疤而哭泣,可是现在生活除了爱、欢笑和钱罐子再无别物。我不可能再为破碎的心哭天喊地,我自己那颗破碎的心刚刚修复了。你应该披一块蓝色面纱,而我呢要贴上假胡子,看起来像皮埃尔·勒格朗,我的击剑教练。
9
在一番探查之后,他们在一家专事“西部描绘”(那些反传统艺术的不毛之地在过去的称呼)的袖珍型的剧院里找到了《年幼者与遭谴责者》(一八九〇)的重演。
对他而言,书写的文字只存于其抽象的纯净状态中,存于对同样完美的思想不可重复的诉求中,只属于其创造者,不可言说,不可由滑稽表演再现(而这却是爱达所执着的),否则他者思想的致命冲击必将致艺术家于死地,而且是在自己的领地内。
而在我的职业生涯最微妙的时刻,她却敌友不分地到处散布添油加醋、令人恼火的评论,比如‘杜尔曼诺娃演一个神经质的修女非常成功,将一个基本上是静态、插曲式的人物变为了什么什么什么式的角色’。
一向讨厌她的提议,因为她总是端出一副挖苦损人的嘴脸。我听说当可怜的还没长出尾羽的幼鸟(bezkhvostïe bednyachkí)学习飞翔很吃力时,鸟妈妈便会神经质地变得暴怒。我受够了。顺便提一下,这就是我上次演砸时的节目单。
可怜的斯塔林在剧中只需站在舞台外,权当在卡马河上的一叶小舟里,打手势招呼我的未婚夫前去决斗场地。”
不过还是让我们转向契诃夫的朋友托尔斯泰伯爵的托物言志吧。
虽说总体而言她倾向于听之任之,似乎想以此心照不宣地换取对她自己薄弱意志类似的宽容。他的好奇心甚于她,不过很难再从她口中得到比她信中所述更多的东西。
爱达已决心试图超越他和她所犯下的肉体上的罪:这个形容词与“没有意识的”以及“没有灵魂的”近义,因而此后也并没有表现在我们这两个年轻人都默然且羞涩地相信的那种难以启齿的事情上。凡竭力遵循同样的逻辑,却无法忘怀那些耻辱与痛苦,即使是在抵达他度过最黑暗时期之后的闪耀时光里冲上幸福巅峰的时刻。
10
生活中没有多少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了。
丹尼尔·维恩的生活是俗常与奇异的混合;不过他的死表现出某种艺术特质,因为它反映了(表兄而非医生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他近期对画作以及画作赝品所怀有的热忱,这些作品总是与希罗尼穆斯·博斯联系在一起。
然而即便错过了这样的邂逅,命运也早已盘算好了将原定的安排继续下去。当德蒙急匆匆走过(或是按吃了药丸的感觉,漫步经过)他曾经常光顾的摩纳哥餐厅时,他想起来,自己那(已经“联系”不上的)儿子或许还在那栋漂亮的楼房顶层公寓里与乏味的小科朵拉·德·普雷厮混呢。他从未去过那里——还是去过的?和凡商议过事情吗?坐在阳光普照的露台上?在凉棚下喝过一杯吗?(去过的,没错,但那会儿科朵拉可不乏味,也并不在那里。)
德蒙的想法简单而且——综合言之——也很纯粹,即不管怎样,天空只有一个(白色的,只有极微小的视觉上的五彩斑块),于是他赶紧进了大堂并登上电梯,一位淡黄色头发的侍者已将一台餐车推了进去,双人份早餐和曼哈顿《时报》搁在各种闪闪发亮、只有轻微刮痕的银质餐罩中。他儿子是不是还住上面,德蒙不由自主地问道,同时将一枚更高贵的金属放在餐罩上。是的[2],这个笑呵呵的蠢货承认道,整个冬天他都和夫人住在这儿。
他略微愣了一下,稍显局促地放下杯子——他注意到凡浴袍的颜色与记忆中某幅图像左下角挥之不去的细节是一致的,这幅图景在他即时知觉中某一栩栩如生的门类中再现了出来。
凡能想到的话只有“我并非独自一人”(Je ne suis pas seul[3]),可是德蒙脑子里满是关于丹的噩耗,没怎么在意凡的话,而这个傻瓜本来只须去一下隔壁屋子再回来(把门在身后关上,也将多少年失落的生活关在身后),然而他还是站在父亲椅子旁。
因为她有法子用嘴从他可怜的身体里吸出最后几滴“小把戏”(那老婊子如此称谓)
“得了得了,”德蒙拒绝道,同时换下单片眼镜,“科朵拉不会在意的。”
“是另一个姑娘,她要敏感许多。”——(另一个愚蠢的错误!)“该死的科朵拉!科朵拉现在成托鲍克夫人了。”
他认为有只古怪的大耗子骑着他出了屋子。他们发现他时已经迟了,他死在了尼昆林的诊所里,一直唠叨着那幅画的细节。我还得跑腿把家人召集起来。那幅画现保存在维也纳艺术学院。”
“假如我能写作的话,”德蒙若有所思地说,“那么毫无疑问,我要用大段文字描述艺术与科学的相会,在一只昆虫里,在一只画眉鸟里,在那位公爵领地的灌木丛里是如何的热烈,如何的热情,如何的乱伦——就是这个词[4] 405。爱达要嫁给一个搞户外活动的人,但她的头脑是一座封闭的博物馆,而她以及亲爱的卢塞特,曾在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巧合中,以另一张三联画的某些细节吸引了我的注意,画上是一座有些戏谑性质的欢乐大花园,作于约一五〇〇年。吸引我的主要是其中的蝴蝶——一只眼蝶,雌性的,在右边一联画的中间,居中这联是一只玳瑁纹的甲壳虫,仿佛是栖在一朵花上的——这里说‘仿佛’,从这个例子中可以得知这两位可敬的小姑娘的精准知识,因为她们说,实际上甲虫画错了方位,假如从侧面看——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们看到的应该是其底边,但博斯显然是在他窗台角落的蜘蛛网里发现了一两枚羽翅,于是在描画他这只折叠好羽翅的虫子时便将比较漂亮的上半面画了出来。
“——不,说真的——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打扰在阿加维亚的爱达。她的先人就是那些伟大的瓦兰吉亚人,他们征服了铜色鞑靼人或叫红蒙古人之类的,后者则更早时击败过青铜骑士。之后我们才在西部博彩历史的一个幸运时刻引入了俄罗斯轮盘和爱尔兰卢牌。”
而就在此刻爱达出来了。并非赤裸着——噢,可没有;穿了件粉色的浴袍,这样不会吓着瓦莱里奥——优哉地梳着头,面色甜美而慵懒。她错误地大叫了声“天哪!407”便一头扎回了幽暗的卧室里。在滴答一秒之间,一切都完了。
11
德蒙首先说的是:
“我要你在我对你说话时一定得面对着我。”
凡意识到,这场决定命运的谈话在父亲的脑海里业已进行了,因为这句警告似是对他自己思路的中断,于是凡欠了欠身坐了下来。
“不过,在我给你关于两个事实的忠告之前,我想知道这有多长时间了——有多长时间了……”(“是说持续了多少时间吧,”有人会猜测道,或类似的老一套,不过话说回来所有的结局都是老一套——上吊,“纽伦堡铁处女”[1],开枪自杀,簇新的拉多尔医院里的遗言,从三万英尺高空的飞机的盥洗室里误跌下来,被恶妇毒杀,期待些许克里米亚式的好客,向瓦因兰德夫妇道喜——)
“有九年了,”凡答道,“我在一八八四年的夏天引诱了她。之后除仅有的一次外,我们并没有做爱,直到一八八八年夏天。在分别许久之后,我们在一起过了一个冬天。满打满算,我估计和她亲热了不下一千次。她是我生活的全部。”
有些冗长的暂停,挺像个演员在说完操练了多遍的台词之后的哑口无言。
“太迟了?”他父亲大叫道,顺势从沙发上坐起来。
“拜托,老爸,别发脾气,”凡说,“我曾经向你谈起过的,大自然对我很慷慨。我们能够承担这种不在乎,不论从何种意义上说都是如此。”
“我可没兴趣知道你们是怎么不管不顾或是不孕不育。重要的只是一条,只有一条。就是赶紧停下这种不伦不类,还来得及。”
“好吧,”德蒙说,“我收回,那么我问你:现在是否还来得及阻止你和你妹妹的风流韵事毁掉她的生活?”
“要是那样倒好了!”德蒙冷冷地答道,他坐在沙发边沿,双肘支在膝上抱着头,“现在的糟糕情形如同一个深渊,我越是想,那深渊就越发像个无底洞。你迫使我不得不用上最陈腐的词汇,比如‘家庭’、‘荣誉’、‘稳定’、‘法律’。好吧,在我放荡的生活中,我收买过无数个当官的,可是无论你和我都没办法收买整个文化,整个国家。还有想想这情感上的打击:有差不多十年时间,你和那个小娇娃都一直在欺骗着做父母的——”
对于“内心安宁”的关照也会使她恍若不闻——或是渲染上浪漫色彩使之脱离现实。两个男人对此心照不宣。她的形象闪现了一下,随即轻灵地隐没了。
凡的手指一直不停地在红木书桌那默然而怡人的光滑边缘来回摩挲,此刻他惊惧地听见抽泣声撼动着德蒙整个身躯,接着便见泪水汹涌地流过凹陷的古铜色面颊。在十五年前凡的生日聚会上,他父亲表演了一场业余的滑稽模仿戏,装扮成鲍里斯·戈东诺夫[3],流下了古怪、吓人的漆黑泪水,然后完全屈服于地心引力,从可笑的王位台阶上滚下而死。而在此时的表演中,这深色的泪痕,是否来自他那染黑了的眼眶、睫毛、眼睑以及眉毛?穷凶极恶的赌徒……命中注定的白肤女孩,在另一出有名的音乐剧中……就在这出戏里。凡将干净手帕递给父亲以换掉那块已经玷污的布。凡本人如磐石般的平静并未让他自己吃惊。父亲痛苦的滑稽模样正好堵塞了通常的情感宣泄渠道。
下楼。我的第一部分是一辆碾碎了枯萎雏菊的车;我的第二部分是表示“钱”的老曼哈顿俚语;我的全部就是一个洞眼。
1
他会瞬间意识到,自他最后拥抱了哀伤的爱达之后,在分离的轮回中已流逝了三年、七年、十三年,然后是四年、八年、十六年。
正如他并不怀疑她已然知晓发生在阿尔迪斯的骇人又动人的故事一般,谁也不怀疑她流着血的肚肠里究竟有什么样的病痛,那正是她尽力用咒语、“自我集聚”或与其相反的“自我消散”策略所要缓解的。
两只形体不明、肥胖透明的动物正讨论着什么,一只不停地说“我不能”(意即“不能死”——这是一件在没有匕首、铁球或保龄球的辅助下很难自行做成的事情),另一只则断定“你能的,先生”。两周后她死了,遗体遵照她本人的指示焚化了。
凡这样一个清醒的人,认为自己在道德上不像在肉体上那么有勇气。他总是(就是说已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蛮不情愿地回想起——仿佛要压抑脑海里一件琐碎的、令他羞怯的愚蠢之事(因为,实际上,谁知道呢,后长出来的鹿角或许当时是可以摆正位置的,
上一次他见干瘪如木乃伊的玛丽娜并告之他得回美国时(尽管他其实并不急于回去——只是她病房里挥之不去的气味让他不愿久留),她以新学会的温柔而迷离——因为正注视着内心世界呢——的表情问道:“就不能等到我离世吗?”他的回答是“我二十五号回去。我得发表一场关于‘自杀心理学’的演讲”;她的回应强调的则是亲情,既然所有行李都tripitaka(安全打包了):“跟他们好好说说你的傻姨妈阿卡。”他闻声点头,挤出些笑容,而不是回答:“好的,妈妈。”他于最后一抹斜阳中躬身坐在一张长凳上——就在最近,就在这长凳上,他抚弄并玩弄了一位十分中他意的、修长而笨拙的黑人女生——用无尽的思绪折磨着自己:想自己未尽孝道——长期以来漠不关心,怀着自以为乐的轻蔑,肉体上的反感以及习惯上的排斥。
由此,他仍从希望之深井中掬出一颗颤抖的星星,虽则此刻一切都亮出了痛苦与绝望的锋芒,而另一个男人正与爱达流连于每一间卧室。
baptism of desire,其中desire亦有“欲望”之意,故有阿贝色拉的误解。
2
“一朝双胞胎,终生双胞胎。我太太块头也不小。”
“Tak tïzhenat(这么说你成家了413)?我可不知道啊。多长时间了?”
“大约两年吧。”
“娶的谁?”
“莫德·斯温。”
“那个诗人的女儿?”
“不,不,她妈妈是布鲁厄姆家族的。”
假如不是瓦因兰德先生动作快,这个回答或许就是“爱达·维恩”了。我想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一位布鲁姆。不提也罢。估计是乏善可陈的联姻:健壮专横的妻子,他呢就是个讨厌鬼。
“我极度地腼腆,因为那会儿,当然,我明白没法跟她那一大堆男朋友竞争。”
一大堆?两个?三个?有可能他就从不知晓最主要的那个?所有的蔷薇树篱都知道,所有的侍女都知道,所有的屋子都知道。收拾卧室的女仆可贵的缄默。
“别把这膨胀出来的重拾的时间浪费在闲扯上了,”凡说,“我精力充沛着呢,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听着,或许有些愚蠢和无礼,可是我有个很紧急的请求。你愿意跟我合作,给你丈夫戴顶绿帽子吗?必须如此!”
“你真是的,凡!”科朵拉气恼地叫道,“你有点过分了。我是个快乐的妻子。我的托鲍克钟爱着我。要不是我和他以及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多一分小心的话,我们现在该有十个小孩了。”
“你会很高兴地得知眼前这位‘别人’是完全不能生育的。”
天堂仅在美女腰带以下一指处。怎么样[8]?”
“你真让人受不了。何时何地?”
“何地?就街对面那家灰头土脸的小客栈好了。何时?就现在好了。我还从没见你骑过木马呢,因为那是说好的慰藉[9]——不会再有别的。”
3
饭桌上的谈话仅限于三‘物’——植物、动物和食物,[14]外加多萝西对立体派神秘主义的一番评头论足。
我喜欢佛兰德斯和荷兰的油画、花儿、美食、福楼拜、莎士比亚、购物、滑雪、游泳、美女与野兽的热吻——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这些,这调味酱以及荷兰所有的丰美之物,只构成了tonen’kiy-tonen’kiy(极为单薄)的一层,下面则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当然,你的形象除外,而这只能让空虚更深不可测,还添上了一条鳟鱼的痛苦。我就像多洛雷丝——她说她‘只是作于空中的一幅画’。
听着,凡,”她说(听完了第四支长笛曲),“为何不冒一次险呢?一切都很简单。你娶我。你就得到了我的阿尔迪斯。我们在那里生活,你在那儿写作。我深居简出,绝不打扰你。我邀请爱达——当然只她一人——到她的地盘上来小住,我一直以为妈妈会把阿尔迪斯留给她呢。她在的时候我就去阿斯本或吉斯塔德或施陶,你和她在漫天大雪里安安稳稳地生活,我在阿斯本尼斯滑雪425。然后我像鸟儿一样飞回来,不过她还可以继续待下去,永远都欢迎她。我就在附近转悠,你俩要我过来也方便。然后呢她再回丈夫身边过上段无聊日子,明白了吧?
他们进了她套房的门厅。他打定主意片刻之后就离开,于是便摘了眼镜,将嘴贴在了她的嘴上。她的滋味与爱达在阿尔迪斯时完全一样:午后,带甜味的唾液,带咸味的上皮组织,樱桃,咖啡。他若非刚刚嬉闹过且嬉闹得如此充分,或许抵御不了诱惑,那种不可宽恕的震颤。他往门厅外退去时她抓住了他的袖子。
“再亲一下,再亲一下!”卢塞特孩子气地重复着,咬着舌头,张开的嘴唇几乎黏附着不动,在一阵躁动的晕眩中,她在竭力阻止他思考,阻止他说不。
他说这已经够了。
“哦,可是为什么?哦,求你!”
他拂开她冰冷颤抖的手指。
“为什么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非常明白为什么。我爱的是她,不是你,我就是不想再来一场不伦之恋,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真是冠冕堂皇,”卢塞特说,“你有好几次已经和我很过分了,甚至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你拒绝再往前走只是你自己的托辞罢了;而且,而且你跟几千个姑娘睡过,早就对她不忠了,你这肮脏的骗子!”
“你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凡说,他卑劣地将她可怜的话语转为了大步向外走的借口。
“我道歉,我爱你。”她狂乱地低语道,在他背后尽力压低声音哭泣,因为走廊里尽是门,尽是耳朵,可是他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只是举起双臂表示道歉,就这么走了。
4
这其中间或有恍惚昏厥的时候,接着总会重返常态,有一两周的时间他会翻阅盲文书,或是张开鲜红的眼睑陶醉在呦呦的麝鹿、鸣啭的鸟儿以及爱尔兰诗歌的录音中。
他能将空间拆分成不同“强”“弱”、如墙纸图案似的等级和序列,这始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一天晚上,一位准备探讨几张与另一病变案例有关图片的研究学生(R. S.[1]——他希望能一直做下去),刚巧将装在狭长盒子里的彩色铅笔放在了马尔登够得着的地方。
他感到未能完成的,或许完成不了的任务化作了怪兽,连同周围压在头顶的参天大树一起将他团团围了起来。其中一项便是爱达,他知道这是一项永不放弃的任务;一旦命运的号角甫起,他便会将残存的自己悉数交给她。另一任务是他的哲学研究,很奇特的是这项工作受到了其自身优点的制约,即文学风格的原创性,这可是作家唯一的诚实之处了。
他知道自己算不得什么学者,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荒谬且多余的是,在其“学术生涯”中,通过冷漠傲慢的讲座,通过召集研讨会,通过出版对精神病的研究报告,二十岁前便已是天才少年的他,在三十一岁得到了许多勤奋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人五十岁时尚难企及的“名誉”和“地位”。
因为在我们的“反地界”(根据他自己写的书,在“地界”其实也一样),强势而沉闷的行政机构更青睐四平八稳的庸才而非凡·维恩那种不可信的智慧火花,除非一幢忽然拔地而起的新楼或是滚滚而来的钞票打动了他们。
他最喜爱沿墙漫步,这将他引到了众多宽阔草坪中的一处,细软的草像为通往主楼的路铺了丝绒毯。此处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其热闹程度不逊于帕克大街——很自然的联想,那些乔装打扮的狡黠警探使凡想起了自己的祖国。
他们装扮的正是平日里惯于装扮的——卖西柚的小贩,卖香蕉的黑人,弹五弦琴的,迂腐或至少是不合时宜的“文书”,兜着圈儿匆匆赶往不存在的办公室,而读俄语报纸的人则优哉地放慢脚步直至着迷地停下来,接着又向前走,脑袋仍然埋在摊开的《艾斯托提新闻426[4]》上。
这些密探的喜剧性现身(他们只能适应自己关于美式人行道的陈旧概念,却难以招架迷宫般曲折且光线怪异的英式树篱)缓和了他的失望情绪,一想到他要和这些可以载入史册的人物共作乐,还要与他们已经享用或弃用、面带英勇之色的姑娘们同寻欢,他便恶心得直打颤。
一尊裹着床单、居于大理石底座上的雕像意欲向凡发出挑战,却脚下打滑仰面摔倒在蕨丛里。
5
凡仍睡得很沉,唯一的反应就是睡梦中出现了一只水栖孔雀,地点在古老的“葛根王国”境内与他同名之湖畔,那珍禽未及如潜水鸟般纵身一筋斗便慢慢地沉了下去。
后者在其身后冲他们微笑,以相似的动作挥手向她致意,也向他,向着生活,向着死亡,向着德蒙对儿子欠下了孽债的快活时光,而当他丧命于迎头而来的撞车事故时,这一切也一了百了了。
“现在我是个焕然一新的姑娘了,”她低语道,“一个快乐崭新的姑娘。单独和你在一只被遗弃的船上,至少要十天,然后才开始下一次漂流。我给你金斯顿的住处寄了一张很傻的便条,怕万一你不来。”
他怏怏地感到那壮实的欲望之蛇沉重地直起了身子;他无情地悔悟道,要是在千惠谷时将这恶魔折腾得筋疲力尽就好了。他任由她失去理智的手顺着他的大腿向上,诅咒着自然在男人胯间种下了这么一棵扭曲的树,漫溢着邪淫的汁液。突然卢塞特的手收了回去,文雅地吐了句“呸[4]”。伊甸园里涌进了人潮。
“她给了你一个大大的、原始森林里才有的笑。”卢塞特边说边重新整了整绿色的帽子,并以动人的优雅姿态举起了双翼,动人地亮出了腋窝里赤褐色的羽绒。
“跟我来吧,嗯?”她提议道,同时从席垫上站起来。
他摇摇头仰望着她:“你站起的姿态就像曙光女神。”
“第二句恭维也准备好了,”凡在她回到他身边时说,“你是一只出色的潜鸟儿。换了我准要扑通一声溅得到处都是。”
他在尼斯时“泪如泉涌”,不过早先在瓦伦蒂娜他哭得更为纵情,那是在另一场仪式上,可怜的玛丽娜也没参加。那场婚礼——希腊风格的,请原谅——貌似对老电影情节的拙劣模仿,牧师疯癫癫的,执事[5]醉醺醺的,而且——或许也是幸事——爱达厚重的白婚纱一点儿也不透光,活似寡妇的丧服。凡说他不想听这个。
“哦,你必须听,”她答道,“hotya bï potomu(即便仅仅因为)她的shafer(轮流为新娘托婚纱头冠的单身汉)之一有那么一瞬间——侧面轮廓及神态没有任何生动之处(他总是将那沉重的金属婚礼头冠[6]举得过高,像运动员似的高高举起,似乎故意要离她的头越远越好)——像极了你,就像你的苍白、胡子拉碴的双胞胎兄弟,被你从你待的地方派过来。”
接连数个晚上他都被一个接一个的梦境追逐,而每次他都愈加虚弱黯淡(正如他一家家影院地追逐她的影片)在那些梦里,他正在她头顶端着那头冠。
年轻人不大会受到时过境迁的误导,而地位稳固的老辈自身已没有多少变化,也就不大能适应阔别多年的小辈的变化。
引用:Insiste,anime meus,et adtende fortiter431(勇气啊,我的魂魄,勇猛前进)
她带着母鹿般爱慕的眼神问着问题,不过对于一位教授而言,无须多少专业训练便可觉察出,她可爱的窘态以及低沉的嗓音与她下午的活泼同样显得不自然。事实上,她正在情感的纷乱中苦苦挣扎着,这种纷扰,只有美国贵族无畏的自控力才能遏制得住。很早以前她便打定主意,她要强使这个她荒唐而无可挽回地爱着的男人与自己来一次床笫之欢,哪怕只一次,之后她就——不论以何种方式——在自然的神奇造化的帮助下,将一次短暂的肢体接触事件转变为永久的精神纽带;不过她也知道,假如这不能在他们旅行的第一夜里实现,他们的关系就将重新沦为那种熟悉的、令人精疲力竭又无望的调笑与反调笑的模式,话中自然少不了色欲的意味,却永不能企及。
他阴郁地看着她,那瘦削而赤裸的双肩显得灵动而柔韧,使人不禁琢磨,这香肩能不能在胸前交叉,就如那常可以见到的天使之翼。他暗自悲叹,假如得恪守内心的尊严,就还得忍受五天欲火的煎熬——不仅因为她是如此娇媚和特别,也因为他还从未不沾惹花草超过四十八小时。他所担心的正是她孜孜以求的,一旦他品尝了她的创伤及其吸引力,她便将连续数周贪得无厌地攫住他,或许数月,或许更长,然而严酷的分别终将不可避免地到来,新燃起的希望与旧有的绝望怎么也无法调和。可是最糟糕的是,他一方面意识到自己对一个病态的孩子的淫欲并深以为耻,另一方面,在原始情感的朦胧的纠缠中,这羞耻反倒将淫欲刺激得更加炽烈。
他不悦但又不无教养地看到,她翘起的下巴和黑色的衣袖,以及自在的步伐,不仅吸引着那些天真烂漫的蓝眼睛,也吸引着随后而来的旅客大胆邪淫的目光。他大声宣称要教训再敢闯过来的登徒子,却不由自主胡乱而野蛮地挥着胳膊跌坐在一张折叠椅里(他同时也不经意地将时间倒转了一些),引得她发出一阵尖笑。她感到快活了许多,享受着凡的殷勤,并领着他避开众多爱慕者,退回到电梯里。
“我不知道,”他撒谎道,“像谁?”
“不谈这个了,”她说,“今晚你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她在引用吉卜林的话——爱达也对爱犬达克说过同样的词句。他还在竭力拖延时间。
“拜托,”卢塞特说,“我走不动了,我很虚弱,我上火了,我受不了风暴,咱们上床吧!”
他享受着她的急躁,这个傻瓜任由自己被撩拨起来,这个白痴呢喃着,想拖延这自由的、新燃起的杏黄色希望之火:
“如果你乖乖的话,我们午夜时到我客厅去喝一杯。”
“哦,真讨厌!真是躲不过。那是她!我们走吧,求你了,走吧。你不要看她这样糟践自己。她太做作了,每个动作都那么幼稚失当——”
“等一等。”凡说。
做作?失当?她简直就是完美的,很陌生,却又熟悉得令他辛酸。借助某种艺术手法,借助机缘的点化,她被给予的寥寥数个场景形成了对她一八八四年、一八八八年以及一八九二年容貌的完美概括。
吉卜赛小女子将莱波雷洛弓着的背当作活桌子,将一张粗糙的羊皮纸地图摊在上面找寻着通往城堡的路线。她肩膀的活动不时将乌黑的长发分开,露出白皙的脖颈。这不再是另一个男人的多洛雷丝,而是蘸着凡的血涂鸦的小女孩,而堂娜·安娜的城堡此刻也不过是朵泥沼之花。
令他快慰的还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忽然间显得无比正确,又新鲜,且如同那客厅门上缓慢扩张的裂隙一样,具有一种严酷的真实感,也就是,第二天(至少——也至多——离现在有七十个春秋了),他要以一位哲学家和另一个女孩的哥哥的身份向卢塞特作一番解释,说明自己已经很明白,将一个人所有的精神财富置于肉体的喜好上,那是多么痛心和荒唐,虽说他和她同病相怜,但他总算挺过来了,还在生活,在工作,并没有委靡不振,因为他不想因一时贪欢毁掉她一世的生活,也因为那时爱达还是个孩子。
无疑他用现成的借口就能使她远离他的床头;可是作为绅士和艺术家,他也知道,他所编造的鬼话既陈腐又冷酷,而正因为他全然不是这样的人,她才如此信赖他:
“Mozhno pridti teper’(我现在能过来吗)?”卢塞特问。
“Ya ne odin(我这儿还有别人)。”凡答道。
接着是短暂的停顿;接着她挂掉了。
她挂好镶珠的听筒,换上黑色便裤和一件柠檬色衬衣(原打算是明早穿的);想找一张朴素的没有波纹也没有波峰的便笺纸,却是徒劳;她从《赫布日志》上扯下衬页,试图在自杀留言条上写点儿有趣、无害又闪现智慧的话。可是她周详的计划中偏偏忽略了这留言条,于是她把自己这空白的人生一撕为二,将碎片丢进了卫生间。
尽管卢塞特从未在这样的高度,在如此纷乱的阴影和如蛇舞的反光中跳过海——不对,维奥莉特,应该是跳过水[19]——她仍然纵身一跃,几乎没有溅起什么水花便插进了躬身迎候的海浪里。这个结局近乎完美,只是她本能地又蹿到水面上——而不是在水下屈从于药力产生的怠惰,正如她前一天晚上还在岸上时所计划的,假如真要走到这一步的话。这个傻姑娘没有演练过自杀的技巧,不比自由落体式的跳伞运动员每天都要干这种事,另一章里要提到的。浪涛汹涌,她无法确定如何透过喷射的激流看到远处,加之四周漆黑一片以及她自己飘散的乱发,她根本无法看见班轮的灯光,这大船很容易被想成是个长了很多眼睛的庞然大物,趾高气扬无情无义地远去了。此刻,我找不到下一页记录了。
她就要失去对自己的控制时,她想应该要告知这一系列正在消退的卢塞特——让她们在踏上复归的路上不断地传递——就是,死亡不过是孤寂的无限碎片的一个较为完满的形式而已。
她并没有如我们所担心的那样看见自己整个一生在眼前闪现;她最喜爱的那个红色橡胶玩具娃娃虽肢体不全,但仍然躺在一条深不可测的溪水之岸的勿忘我丛里;不过当她在短暂的恐慌与浑厚的麻木感觉轮番交替下像一艘半吊子“托鲍克夫号”般游弋时,她的确看到了一些零碎物什。
一艘照明极好的摩托艇从尚未开远的大船上放过来,载着凡、游泳教练、披着油布雨衣的托比以及其他想成为救世主的人们;然而此刻多少海水已经翻腾过去,卢塞特累得等不了了。接着夜空中又充斥着一架老旧却还结实的直升飞机咔哒咔哒的轰鸣声,它勤勉的探照光柱只能照出凡黑色的脑袋,后者被小船在避让自己突如其来的阴影时甩了出去。他在水面上下浮动,在漆黑、布满泡沫、诡黠的水中叫唤着溺亡女孩的名字。
dead water,亦可译为“船舷侧旋涡”,这里显然有双关之意。
6
她尽力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可是我看得出她的情况很糟糕。她所缔结的浪漫情愫,她滋长出来的痴迷,是无法用逻辑来斩断的。
最后一位是酒吧老板。她的举止让他很不放心,于是他尾随她上了空无一人的甲板,目睹了她跳海却没能阻止她。
我想在痛失亲人之后,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在紧接下来的日子里,珍视每一点细节,每一根断弦,每一缕磨损的穗子。我和她坐在一起看了大半部电影,《西班牙的城堡》(或之类的片名),就在那个浪荡子被引向最后一座城堡时,我决定把她丢给罗宾逊夫妇去照顾,老夫妻俩在游轮影院里同我们坐在一起。我上了床——在船舶时间凌晨一点左右时被叫醒了,即她跳海之后几分钟。船上组织了规模适当的营救行动,可是在经过一小时的忙乱和希望之后,船长不得不艰难地决定继续航程。要是我认为他是可以买通的,那我们现在还在那个要命的地方兜圈子呢。
客观地说,假如伏氏爱她的话,她会在白发苍苍之时安然死于床榻之上;可是,既然他并非真正爱着这可怜的少女,既然无论多少肉体的温存从前不能现在也无法替代真正的爱情,既然,那个要命的安达卢西亚村姑——我再重复一次,就是出现在银幕上的那位——令人无法忘怀,我注定要得出如下结论,亲爱的爱达及亲爱的安德烈,那就是不管这个可怜的男子想出什么办法,她终将要pokonchila soboy(自行了断)。在比我们这个肮脏的小泥丸有着更深沉的道德的世界里,也许存在着约束、准则、超验的慰藉,甚或某种骄傲,能让一个没有真正被爱上的人感到快乐;可是在这个行星上,卢塞特们是注定要死的。
我按你信中的示意做了。你的书写风格繁复得让我怀疑是不是藏了什么符码,好在我还明白你属于那个颓废的写作流派,与淘气的老列夫和肺痨鬼安东[1]为伍。你有没有和卢塞特睡过关我屁事;但是我从多萝西·瓦因兰德那儿知道这孩子一直爱着你。你看的电影毫无疑问是《唐璜最后的狂欢》,爱达演一个西班牙女子(扮相真漂亮)。
霍华德·乌尔在影片发行之后称,他不得不在两个唐璜之间做出无法完成的交叉;俞祖里克(导演)本意要将他的“狂想”建立在塞万提斯的那种粗犷的浪漫风格之上;最初脚本上的废料像脏羊毛似的一直粘在最终的主题上;假如你仔细听声轨,你会在客栈那场戏里听见另一个作乐的人向乌尔说了两次“快”。
回到美国后我开始了非同寻常的查找。在曼哈顿,在金斯顿,在拉合尔[3],在其他十几个城市,我寻找着那部我在船上(色彩严重失真)没看完的影片,一家家影剧院找过去,每一次都收获新的剧痛,都是你的表演之美的新的扭曲。那[字迹难辨]是拙劣的基姆拙劣的拍照技术的彻底驳斥。
我不禁要问,若是没有这种女生娇笑的、怀春的喘息,艺术还能有何作为。
7
出于某种原因,因卢塞特的死而在两人间建立起来的不算隐秘的通信联络得到了德蒙的默许:
越过“默然”山头
被逐出天堂的他继续飞翔:
在他下面,如鲜亮的刻面一般的,
是雪光永照的派克峰。441
继续对彼此的存在充耳不闻,或许比以下这封信还要显得更为可疑:
“失落的命运之轴”以及其他几篇富于诗意的笔谈,让我数次回想起差不多二十年前你在我们的乡村住所喝午茶品松饼的情形。你记得(我太自以为是了!),我那时不过是个未及成年的小姑娘[1],在靠近一只花瓶和护栏的地方练习射箭,而你是个羞涩的男学生(或许,就像家母猜测的,我还有那么一点爱上了你!)忠实地捡拾我射丢在迷宫般的丛林里的箭,那里是可怜的卢塞特迷宫般的城堡,是快乐的爱达特的童年,现在则已成为“盲黑人之家”——我肯定母亲和卢塞特会支持达莎按其所愿将它变为自己的信仰场所的。
我和她都觉得你是个无与伦比的艺术家。如果哪个白痴评论家,尤其是较低中上阶层的英国人,谴责你的风格转换是忸怩俏皮的,就像美国农民发觉教区牧师“古里古怪”,而这仅仅因为他懂希腊语。你对此只会“莞尔一笑”。
Dushevno klanyayus’ (“带着魂鞠躬”,这是个不正确也不体面的构词,唤起的形象是一个“躬身的心灵”)nasbemu zaochno dorogomu professoru(“朝向我们‘未谋面——看不见’的亲爱的教授”),o kotorom mnogo slïshal(对其溢美之词不绝于耳)ot dobrago Dementiya Dedalovicha i sestritsï(来自好心的德蒙和我妹妹)。
就这颗星球而言,“配置的空间”,l’espace meublé[4](我们只知道是配置齐全的,哪怕其实在内容“空洞无物”——这也适用于思想)大部分都是汪洋一片。
这些殒命蓝天的不幸大佬和其余八十多位男女及沉默的孩子的名字,要等通知到所有家属之后才能公布;然而即便这种预览式的普通抽象表格,也触目惊心得无法只当做头盘一般呈上;而直到第二天早晨凡才得知,在最后含含糊糊列出的所谓银行总裁,便是他父亲。
“所有的人失落的命运之轴萦绕在他周围,”等等。(《锡德拉湾沉思》)。
校学术委员会的选择是灾难和绝望的后果;另两位候选人都是修为扎实的学者,年长很多,而且其学识从总体上看也强于凡,即便在他们常去的鞑靼地区也广受尊崇。这两位耽于幻想、手拉着手的学者在决定任命的最后一刻神秘消失了(或许以其化名在那微笑的大洋上空、永无解释的空难中丧生了)。该席位如过了法定时限仍旧空缺就将撤销,让位给在后面排队的、较少受到觊觎但同样极为优秀的其他讲座席位。对此,凡既不需要也不热衷,但仍然怀着变态或反常的感激愉快地接受了。他并没有太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他将讲座数量严格降至最低限度,即每年十场左右。
他在金斯顿沉闷地待了几十年(间或有出国旅行),无论这所学校还是这座城市都充斥着缺乏掌故逸事的无名之辈。他于一九二二年退休,没有受到严厉同行的青睐,没有在本地酒吧出名,也没有令男学生抱憾,之后他定居欧洲。
8
周日到红峰贝尔维尤
晚饭时分敬慕悲哀彩虹
四年前凡住在这里时的那位矮小羸弱、古老得近乎神奇的门房于连已经去世了,这个干瘪老者总带着审慎的笑容,流露出叵测的共谋之意,如一盏灯透过了羊皮纸灯罩射过来;而今则是一个新来的侍者,长着红扑扑的圆脸蛋,出来欢迎肥胖苍老的凡。
他的回答有些不合时宜,而且整个事件有那么点儿扭曲的、似曾相识的意味——而紧接着凡被从后面开枪射杀了(此类事情的确发生过,有些游客的精神相当错乱),并迈入下一个存在阶段。
将礼节客套抛在了脑后的爱达匆忙向他快步走来。她落单的身影和急促的步伐将过去漫长的分别岁月悉数抹去,而她也从一位珠光宝气、盘着时尚高发髻的黑衣陌路女子,变为那个手臂白皙、永远属于他的黑衣姑娘。
在那时间流转的一瞬中,在这阔大的房间里,他们刚巧是唯一赫然站立且还有所动作的人,两人于屋子中央相遇,如在舞台上一般,所有的头都转过来,所有的眼神都瞄过来;然而在她莽撞之举的高潮,在她眼神的狂喜与炽烈的珠宝之气中,在本该将缠绵的爱爆发出来时,只有显著而异常的沉默;他将僵硬的嘴唇凑过来吻了吻她鹅颈形的手,然后他们就这样站着,相互凝视,他的手放在“驼背”外套下面的裤子口袋里把玩着几枚硬币,她则拨弄着项链,似乎两人在相互反射着一种不确定的光线,而其亮度已经被这无言的欢迎大打了折扣。她比以前更像爱达,但那羞怯而狂野的魅惑里多了几许新的优雅。她的秀发比过去更加乌黑,向上向后梳成一盘油亮的假髻,而让他感到一种悲戚的讶异的是她那裸露的颈部曲线,竟和卢塞特的如此相似,柔和而挺直。他想简洁明了地说点什么(以提示她,他用了什么法子来确定一次约会),可是正当他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时,她却咕哝了一句“Sbrit’usï!”(那小胡子该剃掉!)便转身领他走向远处的屋角,从她用了那么多年才抵达他身边的地方。
凡终于来到了爱达丈夫的面前。
凡在大脑所有的阴暗角落里,不知把善良的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瓦因兰德杀死多少遍,杀得多么彻底,以至于眼前这可怜人冗余的复活形象展现出所有令人压抑的特征:穿着丑陋如丧服一般的双排纽扣外衣,像面团一样绵软的五官拼凑在一起,目光悲戚、松弛下垂的眼睛,还有额头星星点点的汗珠。爱达省略了两个男人的相互介绍,不过这一疏忽看起来还不算太蹊跷。
他的呼吸中夹带着一种令凡倍感惊讶的味道,凡辨别出那是以一种新型可待因为基料的镇静剂,只在精神病性伪支气管炎发作时才能开得到。
此刻他对这些同桌共餐的疯子(但疯得毫无趣味)已经厌烦透了。为了吸引爱达的注意他挥了一下手却差点打翻了酒杯,此刻他总算扶住了杯子,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开了腔,爱达事后评论道,那语气尖酸、不祥,且完全无法让人接受:
“明天上午,我想要抓住你,我亲爱的[12] 451。我的律师,或者说你的,或者说我俩的,或许已经通知过你了,就是关于卢塞特在几家瑞士银行的账户——”他杜撰出一桩全然子虚乌有的事情。“我提议,”他又道,“假如你没有别的安排”——(用疑问的目光扫了在座的三个电影人,后者都愚蠢地点头同意,不过他跳过了瓦因兰德兄妹)——“你同我去见一下若拉少爷,或叫拉顿,名字记不得了,简而言之[13] 452是我的顾问,在吕宋453,只半小时车程——他交给了我一些文件,我放在旅馆了,我得让你签——我是说,用签名来签——事情挺麻烦。好吗?就这么着。”
剧烈地撕扯着他:一种冲动是要揍俞祖里克,因为在上两三道菜之前他在请爱达递黄油时将手放在了爱达的手上(比起安德烈,他更加嫉恨这位目光灵动的男人。怀着骄傲与仇视激起的战栗,他回忆起在一八九三年元旦前夜,他对自己的一位亲戚——浮华的凡·泽姆斯基大打出手,只因后者在来到他们餐桌时做了和俞祖里克相同的事情。
另一种冲动是想告诉俞祖里克,他多么欣赏《唐璜最后的狂欢》。他无法找到明显的理由来满足冲动一号,于是就斥退了冲动二号,认为其暗含着一个懦夫才有的礼数。
在沉闷的晚餐间(能活跃些气氛的只有“莎罗特”和五瓶酩悦,而后一种凡一人就喝了三瓶多),他回避不看爱达那称为“脸”的部位——一个生动、超凡、有一种神秘的震慑力的部位,其本质形态在芸芸众生中几乎绝无仅有(些许斑、痣不算在内)。至于爱达,她总是隔一会儿便禁不住将漆黑的眸子转向他,仿佛要看一眼才能重新取得平衡
念念不忘灭亡的悲痛——不过或许我是在琢磨着那些挖掘机——
伊凡(对爱达):明早九点半不算太早?我住在“三只天鹅”。我会开着小小的车来接你——可不是在马背上(冲着安德烈笑得如同行尸走肉)。
达莎:Dovol’no skuchno(真遗憾)爱达到可爱的莱芒湖的游玩被律师和银行家们的事务扰乱了。我可以肯定你让她到你住所去几次就可以满足他们大部分的要求,而不是非要到吕宋或日内瓦。
我一向是这么说的,她的漂亮与爱达的美貌似乎是互补的,两人合二为一,从柏拉图的学说上看就是完善的美了(又浮现出那毫无喜色的笑容)。爱达当然是‘完善的美人’啦,真正的muirninochka456——即使是在皱眉头的时候——不过她的美只在我们小小的人性话语中,在我们社会美学的引述中——是这样吗,教授?——这样一来,一顿饭或是一桩婚事或是一个法国流浪儿都可以称作完善的。
还有,在我的书里,我总是尽量避免‘解释’,我只描述。
在两位女士走向电梯之前,爱达朝着凡瞥了一眼——而他——他可不是不懂情色手腕的傻瓜——忍住了没说她将自己那只小小的黑色真丝提包“忘”在了座位上。他没有陪伴她们走出通向电梯的过道,只是抓着那信物等待着,待她从这旅馆、餐厅杂交建筑的一根柱子后面转出来。他知道再过一会儿,就在电梯的眼即将变红时,她就会眼疾手快地按下电钮,同时对她那位讨厌的同伴(此时,毫无疑问,她已修正了对这位“阴郁的美男子[22]”的看法)说:“Akh,sumochku zabïla(包忘记了)!”——于是翩翩折回,扑进他的怀抱。
他们柔情而怒放的嘴碰在一起,接着他捉住了她新鲜、年轻、神圣、日本人一般光洁的脖子,整个晚上他都活似朱庇特·奥洛里硫斯460那样垂涎着。
“等你一醒就直奔我的住处,别管洗澡了,套上衣服461就行——”他又一次吞没了她,将她浸润在他弥散的热欲中,直到(多萝西准已经乘电梯升上了天!)她用三根手指在他湿湿的嘴唇上舞动了几下——并且跑开了。
“擦一擦脖子!”他急促地在她身后压低了嗓门叫道(还有谁,在这个故事里,在此生中,也曾试图压低了嗓门哭喊?)。
他拔掉蜡塞,一时间一切仿佛都妙不可言地复原到了过去,早餐车叮叮当当地从走廊跨过门槛去了邻屋,而嚼着食物、嘴上沾了蜂蜜的爱达已然进入他的卧室。这才七点四十五分!
“机灵的姑娘!”凡说,“不过我先得去petit endroit[23](洗手间)。”
这次幽会,以及接下来的九次,构成了他们二十年爱情的最高峰脊:那种繁复、危险、难以言喻而耀眼的成熟。
扁狭的窗户藏在纱幕之后,另有厚重的窗帘,使人难以在清晨脱掉睡衣穿得一本正经
爱达很是欢喜,觉得这些是框架,是形式,是可以支撑和守护生活的东西,其意趣如有神授,那么艺术家便是唯一的神。
昔年罗马人曾在卢复穆提克勒斯的森林里竖起上漆的生殖之神,而此刻他们感到仍处在其庇护中。
一条黄杨木小道——由一株很有沧桑感的常青大红杉把守着(美国游客将其误认作“黎巴嫩雪松”,假如他们还能注意得到的话),将他们引上了名字荒唐的桑树街[25],那儿明明种植着一棵高贵的泡桐(“还桑树呢!”爱达嗤笑道),威风凛凛地挺立在一座公厕上面坑洼的平台上,慷慨地脱落着深绿色的心形叶子,不过树上保有的枝叶也足以在树干南边投下一片丰饶的阴影了。
“我的上唇那儿总觉得光溜溜的很不体面。”(他刚刚当着她的面,在痛苦的嚎叫中剃掉了小胡子。)“而且我没法一直收着腹啊。”
不过就我们而言,我是说你和我,他和我们的丹叔叔是在同一天埋葬的。
可是卢塞特也不能为了这个就跑到城里找安德烈,自称是我婚前所爱男人的好朋友
“爱达,爱达,”凡呻吟道,“我要你摆脱掉你那个丈夫,还有他的妹妹,立刻!”
“给我两周时间,”她说,“我还得回牧场。想到她对我的物品东戳戳西摸摸我就受不了。”
起初,一切都像受着某个天才的友好指引。
让凡感到乐不可支(他的情妇对他此种低级趣味的表现既不宽宥也不谴责)的是,安德烈因感冒卧床了大半周。多萝西是天生的护士,比爱达强了许多(后者从未生过病,无法忍受目睹一个患病的陌生人),乐于在病榻前伺候,比如为垂死挣扎的病人朗读《凤凰之声》470的过刊;不过到了周五,酒店医生强行将他送到了附近的一家美国医院,在那里他妹妹是不能探视的,“因为有必要时常做例行身体检查”——或是因为这可怜人希望能拿出男子汉气概来独自面对病灾。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多萝西把空闲时间都用在了窥探爱达上。这个女人对三点深信不疑:爱达在瑞士有情人;凡是她哥哥;他拗不过妹妹,正在为她安排与婚前旧爱的约会。这三点给她描述得生动形象,倒也不无真实成分,只不过胡乱组合在一起,给凡平添了另一种乐子。
而接下来,友善的命运女神却开了小差。
凡得到消息已经很晚了,他去了一趟此地以东一百英里、位于瓦莱河谷的索尔齐埃赫,他在那儿为自己和他的表妹[39]买了一栋别墅,并与前房东斯卡利特夫人——一位银行家的遗孀——及她长了不少雀斑但仍俏丽的女儿、金发的伊夫琳共进了晚餐,此交易进行之迅速,竟令母女俩春心大动。
“她身上根本就没有面孔。”俄罗斯人在形容落魄的表情时如是说。
接下来,一切都失去了。
“是啊,老一套的故事——那个吹长笛的,得把他的阳痿治好,那个海军少尉,谁知道何时才能从遥远的战地回来!”
“别冷嘲热讽的[41]!”爱达大声叫道,“这个可怜极了的小个子!你怎么能这样嘲讽?”
凡就是这副德性,甚至年少时便古怪若此:在表达极度愤怒和失望时,总是掷出夸张而古奥的话来,就像锯齿般的指甲划在缎子上,充斥着恶毒。
“真正的城堡,亮堂的城堡!”他此刻高喊着,“特洛伊的海伦,阿尔迪斯的爱达!你背叛了树,背叛了蛾虫!”
“我求求你了[44],住嘴,凡。你知道我会为此而死[45] 474?”
“可是,可是,可是”——(他每说一句就拍一下额头)——“濒临,濒临——然后还要将那傻瓜变作济慈!”
“哦,天哪!475我得走了。对我说点什么,我亲爱的,我唯一的爱,说点好听的!”
一段短促的沉默,只闻雨打在屋檐上的声音。
“和我在一起,姑娘。”凡说,他什么都不顾了——骄傲、愤怒、寻常日子里的抱憾。
她会写信吗?哦,是的!哦,所有陈旧之物都变得妙不可言!想象一下吧,事实在永无止息的对抗中疾奔,姑娘家吃吃地笑着。安德烈只多活了几个月,po pal’tzam(屈指数来)一、二、三、四——就说五个月吧。
生活总是在分岔,接着又分出更细的岔。是的,她这样告诉他。在《受谴的孩子们》[47]的一个最终版本里,他在一家道格拉斯旅馆的淡紫色回廊里辱骂凡,因为后者正等着他的爱达。
那么,她真的信守承诺写信了吗?哦,是的,是的!十七年里,他收到了她差不多一百封短信,每封差不多一百字,打印出来差不多三十页,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文字——多半是她丈夫的健康状况和当地的动物群落。
第四部
我的“现在”,我短暂的意识跨度,告诉我自己的确经历过,并非是那与五十二年又一百九十五天之前我的生日适配的无限之无意识的静默的雷鸣。
总是只能近似而不能精确所引发的shchekotiki(灼痒),因殚精竭虑而萌生的逃避情绪——然而至少,他还能用上帝赋予的精力来重新充实大脑(此处有一个脚注描述了一个赏心悦目的场面:只见他在风尘与星尘之间,伴随着有力而短促的祈祷,继续苦苦思索着)。
我们太习惯于那种神话式景观,太热衷于将一片片的生活悉数液化,以至于说到时间,则言必称动。当然实际上,对其动态的感受始于许多自然的或者至少是很熟悉的来源——身体对其血液流动的内察,由星辰升起所引发的、古已有之的晕眩感,当然还要归因于我们的测量手段,例如日冕缓缓挪动的影子,沙漏的涓涓细流,秒针的滴滴答答,而在这里我们又回到了“空间”。
无限空间的那种难以区分的虚空在心智上是可以和“时间”的卵形“空虚”区分开的(事实上也别无二法)。“空间”基于无理数而生长繁盛,“时间”则不能化约为黑板上的项式根以及高尔夫场上的小鸟球。
记忆意象包含了声音余像,可以说这是耳朵对在片刻之前(那时人正集中思想使自己不碰撞到小学生)录下之声音的回放,于是事实上,我们在离开特森之后依然能重放教堂钟声的音信,以及其背后寂静但响彻着回声的尖塔。
我们先前已提示过,黯淡的律动之间的昏黑的间隙具备了“时间”之肌理的触知感。这同样也可以解释得自于对生动真实事件之间的无法记起或“中性”时间缝隙的感知的印象,虽然有些模糊。
我坦白这些滑稽可笑但记忆犹新的细节,为的是表明,这些挑出来供试验分析的事件不仅得庸俗且有渐进性(三个星期的三场演讲),其主要特征还得相互关联(讲演者所遭受的变故)。
这昏暗不清的连续体,由于夹杂在诸多已逝之物中,我们不可能再从官能上去索求、品味或是倾听,就像感受维恩的节奏律动之间的那一“空洞”一样;不过二者倒是有一显著的共同标记:感知“时间”的滞固性。我所无限倾心的那种共感觉,在此研究中找到了理想的用武之地——我们正在接近最为关键的阶段——“现在”的盛开。
为了不时地给我自己“时间”,我必须使思维与我的走向背道而驰,就像一个人驾车经过一长排白杨树,很希望将其中一棵分离并固定住,使得这片含混的绿色能显露并呈上——是的——呈上其每一片树叶。我身后的白痴。
前者的有意识建构与后者常见的随波逐流,为我们提供了三四秒时间来感受当下性。此当下性是我们所知的唯一现实;它追随着“不再”的染了色的空无,并先于未来的绝对虚无。于是,我们可以紧扣字面意义说,有意识的人类生活总是只能延续于一瞬,而在任意一瞬间对我们本身意识之流的刻意留心,我们都无从知晓,假如这一瞬为下一瞬所紧紧承接的话。
对真正的“现在”的无法企及其实无关紧要,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霎,其表象或许只是浓重的一抹,在几何学上看根本毫无维度,只是落在一张真实的纸上的一大滴印刷墨而已。
看吧,这两座岩石嶙峋、残骸遍地的山岭,我在脑海里将它们保留了十七年,且存有贴花图案般浪漫而生动的清晰度——尽管未必与原景色一模一样,我得承认;记忆otsebyatina(“自作多情”);不过微小的偏差现在也得以纠正了,而且艺术性的纠正行为也加剧了“现在”的痛苦。
女仆已经合拢了窗帘。他又将其悉数拉开,仿佛铁了心要将这白日的煎熬受个够。铁艺阳台突伸出去不少,捕获了西行的斜阳。他回忆起在一九〇五年十月那个黯淡的日子里,与爱达分别之后投向湖面的最后一瞥。
银铃般的音质依旧年轻,充溢着他所熟识的甜美——更准确地说是他所回忆起的甜美,记忆顷刻间纷至沓来:那神气[18],那近乎淫欲的快慰的席卷,那份气定神闲——另外尤其可喜的是,对于始终萦绕他的情愫的百般辗转,她全然地、纯然地一无所知。
她昔日那颀长的优雅已荡然无存,而如今的圆润富态,以及丝绒质料,却别有一番让他恼恨的阻碍与防范的姿态。他是如此温柔地爱着她,如此不可挽回,性爱上的一点点委屈在他都是不能忍受的;然而他的感官显然并没有被撩动起来——简直无动于衷得丝毫不觉焦渴(此刻她和他举着流光溢彩的香槟,滑稽地模仿着的仪式)。
在以前的团聚中,虽说命运之神挥刀斩出的严重创伤仍在隐隐作痛,但由此产生的局促总是旋即淹没在肉欲中,而生活的常态也只能在此之后缓慢地恢复。可此时他们却孤立无助。
餐桌的应景闲聊——或者说更像是他沉闷的独白——在他看来无疑是倒退。他原原本本地作着解释——与她专注的沉默斗争着,在泥泞的停顿之沼里跋涉,同时也厌烦着自己——说他千里迢迢费了不少周折赶来;说他睡得很不好;说他正在考察研究“时间”的特性,这个主题意味着得和自己张牙舞爪不着边际的大脑干一场。她看了看腕表。
听着,别阴沉着脸”——(拍拍他长了褐斑的手,他们所共有的胎记已消失在老年斑中,能以视线追随,认出的491只是瓦斯科达伽马扭曲变形的大拇指和漂亮的杏形指甲)——“我保证过一两天就来找你,然后我们与贝纳德家一起航海去希腊好吗?
他无能为力。贝纳德在一场惊天动地的离婚之后娶了他的科朵拉——苏格兰兽医不得不锯掉了她丈夫的茸角(最后一次开这样的玩笑)。
在对年岁的践踏和侮辱的惨痛描述中,诗人有没有向“时间”的自然主义者透露些关于“时间”之本质的信息?少之又少。只有这只椭圆形小盒子——原是装Duvet493 de Ninon(一种扑面粉,盖子上绘有天堂鸟)的——能够捕捉到小说家的奇思妙想,如今小盒子已被遗忘在梳妆台的凯旋(不过并非是对“时间”的凯旋)之拱的半掩的抽屉里了。
因为钟情于这只粉盒的本是卢塞特,她此时已成为亚特兰蒂斯海底丛林里的一只美人鱼(不会是爱达,后者如同路人一般,此刻大概正坐在黑色豪华轿车里,行进到了莫尔日一带)。还是扔了吧,免得让意志薄弱的哲学家误入歧途;此刻我关心的只是“时间”纤柔的肌理,而置所有矫饰的事件于不顾。
至多,“未来”是关于一种假设的现在的理念,其基础在于我们对事物演替的体验,在于我们对于逻辑与习惯的忠实。当然事实上,我们的希望并不能将其带入现实,正如我们的懊悔也不能改变“过去”,后者至少还留存着关于我们自身存在的滋味、气息、特征。
他来到阳台栏杆边,寻思自己是否曾随心所欲地沉湎于这熟识的幻觉中——曾否?曾否?永远也无法辨别,其实。就在楼下,就在近旁,站立的爱达正忘情于这眼前的景色。
他看见了她古铜色的短发,雪白的脖颈及胳膊,单薄的睡衣上印着浅色的花儿,赤裸的腿,银色高跟拖鞋。抬起右臀时她挠了挠大腿,显得若有所思,满是青春与挑逗的气息:拉多尔蚊蚋飞舞的黄昏,牛皮纸上的粉色签名。她会抬头吗?她所有的花儿都发现了他,微笑着,而她像女王般欠了欠身,向他呈送着群山、云雾以及游弋着三只天鹅的湖。
此时她问道:
“你真以为我走了?”
“Obmanshchitsa(骗子),obmanshchitsa。”凡带着极度满足之后的炽热与得意不断重复道。
空间’(这里说得颇有启发性)‘指财产,你是我的财产,如此说来你就是我的德行,刚硬物体可以占据不同的位置’,不错吧?不错。
1
爱达不再饲养或收集蝴蝶,不过在其健康而活跃的老年岁月里,她仍喜爱到蝴蝶生长的自然环境中,到她花园的最底层或是天涯海角去拍摄它们的活动,观看它们拍翅翻飞,栖息于花朵或泥土,滑翔于草地或岩石,彼此或缠斗,或交尾。凡陪着她辗转于追蝶之旅,到巴西、刚果,再到新几内亚,可是私下里更喜欢躲在帐篷里细酌慢饮,而不是枯坐树下,守株待蝶。要讲述爱达在“爱达之地”的历险,那得另写一本书了。拍摄的片子——以及被钉上十字架的主人公们(配有标识托底)——经安排可以在曼哈顿公园路五号露辛达博物馆见到。
2
可如今他注意到,他强健的身体内不断悄然出现裂隙,仿佛最终那不可抗拒的解体,正穿越静谧灰暗的时间,向他派遣出了第一批密使。
一九二〇年的一个夜晚,他犯了一个错误——计算心脏剩余跳动次数的最大值(按再撑半个世纪预估),这可笑仓促的倒计时弄得他焦躁不堪,加快了心率,以至于他简直可以听见自己垂死的声音了。
生命带给他的痛苦也比过去更强烈了。萨克斯管刺耳的吹奏,或是某个浑小子将该死的摩托车发动得震天响,这些都掀动着他的鼓膜让他呻吟不止。总有些与他作对的蠢事儿——捣鬼的衣袋、崩断的鞋带、无所事事的衣架在漆黑的衣橱里耸着肩无端发出声响——逼得他像俄罗斯祖先那样来上几句俄狄浦斯式的咒骂。
到九十岁时,他还能倒立着以手掌翩翩起舞——于屡屡再现的梦中。
每日定量的一瓶勃艮第并没有超标——然而那份烦乱的躺立不安仍在将他变成一个自己家中的弃儿:爱达隔了几扇门正在熟睡或是舒舒服服地读着书;更远处房间里各色仆佣的鼾声与无数当地人的梦魇混合在一起,如一张黑洞洞的睡毯覆在周围的群山上;只有他,还被他自己所嗤之以鼻同时又热切地追逐着的那种昏沉的无意识拒之门外。
3
浪蝶仍然前赴后继,间或他也与上流社会的轻佻女子谈上一个月别出心裁的恋爱
然而这些荒唐的罗曼史只让他疲惫不堪;那种漠然的下坠感很快就遣散了,那晒得黑不溜秋的女孩也送回去了——接着他得找更下流的、更烂污的来帮他重振雄风。
从一九二二年与爱达开始的新生活起,凡下定决心要忠实于她。除了几回偷偷摸摸、将他榨得精干的、莉娜·维恩医生所称的“窥阴癖式手淫”外,他还算是恪守了诺言。德行上值得称道,肉体上则相当的倒错。
他对爱达的爱是一种存在状态,一种快乐的持续不断的低鸣声,这与他在职业上遇到的那些怪诞与失常的生命完全不同。为救她,他可以立即跳进滚烫的沥青中,就像他会迅疾抓住掉落的手套以保持自己的体面一样。
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交替呼应着一八八四年两人度过的第一个夏天。她从不拒绝帮助他实现分享整个日落过程的完满,那种满足感越来越珍贵,因为越来越稀有了。他那挑剔而狂热的灵魂在人生中探寻的一切都在她身上反射出来。一阵势不可挡的柔情能驱使他遽然跪在她脚边,虽然戏剧感十足却也全然真情实意,令任何一个可能提着真空吸尘器进来的人惊愕不已。
而在同一天,他其他部分以及这些部分的更小分支里面却又充斥着渴念和懊悔,谋划着强奸与放荡。最危险的一刻便是在他和她迁居另一处别墅,遭遇新雇工和新邻居时,他的感官连同其冰凉、古怪的细节,几乎暴露给了偷桃的吉卜赛女郎或是洗衣工肆无忌惮的女儿。
他能预见得到,一九二六年或一九二七年的某一天,在准备出游的最后一刻他改变主意不与她同行了,那么他一定会瞥见她在上车前那高傲、绝望而空洞的神情。
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而此刻凡大吼一声追上了爱达,于是两人联袂绝尘而去,流着泪诉着衷肠,揶揄着他的愚蠢。
平息吧,潮起的激情。
他发现了与诱惑作斗争的微妙把戏,同时又不断梦想着某时某地以某种方式屈服于这一诱惑。他还发现,无论那些诱惑之中跳动着什么火焰,他都无法忍受没有爱达的日子,一天都不行;而合理宣泄自己罪孽的独处,并非躲在长青灌木丛后的片刻,而是躲在一座无所不能抗拒也无所不能包孕的[1]城堡里,舒舒服服地过一晚上;终于,那些个引诱,无论是真实的还是临睡前臆想的,作祟得益愈稀少了。到七十五岁时,两周一次与欣然配合的爱达来一次床笫之欢——多数都是快棋498 ——已让他颇感满足。
原文为impregnable,既有“无法攻取”,亦有“可以受孕”的双关之意。
4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留意维恩,这么个白发苍苍而面相庄严的耄耋老者。浪子是不会回头的。他们燃烧着,迸出最后几星惨绿的火花,便熄灭了。这位自我探寻者以及他的忠实伴侣理应得到更多重视,由于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智力潮涌与创意爆发,产自于这个古怪、孤僻、相当可憎的九旬老人脑际的那些(掩盖性的、姐妹式的、编辑性的括弧里,“不,不!”之声不绝于耳)。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憎恶所有的伪艺术,从粗糙平庸的废料雕塑到造作的小说家笔下的斜体字段落(是想表达主人公突如其来的思绪)不一而足。他甚至比以前更不能容忍精神病学中的“Sig”(Signy-M. D.-M. D.)[3]学派。
他已经弄不清究竟什么样的译者会让他感到更厌烦:是怀有善意的平庸之辈——他们努力保留原文的真实性,却受制于自身艺术的浅见以及阐释文本时所犯的可笑错误,还是职业诗人——他们喜欢用自己的创意来润饰原文,欺扰已经死去的无助的作者(这儿添一笔胡子,那里加一副生殖器),他们将低劣的学术造诣与花里胡哨的模仿兴致混在一起,由此倒是很巧妙地掩饰了自己对于原文的无知。
5
她说,关于那些可爱的、织出了“维恩时间”(这个概念如今已与柏格森的“绵延”或怀特黑德的“亮带”齐名了)的丝线的蛾蝶幼虫的蜕变,她才是始作俑者。然而早好些年问世、影响也弱了很多的可怜小书《地界来信》(只有区区数本存世,有两本在安米娜别墅,其余分散于大学图书馆的书库里)却更贴近她的心,因为那与他们一八九二—一八九三年间旅居曼哈顿的时光有着言外的牵绊。
6
突如其来的冰块骤然从排雨管冲下来:碎了心的钟乳石。
他们合作的回忆录里还记载并不断重述了他们早年沉迷于有关死亡的古怪念头。有这么一段对白,放在我们阿尔迪斯那绿色流动的幕布之下来演绎再好不过。是关于永恒之中的“双重保证”的。谈话就是在那之前开始的。
我将在moego ada[2],我自身冥界的深处与他常在。
“是的,是的。”(此处有鸟鸣的音效,还有默默颔首的树枝,以及你以前所谓的“树影游戏”。)
“既是情侣又是兄妹,”她喊道,“我们有双重机会可以长相厮守。天堂里的四双眼睛!”
“不错,不错。”凡说。
爱达。凡。爱达。凡尼爱达。没有人。都想先死,好含蓄地将更长的生命让渡给另一位;都想后死,好免除另一人的痛苦或担忧,以及鳏寡之处境。一个解决办法便是你去娶维奥莉特。
第一,痛苦地永别一切记忆——再普通不过的事,然而一个人为此需要拿出多么大勇气呀!因为他得反反复复地经受这种普通,却不放弃自身所反反复复堆积起来的丰饶的意识,而这些意识猛然间就将遭到褫夺!接下来还有第二个方面:惨痛的肉体之苦——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们就不谈这个了吧。还有最后一点,那个毫无表情的伪未来,空洞而黑暗,一种永续的无续,我们烂醉的脑袋里的末世说的最高级悖论!
这是怎样的一本书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7] 504”拉格斯医生[应为“教授”——编者按]叹道,同时掂量着那本原版手稿,而面色苍白平躺于卧榻上的作者、即将问世的书——在那棕叶林里,一本阿尔迪斯庄园儿童室里的书——的双亲,已经无力翻阅了,这真是一幅神秘的原初的图景:两人躺在一张床上。
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俄语,我自身的冥界。注意其中的ada。
作者注
安娜·阿尔卡季耶维奇(Anna Arkadievna)源于父亲的名被给予了一个很荒谬的阳性的词根(女名应加阴性词根),而其姓氏却加上了错误的阴性词根。“芒特泰伯”及“庞休斯”这些名称均为(用G.斯坦纳的话说)原名的变体,暗示了伟大的文本是如何遭到造作而无知的译者篡改的。
豆菜(Bear-Foot),不是“bare foot(赤足)”:两个孩子正赤裸着身子。
珠胎暗结:怀孕。
你那受惊而虚弱的小嗓音从我哀愁的心底哭泣着传出来,与我的魂灵一起飘散,泣诉着一个人毁灭的精神。
Nuss:德语,疯子。
grand fille:进入青春期的女孩。
跋
罗伯特·奥尔特评论道:“《爱达》中关于爱侣所企及的生与美之愉悦的演绎,是小说史上鲜有人能望其项背的成就。”
对于很多人来说,《爱达》似乎只能产生些华丽的局部效应而缺乏人性的深度,对凡和爱达的错误也几乎毫无意识。
和爱达也许是沉湎于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的重述之中,而纳博科夫则看似要我们不辨黑白地站在他们的位置上,采取他们自己表现出的态度。可是作者尽管让男女主人公如此光彩夺目,却从未失去他的批判立场,并最终也使得我们认识到,我们也不能失去我们自己的批判眼光。
他俯视的目光追随着橡木板沉静的脉络。美:弯曲的线条:曲线很美。婀娜的女神,维纳斯、朱诺:全世界钦慕的曲线。图书馆博物馆都能看见她们站在圆形大厅里,赤裸的女神。有助于消化。她们不在乎男人的眼神。一览无余。一声不吭。我是说像弗林这样的人。假如她成了皮格马利翁还有伽拉忒亚,她会先说些什么?凡人!把你放在该有的位置上。与众神托金盘畅饮甘露狼藉一片,美味无比。可不像我们刚吃过的六便士午餐,煮羊肉、胡萝卜及萝卜,一瓶奥尔索普。酒仙想象着饮电:神的食物。女人可爱的体态啊朱诺的雕像。神仙的可爱。而我们往一个空洞里塞满了食物又从后面排出来:食物、淋巴、血液、粪便、泥土、食物:非得这样进食就像给机车加煤一样。她们不。从来没看过。今天我要看看。管理员不会瞧见。弯腰让什么东西掉下来。看看她有没有。
高歌猛进的浪漫精神
与大多数坠入爱河里的人一样,凡与爱达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情怀,然而却也认识到这份爱似曾相识,如若他们未曾从阅读中领略到爱之震撼,或许也不会去如此感受爱。这两个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孩子视自己为亚当和夏娃,探索着新的情感天堂,但在意识到这一类比时,他们也明白,自己正追随着一条没有尽头的前人之链。
继早期“一丝不苟的平庸”手法之后,乔伊斯转而在《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夜》里开始重视文字的丰满和自身所处世界的丰富。
《爱达》将一切的丰富性赋予了维恩兄妹:爱情在豆蔻年华萌生,年复一年不断地滋长,并绵延终生,且享用着取之不竭的精神的、体质的、性爱的、社会的、语言的、文化的以及金钱的财富。
当厄普代克抱怨《爱达》缺乏我们所熟悉的常人经验时,他大概想到的是凡和爱达超高的禀赋和他们所享受的富足。文学已稳步从神、半神及英雄转向了普通男女。
by F. 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