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无转移
De Profundis

T. S. 艾略特诗摘

T.S. 艾略特如二零二二年十月的飓风过境。

荒原:艾略特文集·诗歌 T.S.艾略特(T.S.Eliot) 295个笔记

导言

不管人们愿意与否,他们的感受性是随时代而变化的,但是只有一位天才人物才能改变表现的方式。很多二流的诗人之所以是二流的,就是因为他们缺少那种敏感和意识来发现他们与前一代人感觉不同,必须使用不同的词汇。

他在《四首四重奏》之三把密西西比河比喻为“强壮棕色的神”,它“神情阴郁”而又“桀骜不驯”。密苏里州在二十世纪初是早期爵士乐拉格泰姆音乐(简称“拉格”)的中心。《荒原》里有这样的诗行:“哦哦哦哦这莎士比亚式的拉格——/多么文雅/多么聪明。”

同年秋,他在英国结识了比他大三岁的同胞庞德,并很快成为以后者为核心的文学圈子中的一员。庞德读了艾略特的一些诗稿后大加赞赏,推荐到美英两家颇具先锋色彩的杂志《诗刊》和《爆炸》上发表。一场诗界革命正在悄悄发生。这两位旅欧的美国年轻人都深爱欧洲古典语言,对惠特曼式的自吹自擂的宏大诗风尤其反感。

艾略特在他第一篇论但丁的文章里就认识到,对丑恶或可怖事物的沉思是艺术家追求美的本能中消极但又必要的一面,然而要像但丁那样从否定走向肯定是极其困难的。

此时诗中的“我”已接近艾略特本人的声音,这声音不再是对生活的充满巧智但又几近虚无的嘲弄,它具有一种但丁式的不怨不忿的谦卑

“不再希望”包含了对生活和社会的肯定:“我对事物的现状感到欢欣。”

《四首四重奏》

“对一个国家的爱/始于喜爱自己的工作领域。”

对语言异常敏感的艾略特常会词不达意,他在《东科克尔村》里把写诗比为“与词语和意义的难以忍受的扭斗”。

艾略特对自己的信仰和创作始终不敢心安理得,他担心我们的语言会因使用不当而退化,这必然会影响到我们思想感情的品质。

但是语言的装备实在差劲,“每一次尝试/都是完全新的开始,也是不同的失败”,所剩的只是“一堆不准确的感觉,/混杂的没有纪律的激情”。遣词造句的难处表述得如此贴切实属难得,但是诗人依然相信:“对于我们,惟有尝试而已。”这已不仅仅指措辞上的精益求精。

如果传统的方式仅限于追随前一代,或仅限于盲目地或胆怯地墨守前一代成功的方法,“传统”自然是不足称道了。……传统是具有广泛得多的意义的东西。它不是继承得到的,你如果要得到它,必须用很大的劳力。第一,它含有历史的意识,……历史的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的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其本国整个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

先说说“感性的脱节”。

当时的英语发展到顶峰,智性与感觉紧紧相挨,难以分解。而马辛杰则开弥尔顿诗派先河。 [31]

他在书评《玄学派诗人》(一九二一)中提出,一般人的经验是混乱零碎的,但是玄学派诗人与但丁和意大利十三世纪诗人相似,在他们的心智里,各种经验不断形成新的整体,这种能吞噬、糅合任何经验的感觉机制在弥尔顿和德莱顿的作品中已不复存在,艾略特把这一变化称作“感性的脱节”(dissociation of sensibility)。

在演讲中他又赞叹中世纪哲人的定力:他们完全沉浸在思想之中,虽然世事不宁,他们在大学和修道院里以超凡脱俗的精神追求真理。

艾略特在《玄学派诗人》一文里浮光掠影地谈及《道别》里圆规、眼泪与地球的形象和《遗骨》中“绕在白骨上的金发手镯”,并把它们视为多恩使用意象叠加和突兀对比的最成功范例。

他专重心理效果,对思想有一种淫欲;他企求的不是思想本身的意义和价值,而是思想发展变化能给予他的快感。他把自己心智的产物置于股掌之间摩挲玩弄,细细品味其各种感情效果。在此意义上,艾略特称多恩为“贪迷思想之徒”(Voluptuary of thought,第五讲)。但丁洗炼清澈的语言体现了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十三世纪意大利诗人的“句法和用语证实了他们的优越性。生活在很高的境界就不会沉溺于冗词赘语”。

他也像是在努力使自己的语言向但丁的语言靠拢。

这种禀赋的最伟大之处就是它的非个性,就是它使自己在对象中消失的本领。我们所读的不像是一位诗人写的关于事物的诗,而是事物之诗本身。事物有其诗,并非因为我们用它们作为象征,而是因为它们自身的运动和生命,这就是卢克莱修向人类所证明的。

出于一种古典主义的创作观,艾略特认为艺术家应随时不断地放弃、消灭个性,使自己依附于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说诗人无不从自己的情感开始写作,难的是将一己的痛苦或幸福提升到既新奇又普遍的非个人高度。但丁抱有深深的怀旧感,他为失去的幸福而悔恨,但是他并不为个人的失望和挫折感所累,反而“从个人的本能冲动中建造出永恒和神圣的东西”;莎士比亚从事的也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斗争的目的就是把个人的和私自的痛苦转化成更丰富、更不平凡的东西,转化成普遍的和非个人的东西”。正是因为具有这一非凡的超越个人的能力,伟大的诗人才能在写自己的过程中反映他的时代。

早在一九一六年拟就的一份法国文学教案里,艾略特就介绍了二十世纪初的思想界如何向古典主义回归:“古典主义的观点从本质上讲是相信原罪 ——严峻纪律的必要。”

人类本身被判定在本质上有局限性而且并不完美。他身上带有原罪。偶尔他也能完成一些带有完美特征的事来,但是他本人永远不是完美的。……人在本质上是坏的,他只有在伦理和政治纪律的约束下才能完成任何有价值的工作。因此,秩序不仅仅是消极的,它还带有创造性和解放性。制度是必要的。

超然的观察者其实绝对不是冷漠的观察者;
他可能经受的痛苦要比各种相信立即行动的人要多得多。
超然的观察者原则上就是哲学家、艺术家和基督徒。

如果我们不能理解敌人,
我们就不能有效地谴责他;
除非我们理解自己,
包括自己的弱处与罪过,
我们就不能理解他。……

他视语言为文化的命脉,因为只有语言的差异才能决定思想感情的差异。同时,“这种语言必须是文学的语言,不然教育的普及就会使其消亡”。文学的语言一旦枯萎,那么它所从属的民族将丧失其特点。

艾略特的文化观与后殖民批评家的“杂交”和“越界”理论格格不入。他担心彻底的混杂将抹煞各种文化之间的差异性从而导致文化的死亡。一个国家既不能消极地接受外国文化,也不能将自己的文化强迫别国接受。

但是,正由于看重文化的独特性,艾略特的文化观包含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成分,例如所谓的“反犹”倾向。

德国作家赫尔德说,真理即一个民族的精神扎根于故乡的土地。艾略特的文化观体现的正是这种真理,按照这一真理,犹太民族才始终不放弃回到以色列立国的理想。

果园里的情爱
也让液汁升上树端。

“灵魂乃天赐,圣洁不动情。”

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

房间里女人们来往穿梭
谈论着米开朗琪罗。

有你的时间,也有我的时间,
还有让你犹豫不决一百次的时间,
一百次想入非非又作出修正的时间,
在你吃一片烤面包和喝茶之前。

我敢惊扰
这个世界吗?
一分钟里有足够的时间
作出一分钟就会变更的决定和修正。

因为我对它们这一切早已熟悉,熟悉它们这一切——
熟悉这些黄昏,晨朝和午后,
我用咖啡勺把我的生命作了分配;

那我该怎样开始
把我的日子和习惯的残余一古脑儿吐个干净?
  我还该怎样猜测?

我真该变成一副粗粝的爪子
急匆匆穿过静寂的海底。

喝过茶,吃过糕点和冰淇淋,难道我就会
有气力把这瞬间推向一个转折点?
尽管我哭过了也斋戒过了,哭过了也祈祷过了,
尽管我已经看见我的头颅(稍微有点秃了)给放
  在盘子里端了进来, [4]
我可不是先知——这一点在这儿无关紧要;
我已经看到我的伟大的时刻在忽隐忽现地闪烁,
我也看到了那永恒的男仆拿着我的上衣在暗暗窃笑,
总之一句话,我害怕。

值不值得为此破费工夫,
经过多少次日落,多少个庭园和多少微雨迷濛的大街
  小巷,
经过多少部小说,多少只茶杯和多少条裙裾曳过地板
  以后——
还要来这一套,还有那么多吗?——
要说出我真想说的意思根本不可能!

我敢吃下一只桃子吗?

我看见她们乘着波浪向大海驰去
一面梳理着风中向后纷披的波浪的白发
当大风乍起把海水吹成黑白相间的时候。

她们戴着红的和棕色的海草编成的花环
直到人类的声音把我们唤醒,我们便溺水而亡。

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Hesiod,活跃时期约为前650—前750年)写有一首关于农事的训悔诗,题名《干活和节日》(Works and Days )。

[5] Lazarus,基督使其在死去后第四天又复活。见《新约·约翰福音》11∶1-44。

一位夫人的画像

一句话:“这个下午,我留下给你”;

青春对着它所认不出的处境微笑。

我始终深深相信:你懂
我的感情,始终深信你觉得肯定
会越过鸿沟,伸出你的手。

“也许你能给我写信。”
刹那间我的自制力火焰般地闪亮;
这和我猜测的一样。
“近来我一直纳闷地想
(但我们的开始从不知道我们的终结!)
为什么我们没有发展成为朋友?”

Achilles’ heel,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出生后被母亲倒提在冥河水中浸过,除未浸到水的脚踵外,浑身刀枪不入,之后“阿喀琉斯之踵”成为固定说法,意为“致命的弱点”。

序曲

我被那缭绕着、紧抱着
这些意象的幻想感动,
一种无穷地温柔的
无穷地痛苦的事物的概念。

世界旋转着,像个古老的妇人
在空地中拣煤渣。

艾略特在评论法国诗人圣-琼·佩斯(Saint-John Perse,1887—1975)时说过一段话:“诗的晦涩是由于略去了链条中的连接物,略去了解释性和连接性的东西,而不是由于前后不连贯,或爱好写别人看不懂的东西……读者须让意象沉入他的记忆,这样做时对每一个意象的合理性不抱任何怀疑;到头来,一个总的效果就得以产生了。这种意象和思想的持续的选择毫无一点混乱,不仅仅有概念的逻辑,也有幻想的逻辑。”

房间里的这个女人显然是堕落的;艾略特始终对现代社会中“有欲无情”的性生活极为不满。

大风夜狂想曲

在黑暗的空间中
午夜抖动着记忆,
仿佛疯子抖动着一棵死天竺葵。

她的手捻着一朵纸做的玫瑰,
玫瑰沁着尘土和古龙水味。
她孑然一身,
尽管那一遍遍越过她脑海的
陈腐的小夜曲的韵味。

海伦姑姑

而那个男仆高高坐在那张餐桌上,
膝盖上把那第二号女仆搂抱得紧紧——
他女主人在世时,他曾一直是那样谨慎小心。

阿波利纳克斯先生

他笑得像无责任感的胎儿。
他的笑声是那样的深沉
仿如藏在珊瑚岛下的
那个海中老人

献媚的谈话

我们把音乐紧搂,
只是象征着自己的寂寞。”
  于是她说:“这指的是我?”
  “噢不,是我,我愚蠢无比。”

把我们游移的情绪再轻轻地扭一下!
以你无动于衷和傲慢不羁的神情
一下子就驳倒我们疯狂的诗意——”
  那末——“我们就如此严肃认真?”

一个哭泣的年轻姑娘

站在台阶的最高一级上——
倚着一只花园中的瓮——
梳理,梳理着你秀发中的阳光——
痛苦地一惊,将你的花束抱紧——
又将花束放到地上,然后转过身,
眼中一掠而过的是哀怨:
但是梳理,梳理着你秀发中的阳光。

就这样我愿意让他离开,
就这样我愿意让她伫立,悲哀,
就这样他愿意远遁,
像灵魂离开那被撕碎和擦伤的躯体,
像大脑遗弃它曾使用过的身子。
我愿意找到
一条无可比拟地轻娴的途径,
一种你我两人都能理解的方式,
简单而无信,恰如握手和一笑。

诗1920

你既无青春也无老年,
而只像饭后的一场睡眠,
把两者梦见。

在堕落的五月里,山茱萸、栗子、开花的紫荆,[8]
给人吃掉,给人分掰,给人喝下,
在窃窃私语中,那是西尔弗罗先生
用爱抚的手,在利摩日城,
他曾在隔壁的房间里通宵踱步;

我没有魂

有了这样的知识,得到什么宽恕呢?想一想,[9]
历史有许多捉弄人的通道,精心设计的走廊、
出口,用窃窃私语的野心欺骗我们,
又用虚荣引导我们。

我曾经是靠近你心的,已从那里移开,
在恐惧中失掉美,在宗教裁判中失掉恐惧。
我已失去了我的激情:为什么我必须保持它——
既然那保持的东西也必然会腐败?

一个老人,被信风驱赶到
一个昏昏欲睡的角落。

hot gates,一个富于性欲意味的意象,同时也是斯巴达人勇挫波斯人的德摩比利山口(Thermopylae)的字面意思,是书中可能涉及的英雄故事发挥开去的联想,与小老头的处境形成对比,因为小老头的过去一事无成,现在的境况更是肮脏和堕落。从“我的房子……”起转写现在。

基督在春天受难,因此是“在一年的青春期”;而那时他传的“道”,在一个贬低基督教信仰的世界里,是无法理解的。小老头仿佛模模糊糊感到拯救在于“道中之道,说不出一个词”。参见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老虎》(“The Tiger”)一诗,上帝的力量和愤怒、同情和温和,分别在虎和羊的形象中得到了体现。

包孕的时刻

也可理解为小老头周围没有真正值得回忆的东西。利摩日是法国一个以瓷器出名的城市。“空空的梭子”也许出自《旧约·约伯记》7∶6-7中约伯的哀叹:“我的日子比梭更快,都消耗在无指望之中。求你想念,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口气;我的眼睛必不再见福乐。”于是小老头吐出了关键性的一句:“我没有魂。”

the wrath-bearing tree,暗指《旧约·创世记》中的“善恶知识之树”。

从这行起小老头再次从历史想到宗教,既然他拒绝信仰,他只能被作为时间概念的历史吞噬,生活实际上是漫无目的的表演,“它吞下我们”是不信仰者绝望的最后写照。

结尾两行中“房子”和“住户”是外部和内部世界的总对应物,干枯的头脑和干旱的季节一样急需复活生命的雨水。

带着旅游指南的伯班克与叼着雪茄的布莱斯坦

——什么也不会长久,除非是神的

冒烟的时间烛头
接近燃尽。

笔直的斯威尼

为我画一片洞穴遍布的荒凉海岸,
  背景就取那不平静的基克拉泽斯群岛;
为我描绘峭拔的、嶙峋的岩石,
  面对着大海翻腾的波涛呼号。

(一个人的拖长的影子
  是历史,爱默生曾经论证,
他那时可未曾见到过斯威尼
  在阳光下跨立 [8] 的侧影。)

爱默生的文章《论自助》(“Self-Reliance”)。爱默生说:“如果一个人,知道力量是内在的,知道因为人得寻找身外的美德而是软弱的,那么当他意识到这点后,毫不犹豫地开动思想,立即改正他的缺点,用笔直的姿势站立,命令他的四肢,创造奇迹;正像一个用脚站立的人比一个用头站立的人要强。”这当然是爱默生理想的人的形象。这首诗的第25、26行提到了爱默生。艾略特显然是把“笔直”的“现代人”和爱默生笔下理想的人进行对比,对现代人的荒淫和堕落作出嘲讽和抨击。

忒修斯杀死人身牛头怪物后,起帆回家,但他忘了在船上挂起表示凯旋的帆,他父亲远远地看到船,以为儿子已死,在绝望中自杀。

一只处理鸡蛋

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
我饮下了我所有的羞愧…… [2]

En l’an trentiesme de mon aage/Que toutes mes hontes j’ay beues …,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永(François Villon,约1431—1463)的《伟大的声明》(Le Grand Testament )的起首两行。诗人在诗中回顾了他的罪行,颇有后悔之意,但他又不能不承认他的情欲和贪欲。

[10] Helena Blavatsky(1831—1891),俄国著名的招魂术者和作家。 [11] Seven Sacred Trances,招魂术中的一个术语。

一个胡乱的混合体

在德国,哲学家,
因为被高高举起 [2] 而过于激动,
俨然一副登山生活 [3] 的气派;

河马

血肉之躯可又弱又脆,
经受不起神经上的震荡;
而真正的教会 [3] 永不倾颓,
因为它建筑在岩石之上。

献身的处女们的贞洁高尚
将把他洗得雪一般洁白,晶莹;
而真正的教会依然留在下方,
裹在那古老的瘴气中。

Blood of the Lamb,耶稣被视作牺牲的羊羔,他的血液洗净了人们的罪恶。

在餐馆里

没精打采的侍者无事可干,
整天倚着我的肩膀,掰手指头:
  “在我的家乡,多雨的季节快来临了,
  刮风,大太阳,下雨,
  人们把这叫做邋遢天。”

那时我七岁,她更小,
  她浑身湿透,我送给她一枝报春花。”

不朽的低语

但我们的命运在干肋骨中爬,
来保持我们的形而上学温暖。

韦伯斯特《白魔》(The White Devil )一剧中的诗行:“一个死人的骷髅在花根下。”

John Donne(1572—1631),英国玄学派诗人。艾略特的论文《玄学派诗人》中有这样一段话:“丁尼生和勃朗宁是诗人,他们思想;但是他们不是像闻到一朵玫瑰的芳香似的直接感受到他们的思想,对于多恩来说,一个思想是一种经验,修饰他的感性。”在此诗中,艾略特把多恩那种对血肉之躯的感受引申开去了。

艾略特先生的星期日早晨礼拜

人们似乎可以在宗教仪式中瞥见天堂,但是人们生活的背景却远远不是如此。随军商人、蜜蜂和基督教学者的相同性和不同性故意混在一起了;“无两性特征”的蜜蜂,“抓住赎罪的便士”的青年和身穿黑衣服的教士更暗示着性欲的荒淫无度,以至人们都像随军商人那般了,而神学学者们却在一旁争论不休。诗还写信仰的困难。

暗示随军商人的后代特别繁多。

[5] Superfetation,生理学名词。

夜莺声中的斯威尼

那穿棕色衣服的脊椎动物
收缩一下,凝神细思,然后走掉;
拉歇尔,本姓拉比诺维支,
用杀气腾腾的爪子撕着葡萄;

夜莺曾唱在鲜血淋淋的林子里,
那时阿伽门农正高声疾呼,
撒下它们湿漉漉的杂质
沾污那僵硬而不光彩的尸布。

荒原1922

Satyricon

她在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前70—前19)的史诗《埃涅阿斯纪》(Aeneid )中曾引导埃涅阿斯穿越冥府。西比尔受阿波罗的恩赐得享永生不死,但她忘却了要求青春常在,因此及至年老色衰,躯体萎缩,威望亦随之下降。

一 死者的葬礼

我就会给你展示一样东西既不同于
早晨在你背后大步流星的影子
也不同于黄昏时分升起的迎接你的影子;
我会给你展示在一把尘土中的恐惧。

三 火诫

在《火诫》中,佛告诫信徒们,要厌恶情欲和肉体感觉的烈焰,从而过一种圣洁的生活,从尘世的事物获得自由,最后脱离轮回而达到涅槃。

参阅约翰·黎里(John Lyly,约1553—1606)的喜剧《坎帕斯比》(Campaspe ):“啊,那是被玷污的夜莺在啼叫/佳,佳,佳,佳,忒瑞!”

四 死于水

在随波浮沉之际
他经历了老年和青年的阶段
进入漩涡。

最可能的看法,是这里代表了诗中说话人要求人们寻求忘却,因此对他的死亡不必认作是真的溺死。

五 雷霆的话

恒河沉落了,蔫蔫的草叶
等待着沐雨,但乌云
集合在远方,在喜马拉雅山巅之上。

这些就是我用来支撑自己以免毁灭的零星断片 [19]
嗨 我会使你中意的。希罗尼摩又发疯了 [20] 。
Datta. Dayadhvam. Damyata.
Shantih shantih shantih [21]

上帝给人类的回答,人类解释为“同情”(Dayadhvam)。

原注

引自佛教的《火诫》(Fire Sermon,其重要性相当于耶稣的“登山宝训”)。全文见亨利·克拉克·沃伦(Henry Clarke Warren,1854—1899)的《英译佛教》(Buddhism in Translation ,哈佛东方丛书)。沃伦先生是开创西方佛教研究的先驱之一。

大意是佛陀告诫僧徒一切皆在“燃烧……眼睛……在燃烧;各种形状皆在燃烧,眼睛的意识在燃烧;眼睛所见的印象在燃烧……其根源为情欲之火,愤恨之火,迷恋之火。为生老病死,为哀愁苦恼绝望而燃烧

空心人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这节是对童谣《这里我们围着桑椹林走》(“Here We Go Round the Mulberry Bush”)的戏仿。

灰星期三1930

因为我不再希望重新转身
因为我不再希望
因为我不再希望转身

因为我不再希望重新知道
确凿的时刻的摇晃的光芒 [4]
因为我不再思想
因为我知道我将不会知道
唯一名副其实地转瞬即逝的力量

我对事物的现状感到欢欣

我祷告我能忘却
那些我与自己讨论得太多
解释得太多的事情

那现在完全渺小和干燥的空气
要比意志更为渺小和干燥
教我们操心或不操心
教我们坐定。

教堂为灰星期三举行的仪式通常是由一个教士在一个普通人的前额撒上十字架形的灰,并说:“记着,人啊,你来自尘土,还将归回于尘土。”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就认为,艾略特早期作品反映了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人们的绝望,但另一方面“一个人不能老是对生活绝望!一直绝望到成熟的晚年……或早或晚不得不对生活和社会采取一种肯定的态度”。

第一章中的“我”摒弃了人世中的种种希望,因为认识到神的力量而感到欢欣。第二章写了爱欲的摒弃,诗中的豹是死亡的象征,也是一种吸引力,作为爱的反衬,促人深思。第三章中的“楼梯”很自然地使人想到向上的精神历程,但人是软弱的,这个历程绝非易事。第四章故意以含混的句法开始,大致上是说人与上帝沟通的困难。第五章讨论“道”与现代世界的关系;“道”也就是上帝,上帝的声音本可以在许多场合听到,但现代世界的生活方式使人们远远离开了“道”,而世界还是围绕着这个“道”在旋转。第六章是第一章更高的回旋,开始的几行把“虽然”换去了“因为”,暗示认识真理后的谦卑态度;“白色的船帆依然飞向海的远方”,表明诗人的精神复苏、重新进入了生活。

这句话可能出自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黑夜与白昼》(Night and Day ),艾略特借以形容尘世的一切的不稳定性、不持久性。

夫人,三只白色的豹子蹲在一棵桧树下 [1]
在白昼的阴凉中,已经吃得饱厌 [2]
哦,在我的腿上我的心上我的肝上还有
在我头脑 [3] 圆圆的空洞所容的物质上。

上帝说 [4]
给风的预言,只给风,因为只有
风会倾听。

参见《旧约·列王纪上》19∶1-13。以利亚因杀众先知而遭耶洗别以死威胁。他走入荒野,在一棵桧树下祈求上帝赐他一死,相反,上帝给了他食物。

渐隐,渐隐;希望和绝望之外的力量,
登上第三节楼梯。

艾略特在论法国哲学家布莱兹·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2)的文章中曾说过,“像恶魔一般的怀疑是信仰之精神所不可分割的。”这里的楼梯是一个象征,象征人们寻找宗教的拯救历程,但在这个历程中,人依然会怀疑神的存在。

谁在紫罗兰和紫罗兰 [1] 丛中漫步
谁漫步在
郁郁葱葱的不同的行列中
一会儿白一会儿蓝,一会儿显出马利亚的颜色 [2]
谈着琐碎的事情
在永恒的悲哀的无知和熟知之中

使干燥的岩石凉爽,使沙土坚定
在飞燕草的蔚蓝中,马利亚颜色的蔚蓝,
留神啊

在此之后是我们的流放

在天主教耶稣遇难仪式中,这原是耶稣在十字架上对人们的责备,后被写入连祷词中:“噢,我的人民,我对你们做了什么?在哪件事情上我伤害了你们?因为我将你们带出了埃及的土地,而你们为你们的拯救者准备了一个十字架?”

在象牙门的中间塑造空空的形式 [1]
气味使有着沙土的盐味复新

不让我们用谎言来嘲笑我们自己
教我们操心或不操心
教我们坐定
甚至在岩石之中,
我们安宁在他的意志之中 [2]

让我的喊声来到你的身边 [4] 。

阿丽尔诗

有时我们会后悔地回想,
斜坡上夏日的宫殿、草坪,
还有遍体绮罗的姑娘端上果子露。

最后我们宁可彻夜旅行,
断断续续地睡上一阵
还有声音唱在我们耳中,说
这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我们被领着走了那一段路程
为了新生活或是死亡?当然,有一个人诞生,
我们有着证据,毫无疑问。我以前也曾目睹过诞生和死亡,
但总以为它们截然不同;那个诞生对我们
是艰难和剧烈的痛苦,就像死亡,我们的死亡。

当然,艾略特的故作反语,还是为了让读者意识到:不信教的人无法理解宗教的真正意义。

西面之歌

(一把利剑将刺穿你的心 [7]
和你自己。)
我已对自己的生活和后人的生活感到厌倦,
我正死着自己的死和后人的死。
看到了你的拯救后,
让你的仆人离去吧。

mountain of desolation

一颗小小的灵魂

成长中的灵魂的沉重的负担
日复一日,越发迷惑、冒犯,
周复一周,越发冒犯、迷惑;
因为那种“是和似乎是” [3] 的规则,
还有可能和不可能,欲望和抑制,
生存的痛苦和梦的麻醉
在《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后面的
窗台上蜷起了小小的灵魂。

玛丽娜

第一斜桅结冰断裂,油漆过热剥落。
我做了这次航程,我已忘却,
现在又记起。
索具脆弱,船帆腐烂
在一个六月和另一个九月之间。
做得无人知晓,仅仅意识到一半,秘密的,我自己的。
龙骨翼板的外板漏水,船缝需要堵紧
这个形式,这张脸庞,这种生活
活着为了生活在一个超越自我的时间的世界里;让我
为这种生活摒弃我的生活,为那没说的词摒弃我的词,
那苏醒的,嘴唇张开,那希望,那新的船只。

哪些海洋哪些海岸哪些花岗岩岛屿向着我的船骨
画眉透过浓雾婉转
我的女儿。

圣诞树的培植

在厌倦了的习以为常、疲惫不堪、沉闷无聊、
对死亡的觉悟和对失败的觉醒里,
或者,在皈依的虔诚里
——这种虔诚可能有自负的色彩,
这对上帝而言很讨厌,
而对小孩而言则是无理

第一次降临将提醒我们第二次降临

未完成的诗

因此灵魂不能具有神圣的结合,除非从自身去掉对所创造的存在的爱。

达斯蒂  我知道你玩牌有些讲究。
  下面一张是什么?
陶利斯  下面是什么。是6。
达斯蒂  “一场争吵,一种疏远,朋友的别离。”

一场争论的片断

没有听的,只有波涛击岸。
  一无所有,除了三件事。
陶利斯  什么事?
斯威尼  出生、性交、死亡。
  那就是一切,那就是一切,那就是一切,那就是一切。
  出生、性交、死亡。

在竹枝下
竹枝竹枝
在竹林下
两个人像一个人似的生活
一个人像两个人似的生活
两个人像三个人似的生活
在竹枝下
在竹枝下
在竹林下

告诉我在林子的哪一部分
你要和我调情?
在面包树下,在榕树下,在棕榈叶下
或在竹枝下?
任何一棵老树对我都行,
任何一棵老树都同样行
任何一个古老的岛即是我的风格

我们不用担愁要做什么
我们不用非得赶一辆火车
如果遇上雨天我们不用回家
我们要采木槿花

你是又生又死,又死又生

科利奥兰

石,铜,石,钢,石,栎树叶,马蹄
在人行道上。

我们的自我自然地醒着的生命就是一种觉察。


他来了,看:
他眼中或手里没有诘难的表示,
手从容地搭在马颈上,
双眼警视,等待着,洞察着,不动声色。

诗人原想把它写成政治讽刺诗,但写到后来,却反映了他模棱两可的个人感情。

二 一个政治家的重重困难

哦,隐藏在……隐藏在……那里,鸽子在片刻的寂静中,
宁静的中午,有一会儿栖息在大树顶的枝叶下,
胸脯的羽毛被午后的和风吹拂;

但愿我们别
哦,隐藏
隐藏在寂静的中午,静夜的蛙鸣里。
同展翅的小蝙蝠一道来,同忽闪忽闪的萤火虫一道来,
飞上飞下,这些小生物,满头尘土,
这些小生物,通宵在尘埃中轻声地唧唧喳喳。

《旧约·以赛亚书》40∶6-8:“有人声说,‘你喊叫吧!’有一个说,‘我喊叫什么呢?’说,‘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容,都像野地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因为耶和华的气吹在其上。百姓诚然是草。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唯有我们神的话,必永远立定。’”

小诗

我看到眼睛,但未看到泪水
这是我的苦难。

风景

没有意志像河流般平静,
热气只通过嘲鸫 [1] 向前流?

我们曾听到过它的歌喉。
寂静的山峦在等待。大门
在等待。紫色的树林在等待,
白色的树林在等待,
等待,等待,延迟,衰败。
活着,活着,从不移动。

道路迂回在古代战争的倦怠里,
病恹恹的断剑,
混乱的冤屈的喧嚣,
易复归于寂静。

赠一老者

当我露出智齿时,
从拱形的舌头上方发出的
嘶嘶声比仇恨更可爱,
比青春的爱情更痛苦,
这是年轻人到达不了的境界。
从我金色眼睛反映出来的是,
蠢人知道他在发呆劲。

请说说我是不是高兴!

《磐石》中的合唱词1934

对可道的知识,和对常道的无知。
我们的一切知识都使我们更接近无知,
我们的一切无知都使我们更接近死亡,
可是接近死亡并不更接近上帝。

我旅行到郊区,在那里我被告知:
我们劳作了六天,第七天我们必须开车
去鹿回头,或去女儿愁。
要是天气不好,我们就待在家里读报。

我预感“磐石”就快
  来了。他或许会解答我们的疑问。
  那“磐石”。那守望者。那陌生人。
  他,看见过发生过的事情,
  能预见即将发生的事情。
  那见证者。那批评者。那陌生人。

你们是这近代之人,嘲弄
  一切善心义举;你们寻找解释
  以满足理智觉悟的头脑。
  其次,你们忽视且小看沙漠。
  沙漠不在遥远的南方热带;
  沙漠就在街拐角那边;
  沙漠被挤进你身边的地铁车厢里;
  沙漠在你兄弟的心里。

善人是建造者,如果他建造善者。

在这块土地上
一直没有人雇用我们。
我们的生不受欢迎,我们的死
在《泰晤士报》上提都不提。

要是人们不建造
他们将如何生活?
田野一旦被耕耘
小麦变成了面包

在这条街道上
没有开始,没有运动,没有安宁,没有结束
只有没有言语的噪音,没有滋味的食物。
无须耽搁,无须匆忙
我们要建造这街道的开始和结束。

《新约·马太福音》7∶24-27,耶稣作“登山宝训”云:“所以,凡听见我这话就去行的,好比一个聪明人,把房子盖在磐石上。雨淋,水冲,风吹,撞着那房子,房子总不倒塌;因为根基立在磐石上。凡听见我这话不去行的,好比一个无知的人,把房子盖在沙土上。雨淋,水冲,风吹,撞着那房子,房子就倒塌了;并且倒塌得很大。”

可是你们,你们可曾好好建造,以至现在无助地坐在毁坏的房子里?
在那里许多人生来游手好闲,生得委琐,死得龌龊,在无蜜的蜂房里遭受酷烈的鄙薄;

有人说:“我们怎能爱我们的邻居?因为爱必须在行动中实现,就像欲望与可欲结合;我们只有劳作可以付出,而我们的劳作无人需要。

你们,你们可曾好好建造,你们可曾忘记那奠基石?
谈论着人们之间的正确关系,而不是人对于上帝的关系。

不列颠民族有确定的使命感,
实干起来毫不含糊,但在国内却留下诸多的不确定。

教堂必须永远建造,因为它永远从内部朽坏着,从外部遭受着攻击;
因为这就是生活的法律;你们必须记住,繁荣兴旺的时代,
人们会忽视圣殿;多灾多难的时代,他们又会诋毁它。

假如你们没有共同的生活,你们会有什么样的生活?

我赐给了你们选择的能力,你们却只是在
无用的沉思和不假思索的行动之间轮换。

你们阅读得很多,但不读上帝的言辞;
你们建造得很多,但不造上帝的房子。

你们将要把我健忘且被遗忘的人民留给
清闲、劳作和谵妄的昏聩么?
在一条砖头乱堆的街道上将剩下
残破的烟囱、剥了皮的龙骨、一堆生锈的铁,
在那里,山羊爬高,
在那里,我的话没人说。

在那遍布着半边莲和网球绒的土地上,
兔子将打洞,荆棘将重返,
荨麻将在碎石铺就的场院上茁长——
一声喊和风将会说:“这里曾有过体面的不信神之人:
他们唯一的纪念碑是柏油路
和一千个丢失的高尔夫球。

若是那陌生人问:“这城市的意义何在?
你们紧密地聚居在一块是因为你们彼此相爱吗?”
你们将怎样回答?“我们住在一块
都是为了赚彼此的钱?”还是“这是一个社会?”
那陌生人将会离去,回到沙漠。
我的灵魂啊,为了那陌生人的到来做好准备,
他懂得如何提问,为他做好准备。

主啊,把我从用意良好而心地不纯的人类那里解救出来吧:因为心地是超乎一切之上最善于欺诈的,是穷凶极恶的。

保护我啊,让我远离有所获取的敌人:也远离有所丧失的朋友。
牢记先知尼希米的话:“把泥瓦刀拿在手,把枪套解开。”
那些坐在一所其功用被遗忘了的房子里的人:好像躺在正在朽坏的楼梯上的蛇,心满意足地在晒太阳。

从来也不了解迫害为何物的人们,
从来也不认识一个基督徒的人们,
难以相信这些基督徒受迫害的故事。

人们为什么该爱教堂?他们为什么该爱她的律法?
她告知他们生死之义,以及他们会忘记的一切。

可是真实存在之人将遮蔽
假装存在之人。
并非人子一劳永逸地受了钉刑,
并非殉道者的鲜血一劳永逸地抛洒,
并非圣徒的生命一劳永逸地献出:
而是人子永远在受钉刑,
还将会有殉道者和圣徒。

太初,上帝创造了世界。荒凉而空虚。荒凉而空虚。黑暗在深渊之上。
有了人的时候,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盲目而徒劳地在痛苦的煎熬中挣扎着
趋向上帝,因为人是无用之物;人没有上帝就是风中的种子:被吹来吹去,找不到栖身和发芽之地。

他们归于终结,一个曾被生的微光短暂照亮的死的终结;
他们归于一个死于饥饿的孩子那枯萎苍老的面容。
祈祷轮,祖先崇拜,厌离出世,无休无止被风鞭打的沙漠里
或劲风不让雪积的群山中,其含义已被遗忘的庄严祭仪。
荒凉而空虚。荒凉而空虚。黑暗在深渊之上。

于是,似乎人必须通过基督之受难和不顾自身艰难生存而节省下的牺牲,
在上帝之道的光中,从光前行至光;
一如既往地无异于禽兽,一如既往地贪恋肉欲、图谋私利,一如既往地自我和昏聩,

是教堂辜负了人类,还是人类辜负教堂?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美德平庸
恶行也平庸的时代,
此时人们不会放下十字架,
因为他们从来就不会背起它。

他们在忙于日常事务之时,会把自己的悲哀——
他们应为自己的罪过感到的哀愁——放到上帝身上。

人的灵魂必须赶紧趋向创造。
当艺术家将自己与石头合为一体时,从形状不规整的石头里,
从与石头的灵魂相结合的人的灵魂里,总会迸发出新的生命形式;
从与艺术家的眼睛相遇的一切生物或无生物的
无意义的实际形状里,迸发出新生命、新形式、新色彩。
从声音的海洋里,迸发出音乐的生命;
从词语的黏滑淤泥里,从模糊不清的词语的冻雨和冰雹、
似是而非的思想和感情、取代思想和感情位置的词语里,
迸发出言辞的完美秩序,还有诵唱之美。

我们不该献给您我们用来维持
生命、尊严、优雅和秩序,
以及理智的感官之乐的一切力量吗?

四首四重奏

尽管“逻各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普遍的法则,但多数人似乎却按照他们自己独特的法则生活。

快,鸫鸟 [8] 说,找它们,找它们, [9]
在附近。穿过第一道门 [10] ,
进入我们的最初世界 [11] ,我们是否听鸫鸟的骗?进入我们的最初世界。

作为我们的客人,被我们接待,同时又接待我们。

去,去,去,那鸟说:人类
难以接受太多的现实。

既无众生也无非众生;
既无来也无去;

只有一线闪烁不定的光亮
照在一张张打有时间烙印的皱脸上
由于分心而神色木然
头脑空空,幻想层出不穷

再降下去,只有降到
那永远孤独的世界里,
世界非世界,是世界也非世界,
里面漆黑一片,一切物质
被剥夺了,没有了,
感性世界枯竭了,
幻想世界破灭了,
精神世界失去了;

言语和音乐
只有在时间里进行;只有活着的
才能有死亡。言语,在讲过之后,达到
寂静。只有借助形式,借助模式,
言语或音乐才能达到
静止,犹如一个静止的中国花瓶
永久地在其静止中运动。

言语承担过多,
在重负下开裂,有时全被折断,
在绷紧时松脱,滑动,消逝,
因为用词不当而衰退,因而
势必不得其所,
势必也不会持久。

逻各斯:赫拉克利特断言一切都遵照命运而来,命运就是必然性。他宣称命运的本质就是那贯穿宇宙实体的“逻各斯”。

见《旧约·传道书》3∶14-15:“神一切所作的,都必永存;无所增添,无所减少。神这样行,是要人在他面前存敬畏的心。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将来的事早已也有了。并且,神使已过的事重新再来。”

引自艾略特诗剧《大教堂凶杀案》中托马斯的一句话。

参见法国著名唯心主义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的著作《时间与自由意志》(Time and Free Will )。他在这本书里把“绵延”等同于“自我”,“自我意识状态”。他认为绵延、自我是最基本的存在。他说:“这番内省使我们掌握自己的种种内心状态,并使我们把它们当作活生生的、经常在变化着的东西。”他还说:“纯粹的绵延是我们的种种内心状态所采取的形式,这时我们的‘自我’独立存在,避免把它目前状态与以前的状态分割开来。”

柏格森认为:“记忆正是思想与物质的相交。”

参见《新约·约翰一书》2∶15-17:“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爱世界,爱父的心就不在他里面了。因为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世界来的。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唯独遵行神意志的,是永远长存。”

诗中花和树有双重意义:向日葵是阳光之花,铁线莲一般被称为处女的闺房,紫杉象征死亡。

东科克尔村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

一座座房屋生死有期:
一度营建,一度世代居住 [3]
一度狂风吹折松脱的窗棂
摇撼田鼠常访的墙脚板
吹动织有箴言的旧挂毯。

海上的晨风吹皱了水面。
我在这里或者那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在我的开始之中。

面对春天的跃跃欲试
和夏热的创造物的骚动,
面对在脚下蠕动的雪花莲
和那心志太高以致褪色倒伏的蜀葵
以及披着早雪的迟开的玫瑰,
十一月下旬在干什么?

那是过去的一种表达法——很难令人满意:
用陈腐的诗歌形式做不着边际的研究,
使人对词义感到难以容忍的费解。
这种诗歌算不了什么。
人们所期待的不是这样。
长期所期待的价值是什么,
长期希望的平静——成熟的安详

那安详只不过是有意的愚钝,
那睿智只不过是洞察已逝的奥秘
在他们窥视或又移开目光不想看的黑暗里
却一无用处。依我们看来,
在从经验里获得的知识中,
其价值充其量也很有限。

在每张面孔后面,你可以发现心灵越来越空虚,
因为无事可想而显得愈加恐慌;

我对自己的灵魂说,安静,别抱希望地等待吧,
因为希望会是错误的希望;别怀着爱等待吧,
因为爱会是错误的爱;还有信仰,
然而,信仰、爱和希望都在等待之中。

欲想到达那里,
到达你现在的地方,从你现在不在的地方到达那里,
  你须通过无极乐之路。
欲想知你所不知
  你须通过无知之路。
欲想有你所没有
  你须通过一无所有之路。
欲想达到非我之境
  你须通过非我之路。
你不知是你所知
你所有是你非所有
你所在是你非所在。

我们的精神健康就是对今世的厌弃

假如我们听从那正在死亡的护士 [13] 的话就好了
她时时刻刻的关心不是为了我们高兴
而是提醒我们和亚当所受到的惩罚, [14]
还提醒我们,要恢复健康,必定加剧病势。

在这里,如果一切顺当,事事如愿,
我们便会死于那绝对的父爱之中,
父爱不会离开我们,而是处处保护 [16] 我们。

烟是荆棘。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这个星期五不错。 [18]

努力学习使用言语,每一个尝试
都是一个崭新的起点,一种不同的失败
因为一个人得学习使用精确的言语
表达人们不再说的事物,或者用人们不再
想表达的方法去表达。

对我们来说,唯有尝试。
其他不是我们关心的事。

当此时此地已无关紧要时,
爱几乎成了纯粹的爱。

我们必须保持平静,并且进入
另一个剧烈的阶段
以便进一步与(上帝)合一,更深地交流感情
通过这昏暗的寒冷,这孤寂的荒凉,
这浪的怒吼,这风的呼啸,这上有海燕飞
下有海豚跃的茫茫海洋。
我的结束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

In my beginning is my end.“我的结束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是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的座右铭。她因谋杀伊丽莎白女王而被处死。在她被关押期间,这句话被绣在她的椅子上。艾略特在引用时故意颠倒了,但在本重奏的最后,他引用时并未颠倒。

《旧约·传道书》3∶1-11:“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这样看来,做事的人在他的劳碌上有什么益处呢?我见神叫世人劳苦,使他们在其中受经练。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

艾略特的家训:Tace et fac。意为:保持沉静,诉诸行动。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如何原始的森林是多难的一件事呀,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为了达到精神上的健康,我们必须对今世的事物感到厌弃。这行诗的字面是:“我们的健康就是疾病”(Our only health is the disease),诗人在这儿一语双关:disease↔dis-ease。圣十字约翰也曾经用过疾病——健康这一意象。

dying nurse,一说指战斗教会(the Church Militant),与世俗、肉欲、魔鬼和罪恶等斗争之教会,一说指圣母马利亚。

] call this Friday good,有讽刺之意,因“Good Friday”是耶稣殉难日。

干燥的塞尔维吉斯

对神我知道得不多;但我认为那条河 [2]
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强神,阴沉、撒野、倔强,
起初作为西部开发者,还有些耐性;

他的律动呈现在育婴室内,
四月庭院里的臭椿树枝上,
秋天餐桌上的葡萄香味里,
冬夜傍晚煤气灯下的家庭团聚中。

海有许多许多声音,
海有许多许多神。
 盐在多刺的玫瑰上,
雾在枞树林里。

哪里是终了呀,这无声的哀号,
这花瓣飘落,静止不动的
默默凋谢的一株株秋花?

只有增添,没有终了:
一天天一刻刻留下了长长的足迹,
而感情沉湎于生活在
破损的无情岁月里——
据信生活在这里最可靠,
因而最适于自我克制。

还有那最后的增添,对衰退中的能力
产生无力的自豪和怨恨,
无私的热诚也许被视为毫无诚意,
在一叶缓缓漏水的浮舟上,
默默倾听那最后裁判的
清晰嘹亮的钟声。

没完没了呀这无声的悲哀,
没完没了呀这枯花的枯败,
这无痛无动的痛苦的运动,

当一个人渐渐年老的时候,他会发觉
过去似乎有了另一个模式,
不再单纯是延续或甚至是发展,
由于受对进化论肤浅认识的影响,
造成了人们对发展偏颇的误解,
在人们心目中,它成了脱离过去的手段。

我们有过不知此中真意的经验,
领悟真意的途径是
用不同的形式重新认识经验,

我说过,在意义中复活的过去经验,
不是一代而是许多代人的经验——不是忘记
一些不大可能言喻的事情:
在把握了记载的历史之后回顾,
向着原始的恐怖转首回望。

我们在别人的痛苦(我们几乎感同身受)中
比在自己的痛苦中体会得更深。
因为我们自己的过去被行动的潮流所掩盖,
而别人的痛苦是一种经验,
不会被今后的事件限制,耗损。

上升的路就是下降的路,向前的路就是向后的路。
你不能从容面对它,但此事确定无疑:
时间不是医治者,病人已经不在此地。

‘人在死亡时,他的思想专注于
不论什么存在的形式

然而,了解时间有限与无限的交叉点
是圣人的天职——
又不是天职,是他一生在
爱、热诚、无私和自我屈从的牺牲中
的一种给予和领受。

与他儿时记忆紧紧相连的密西西比河和露出水面的塞尔维吉斯成了他诗中的象征:过去痛苦的永恒性。

根据佛教的《瑜伽师地论》,世界万有不过是心识阿赖耶识的暂时显现,人应离弃有无、存在非存在等各种名相,而悟入“中道”。艾略特在诗中常用的“行动”或“活动”(action),即佛家所指的羯磨(Karma),意为造作,泛指一切身心活动。其分类颇多,一般分为身业(行动)、语业(言语)和意业(思想活动)。艾略特在诗中几次引用印度古代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个基本思想:羯磨——瑜伽。

“人在灵魂离开躯体时,最后不论寓于什么存在形式,他能达到目的,因为他经常专注于那个存在形式。”

参阅但丁《神曲·天堂篇》第33歌第1节:“童真之母,汝子之女,心谦而德高,超越一切其他造物,易永久命运所前定者……”

永恒在时间中的化身”(the incarnation of the timeless in time)

yew-tree,常种在坟墓边,因此,此处意指死亡。

小吉丁

没有大地或生物的气息。
这是春天而并不受时间的誓约。
树篱因为雪花暂时开放一身披白,
这是比夏花更突然的绽放,
既无满枝蓓蕾也无凋零枯萎,
不在繁衍生息的计划之内

你原先的来意
现在看来仅仅包在壳体里,
只有在目的实现时(如果能实现的话),
你的目的才显露。

你得摆脱理性和观念。

而按照一般的风俗人情,
  双方生疏,误会也就很难产生

我说:“奇怪的是我感到安逸,
  而安逸是奇怪的起因。因此我说的是:
  我也许不领会,也许记不清。”
他却回答说:“我不急于重提
  我那些被你忘记的思想和理论。
  这些玩艺已达到了目的,不必再管它们。

让我拿出为老年准备的礼物 [16]
  酬劳你一生艰苦的努力。

其次,意识到对人类愚蠢的愤怒 [17] 已软弱无力,
  对不再有趣的事物
  却进行痛苦的嘲笑。

有三种情况常常看起来十分相像
其实完全不同,并存在这同一片树篱之中:
对自我,对物,对人的依恋,
从自我,从物,从人中超脱;

依恋和超脱间产生的对自我,对物,对人
 的冷漠异于依恋和超脱,犹如生与死,
犹如两种形似实不同的植物——荨麻与羌活
  那样的不同。

对国家的热爱始于对我们活动场所的依恋,
而后发现那种活动意义不大,尽管从不冷淡。

罪愆是不可缺少的 [20] ,但是
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而且
世间万物都会平安无事。

不管我们从胜利者那里继承了什么
我们还从失败者那里取得了
他们不得不留给我们的东西——一种象征:
一种在死亡中臻于完美的象征。

我们唯有活着,唯有长叹
  不是让这个火就是让那个火把生命耗光。

我们与死者同生:
瞧,他们回来了,与我们同归。 [29]
玫瑰与紫杉所经历的过程都相等。 [30]
没有历史的民族不能从时间里得救
因为历史是永恒的模式。

《新约·使徒行传》2∶1-4:“五旬节到了,门徒都聚集在一处。忽然,从天上有响声下来,好像一阵大风吹过,充满了他们所坐的屋子。又有舌头如火焰显现出来,分开落在他们各人头上。他们就都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说起别国的话来。”

Zero summer,指“仲冬的春天”所预示的极盛期。

艾略特说:“空袭期间,在轰炸以后,尘埃悬浮在伦敦空中达数小时之久。然后逐渐落在人的衣服和袖口上,积一层白色灰尘。我常常夜间在屋顶上数小时而有此体验。”

compound ghost,因为这个鬼魂不是单个而是“复合”,所以猜想究竟是谁,很难。不少评论家对已故大师做了不少猜测,一说是乔伊斯,一说是叶芝。也有人猜想不是艺术大师,而是艾略特所推崇的哈佛的欧文·白璧德教授,理由是在后文里提到这个鬼魂已经把他的“肉体遗弃在遥远的岸边”。但诗人本人说过,他在此处心目中主要指的是叶芝和斯威夫特。

此处表示诗人对老年人的智慧以及仅建筑在经验基础上的智慧表示失望,因为现实远为复杂,它保存着自己的神秘,并有许多使人惊异之处。

十四世纪英国神秘主义者朱利安(Julian of Norwich,1342—1416)在一次显圣中被告知:“罪愆是不可缺少的,但是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而且万物都会平安无事。”艾略特引此文,据他讲,旨在增加一些十四世纪的风味。

朱利安在一次显圣中被训诫:“我们恳求的理由”是爱。

玫瑰花开一天会逐渐凋谢,紫杉可以生长几百年,但根据诗人的看法,两者持续的过程是一样的。如果领悟这一模式,就能了解过去、现在和未来交叉在一起的永恒性。

出自十四世纪后半期无名氏所著的宗教著作《无知的云彩》(The Cloud of Unknowing )。

战争诗注解

集体情感的表达并非
不完美地反映在日报上。
为了创造普遍性,从
其影响中开创象征,

致沃尔特·德·拉·马尔

水牛会在此处漫游,
在幽暗的芒果树丛里
有许多蜜熊和白眉猴,

它们悲叹和渴望是那样不可捉摸的可悲;

老负鼠的群猫英雄谱

Old Possum’s Book of Practical Cats

1939年出版单行本诗集。安德鲁·韦伯(Andrew Lloyd Webber,1948— )的音乐歌舞剧《猫》(1981)即据此诗集谱曲,其中还包括若干因诗人自觉不满意而未收入此诗集的诗作,如著名唱段《记忆》。“老负鼠”是另一位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给作者艾略特取的绰号,“possum”有“装傻充愣、大智若愚”的含义,若按拉丁语理解,则有“能干”的意思。

酒桶肚拽哥

要是你给他奶油,他就嗤之以鼻,
因为他只喜欢他自己找到的东西;
要是你把奶油拿走放在橱柜里,
你就会捉到他一头扎在奶油里。

绒布夜壶和屁股挠手

厨子会战战兢兢悄悄走来,
  嗓音破裂带着悲声宣布说:
  “恐怕你们得等到明天才有吃的!
  肘子从烤炉里消失了——就那么着!”
于是全家人就都会说:“准是那讨厌的猫!
不是绒布夜壶——就是屁股挠手!”——通常他们就这么算了。

哈巴狗和波利狗的可怕战斗

尽管人们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哈巴狗
可不是英国种,而是异教的中国狗。
所以所有的哈巴狗,听到吵闹,
都纷纷从窗口,从门洞往外跑;
肯定有十几只,更可能是二十条。
他们开始用呕哑嘲哳的中国话
一齐发出叽里哇啦的叫骂。

斯金卜儿汉克斯:铁道猫

所有乘警、所有搬运工、站长所有的女儿们,
他们都纷纷上下求索,
说:“斯金卜儿斯金卜儿在哪儿除非他急急如律令,
夜班邮车就无法挪窝。”

跟猫打——招呼

所以首先,我要提醒你,
说:猫儿不是狗儿 。

再次,我必须提醒你:
狗狗是狗狗——猫咪是猫咪 。

对于猫,有人说,有一条规则不假:
没对你说话就别说话。

一曲抒情诗

如果时间和空间,如哲人们所讲,
  是实际上不能存在的东西,
那从不感到衰败的太阳,
  并不比我们有多大了不起。
那末爱人啊,我们为什么要祈想
  活上整整一个世纪?
那仅仅活了一天的蝴蝶,一样
  也把永恒经历。

圣那喀索斯之死

于是他变成了上帝的舞者。
因为他的肉体爱恋着灼热的箭镞,
所以他在滚烫的沙地上舞蹈
直到箭镞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