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无转移
Imperfect Understanding

《朝霞(Daybreak)》书摘

/ 弗里德里希·尼采

◆ “我探索我自己”,赫拉克利特如是说。我们在《朝霞(尼采全集)》中看到的,是这一热烈赫拉克利特总结的游吟诗人的变体(die rhapsodische Variation)。

◆ 但是,谁若按部就班地将本书作为循序渐进的系列考察来读,他就还没有参与尼采的自我探索——这种接受是天真的(naiv)。

◆ 离开真实(Wahrheiten)猛然上升

◆ 人们在道德上中毒,就好像被蝎子蜇了,又好像被毒蛇咬了,或者被喀耳刻施了魔法(前言节)。自柏拉图以来,真理之友们就一直努力于给道德提供一个有保障的、由理性新造的基础,以便像康德那样,“为宏伟的道德大厦平整和夯实地基”(前言节),但又一次次白费力气。

◆ 于是他们事先让理性经受原则上的检验,限制其范围,以便在其外留下一块甚至不需要任何基础的飞地。对道德性(Moralität)和信仰的被圣化的狂热所进行的任何怀疑,他们都以这种方式不再给予它们以基础。

◆ 即使要否定的是一个人独特的自身和他的诸问题之间变得可疑的同一性。对于知性激进化的这种热情仍然来自悲观的道德主义,后者既不引诱人走向令人瘫痪的听天由命,也不引诱人走向理想化同时也是压抑性的升华。

◆ 道德的自我扬弃

◆ “格言”(aphorismus)一词来自希腊文动词aphorizein,意为“划清界限”。

◆ 实际上,格言的目的不在于形式逻辑上的确定,而在于与迄今一直被认为真实的东西“划清界限”。

◆ “烫过的孩子怕火”这样的短语建立在长期经验的基础上,其有效性被认为已经得到证明,并且还会得到大多数人的不断证明。

◆ 格言放弃了认识整体性的联系,这经常被看作是一种危机的征兆。要么人们相信作者能力有限,最多只能在一些短小的形式方面有所创造,要么所有偏爱格言的时代都被视为深刻动荡和急剧衰落的时代。

◆ 当然,在所有时代都存在着解体和转化。

◆ 尼采在《朝霞》中呼吁:“小心体系制造者!——出现了体系制造者的表演:他们想完成一个体系并使之圆润,于是他们不得不尝试允许他们的较弱的品质出现在他们较强品质的风格中。——他们想扮演完美无缺的、独特而强大的人物。”

◆ 格言是个别化的,而其对读者的影响也是个别化的:格言谁都可以读,但只有少数人能理解;格言不是大众化的,而只属于有识之人。

◆ 对照和反转,矛盾和悖论,令人震惊和引发感应。

◆ 尽管格言自成一体,对一个更广大的语境漠不关心,同样也不知广大读者的多数意见为何物,它却很少是孤立存在的,而是通常都处于更大的集合之中。

◆ 另一方面,由于格言有意追求主观性,并且只是一些吉光片羽,从一个不同的立场出发继续下去或进行反驳,使其得到完善或着手相反的构思,乃成为其必需。

◆ 格言是不断尝试接近真理的形式,因为每当它走得过近,真理马上就会重新躲开。

◆ 人们在自身和世界中放置进去了什么,人们使自己和世界臣属于的是什么。

◆ 在尼采看来,由此产生的最有害的就是罚的概念,甚至人的实存也被感受为一种惩罚,“似乎迄今为止支配人类教育的都是狱吏和刽子手的幻想”(节)。

◆ 道德使人愚昧。

◆ 哲学家退回到“沉思活动最古老的阶段”,历史学家和诗人则退回到往昔的或原始的文化形式,以及民族精神、民族语言等集体现象,自然科学家反对牛顿精神和伏尔泰精神,因此正好有效地和不祥地证实了德国人的反启蒙倾向:“对情感的崇拜代替了对理性的崇拜。”(节)

◆ 正是那些从前经常被作为反动力量援军召唤来的精灵,参与了对这一危险的抑制:历史学,历史意识,以及与此相关的、新成长起来的知识热情。

◆ 尼采的历史意识从《朝霞》的每一条格言、每一篇随笔中体现出来,他对文化、国家、价值、宗教、习俗和意见的起源与变迁的判断都充满了历史意识。对于人们变换居住地和景观的需要,对于人们改变自己的观点和性格的需要,有谁曾像尼采这样迫切地加以关注呢?

◆ 不管认识是宜人的还是令人反感的,应该使所有深入探讨的手段——无论信仰还是热情,希望还是支配,喜爱还是厌恶——都毫无保留地得到使用。各种极为不同的情感和心理状态,从善意、温柔到凶恶和暴力,都有助于认识不确定性。受其“放肆大胆的道德性”(节)的驱使,进行认识的探险家们借助于临时的、假设的、可能的和或然性的感受、判断和推理方式,以寻找他们的道路。

◆ 《朝霞》全书的最高座右铭是“思想的诚实”(Redlichkeit)这种道德甚至激情(节),由于这种诚实,它赞扬可以想到的与自身思想相反的一切,而极少去隐藏它们。这一决心不应为任何顾虑所抑制,也不允许自己惧怕任何失败。这种期冀无所畏惧的意志类似绝对命令的强制力,尼采把它转变为对认识的责任。

◆ 尼采因此接近了康德的要求:充分运用自己的理性而不是跟在其他人的理性后面亦步亦趋。

◆ 然而,知识的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引诱,埋藏着滑落进理想主义的狂热之中的危险。至少可以想到的是,人们也许会将纯粹的认识热情宣布为寻求真理的动力,甚至宣布为寻求真理的法庭。因为知性的激进化禁止自身权利的绝对化,“因此,让我们人道地使用‘诚实感’”(节)。

◆ 艺术重新被恢复名誉,并作为肯定性甚至唯一激发性的生命力量,获得了一种超越一切的地位。

◆ 演讲一开头就这样说:“我要对你们说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狮子最后如何变成孩子。”在寓言中,骆驼是传统之重担的不辞辛劳的负载者,是一切文化成就的保管人,细心看护和传承文化的珍宝。随后骆驼驮着珍贵的重担进入沙漠,在那里变成了食肉动物狮子,将年高德劭的戒律和价值撕个粉碎。

◆ 尼采著作中的诸多矛盾,原则上并不是如下做法的充分理由,即清除它们以有利于一种令人安慰的单纯性,而对理性的辩护也的确与对疯狂的颂扬紧密并存。然而,如果自相矛盾的事物之间的张力,不是以至少暗示的方式让人看出来,那么,单纯承认矛盾也会面临被误解为听任思想中断的危险。

◆ 尽管完全了解疯狂具有改变世界的伟大效果,他却不信任迷醉状态(节),甚至让“理性的程度”决定创造性的力量(节)。这种理性及其知识基础即经验,被提高为“我们内心的神灵”(节),而且认识的激情(节)似乎径直冲进了宇宙之维,甚至盼望有一天和其他星球上的居民建立联系,以共同寻求真理。

◆ 面对惶恐迷惘者不安的疑问:“我在做什么,我全然不知!我应做什么,我全然不知!”尼采以知者的泰然任之回答:“你说对了,却不用怀疑:你将被做!”(节)

◆ 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似乎就是在继续尼采针对个人主体的同一性甚或其自主性的怀疑,当他在《神话与意义》的导言中提出如下看法时:“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地点,上面发生了某些事情,但‘我’在上面却不是现成的。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十字路口,在路口有各种事情发生。路口本身是完全被动的;某些东西在路口发生。”

◆ 其核心问题之一是:自我(Ego)是如何在意识之流中建构自身或被建构的。

◆ 正如《朝霞》质疑理性的统治权利,正如它使思想和行动主体的自主性甚或同一性成为问题一样,它也动摇了传统的语言理论和认识理论。相信自己可以越过自身感知的内在性,从而深入实在的对象世界,这种信心已经失落了,不单单是因为康德关于自在之物和现象的二分法——它无论如何仍然允许一种主体间的被担保的可靠知识——更多地是由于每一个体的看和思的诠释学。为此尼采用了镜子和牢房的比喻,“我们的理智是面镜子”(节),它永远不会向我们表明真实的关系,比如原因与结果的真实关系,而始终只表明它的图像。我们试图把握事物本身,最终留给我们的却无非是它的镜像;如果我们反过来想将这一镜像当作可能认识的基础,那么迎面看向我们的又只有来自镜像的事物(节)。

◆ 尼采甚至察觉到了“每个语词背后的错误”(节)。

◆ 从一种非反映的艺术本能出发,人类创造了一大堆隐喻和转喻。人类根据自己的感知能力和行动能力,用这些隐喻和转喻来安排世界,以使世界适应他的需要和兴趣。因此,人已经预备好了一切,这意味着对认识的遮蔽式前理解采用了语言地和艺术地组成(或变形)的模式。

◆ 没有什么能够逃出这种“道德之外意义上的谎言”,因为即使“真理”也是一种虚构。《朝霞》由此得出结论:“一切都是比喻说法。”(节)

◆ 对事物的主体定向的和拟人化的命名方式,没有指示任何道路,以通向事物自在存在着的本质。

◆ 当被追问其起源的基础和深渊时,艺术也如同语言和概念一样,必须在“侵蚀性”的启蒙之法庭前为自己辩护。

◆ 由此,朝霞最终不也表明自己是一种晚霞?而尼采愿意让我们认识到,“它具有朝霞的某种性质”(节)。我们同样不应该忘记初版扉页中就已出现的引导全书的题词:“无数的朝霞,还没有升起。”印度最古老的著作揭开了序幕,并将“没有”(nicht)扩展为“还没有”(noch nicht)。无论是过去的事物还是现在的事物,都无法遮蔽未来事物的微光。朝向东方的目光并不表示任何希望,但却传递出可能有机会;他不增强任何期望,但却鼓励等待。

无数的朝霞,还没有升起。

——《梨俱吠陀》

前言

◆ 所有迎面而来的危险、灾难、迫害和风雨,他都必须独自应付。他的道路是“一个人的”;

◆ 我下降到大地的深处,掘进到事物的根基,开始调查和发掘一种古老的信仰——两千年来,我们的哲学家持续不断地在这种信仰上建筑,甚至当迄今为止矗立其上的每一种建筑都倒掉了之后仍然不肯罢手,仿佛它是一切基础中的基础,磐石中的磐石:我开始侵蚀我们对道德的信赖。什么?你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了?

◆ 在道德面前,就像在任何权威面前,人是不许思考的,更不许议论:他在这里所能做的只有服从!只要这个世界存在一天,就不会有权威愿意自己变成批评的箭垛;愿意将批评的刀斧加诸道德,把道德看作一个问题,看作值得怀疑的:好啊!这不就是过去所谓不道德吗?这不就是今天所谓不道德吗?

◆ 为什么他们郑重奉为“比青铜更恒久”(aere perennius)的一切都摇摇欲坠或已经躺在废墟之中?那种直到今天仍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回答是多么不得要领:“因为他们全都忽略了这样一种建设的先决条件,没有考察基础,对理性进行批判。”——这就是康德的灾难性的回答!

◆ 他们表面上追求“确定性”“真理”,实际上追求的只是“宏伟的道德大厦”:再次借用康德的天真自白说,他那“不辉煌但并非无价值”的工作和劳动的目的,就是“为那宏伟的道德大厦平整和夯实地基”(《纯粹理性批判》,II,页)。

◆ ——因为在他看来,事物的道德秩序在理性攻击面前无险可守,全无屏障!面对自然和历史,面对自然和历史的全然非道德性,康德像每一个真正的德国传人一样,是悲观者;他信仰道德,不是因为自然和历史证明了道德,而是因为他决心置自然和历史的一再反驳于度外。

◆ “因其荒谬我故信之”(credo quia absurdum est)

◆ 即使一千年后的今天,我们这些德国人,我们这些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晚熟的德国人,仍然在黑格尔当年用以帮助德国精神征服欧洲的著名辩证法的基本定理背后嗅到了某种真理,某种真理的可能性:“矛盾推动世界,一切事物都自相矛盾。”——因为,即使在逻辑领域,我们也是悲观者。

◆ 而我们对理性的信仰,作为信仰,乃是一种道德现象……

◆ 因为我们不想回到任何过时和陈腐的东西那里,回到任何“信仰扫地”的东西那里,无论这些东西被冠以怎样堂皇的名字:上帝、美德、真理、正义、博爱;因为我们拒绝通过谎言的桥梁回到那些过去的理想;因为我们坚决与一切企图调和和中和我们的东西为敌;与信仰和基督教思想的所有当下的形式为敌;与所有浪漫主义和祖国崇拜的杂种为敌;还与那些想说服我们在我们已经不再相信的那些事物面前顶礼膜拜的艺术家的放荡和无耻为敌,因为我们就是艺术家;

◆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确实是这一传统的继承者,它的最内在意志的执行者、一种悲观意志的执行者——这种意志,如前面所说,它无畏地否定自己,因为否定就是它的欢乐!在我们手中完成了——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道德的自我扬弃!

◆ 在一个“工作”的时代,在一个匆忙、琐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时代,在一个想要一下子“干掉一件事情”、干掉每一本新的和旧的著作的时代——这种艺术并不在任何事情上立竿见影,但它教我们以好的阅读,即,缓慢地、深入地、瞻前顾后地、带着各种敞开大门曲径通幽的思想、以灵敏的手指和眼睛——阅读——我耐心的朋友,本书需要的只是完美的读者和语文学家:跟我学好的阅读吧!

卷一

◆ 事后理性化。——一切长期存在的事物在其存在过程中都逐渐理性化了,以至其非理性起源越来越不可思议了。几乎所有关于起源的精确的历史听来不都有一种矛盾和悖谬之感吗?实际上,悖反(Widerspricht)不正是好的历史学家之能事吗?

◆ ——同样,人也赋予一切存在以一种道德联系,给世界加上某种伦理含义,而将来会有一天,相信事物之道德意义在那时具有的价值,不多不少正是相信太阳之阳性或阴性在今天所具有的价值。

◆ ——我们必须将这个世界的虚假的宏伟性再取消掉,因为这对万物不够公正,而万物有权向我们要求公平。

◆ ——科学中让我们惊奇的东西截然不同于魔术中让我们惊奇的东西。魔术力图让我们相信,看到的只是非常简单的因果联系,实际上却是非常复杂的因果联系在起作用;而科学却相反,要我们在一切都似乎明白无误的地方放弃简单的因果联系,承认我们受了现象的欺骗。“简单不过”的其实是异常复杂的——一个永远让人惊奇的事实!

◆ 空间感的变化。——实在的事物还是想象中的事物对人类幸福贡献最大?有一点是肯定的:正是借助于想象中的事物,在极度幸福和极度不幸之间才展开了广阔的空间。随着科学的发展,这种空间感将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弱——正如我们从科学已经学到的和仍然在学的:浩瀚宇宙,茫茫大荒,地球如微尘,太阳系乃沧海一粟。

◆ 变容(Transfiguration)。——拉斐尔将人划分为三等:迷惘的受苦者,混乱的梦想者,出世的迷狂者。我们现在已不再这样看待世界——拉斐尔现在也不再能这样看待世界:他将目睹一种新的变容。

◆ ——与人类千万年来的生活方式相比,我们现代人生活在一个相当不道德的时代:习俗的势力惊人地衰落了,而道德感又变得如此精细和高高在上,以至于它们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随风消逝了。

◆ 自由的人就是不道德的人,因为他在一切事情上都想自己做主而不肯依赖传统:所有原始状态的人类都把“恶的”与“个别的”“自由的”“任意的”“不寻常的”“未料到的”“不可测的”等等当作一回事。

◆ 何为传统?传统是一种更高的权威,人们之所以听命于它,不是因为它的命令对人们有好处,而是因为它命令。

◆ ——在古代社会,举凡教育和保健,婚姻,医疗,建筑,战争,农事,说话和沉默,人与人以及人与神的交往,全都属于道德的范围:它们要求个体服从指令而不考虑作为个体的自己。因此,在这样的社会中,一切皆为习俗,谁想超越习俗,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去成为立法者、巫师和某种半神:也就是说,他必须自己动手创造习俗——一件可怕的、有生命危险的工作!——谁是最道德的人?

◆ 人们认为,最道德的人即为习俗做出最大牺牲的人。

◆ 自我克服之所以必要,不是因为它可以给个体带来有益的结果,而是因为只有这样,习俗和传统才能不顾个人的一切相反愿望和利益而形成支配:个人应该牺牲——习俗伦理如此强求着。

◆ ——在一切存在着群体并因而存在着习俗道德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一种占支配地位的观念,认为对于伤风败俗行为的任何惩罚,针对的都首先是有关群体:这是一种人们带着如此迷信的恐惧加以探究,而其表现形式和限制条件又如此难以理解的超自然惩罚。

◆ ——但无论如何,群体都首先将个体的罪过感觉为其自身的罪过,将对个体的责罚作为对其自身的责罚承担起来。——“每个人心里都在悲叹,如果放任这种行为,习俗将不再成其为习俗。”

◆ 道德意识和因果联系意识的此消彼长。——道德意识的范围随因果联系意识增加而缩小:一旦人们认识到那些必然的作用,知道如何将它从所有偶然和所有附带结果中分离出来,迄今被当作习俗基础来信仰的无数想象中的因果联系也就无处容身了——实在的世界远小于想象中的世界——世界上的恐惧和强制减少了,对习俗权威的敬重也就相应削弱了:道德总的来说衰落了。谁想反其道而行之,他必须知道如何使结果成为不受人们控制的。

◆ ——一个群体的支配性道德不断得到全体成员同心合力的证明:大多数人反复提供因和果、罪和罚之间的假定联系的例证,证明其可靠性,强化他们的信仰:少数人对行动和结果做出新观察,并从中得出结论和规律;极少数人提出这样那样的异议,因此在这里或那里削弱了有关信仰。

◆ 视结果为追加。——人们曾经以为,行动的产物不是先行原因的后续结果,而是神所作的自由的追加。还有比这更错乱的想法吗?行为和结果竟然必须通过非常不同的手段和实践分别处理!

◆ 尽管离经叛道的思想、价值评估、冲动不断涌现出来,然而,我要说的是,它们都是在一个可怕伙伴陪伴下登场的: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疯狂为新思想开辟道路,打碎人们崇敬的习惯和迷信的枷锁。

◆ 知道为什么只有疯狂才有此能力吗?如果某种东西像风云变幻的天空和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可怖、狰狞并发出阵阵吼声,它是否因此就同样值得畏惧、值得敬重?

◆ “希腊一切伟大的东西都拜疯狂所赐”,柏拉图和所有古代居民一样深信不疑地说。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说:一切生来不能忍受某种道德枷锁和注定创造新律法者,如果尚未真疯,除让自己变疯或装疯外,别无他法——

◆ 最古老的安慰法。——第一阶段:每当人感到痛苦和不幸,他觉得必须为此让其他什么人受苦;通过让其他人受苦,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拥有权力,并从而得到安慰。

◆ 文明的第一命题。——在未开化民族中,存在着一类习俗,其目的似乎就是习俗本身:这些习俗非常苛刻且几乎完全没有实际意义

◆ 但是,它们不断提醒着人,习俗无所不在,需要持续不断地加以服从,从而强化了文明由以开始的第一命题:任何习俗都好过没有习俗。

◆ 习俗则在群体内部逐渐创造出一种符合这种想法的实践:人们开始对一切过度幸福感到疑虑,对一切难以忍受的痛苦感到释然。

◆ 因为同情被认为是卑贱的,对一个强健、可畏的灵魂来说是无尊严的——他们因为我们的痛苦使他们欢愉和高兴而赐恩:在这种对于我们的残忍中,神享受到最高程度的权力感的满足。

◆ 道德和愚昧化。——习俗代表了前人的经验,代表了他们对于有用的和有害的东西的看法——但是,对习俗的情感(道德)关心的却不是这些经验本身,而是习俗的古老性、神圣性和不可争辩性。因此,这种情感妨碍新经验的获得和旧习俗的修改,道德成为创造更新更好习俗的障碍:它使人愚昧。

◆ 自由行动者和自由思想者。——与自由思想者相比,自由行动者处于更为不利的地位,因为很显然,人们更常因为行动的后果而不是思想的后果受苦。

◆ 人们对所有那些以行动破坏习俗规矩的人毁谤有加,往往将他们称为罪犯,然而后来又往往不得不大量收回这些毁谤。每一个推翻某种既定习俗规矩的人,迄今总是先被看作坏人,但是当人们看到,规矩迟迟得不到重建成为事实,他们就接受这一事实,并开始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谈论它:历史完全是那些后来变成友好谈论对象的坏人的历史。

◆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一个深度痛苦和绝望的人甚至会宣称:“我们原本不可能真正守律令;我们彻底是虚弱的和有罪的,在灵魂深处是道德无能的,因而是不能要求成功和好运的:道德命令和道德报偿是为比我们更好的存在准备的。”

◆ 行动,既是最先发生的也是终极重要的!这也就是说,起而行之,起而行之,起而行之!有关信仰就会尾随而来——这一点千真万确!

◆ ——然而,由于无力感和恐惧感如此强烈和长期不断地受到刺激,人的权力感(Gefühl der Macht)遂以一种极微妙的方式得到发展,以至于人现在可与最精密的黄金天平媲美。这种力量感变成了他的最大乐趣,而为制造这种感觉发明的手段几乎构成了全部文化史。

◆ 动物学会控制自己和伪装自己,例如,通过所谓“长期适应”(Chromatischen Funktion)使自己的颜色接近环境的颜色,装死,或模拟其他动物的样子和颜色,或伪装成沙砾、树叶、地衣、菌类等等的样子(这种种行为,英国动物学者称之为“拟态”[mimicry])。同样的,个人将自己隐藏在“人”这个概念的普遍形态下,或藏身于社会之中,或有意识地与其时其地的贵族、阶级、党派、舆论保持一致:所有这些使我们显得幸福、有礼貌、有力和可爱的巧妙行为,其实与动物世界的那些伎俩并无二致。甚至真理感,说到底也不过是人和动物皆有的一种安全感:人不愿意自己被骗,不愿意误入歧途,他不信任地倾听着自己情感的呼声,迫使自己反对自己,留心自己;动物做起这一切来毫不逊色,它们的自我控制同样来源于现实感(也就是来源于明智)。它们同样察言观色,辨别其他动物对自己的反应,并根据这种反应回过头来观察自己,把自己“客观化”,它们也有某种“自我意识”。

◆ 总之,我们所谓的苏格拉底美德,其开端全都是动物性的,都是促使我们寻找食物和躲避敌人的同一种本能的产物。只要我们记住,万物之灵的食物种类更多,他关于什么对他有害的观念也更高级和更精微,那么,把整个道德现象说成是动物性的也许并无不妥。

◆ 心情作为理由。——“使行动能够发生的愉快的决心从何而来?”——此乃人类极为关注之问题。最古老和现在仍通行的回答是:从神而来;神通过这种方式让我们知道,他批准了我们的意向。

◆ 良好的心情被当作权衡的根据,而且是比理性更为重要的根据:心情被迷信地说成是预示成功的神的行动,神的理性的声音因此成为最高的理性的声音。想想吧,那些聪明的权力渴望者过去曾利用这种偏见,而且他们现在还在利用这种偏见!“制造心情!”——然后就可以取缔一切理性和消除一切反对意见!

◆ 美德与罪的表演者。——在以美德名世的古人中,自我表演者多如过江之鲫,特别是天生的表演者希腊人,一定完全不自觉地沉醉在自我欣赏的表演中,感觉良好。

◆ ——这是一种完全建立在杰出欲望(Triebe nach Auszeichnung)基础上的道德——我们不要对它评价过高!那么,这种欲望究竟是什么?其背后的思想又如何?我们希望我们的样子能刺痛另一个人,能唤起他的嫉妒、他的虚弱无能感以及他的自我贬低;我们在他的舌尖上放上一滴我们的蜜,让他尝到一点所谓的甜头,同时目不转睛和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等待他啜饮他的命运的苦水。

◆ 以精神为骄傲。——人类的骄傲使他对于人类起源于动物说不能认同,从而在人和自然之间划下巨大的鸿沟。这种骄傲的基础是一种关于精神的性质的偏见,其历史并不久远。

◆ 在精神中看到的不是人与自然的分离,而是人与自然的联结。他们因此变得谦虚——这是又一种偏见的结果。

◆ 因此,在习俗道德的驱使下,人们先蔑视原因,然后蔑视结果,最后蔑视现实,同时用他们的所有更高的情感(敬畏、崇高、骄傲、感激、爱等情感)编织出一个想象中的世界,也就是所谓更高的世界。

◆ 道德情感和道德概念。——道德情感显然是以如下方式世代相传的:儿童观察到大人意欲或回避某些行动,并作为天生的猴子模仿这些意欲和嫌恶;当他们长大之后,他们身上就充满了后天的和充分发展了的情感,并把说明和证明这些情感看作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这种“证明”与情感的起源和强度并无任何关系,不过是人作为理性生物应该做的:作为理性生物,人必须有理由地好恶,而这些理由又必须是可接受的和可举证的。就此而言,道德情感的历史与道德概念的历史是非常不同的。前者的力量主要表现在行动之前,后者的力量主要表现在行动之后,以便使行动成为可理解的。

◆ 情感及其判断来源。——“信赖你的情感!”——但是,情感并非什么终极的或原初的东西,它来源于判断和价值评估,我们以情感(意欲、厌恶)的形式继承了这些判断和评价。因此,一个发自某种情感的灵感已经是一个判断——往往是一个虚假判断——的孙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你自己亲生的。信赖自己的情感,实际上就是听从自己的祖父祖母以及他们的祖父祖母,而不是听从我们内心的神灵——我们的理性和我们的经验。

◆ 这使我们不禁想起了哥伦布的逻辑:地球是为人类创造的,因此,所有存在的国度都必须住上人:“太阳无端挥洒它的光明,彻夜闪烁的星斗白白悬于无人航行的海上和无人居住的陆地,这可能吗?”

◆ 被道德判断改变的欲望。——同一种欲望,如果面对习俗谴责的压力,就会成为一种痛苦的怯懦的感觉;相反,如果它碰到的恰好是基督教那样的习俗,这种习俗体贴它并称它为善,那么它就会成为一种愉快的谦卑的感觉。这也就是说,这种欲望既可以与好良心也可以与坏良心联系起来。

◆ ——因此,早期希腊人对嫉妒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我们今天对嫉妒的感觉。在赫西俄德那里,嫉妒乃善的、仁慈的厄里斯所赐,可以把诸神说成是嫉妒的:在一个竞赛就是一切、竞赛被感觉和评价为善的社会中,对于嫉妒的这种态度完全可以理解。同样,希腊人对希望的评价也与我们不同:在他们看来,希望是盲目的和欺骗性的,赫西俄德在一篇寓言中最强烈地表达了这种态度,其意义是如此陌生,以至于没有多少晚近的评论者能够恰当地理解它——因为它与从基督教那里学会将希望当作美德来信奉的现代精神背道而驰。

◆ “纯粹心灵”之偏见。——无论在哪里,只要所谓纯粹心灵(reinen Geistigkeit)的教导流行,它就会用它的放纵摧毁坚强的神经:它教导轻视、忽视和折磨肉体,教导人们应该由于他们所有的欲望而折磨和蔑视自己;

◆ 最后,一种变得普遍和长期化的神经衰弱成为那些拥有美德的纯粹心灵的命运:他们只有在迷狂以及其他接近疯狂的形式下才能感受到欢乐,而且当他们把迷狂当作生活的最高目标和据以谴责一切世俗事物的标准时,他们的系统达到了顶峰。

◆ 我们面对的是一片巨大的心智训练场,在这场地上兴起和发展的不仅是宗教,这里也是科学的光荣与可怕的史前世界,诗人、思想家、医生和立法者也在此成长。对于一种以我们不明白的方式要求我们参拜如仪的事物的焦虑,逐渐转变为对难以理解事物的乐趣;当人们不知如何解释时,他们就开始创造。

◆ 思想人的起源。——在人类的蒙昧时代,人们对世界和人普遍持有悲观的看法,而那些觉得自己足够有力量的人随时准备按照这种看法行动,将悲观观念变为悲观现实:猎取、抢劫、攻击、伤害、谋杀,以及在团体内部所能允许范围内的这些行动的一些弱化形式。

◆ 今天的思想者需要同时具有多少能力。——远离感官现象,上升到抽象世界——过去人们确实觉得因此得到了升华:但是,我们今天已经不太熟悉这种感情了。沉缅于最苍白无力的语词构造和事物构造中,玩弄着这样一些不可见、不可听闻、不可感觉的存在将使我们觉得自己生活在另一个更高的世界中,从而摆脱了对感官上可触知的、充满诱惑的和罪恶的世界的深深蔑视。

◆ 思想者急需幻想、自我提高、抽象、非感性化、创造、预感、归纳、辩证、演绎、批判、材料收集、非个人的思想方式、沉思和概观,而不是对于所有存在事物的公正和爱,这些手段中的每一种在思想的历史上都曾经分别被当作目的和最后目的,给它们的创造者带来了一种极乐的感觉,当最后的目的闪现时,这种感觉就会出现在人的灵魂中。

◆ ——从前的探索者,当他们探寻事物的起源时,总是意欲找到某种对一切行动和判断都无比重要的东西,确实,人们总是假定,人的拯救取决于对事物的起源的洞见:但是现在,我们看到,事情刚好相反,我们越是接近起源,事物对我们就越是变得索然;确实,我们在追根溯源的路上走得越远和越靠近事物本身,我们曾经赋予事物的所有评价和趣味就越开始丧失它们的意义。

◆ 全部科学都是“认识你自己”。——只有当人认识所有事物之后,他才能最终认识他自己。因为事物不过是人的边界。

◆ 新的基本感觉:我们最终的易朽性。——过去,人们曾经通过指出人的神圣起源来证明人的高贵伟大,但现在这种方式行不通了,因为在这条路的开端是与其他种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动物站在一起的猩猩,它以它特有的方式向我们龇牙咧嘴,仿佛在说:“回去!此路不通!”因此,人们现在试图走上相反道路:人类前进的道路将证明他的高贵伟大和与神的亲缘关系。

◆ 矗立在这条道路尽头的是最后一个人和自掘坟墓者的坟墓,墓碑上写着“人性所在,我无例外”(nihil humani a me alienum puto)。无论人类进化到多么高的程度——他最后站的地方说不定比他开始站的地方更低!——他都无法移居一个不同的更高的世界,正如蚂蚁和蠼螋在其“尘世生活”结束时仍然与神和永生攀不上关系。

◆ 在他们看来,只有迷醉才是真正的生活和真实的自我,其余的一切,无论其为精神的、道德的、宗教的还是艺术的,都只不过是达到迷醉状态所要克服的障碍。

◆ 这些热烈的饮者给人类带来了无数罪恶,因为他们是不倦的杂草播种者:对自己、对别人不满之杂草,对时代、对世界蔑视之杂草,特别是悲观厌世之杂草。

◆ “路。”——所谓的“捷径”总是使人类处于极大危险中:他们总是在发现这样一条捷径的“福音”(frohen Botschaft)中离开他们的道路——并终于迷路。

◆ 也许有些人向我们暗示,我们在内心深处并不完全相信自己?有时我们在自己周围种下一片多刺的轻蔑的荆棘篱笆,以便在岁月的风霜使我们变得虚弱和健忘之后,我们在那些关键的时刻爬不过我们自己的轻蔑之林?

◆ 改变意见本身并没有什么可鄙。相反,他高度评价改变意见的能力,将其看作不平常的、高超的本领,特别是当这种能力直到暮年仍然不减时就更是如此!他的野心(而非他的胆怯)甚至伸手摘取蔑视者自身成为被蔑视的(spernere se sperni)和蔑视自己(spernere se ipsum)的禁果:不用说,对此他完全没有虚荣和自满之人的那种恐惧。

◆ 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的善的意志才被那种惊人的不诚实的表象所压倒,后者必然支配着自由精神变节者:被一种普遍的、渗入人物之骨髓的堕落之表象所压倒。

◆ 谬误作为安慰。——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基督教希望通过指出一条它认为更近的完善之路卸掉道德要求的重担:正如某些哲学家误以为摆脱了艰苦乏味的辩证法和经严格检验的事实的收集,并且指出了一条通向真理的王者之路。二者都错了——然而对于在旷野中疲惫者和彷徨者来说,它们却是极大的安慰。

◆ 一切精神最后都成为肉体上可见的。——基督教融无数天性柔和者的精神于一炉,集所有谦卑和敬畏的、精致和粗糙的热爱者的精神于一体,通过这种方式,基督教摆脱了其最初的乡村的粗陋——比如站在最古老的圣彼得使徒画像前,我们就会强烈回忆起这种粗陋——从而变成了一种高度精神化的宗教,具有最为复杂、巧妙和高深的面部表情;

◆ 在一种精心构思的生活方式驯服人身上的兽性以后,人的面容完全为精神所充满,而这是通过两种幸福(权力感和屈服感)持续不断的起落才产生的;在此,赐福、赦罪、荣耀神等一系列活动,每时每刻都在他们的灵魂中,以及确实也在他们的肉体中,唤起一种超人的使命感;

◆ 他们因服从而骄傲,这构成了一切贵族的突出标志;他们在自己的使命的巨大不可能性中保持着自己的辩解和自己的理想性。

◆ 必不可少的牺牲。——那些严肃、能干、正直和怀有深刻感情的人,只要他们真心认为自己是基督徒:他们就应该让自己做一次实验,在一段时间内离开基督教而生活,为了他们的信仰而到“旷野”中生活——只有在这样做之后,他们才有资格谈论基督教是不是必须的。

◆ 不,直到你们离开基督教生活多年,直到你们已经热情、诚实地过上一种与基督教截然相反的生活:直到你们已将基督教远远抛在身后,走到天涯海角,在此之前,你们的见证都无足轻重。

◆ 只有当你们不得不从遥远的天边返回,但却不是由于难耐的乡愁,而是根据严格比较后做出的判断,你们的回乡才有某种意义。——未来的人将以这种方式处理所有从前的价值评估;人们必须自觉地让这些价值,以及与它们对立的价值——即使仅仅是为了最终有权筛选这些价值——统统在生活中再来一遍。

◆ 在宗教产生的过程中,还有其他一些杠杆在暗中起作用:例如,当我们把一种意见感觉为神之启示时,我们就在自己心目中赋予这种意见以力量,去掉了它的假设的性质,避免了一切批评,甚至也避免了一切怀疑,使它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 还有另外一种感觉也在背后发挥作用:当人把他的作品抬高到自己之上,他无疑就撇开了自己的价值,然而在此却产生了由父爱和父亲的骄傲而带来的欢呼,这补偿了我们失去的一切,而且还有盈余。

◆ 令人绝望。——基督教具有一种猎人的本能,不放过任何一个它通过某种方法使之感到绝望的人——它能做的就只是挑选人。它总是在他们背后,伏击他们。帕斯卡在尝试,看能否在最尖锐的知识的帮助下,将每一个人带入绝望。尝试失败了,这让他加倍绝望。

◆ 婆罗门教和基督教。——获得权力感有两种方法:一种方法适用于那些能够克制自己并因而已经习惯权力感之人;于是,另一种方法就适用于那些恰恰缺乏自制之人。婆罗门教关心第一类人,基督教则关心第二类人。

◆ 看见幻象的能力。——整个中世纪都认为,最高之人真正的和决定性的标志在于:他能够看到幻象——这意味着一种严重的精神紊乱!实际上,中世纪的所有高人(思神者[der religiosi])的生活都是这样安排的,以便他们最终能看到幻象!因此,毫不奇怪,对于歇斯底里的、幻想的、狂热的所谓天才之人的过分尊崇甚至一直延续到我们的时代。“他们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的确!但这应该使我们警惕他们而不是相信他们。

◆ 除了少数几个专家,又有谁知道,《圣经》同时也记录了一个最狂妄和最不安分的灵魂的历史,一个既迷信又狡诈的头脑的历史,使徒保罗的历史?

◆ 基督教之舟能够将大量犹太教压舱物抛到水里,扬帆驶向异教徒的公海——这全都是因为这一个人的历史,这一个极痛苦、极可怜、极讨厌并且他自己也极讨厌自己的人的历史。使他感到痛苦的是一个固定的观念,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固定的、总是无可躲避的和从不止息的问题:犹太律法的意义是什么?以及更具体的,如何才能满足律法?

◆ 他的心一下子开朗

◆ 他拥有思想之思想,钥匙之钥匙,光明之光明;人类历史从此将围绕他旋转!因为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律法之毁灭的教导者!远离罪恶——也就是远离律法!在肉欲中生活——也就是在律法中生活!与基督合一——也就是与律法毁灭者合一!

◆ 不可同日而语。——在嫉妒与友谊、自我蔑视与骄傲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张力和跨度:希腊人生活在前者中,基督徒生活在后者中。

◆ 无论如何,人们可能都会惊奇于这种导致各种最不相同因素合并的力量,但一定不要忘了这种力量固有的可鄙性质:其心智在教会形成时期令人震惊的粗陋和颟顸无知,这种粗陋和颟顸无知使它可以将就任何食物,消化鹅卵石一样的矛盾。

◆ ——也许没有什么比一个常胜者的景象更让人疲惫的了。在两个世纪时间里,世界看到罗马征服一个又一个民族,疆界合拢,不再有未来,一切现在存在的事物似乎都会永远存在下去——确实,当帝国建筑,它以一种aere perennius[比青铜更恒久]的精神进行建筑;对于我们这些只知道“毁灭之忧伤”的人来说,当时的人们那完全不同的对“永恒的建筑”的忧伤几乎是无法理解的,面对这种永恒建筑的忧伤,人们不得不设法拯救自己——比如通过贺拉斯那样的玩世不恭的态度拯救自己。其他人则寻找另外的办法,以对抗这种令人绝望的厌倦之感和下述致命意识:心灵和头脑的任何冲动都不再有希望,罗马帝国像一只巨大蜘蛛蹲伏在那里,它的魔爪伸向四面八方,无论哪里只要还有血在流动,它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其吸光。

◆ 疲惫的观众对罗马统治的这种无言的百年仇恨最后在基督教中爆发出来,使它把罗马帝国即“尘世”与“罪恶”合并成一个概念。

◆ 犹太人,作为一个像希腊人一样和比希腊人还要执着于生命的民族,对于下述观念几乎毫无所知:最终一死作为对罪人的惩罚,永远不能复活作为最大的威胁——对于那些不愿意放弃他们的身体,而以一种精致的埃及主义希望永远保留身体的奇怪的人来说,这种观念的影响是足够强烈的。

◆ 真理的证明与真诚的证明并不是一回事;后者无论如何不能被当作前者的一个论据!

◆ ——基督教中的东方性和女人气由下述思想可见一斑:“上帝喜爱者,上帝责罚之。”因为东方女性把其丈夫的打骂和人身拘禁看作是他们的爱的标志,一旦这种标志不存在,她们就开始不安。

◆ 将一事看作恶的就是使其成为恶的。——将某种激情看作恶的和有害的,就是使这种激情成为恶的和有害的。

◆ 所有我们不得不与之进行斗争的东西,所有我们不得不对其进行限制或有时不得不将其从心中彻底清除的东西,都总是被称为恶!

◆ 我们从最伟大到最低级的所有思想和诗情,都是由无节制的重要性来标记的,而且还不只是标记,爱情故事正是凭着这种重要性在思想和诗情中作为主要故事登场的:也许因为它们,后世才会认为全部基督教文化遗产都带有某种疯狂和狭隘的特征。

◆ 然而,对于灵魂的折磨及其可怕性,我们却远没有达到这样明确和一致的认识。

◆ 当伟大的布道者以其雄辩将个人深藏的所有痛苦和“私人”的不幸都公布出来,当某个怀特费尔德牧师“像一个垂死的人对另一些垂死的人”那样讲话,时而号啕,时而跺脚,既冲动又无耻,声音急促而尖利,无情地向某一听众发泄他的仇恨和愤怒,并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将他开除于群体之外时,这时的大地确实已经离“灾祸之牧场”(Wiese des Unheils)不远了!

◆ 他们尚未如此工于心计,要在罪责和不幸之间建立一种“充分的联系”。确实,他们的悲剧英雄的罪责不过是阻碍他们行动的一些小石头,有时使他们折断了一只胳膊和弄瞎了一只眼睛。

◆ “但是,这里不是别处,这里是慈恩的王国。”那么,你对你邻人的爱是一种慈恩?你的同情是一种慈恩?那么,很好,既然你能做到所有这些,也请你为你自己做点什么吧:出于慈恩而爱你自己,然后你就会不再需要任何上帝,关于人类的堕落和救赎的全部戏剧都会在你们中间落幕了!

◆ 一位圣者被一群信徒包围,再也忍受不了他们对于罪的持久仇恨。终于他开口对他们说:“上帝创造了所有事物,但没有创造罪:因此,他老人家不喜欢罪是不奇怪的。但是,人创造了罪,因此,他怎么可以仅仅因为这一造物的上帝祖父对它加以白眼就拒绝接纳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呢?这符合人性吗?对值得尊敬者表达尊敬是应该的,但无论如何,我们首先必须爱我们的孩子和对他们负责——其次才是祖父的荣誉!”

◆ 关于世界上的这事儿那事儿,我们并非非有某种意见不可,灵魂的无端烦恼完全是自寻的,因为就事物的本性来说,并不必需我们的判断。

◆ 精致之缺乏。——不要因为希腊神话远不能与你们深刻的形而上学媲美而嘲笑它!相反,你们应该惊叹,这个民族恰好在这一点上勒住了它那敏锐理解力的笼头,并长期机智避免了烦琐哲学(Scholastik)和吹毛求疵的偏见的危险!

◆ ——始终只是来源于胃、肠、心跳、神经、胆汁、精液的一切——所有情绪恶劣病、疲劳衰弱、过度兴奋,以及我们对之了解如此之少的机器的全部随机活动:——这一切在一个帕斯卡那样的基督徒眼里,都是一种道德和宗教现象,必须搞清楚在里面栖身的是上帝还是魔鬼、善还是恶、拯救还是诅咒!哦,多么不幸的解说者!他不得不随时扭曲和折磨他的生理系统!他不得不随时扭曲和折磨他自己,以便总是有理!

◆ 只有当它一直保持为一种不成功的、痛苦的和可悲的努力时,它才会多少具有一点价值,有助于产生那使他体验到“恩典之爆发(Durchbruch der Gnade)”和道德奇迹的高度兴奋瞬间。

◆ ——只有精神病学家才能决定,我们所看到的这样一种突然的、非理性的和不可抗拒的逆转,这样一种从不幸的深渊到幸福的顶峰的置换,其生理学意义是什么(也许是一种变相的癫痫症?);类似的“奇迹”(比如作为谋杀手法,自杀手法)对精神病学家来说并不陌生。虽然基督徒的奇迹的结果相对来说要更令人愉快一点,但它们的本质是一样的。

◆ 他曾长时间试图通过禁欲走向神圣——最后他毅然对自己说:“哪有什么真正的思想人啊!我们上当了!圣人一点也不比我们其他人更有价值。”——这是一种农民式的表达意见的方式,但对于那个时代的德国人来说,这却是正当和唯一的方式。

◆ 人们应该毫无理性而只凭一个奇迹就被扔进了信仰中,从此在信仰中,就像畅游在最明亮且最清楚无误的自然力中:即使是对陆地的一瞥,即使人活着也许不仅仅是为了畅游这想法本身,即使我们的两栖本能的轻微颤动,都已然是罪!

◆ 人们想要的是盲目、陶醉,对一种把理性吞没掉的波涛的永恒歌唱!

◆ 这些议论实际上只能表明,那些已习惯这些概念的人不希望在没有这些概念的情况下生活:因此,对于他们和他们的生存来说,这些概念也许是必不可少的——但如果认为凡我的生存所必须者,就必须实际在那里存在,这是多么狂妄的理由!好像我的生存就是世界的使命!其他人的感觉可能正好相反!他们也许并不愿意生活在这两种信仰的条件下,于是生活就不再被认为是值得过的!——现在就是如此!

◆ 基督教的弥留之床。——真正行动性的人现在心里已没有基督教,而属于精神上中产阶级的更温和、更富思想的人,拥有的也只是一种改良基督教,也就是一种极端简化的基督教。

◆ 因此从整体上看,一切都不多不少,恰恰正好,我们没有理由将人生视为艰难的,更没有理由抱怨生活,总之,听天由命和谦恭被提高到神圣的高度——这就是基督教保存下来的最好和最有生气的东西。

◆ 不悦之治疗手段。——甚至保罗已经开始认为,要消除罪所引起上帝之大不悦,就必须有所牺牲。从这以后,基督徒就一直不停地将他们对自己的不满发泄到某一牺牲品之上,无论其为“世界”“历史”,还是“理性”,或其他人的快乐和安宁——总之,为了他们的罪,必须有一些好东西(Gutes)去死(哪怕仅仅是象征地去死)!

◆ 历史的反驳作为最终的反驳。——从前,人们试图证明上帝之不存在——现在人们却表明,上帝存在这种信仰如何能够形成,这种信仰通过什么获得其重量和意义:从而使一种上帝不存在之反证成为多余的。——以前,当每一种已提出的“上帝存在证明”被反驳之后,仍可怀疑,是否能提出比这些已被反驳的证明更好的证明:那时无神论者还不知道溯本清源法。

◆ 以此标志所向披靡(In hoc signo vinces)。

◆ 接下来一步,神被扔到一边——欧洲人总有一天也将不得不这样做!再进一步:人们甚至不再需要僧侣和中间人,自我救赎宗教的教导者——佛陀(Buddha)——出现了——欧洲距这种文化阶段仍然多么遥远!

◆ 他们将迅速成为欧洲中的一种权力(Macht),而且令人庆幸的还是民族之间的一种权力!不同阶级之间的一种权力!贫者与富者之间的一种权力!命令者与屈服者之间的一种权力!最不安静者与最安静者、最使人安静者之间的一种权力!

◆ 道德的变迁。——由于人们会对道德进行持续不断的改造,会在道德上进行持续不断的劳作——这导致一个人有可能犯了罪却得到了幸运的结局(比如所有道德思想的革新都属此类)。

◆ 在哪一点在我们全都是非理性的。——我们依然不断地从那些我们认为错误的判断,从那些我们不再信仰的学说得出结论,——由于我们的情感。

◆ 所有道德的来源不都是下述丑陋的一己之见吗?“伤害我者就是恶(本身有害);益于我者就是善(本身有益有利);凡一次或几次伤害我者即是本来和本身恶;凡一次或几次益于我者即是本来和本身善。”O pudenda origo[起源之可耻]!这岂不是说,某人和我们的个人的、个别的和常常只是随机性的关系就是他最重要和最根本的性质,而他与世界和与他自己也只能保持我们一次或几次在他身上经验到的这些关系?在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愚蠢的背后,岂不端坐着一切隐秘思想中最狂妄自大的思想:我们就是善的化身,因为善或恶取决于我们的反应?

◆ 我们的价值评估。——一切行动都可以回溯到价值评估;一切价值评估要么是自身持有的,要么就是假定的——假定的价值评估显然是更常见的。为什么要假定它们?出于恐惧——这意味着:我们认为这一点更可取:假装它们也是我们自己的价值评估——并且我们让自己习惯于这种假装,使其最后变成我们的第二天性。自身特有的价值评估:这说明,评价一样事物,只根据它恰恰使我们而非其他任何人快乐或不快的程度——这样的价值评估真是凤毛麟角!但是,至少我们对其他人的价值评估确实必须出自我们自己,出自我们自己的决定,其中这么做的动机在于,我们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利用他人的价值评估?是的,但是我们是从孩提时代起就这么干的,而且很少再次去改变;我们大多数人一生都是习惯于孩童式判断的傻子,正如我们以此方式对我们最亲近的人作出判断(他们的精神、地位、道德性,堪称典范还是下流无耻),并且发觉有必要面对他们的价值评估肃然起敬。

◆ ——绝大多数人,无论他们多么热衷于想象和谈论他们的“利己主义”,却终生不曾为其自我做过一件事,而只是在为其自我的幻象效劳,这幻象最初形成于周围人的头脑中,然后又被灌输到他们的头脑中——他们全都生活在一团非个人、半个人的流行意见的迷雾中,生活在任意的、仿佛富有诗意的价值评估的迷雾中,一个人居住在另一个人的头脑中,这另一个人复又居住在其他什么人的头脑中:一个离奇的幽灵世界,然而这样一个世界却同时懂得给出一幅如此清醒的假象!这一习惯和意见的迷雾几乎不依赖生活于其中的人群而存在和生长;它对关于“人”的普遍判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所有这些对他们自己无知的人都信仰苍白抽象的“人”——这意味着信仰是一个虚构——通过个别强者(如王侯和哲人)的判断进行的对这一抽象的任何改变,都使芸芸众生面临非常的混乱和调整——这完全是因为,芸芸众生中无一人能够以一个真正的、他能够通达的、由他来进行探索的自我,来对抗普遍的苍白幻想,并借此最终让它消失。

◆ 反对人们对道德目的所作的定义。——今天,无论在什么地方,道德的目的大体上都是以下列方式定义的:道德的目的在于人类的保存和进步;然而,这其实只是一个空洞的公式。保存什么?往哪里进步?在这个公式里,难道不正是这最重要的“什么”和“哪里”没有得到回答吗?

◆ 或者假设我们以人类的“最大幸福”作为道德保存的“什么”和道德进步的“哪里”:那么,这里所谓最大幸福究竟是指人类个体可以逐渐达到的幸福的最高程度呢?还是指所有人最终可以获得的——必然无法计算的——平均幸福呢?而且,为什么非要通过道德来实现这一目的呢?

◆ 一般来说,难道不正是经由道德开启了一个如此充满痛苦的源泉,以至于人们可能更有理由说,随着道德的每一次变精致,人类都变得对他自己,对他周围的人,对他此在的命运更为不满?迄今为止,所有最有道德的人难道不是都相信,从道德角度看,人类唯一合理的状态就是极度不幸?

◆ 我们有权要求我们的愚蠢。——人应该如何行动?人应该为何行动?——在个人最简单和最直接愿望的层次,回答上述问题是足够容易的。但是,行动越是复杂、广泛和重要,问题就越是变得不确定,对它们的回答就变得越任意。然而,恰恰在这些最重要的行动中,决定的任意性是最应该避免的!

◆ 在错误思想可能带来危险的地方,道德权威预先就冻结了思想——它在批评者面前通常就是这样为自己辩护的。

◆ ——如果说,在人类存在的整个历史过程中,人类的理性成长得如此缓慢,以至于人们甚至常常否认它有任何成长,那么还有什么比这种绝对不允许个人询问“如何”和“为何”的严厉道德命令,这种实际上无所不在的道德命令,更难辞其咎呢?我们难道不正是这样被培养起来的,在理智应该尽可能清楚和冷静地去看的时候,恰恰充满激情地去感受并逃入晦暗之中!在所有更高级和更重要的事务上同样如此。

◆ 几个论题。——只要个人求的是他自己的幸福,旁人就不宜为他提供通向幸福之路的指南:因为个人的幸福,出自特殊的、谁也不知道的法则,而外来的指导只会阻碍或妨碍它。——人们称之为“道德”的指示,事实上是与个人相反对的,根本不欲谋个人幸福的。这种指示与“人类的幸福和福利”同样毫无关系——严格的概念根本不可能与这类说辞联系在一起,更不用说,人们把它用作道德追求的黑暗海洋上的指路明灯。——道德比非道德更有利于理性的发展,这种说法欠真实,虽然偏见愿意相信它是真的。——“最高的幸福”并不是所有有意识生物(动物、人、人类等等)进化的无意识的目标;相反,进化的每一阶段都拥有一种特殊的不可比较的幸福,这种幸福既非更高的也非更低的,而只是属于这个阶段自己的。

◆ ——只有在全人类拥有一个普遍承认的共同目标时,我们才有可能向别人建议“应如此这般去做”。然而,至少在目前,这样一种目标还不存在。因此,将道德要求强加于人类是不合理和不严肃的。——向人类推荐某种目标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或不选择这种目标;假如人类普遍愿意接受这样一种目标,他们可以为了实现这种目标而把某种道德律令加诸自身,这种道德律令说到底也还是他们自己的自由意志的产物。然而,迄今为止的所有道德律令都是超出我们的好恶之上的:人们本来不想自我施加这种道德律,而是想从某个地方取来它,或在某个地方找到它,或从某个地方能够听命于它。

◆ 如下情况也属于精神控制术,当人的骄傲开始反抗,比如像拜伦勋爵和拿破仑,把一种单个的情感对全部行为和理性秩序的支配感受为侮辱时:由此就产生了一种对欲望施行暴政并且似乎要把它压碎的习惯和乐趣。(“我拒绝成为任何一种食欲的奴隶”,拜伦在其日记中这样写道。)

◆ ——总之,不给欲望满足的机会,给欲望植入规则,引起对它的厌倦和反感,实现了与某种痛苦的(耻辱的、带来恶的后果的、损害骄傲的)观念的联系,随后是力量的调动和最终是全面削弱和消耗——这就是对抗欲望的六种方法:然而,如果人们想要对抗的只是欲望的强烈性,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 现在最重要的是,那抵抗这种渴望的东西:它们是些普通形式的事物和利益,也是些很少值得我们注意的人——因此,新的渴望之目标就会用“高贵的、善好的、值得称赞的、值得牺牲的”这样的感受掩饰自己,我们继承的全部道德装置从现在起就会把它吸收进来,把它作为它的目标,把它感受为道德的——现在,我们相信,我们不是在追求一种快乐,而是在追求一种道德性——这极大增强了我们追求的信心。

◆ 论客观性的赞赏者。——孩提时,在亲人和熟人身上,他意识到形形色色的强烈的感情,但却很少见识精致的判断和智识上正直的乐趣,因而他将最好的力量和时间都花在这些情感的模仿上;到他长大成人,发现遇到的每一事物或每一个人都在他心里唤起或好或坏或嫉妒或轻蔑的感情:在这种他感觉对之无能的经验的压力下,他赞赏“情感中立”或“客观性”为天才的事情和具有罕见道德性的事情,而且不愿相信它们也只是培育和习惯的产物。

◆ ——我们的义务——即他人对我们的权利。他们是如何获得这权利的?他们将我们当作有能力立约和回报的,将我们作为与他平等和相似的来使用,于是他们托付我们某事,教育、指摘和支持我们。

◆ 他人的权利在于我们的权力感对这个他人那里的权力感的让步。倘若我们的权力深受动摇并垮了,我们的权利随即中止:反过来,倘若我们变得强大了太多,我们过去承认的他人对我们的权利也随之中止。——一个“公平的人”不断需要一架反应灵敏的天平:以衡量权力和权利的程度,而由于人事的流动性,这种程度只短期悬停于平衡状态,而大多数时候则上升或下降——因此,做到公平是困难的,需要多练习,〈很多的〉善好的意志,和非常多、非常好的才智。

◆ 毋宁说,人希望发觉或猜中,他人怎样因为我们而经受外在的或内在的痛苦,怎样失去对他自己的控制,屈服于我们的行动甚至仅仅是我们的注视对他施加的印象;即使追求杰出者造成和希望造成的是一种愉快的、兴奋的和欢乐的印象,使他享受到成功的喜悦的,也不是他给他人带来的愉快、兴奋和欢乐,而是因为他在陌生灵魂上打下了自己的印记,改变了他们的形态,按自己的意志统治了他们。

◆ 这种暗中追求的控制,其程度有一个很长的序列,一部完整的目录出现了,几近一部文化史,从最初的、依然丑陋的野蛮人开始,一直上升到过分精致且具有病态的理想主义的面孔。

◆ ——人们对权力的欲望浩浩荡荡,席卷世界,不知所终,也许我的思想也随之变得不知所终了?

◆ 深入地、正确地加以理解,所有言辞中最悲苦的“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包含着对其生命之虚妄的见证,耶稣感到一种普遍的失望并彻悟了这点;在他最大痛苦的瞬间,他像诗人笔下可怜的、快死的堂吉诃德(Don Quixote)一样,对他自己有了清醒认识。

◆ 人们就在这处境下抵抗那种悲观主义,以便它看来不是作为我们处境的后果,不把我们作为被战胜者进行侮辱。同样,公正判断之行使的魅力也从未比现在更大,因为它现在代表对于我们自己的一种胜利,对于所有处境中最富魅力的一种处境的胜利,这种处境能使判断的所有不公正成为可以原谅的——但我们不想被原谅,我们现在恰恰想表明,我们可以是“无罪责的”。

◆ 我们反对我们的傲慢之优势:在这点上,我们称自己愚蠢可笑、虚荣自负,就好像我们不曾经历过某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我们不知感谢地贬低这曾使我们忍受痛苦的万能的骄傲,并热烈地渴望骄傲的解药:在苦痛太强烈和太久地使我们个人化以后,我们希望自己变得自我疏远和非个人化。“走开,让这种骄傲走开!”我们叫道,“它不过是另外一种疾病和另外一种痉挛而已。”

◆ 所谓“自我”。——在对内在的过程及欲望的探究中,语言及其据之以建立起来的偏见,对我们来说,是成倍的阻碍:例如,由于在此只有这些过程和欲望的最高程度才有真正的语词——但是现在我们已经习惯于在那些没有语词的地方,不再做精准观察,因为在那里还要进行严密思考是很为难的;事实上,过去,人们曾不由自主地下结论,语词的疆界之所止,即此在的疆界之所止。

◆ 我们根据这些独独为我们所熟悉的、更粗糙的爆发误认我们自己,我们根据一种在其中例外胜过常规的材料做出结论,我们按照关于我们自己的表面上清晰无误的文字误读“自己”。然而,我们通过这种错误方式获得的关于我们自己的意见,所谓的“自我”,共同作用于我们的性格和命运。

◆ 我可以叫出面对一种行动时所产生的每一种道德可能性和内心活动的名字;无论你们如何如你们所愿地行动——在这件事上,我都既了解我自己,也了解你们所有人!”——从前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今天几乎每个人也还是这样想的。

◆ 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在这方面虽然是伟大的怀疑者和值得钦佩的革新者,但谈到那最严重的偏见,那最深刻的错误,他们仍然是天真的相信者:“正确的知识必然带来正确的行动”——这一原则表明,他们仍然是那流行疯狂和狂妄的继承者:相信存在着关于一项行动的本质之知识。

◆ 道德行动事实上是“某种不是道德的东西”——更多的东西则是我们无法言说的:所有行动根本上都是陌生的。

◆ “我们每个人都名副其实地是内行的、完美的道德法官,当他喜爱善而憎恶恶时,他清楚了解什么是善和恶,而这是神圣的——只要受审查的不是他自身的而是陌生人的行动,我们所有人都是那个人,他所要做的只是表示赞成还是反对,而行动的负担落在陌生人肩上。因此,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作为忏悔牧师全权代理上帝的职位。”

◆ 人们根据在某一给定时间中通常可能的经历和情绪的数目衡量他们的生命,说它是短暂的或漫长的,贫乏的或丰富的,充实的或空虚的:又根据人类的平均生命数值去衡量所有其他生物的生命——所有这一切本身全都错了!

◆ 我们感官的习性使我们沉浸于感觉的欺骗和谎言中:而这又再次构成我们的全部判断和“知识”的基础——根本就不存在任何通向实在世界的出口、逃脱通道和隐蔽的小路!我们这些蜘蛛,生活在我们自己的网中,而我们在其中捕捉到的,我们所能捕捉到的,也无非刚好是在我们的网中允许我们捕捉到的东西。

◆ 究竟何谓他人!——关于我们的他人,我们究竟把什么理解为他的边界,我指的是他凭此就算是把自己画在我们身上、印在我们身上的东西?我们所理解的他人无非是他作为原因在我们身上造成的那些变化,——我们关于他的知识就是一片空洞的、徒具人的外形的空间。我们把他的行动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感觉加给他,从而赋予他一种虚假的、颠倒的实在性。

◆ 经历与虚构。——无论一个人的自我认识可以多么深刻,也没有比他关于他的全体欲望——它们构成了他的存在——的图画更残缺不全的了。

◆ 我们每天的经历把猎物时而丢给这种欲望,时而丢给那种欲望,而欲望则贪婪地抓住它们,但是,这些事件的发生和进行从根本上说与我们的全体欲望的营养需要没有任何合乎理性的联系。因此,总是出现两种情况:某些欲望饥饿和干枯,另外一些欲望则吃得过饱。我们生命的每一时刻,都根据这一时刻有无随身携带营养,从而让我们存在的触角中的一些生长,而让另一些萎缩。

◆ 整个成型的珊瑚虫正如它的形成之所是那样,同样是某种偶然的东西。更清楚地说:假设一种欲望恰好处在渴求满足之际——或是运用它的力量,或是释放它的力量,或是满足一种虚空(一切都是比喻说法)——那么,它就会以特别眼光看待那一天的每一件事物,考虑是否能够利用它们达到自己的目的;

◆ ——醒时生活不具有梦中生活这种解释的自由,它很少诗意,也很少放纵——但是,我是否必须阐明,我们醒时的欲望之所作所为也同样无非是解释神经刺激并根据自己的需求为神经刺激安排“原因”?清醒与做梦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在比较非常不同的文化发展阶段时,甚至发现,一种文化在醒时所作解释的自由一点也比不上另一种文化梦中所作解释的自由?我们的道德判断和价值评价不同样也只是某种不为我们所知的生理过程的想象和幻象,一种用来指称某些神经刺激的习惯性语言?我们的全部所谓意识不都是对一个未知的、也许是不可知的但却被我们模糊感觉到的文本的或多或少抽象性评注?——让我们来看一个小经历。

◆ 安慰怀疑论者。——“我在做什么,我全然不知!我应做什么,我全然不知!”——你说对了,但却不用怀疑:你将被做!在每一个瞬间!人类总是将主动式和被动式混淆,这是他们永远的语法错误。

◆ 其实除了“原因与结果”的图像以外,我们别的什么也没有看见!而正是这种图像性使我们对于一种比相继更为根本的联系的洞见成为不可能!

◆ 理性。——理性是怎么来到世界上的?多么蹩脚,以一种非理性的方式,通过一次偶然事件。这偶然事件是什么,人们不得不像猜谜一样去猜。

◆ 何谓愿意!——我们笑这样的人,当他走出房间之时太阳也步出它的宫殿,于是他就说:“我愿意太阳升起!”当他发现自己不能让转动的轮子停下时,他就说:“我愿意它滚动!”当他被人打倒在地时,他就说:“我躺在这,但是我愿意躺在这!”但是,尽管他们全都是笑柄!我们是不是也该想一想,当我们使用“我愿意”这种说法时,我们的行为和这三位难道真有什么不同吗?

◆ 有目的的。——在所有行动中,有目的的行动大概是最少被理解的,皆因它们总是被看作最易懂的和对我们的意识来说最平凡的。大问题混迹于小胡同。

◆ 俄狄浦斯,聪明的俄狄浦斯是有道理的,我们的确不能对我们的梦负责——但我们同样也不能对我们的醒负责,而且意志自由说诞生于人类的骄傲和权力感这对父母。关于这一点,我说得也许太过频繁了:但至少它还未因此而成为谬误。

◆ 所谓动机冲突。——人们说“动机冲突”,但以此标明的却是一种非动机冲突的冲突。因为:在一种行动开始之前,在我们的考虑着的意识中依次出现了我们认为能够完成的各种不同行动的后果,我们对这些后果进行比较:我们觉得,对一种行动必会更坚决,如果我们已经断定,它的后果会是那种更具压倒性好处的后果;在我们的考量得出这一结论之前,我们经常真诚地感到痛苦,因为猜中后果,看到它们的整个数量,更确切地说,全部,没有犯遗漏的错误,是非常困难的:此外,在此种情况下,计算还必须用偶然来除尽。

◆ 起作用的是某些完全无法预料地出现的身体影响,起作用的是一时心血来潮,起作用的是某种刚好偶然准备好要爆发的情绪的爆发:简言之,起作用的动机,部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的,部分是我们知道得很不理想的,我们从未能事先对照考虑过它们。也许,在这些动机之间同样也存在着斗争,一种驱近与驱离,重量分担的抵消与压倒——这是真正的“动机冲突”——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完全不可见的和意识不到的。

◆ ——希腊人将这不可测的、崇高的和永恒的狭隘之域称为莫伊拉(Moira),将其布置在诸神周围,作为其边界,越过这个边界,诸神就既做不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这里透露出希腊人那种隐秘的对诸神的抵抗,这在许多民族中都可以找到,它体现在那种形式中,即人尽管崇拜神,但却手持反对神的最后的一张王牌,例如,印度人和波斯人认为,神依赖有死者的献祭,因此有死者万不得已时可以让神尝尝饿肚子的滋味,甚至将神饿死;或如强硬而忧郁的斯堪德纳维亚人,通过想象将要到来的“诸神的黄昏”(Götter-Dämmerung),设法让自己享受隐秘的复仇,以报复他那恶毒的诸神长期以来让他感到的恐惧。基督教的情况与此不同,它的基本情感既非印度的也非波斯的,但也不是希腊的或斯堪的纳维亚的:基督教要我们匍匐在尘土中膜拜权力的神灵,甚至亲吻尘土本身:它向我们暗示,那个万能的“愚蠢之域”并非像看上去那样愚蠢,毋宁说愚蠢的倒是我们,因为我们没有注意到,它背后站着我们慈爱的上帝,虽然这上帝爱走黑暗、扭曲和神奇的道路,但他终将“荣耀万物”。

◆ 因此,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应该认识到:在目的和理性这个我们臆想的特殊领域里,巨人也同样是统治者!而且我们的目的和理性不是什么矮人,而是巨人!而且我们自己的网被我们自己同样经常也同样粗笨地撕破,就像被瓦片撕破一样!而且一切被称为目的的都不是目的,一切被称为意志的也很少是意志!

◆ 人们越是从宗教教条中解放出来,就越是要在一种对人类之爱的狂热崇拜中寻找似乎是对这种解脱的辩护:在这点上,不是落在基督教理想后面,而是尽可能超越它,这是从伏尔泰到奥古斯特·孔德的所有法国自由思想家的一个隐秘的推动力:而孔德通过其“为他人活着”(vivre pour autrui),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基督徒的基督教。

◆ 但奇妙和动听的是其要求的一致:必须否认自我,直至他以适应整体这一形式,重新获得他固定的权利和义务范围——直到他成为新的和完全不同的东西。人们真正需要的是——无论他们是否这样承认——从根本上重新塑造个人,也就是削弱和消灭个人:一一列举并控诉个体此在迄今为止的形式中所有的恶毒、仇恨、浪费、耗费和奢侈,对此人们从来不会疲倦。人们希望在只存在大团体及其成员的情况下,更廉价、更安全、更平等和更一致地管理。不管以什么方式,任何与这种建立团体和成员关系的欲望及其附属欲望符合的事物都被感觉为善的,这就是我们时代道德的基本潮流:同感(Mitempfindung)与社会感(soziale Empfindung)互为掩饰。(康德仍然站在这场运动之外:他明确教导说,如果我们的善行要具有道德价值,我们就必须对旁人的苦痛没有感觉——叔本华对此甚为气愤,正如人们理解的,他称之为康德式乏味。

◆ 无同情心者与有同情心者究竟有什么不同?首先——这里也只是提供一个大概轮廓——,他们缺少对于恐惧的敏感的想象力,缺少嗅出危险的精细的能力;如果某些他们本来可避免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的虚荣心也不会那么快受到伤害。

◆ 此外,他们还比有同情心者更习惯于忍受痛苦;而由于他们自己受过苦,所以在他们看来,旁人受点苦也算不了什么了不得的不公正。最后,他们发现,一副菩萨心肠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痛苦,正如保持斯多葛式的冷静对有同情心者是一种痛苦;对那种菩萨心肠的状态,他们备以轻蔑的话语,认为它会威胁他们的男人气概和冷酷的勇敢——他们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的眼泪,他们擦掉眼泪,并因此对自己不满。这是一种与有同情心者不同的利己者类型——在一种特别意义上把他们称为恶,而把有同情心者称为善,这只不过是一种道德风尚,这种风尚有它自己的流行期,正如相反的风尚也有它自己的流行期,并且是相当长的流行期!

◆ 同情本身并不具有任何善的品格:只有在那些需要它和称赞它的地方,这发生在那些人们未认识其有害性反而在其中找到某种快乐源泉的地方——好的良知紧跟着它,尔后人们才乐意委身于它,不畏惧它的声明。

◆ 若一人在一段时间内进行实验,每天有意寻找同情的机会,他的心灵不断看到周围所有的不幸,这人最后无可避免地变得病态和忧郁。

◆ 被同情。——对野蛮人来说,每当想到被人同情,他们都会感到一阵道德上的恐慌——因为它剥夺了一个人的全部美德。对谁表示同情就是对谁表示轻蔑:我们无兴趣看一个卑贱的生物受苦,因为这不提供任何乐趣。反之,看一个敌人痛苦,这个敌人和我们一样骄傲,并且不肯因为受折磨而放弃其骄傲;或者说,看到任何一个生物痛苦,这生物不愿勉强同意唤起同情——这意味着不愿勉强同意最卑劣且最深刻的耻辱——这是一种享受中的享受,此时野蛮人的灵魂产生了敬佩,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最后杀死这位勇士,以对这不屈者致以他们最后的敬意:然而,如果他发出呻吟,如果他的脸上不再有那种冷酷的嘲讽表情,如果他表明自己是可鄙视的——那么,他也许就会像一只狗一样被允许活下去——他不再唤起观者的骄傲,同情和怜悯代替了敬佩。

◆ 同情作为一种行动准则要求:“因他人的不幸而如此痛苦,就像他人自身痛苦那样”,从而使他们那不无夸大和过激的自我的立场,也依然是他人的立场,不得不变成同情者的立场:以至于,我们可能同时忍受我们的自我和他人的自我的双重痛苦,使我们的非理性负担因此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一倍,而不是尽可能使它们变得越来越轻。

◆ 柔情。——我们热爱、尊敬和赞赏某人的现在,后来却发现他在受苦——这时我们总是感到巨大的震惊,因为在我们的想象中,我们的从他那流出来的幸福来自他自身幸福的一个极其丰富的源泉——因此我们的热爱、崇敬和赞赏之情就发生了一个根本变化:它变得更柔和了;这也就是说:横亘在他和我们之间的鸿沟似乎消失了,一种向平等的接近似乎出现了。只有现在,我们才有可能想到,我们也可以对他作出报答,而在我们过去的想象中,他是我们的感谢所不能高攀的。这种做出报答的能力使我们极其快乐和振奋。我们试图猜到某种能使他的痛苦有所减轻的东西并给予他这种东西;如果他需要安慰的话、目光、关注、服侍、礼物——我们就给他;但是,最重要的是,如果他需要我们因他的痛苦而痛苦,我们就会把痛苦着的自己给他,然而,尽管所有这一切,我们也享受着主动的感激,这种主动感激说穿了不过是一种仁慈的报复。如果他根本不想、不接受我们任何东西,我们就会心灰意冷地、几近屈辱地离开;那种感觉就像我们的感激被人扔了回来——在此事关荣誉之时刻,即使最和善的人也会敏感的。——由这一切可以得出结论,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痛苦也使人有所降低,同情则使人有所提高并给予某种优越感;这两种感情永远相互分离。

◆ 赞扬与谴责。——如果一场战争以失败告终,因此人们就会追问,谁应该对这场战争“负责”;如果战争最后取得胜利,因此人们就会赞扬其发起者。事情一遇挫折,我们就会到处寻找罪责;因为挫折带来一种恶劣情绪,对此会不由自主运用唯一的药物:权力感的一种重新激发——这种权力感在对“罪人”的谴责中被找到了。这位罪人也许不是其他人的罪的替罪羊:他是虚弱者、受辱者和沮丧者的牺牲品,他们要在某些事情上证明他们还是有强力的。即使对于自己的谴责,实际上也可以是帮助失败者恢复强大感的一种手段。

◆ 更美,但更少价值。——如诗如画的道德性:情绪陡然产生、过度鲜明的道德性,充满伤感的、急切的、可怕的、庄严的手势和声音的道德性。它是道德性的半开化阶段,人们千万不要被它的审美的魅力所诱惑,分配给它一个更高的等级。

◆ 共感(Mitempfindung)。——所谓理解别人,就是在我们心中模仿别人的感情。毫无疑问,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常常追问别人情感的原因,例如追问他为何忧伤,以便我们自己也因为这一原因而变得忧伤。但更常见的是,我们不是追问别人情感的原因,而是注意别人情感的结果,观察这种情感在别人身体上如何表现和展示,并在我们自己身上模仿——至少是肌肉活动和神经活动的一种轻微相似——别人的眼神、声音、步态、举止(或者只是它们在文字、图画和音乐中的写照)。通过在动作与感觉之间以机械方式往返建立起来的古老联系,我们在心中重新产生出别人的情感。

◆ 音乐只是情感的模仿的模仿,情感在音乐中变得遥远而不确定,但是,仅仅由于我们在音乐中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旋律,它们使我们想起悲伤者的声音和动作,甚或只是约定俗成的悲伤者的声音和动作,我们常常就充分地分享了这种情感,以至于我们似乎毫无来由地悲伤起来,完全像个傻瓜。

◆ ——如果我们问,为什么在模仿别人情感方面我们会变得如此熟练,那么,答案无疑是:人,作为所有造物中最胆怯者,由于他那细腻而脆弱的天性,他的胆怯便成了教师,教他如何跟旁人发生共感,如何迅速领悟旁人(以及动物)的情感。

◆ 除非我们已经学到奥林匹斯诸神的本领,我们为人类的不幸感到高兴,而不是因之变得不幸。但是,对我们来说,这是过于奥林匹斯式的东西:尽管通过享受悲剧,我们已朝这理想的神类相食(Götterkannibalismus)迈进了一步!

◆ “无私”。——一人空虚而求充实,一人充溢而求倾空——二者都渴望找到一个能满足其要求的人。人们在最高的意义上来理解这一过程,用一个词来称呼二者:爱——怎么?爱应该是某种无私的东西?

◆ 迄今为止,国家和君主就是这么干的,他们牺牲一个又一个公民,“为了普遍利益”,如人们所言。我们也有普遍的并且也许是更为普遍的利益:因此,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牺牲这一代的几个人,而有益于未来的数代人呢?因此他们的忧伤,他们的不安,他们的绝望,他们的错误和恐惧的步伐,都可能被视为必需,因为一把新的犁铧应该翻开土地并使之成为适宜一切生长的沃土。

◆ “利他主义”的根源。——人们之所以总体上如此强调和如此神化地谈论爱,是因为他们太缺少爱,也从未允许自己饱餐这一食物:因而爱在他们眼里变成了神的食物。若让一位诗人描绘一个实现了普遍的人类之爱的乌托邦,他肯定会描绘出一种痛苦和可笑的状态,类似这样的状态地上的人还没见过哩——由于一种不可抑制的欲望——这种欲望那时已经变得像从前的自私一样备受人们辱骂和诅咒——每一个人都不像现在这样,只为一个情人所簇拥、所纠缠和所渴望,而是同时为千百个,实际上也就是每一个其他人所簇拥、所纠缠和所渴望;那种状态中的诗人——若人们那时还允许他们安宁以写诗的话——所梦想的无非是那幸福的、没有爱的过去,那神圣的自私,世界上的人们曾经可能的孤独、不受打扰、不被人爱、被人憎恨、被人唾弃,以及像我们始终生活于其中的、我们的爱的动物世界所具有的整个无耻下流。

◆ 只有出于意志自由的行动才是道德行动,这样说来,同样不可能有什么道德行动!——那么,那种不管怎么说毕竟存在、要求解释和被人们冠名为道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是某些心智错误的结果。

◆ ——我们要拆除这些行动被赋予的坏良心!

◆ 因此我们拿走了行动和生活的整个印象所具有的恶的外表!这将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果!一旦人们不再以罪恶的眼光看待自己,他就不再会是罪恶的!

◆ 正如已经说过的,我们开始失去耐心,并且说:“人类最终不会获得任何东西,个体都被浪费了,婚姻的偶然使人类的一种伟大进程的全部理性变得不可能;

◆ ——正是怀着这种心情,伊壁鸠鲁的诸神当时隐退到神的幸福和沉默中:人类和人类的爱情纠葛使他们厌倦。

◆ 此处该发明新的理想。——对任何一个热恋中的人,应禁止他做出关于其生活的任何重要决定,更不许他根据自己的强烈幻想一劳永逸地决定他的伴侣人选。应公开宣布,恋人之间的誓言无效,并且不许他们成婚:因为婚姻是一件当然需要更严肃对待的大事!所以,现在的结合将来一般都不会得到允许。现在的大多数婚姻难道不都是这样一种婚姻,对这种婚姻,人们更愿意没有第三者在场吗?然而,这第三者——孩子——却几乎从不缺少,他不仅是一个见证者,而且还是一位替罪羊!

◆ (适宜)谄媚者的气候。——今天,要找摇尾乞怜的谄媚者,我们不应该到王公贵族的身边去找,因为他们全养成了一种与谄媚不能相容的尚武之气。但是在银行家和艺术家近旁,谄媚之花现在也还在生长。

◆ 因此,一旦整个时代都致力于历史研究,其危险性是不容小觑的:大部分力量都浪费在了在想象中复活过去。从这种观点出发,也许最能理解整个浪漫主义运动。

◆ ——你们的欲望大于你们的理性,而你们的虚荣又大于你们的欲望——从根本上来说,对你们这样的人,推荐一大堆基督教实践再加上一丁点叔本华理论将是非常合适的。

◆ 遵照时代的美。——若我们的雕刻家、画家和音乐家想要猜中时代的鉴赏力,他们就必须将美塑造得臃肿、庞大和神经质:正如希腊人,在他们的节制的道德魔力吸引下,把美看作并塑造成望楼的阿波罗的模样。我们本该称他为丑的,可是,那些愚蠢无耻的“古典主义者”使我们所有的诚实丧失殆尽!

◆ 当代的嘲弄。——当下,欧洲人的方式是,以嘲弄对待所有伟大的兴趣,由于我们是如此忙于利用它们,以至于没时间严肃对待它们。

◆ ——如果我们的文明是某种自身可鄙的文明:那么,对此我们可以选择像卢梭那样,认定“这种可鄙的文明应该对我们的坏的道德性负责”,或者,我们也可以反对卢梭,认定“我们的好道德性应该对我们的文明的这种可鄙性负责。我们关于善与恶的那些虚弱的、非阳刚的和群居性的概念,以及这些概念对肉体和灵魂的巨大惊人的统治,最终使所有身体和灵魂都变得虚弱了,并且使那些自主的、独立的和无偏见的人夭折了,而这些人却正是一个强大文明的支柱:如果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还能碰到坏的道德,那么你所看到的就是这些支柱的最后的碎片”。因此,我们用悖论反对悖论!在此,真理不大可能同时属于双方:那么它到底属于哪一方呢?我们不妨试试看。

◆ 偏离分子,他们如此经常地是那种独创性且丰产的人,不该再被牺牲掉;无论在行动上还是在思想上偏离道德,都不应再被视为可耻的;必须对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形式进行大量新的实验;坏良心这一巨大惊人的负担必须被消除:这些最普遍的目标应该为所有诚实的、追求真理的人所承认并被推动。

◆ ——唉!你们希望变成某个体制的一部分,在这个体制里,一个人不是毫无保留地变成一只轮子,就是被其他轮子所碾压!在这个体制里,不言自明的公理是,每个人之所是就是上面规定其之所是!在这个体制里,“联络”竟然变成一种天职!在这个体制里,如果人们因为听说“他某一天也许会对你有用”而注意到某人,在这件事中竟然没人觉得受到了侮辱!在这个体制里,人们竟然毫不害羞地造访某人,以便获得他的推举!在这个体制里,人们甚至根本没有想过,由于在习俗面前如此猥琐和谦卑,他们已经使自己变成了自然生产出来的破铜烂铁,其他人可以随意使用和打碎它而不会感到有什么内疚?人们仿佛是在说:“像我这样的东西永远都不缺,随便用!别客气!”

◆ 毫无原则而只有基本欲望,一个灵活的精神服务于强大的基本欲望,而且刚好因此而毫无原则——这对一个政治家来说完全不应该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毋宁说应该被视为正当和符合天性;

◆ 绝对的崇拜者留在这儿做什么好呢?带着他那“整体崇拜”的渴望逃向何方呢?

◆ 认识到有一条深刻的、值得牢记的箴言:“重要的不是人,而是事。”这条箴言,有如其作者,卡诺,战士和共和主义者,伟大、诚实、简单和沉默。

◆ ——我喜爱修昔底德的是什么?为什么我尊敬他胜过柏拉图?人或事物的一切独特性都使他感到无限的、无偏见的快乐,他相信每一种存在类型都有某种引人入胜:他的目的就是去发现这种引人入胜。在实践中,他也表现得比柏拉图更公正,对那些他不喜欢或在生活中伤害过他的人,他并不加以谩骂或贬低。相反,由于寻找类型并且仅仅寻找类型,他在他所处理的所有人和事物中都看到某种伟大性并加以考察;

◆ 在希腊,在其想象中,人自身又是多么简单!我们在关于人的知识方面超出他们有多么远!

◆ 情感的不同视角。——我们关于希腊人的闲话多么不着边际!对于他们的艺术,我们究竟理解些什么!他们的艺术的核心是对男性裸体美的激情;他们正是从这种激情出发,去感受女性美。因此,他们对于女性美具有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视角。他们对于女人的爱也是如此: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爱慕,他们以不同的方式鄙视。

◆ 我们生活在一个趣味更为反常、偏执的过去与一个其趣味可能更为讲究和精细的未来之间——我们正在途中,离二者同样遥远。

◆ 悲剧与音乐。——其情绪处在一种战争的根本状态中的男人,如埃斯库罗斯时代的希腊人,是难以打动的,而且一旦同情战胜了他们的严酷,像一阵眩晕同时也像一种“魔鬼的强力”一样突然抓住他们——他们就觉得自己不自由了,因一种宗教的战栗而激动起来。

◆ 音乐家们必须用音乐诉诸那些严格个人的、内心严酷的、受自身激情的晦暗严肃统治的人:但是音乐之于目前这个正在消逝的时代的这些过于灵活的、发育不全的、半个人的、好奇的、对一切都渴望贪婪的灵魂,又何有哉!

◆ 赞美工作的人。——在对“工作”的一片颂扬声中,在关于“工作福音”的喋喋不休中,我看到了同一种隐蔽的想法,与人们在赞美公益的非个人行动时的想法是相同的:对任何独特性个人性的恐惧。所谓工作,总是意味着高强度和长时间的工作;人们现在感到,这样的工作不啻最好的警察;它给每个人都戴上了一副沉重的镣铐,而且懂得强有力地阻碍理性、贪欲和独立意识的发展。由于工作消耗了特别多的精神力量,那就从同一个人身上取走了反思、筹划、梦想、忧虑、爱恨,工作始终给人树立眼前的目标,并且提供容易的和定期的满足。

◆ 怀着磨平生命的所有棱角这一巨大惊人的意图,我们不是正在使用最有效的手段把人类变成一堆沙子吗?沙子!小小的、圆圆的、软软的、一望无际的沙子!这是你们的理想吗,你们这些散布同情心(sympathischen Affektionen)的先锋?

◆ ——今天,我们一再看到,一种社会文化正在形成,商业活动是这种文化的灵魂,正如个人竞赛是古希腊文化的灵魂,战争、胜利和法律是罗马文化的灵魂。商人并不生产,却善于为一切事物定价,并且是根据消费者的需要,而不是根据他自己个人的需要来定价:“什么人和多少人会来消费这种东西?”

◆ 假如商业阶级的先知有权把这一文化特质交到你们手上的话!但是,我对这些先知毫无信心。用贺拉斯的话来说:让犹太人阿培拉去相信他们吧(Credat Judaeus Apella)。

◆ ——为什么现在我们难以忍受哪怕是不久前过去的真理?因为总是有这样的新的一代已经在此觉得自己与这个过去格格不入,并在对过去的批评中享受权力感的处女作。在过去的时代,情况正好相反,新的一代总是希望把自己的权威建立在过去一代的基础上,不仅接受他们的父辈的意见,而且还尽可能比过去更严格地保守这些意见,他们以这种方式去开始感觉。在过去的时代,批评前人代表轻佻放荡,而在我们这个时代,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却把批评前人当作自己的出发点。

◆ ——这些年轻人既不缺少个性,也不缺少才能或勤奋,然而,他们却从来没有时间为他们自己选择一条道路;相反,从童年时代起,他们就习惯于接受某个别人为他们指出的道路。到了长大成人,完全可以“放之荒野”时,人们却不这么做——人们利用他们,人们使他们自己偷窃自己,训练他们每天把自己用掉,并把这看作一种责任——现在,离了这种责任他们就无法生活;他们不希望改变这种责任。只是人们不可以不给这些可怜的役畜他们的“假日”——正如人们所称呼的那样,一个工作过度的世纪里的这种闲暇理想:只有这时他们才可以随心所欲地无所事事、发呆犯傻、幼稚可笑。

◆ 我们可爱的时代正在努力加以证明,好像过去还未有证明似的!

◆ 我们的时代,无论它怎样大谈经济,其实是一个浪费者:它浪费最宝贵者、浪费精神。

◆ 统治。——一些人统治是因为他们乐于统治;另一些人统治是因为他们不愿被统治——对于他们来说,统治不过是两害之轻者。

◆ 粗犷的坚定。——当人们说某人“很有性格”,这被认为是一种莫大的荣誉。所谓有性格,就是说他表现了粗犷的坚定,这种坚定即使迟钝的眼睛也能看见。然而,当更精致也更深刻的心灵发号施令并以更高的方式表现其一贯性时,观众却否认有任何性格存在。因此,狡猾的政治家们经常身披粗犷坚定的甲胄亮相,出演他们的喜剧。

◆ 乞丐。——人们应该取缔乞丐:因为向他们施舍让人烦恼,而不向他们施舍也让人烦恼。

◆ 这又以一种未来的立法为前提,这种立法的基本观念是:“在任何事情上都只服从你自己制定的法律。”必定还有多少实验尚未进行!必定还有多少未来之黎明尚未来临!

◆ 一个民族之所以反复被骗,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寻求一个骗子,也就是刺激他们感官的酒精。

◆ 无论个人和民族的虚荣心和实用考虑对于大政治有多大影响:驱使他们向前的最强有力的洪水还是他们对权力感的需要,这种需要不仅在贵族和强者的灵魂中,而且还恰恰并非最小部分地在下层群众中从不渴的源泉不时发出来。

◆ 伟大的征服者从来都是满嘴感人的道德语言;聚集在他们周围的群众激动万分,只愿听到慷慨激昂的话。道德判断的奇妙的疯狂!当人体验到权力感时,他觉得并称自己为善的;然而恰恰是那些他必须对之发泄其权力的人却觉得并称他为恶的!赫西俄德在其关于人类时代的神话中,先后两次描述同一时代,即荷马的英雄时代,因此从一个时代里区分出两个时代:对那些在专制者和冒险家的铁蹄下呻吟的人,以及对他们那听说这段历史的后代来说,这是一个恶的时代;对那些英勇的人的后代来说,这是一个善的时代,充满了美好的令人怀念的幸福时光。在这种情况下,诗人除了那样做之外别无选择——他的听众中两种人的后代肯定都有!

◆ 让我们看看,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什么,他们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对我们产生影响,使我们今天时而如此不能忍受,时而又不无怜悯和感动?首先,是他们那不惜一切代价地露出道德上的激动的癖好;其次,他们要求闪着诱人而虚假的光芒的、柔软无骨的普遍性,同时也意图使一切(性格、激情、时代、风俗)意愿看起来美——很遗憾,这种美根据的是一种糟糕的且模糊的趣味,尽管如此,却自诩为希腊的后裔。

◆ 他以及他的听众对此在生命的爱又与我们何其不同,不是来源于一种盲目的放荡粗野的“意志”,因为不能毁灭它而诅咒它,而是被感觉为这样一个场所,在这里,伟大和人性能同时并存;

◆ 在这里,即使形式最严格的强制,即使对一种王侯专制和精神专制的屈从,也不能压制所有个体的自豪、骑士风度、优美和精神,毋宁说,它们被感觉为促使人走向对立面的刺激和动力,促使人走向天生的自负与高贵,走向遗传而来的意愿与激情的强力!

◆ 当人们以一种暴力的方式强迫我们接受数学和物理学,而没有先引导我们怀疑无知,引导我们去解决我们平凡的日常生活、我们的活动以及我们从早到晚在家中、在工厂里、在天空和大自然中千百次地遇到的问题,那些令人困惑、令人难堪、令人恼怒的问题,从而让我们的好奇心意识到,谁若不曾如饥似渴地学习物理和数学的知识,日后他就不会体会到这种知识的绝对的合乎逻辑性带来的科学的欣喜!

◆ 人们在我们心中唤起过任何古人比现代人评价更高的感情吗?他们是否曾经以一种古代的精神向我们表明日子和生命应该如何安排,以及表明超越生命的目标了吗?我们是像学习现在生活着的民族的语言那样学习古代语言吗?即是说,关于这种语言,我们能够脱口而出,运用自如吗?除了荒废光阴,我们没有获得任何真正的能力和新本领!

◆ 我现在越来越坚信:希腊人以及古代人的全部生活方式,无论看起来是多么简单和确实,实际上却是非常难以理解的,甚至是无法理解的,而我们通常用来谈论古代人的陈词滥调,要么是出于轻率,要么是出于我们世代相传的愚蠢的自以为是。

◆ 我们看到古代的词汇和概念与我们自己的词汇和概念不无相似,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假象,在这些词汇和概念后面,隐藏的全是我们这些现代头脑必然感到不熟悉、无法理解和痛苦的情感。

◆ 真理对我们来说似乎无关紧要,就像波涛不知道它如何涌动和往哪里涌动一样无关紧要!事实上,它不知道也许更为明智。——“就算你说的对吧;但从不问这个问题表明我们避免了某种骄傲;我们的教育使人们避免了骄傲。”——因而我们的教育是更好的。——“真的更好吗?”

◆ 从整体的大趋势上说,德国人反对启蒙运动、反对被简单地误认为启蒙运动后果的社会革命:对于一切现存事物的恭敬试图摇身一变,变成对于一切曾经存在的事物的恭敬,以便重新填满心灵和头脑,不给未来的和新的目标留下任何位置。对情感的崇拜代替了对理性的崇拜,德国的音乐家,作为一切不可见的东西、狂热的东西、童话般的东西、渴慕的东西的艺术家,在新神庙上进行建设,比任何语词或观念的艺术家都更有成就。

◆ 用康德规定其使命的话来说——“通过表明知识的局限性重新为信仰铺平道路”,而这正是不可小觑的普遍的危险。

◆ 决定民族地位的人。——拥有丰富的、伟大的内心经验,并带着精神之眼安居于这些经验之上并超越于它们之上——决定一个民族的地位的文化伟人就是这样构成的。

◆ 我们不妨回想一下奥德修斯蒙受羞耻时用来安慰他自己的那些话:“忍受它,我亲爱的心!反正你已经忍受过最屈辱的事了!”

◆ 正如知道如何让人觉得他在任何时候都拥有过人体力一样,通过即使在处于困境中时仍然不失风趣和礼貌,他也希望给人留下印象:他的头脑和心灵可以面对任何危险和意外。

◆ 同样,还找不到这样一个国家的缔造者以那句慷慨而仁慈的话所表明的精神挥动他的犁尖;“你要是开辟土地,就用犁开辟土地:这样,跟在你犁后面的鸟和狼将尽情享用——万物都将尽情享用。”

◆ 但是在他们的行为中,火药和矛盾或厌世都将占上风!(英格兰的富人阶层需要基督教以便能够忍受他们的头疼和消化不良。)最后,事情不仅具有让人作呕的一面,而且还有让人发笑的一面:这些人实际上完全不是讲究吃喝的人;我们的时代及其忙碌的方式对他们四肢的控制比对他们的胃的控制更强大:这种饮食所来何为?为了代表!代表什么,代表全部神圣的名称?代表等级?——不,代表金钱: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拥有等级!我们现在是个人!然而,金钱却是权力、声望、尊严、特权和影响力,一个人拥有金钱的多少决定了别人对他的大小道德偏见!

◆ 但是在这种急躁和这种热爱中,那种对权力欲的狂热再次显露;在过去,点燃这种权力欲是通过人对自己拥有真理的信仰,由于这种信仰是如此冠冕堂皇,以至于人们可以带着好良心干坏事(把犹太人、异教徒和优秀书籍投入火中,消灭如秘鲁和墨西哥这样的全部更高级的文化)。

◆ 由于居住地、气候、邻人以及压迫者的习俗等等频繁变换,培养了他们自由的思想和开阔的心胸;他们的人类社会交往经验是最丰富的,即使在感情冲动时,他们也不会忘记他们从这一经验中所学会的审慎。他们对自己精神上的随机应变和圆滑世故是如此自信,以至于即使在他们最为穷困潦倒时,他们也不需要像粗笨的工人、脚夫和农夫那样靠体力赚取他们的面包。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们的灵魂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高贵的骑士感情,他们的身上从来没有佩带过什么好看的武器: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纠缠不休交替着一种经常是温柔的又几乎总是难堪的卑躬屈膝。

◆ 如果你们已经不再知道什么叫自由呼吸,如果你们在了结自己本身方面从不曾缺乏暴力,如果你们就像对一瓶走了味的酒一样对自己感到太过厌烦,如果你们紧盯报纸,窥伺富有的邻居,随着权力、金钱和舆论的起落而充满贪欲,如果你们不再相信破衣烂衫的哲学和简朴自足者的坦率,如果自愿的田园牧歌般的贫穷和不受职业及婚姻限制的自由——这应该是唯一适合你们中间精神高尚的人的——变成了嘲笑的对象,那么,你们又有什么内在价值可言呢?

◆ 相反,如果你们的耳朵里总是充满了社会主义煽动者的哨声,它意在用疯狂的希望激起你最强烈的欲望,要求你做好准备并且只是做好准备,一天天地准备下去,一天天地等待下去,等待着某种事情从外面发生,同时保持过去的所有生活原封不动——一直到这种等待变成了饥饿、渴望、热情和疯狂,最后“暴民的胜利”(bestia triumphans)的日子带着它的全部荣耀从天而降,那么,你们又有什么内在价值可言呢?

◆ 那毕竟会出现“劳动力”的短缺!人们那时也许就会想到,我们之所以习惯于许多需要,其实只是因为这些需要太容易满足了——我们完全可以放弃这些需要!也许我们还可以招来大批中国人:他们将带来与工作蚂蚁相适应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的确,总体上他们也许还会有助于为这焦躁不安和自我消耗的欧洲血液中注入某种亚洲式的平静和沉思,以及——也许是最需要的——亚洲式的坚忍。

◆ 德国人有能力成就一番大事,但他又几乎不可能成就一番大事;由于懒惰的天性,他总是能服从就服从。当他被带入困境中不得不自我依靠和抛开懒惰,当他不再能像一个数字一样被压进一个总数中时(在这方面他远远不像一个法国人或一个英国人那样有那么多价值)——他就发现了他的力量:这时他变得危险、恶毒、深刻和大胆,揭开了他自身内具有的沉睡着的能量宝藏,对此别人(甚至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 这时他完全可以胜任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儿,那种与他过去所假定的“软弱性格”完全不成比例的事儿。然而,一般来说,他害怕依靠自我,害怕发凡起例:德国所以需要那么多官吏和墨水,原因就在此。

◆ 他们的危险在于一切束缚理智力量和放纵情感的东西(例如,音乐和精神饮料的过量使用):因为德国人的情感是一种对自己不利的因素,像一个醉汉的情感一样是自我毁灭的。热情本身在德国比在其他地方价值要少,因为它是徒劳无益的。

◆ “人必须有某种他可以无条件服从的东西”

◆ ——早在康德及其绝对命令很久以前,路德就基于同样的感情宣布说:必定有一种存在,人可以对之绝对信任——这就是他的上帝存在证明;与康德相比,路德更粗糙和更大众化,他要人们无条件服从的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人格。康德最终也是因此才走弯路,绕道道德的,即为了达到对于人格的服从:这是典型的德国人的崇拜,在宗教崇拜中留给他的东西恰恰越来越少。

◆ 而一个德国人,也就是叔本华,则在相反的方向上走得这样远,以至于说:admirari id est philosophari[哲学就在于崇拜]。

◆ 最严格的理论的好处。——只要人们始终信仰最严格的道德理论,他就会原谅一个人的许多道德缺点,就像手持一面粗筛子。相反,对于带有自由精神的道德家的生活,人们却总是把它放在显微镜下仔细检查:其隐秘想法是认为,他生活中的每项错误都是他那不得人心理论的最好反驳。

◆ 我们既没有因为这一洞见变得更富有,也没有因为这一洞见变得更吝啬。

◆ 自我认识的来源。——每当一动物看见另一动物,它就在心里跟它较量;野蛮时代的人也是这样。由此可知,每个人几乎仅就自身的防御力量和攻击力量来认识自己。

◆ 拥有错误的一生的人。——有些人是由这样的材料做成的,即允许社会从这些材料做成这或做成那:无论任何情况下这些人都会满意,不打算抱怨其错误的一生。另外一些人则由特殊的材料构成——不需要特别高贵,只求恰好是一种更稀有的材料——好让他们不必感觉自己很差,只有一种情况除外,即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独一无二的目标生活:——其他任何情况下社会都会因此而受到损害。

◆ ——你们感到痛苦,要我们在你们由于痛苦而对人和事物不公时原谅你们。但是,与我们的原谅何干!但是为你们自身的缘故,你们应该更小心!

◆ 因为在你们热情献出自己和牺牲自己时,你们体验到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让你们迷恋和狂喜的思想:现在你们不再是你们自己,而成为你们为之献身的更有力量的神或人的存在的一部分;你们沉醉在他那因为你们的牺牲而再一次得到证明的权力感中。

◆ 如艺术家那样自由支配自己的弱点。——如果说每个人都不可能没有弱点,如果说每个人最终都只能像接受命运一样接受自己的弱点,那么,我希望每个人都至少能像许多艺术家一样,拥有足够的技巧,知道如何用他的弱点反衬他的优点,通过他的弱点使我们渴慕他的优点:大音乐家们在这方面的本领是无与伦比的。在贝多芬的音乐中常有一种粗暴、蛮横、急躁的音调;在莫扎特的音乐中常有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老实伙计的和气;瓦格纳的音乐常有突然而强烈的动荡不安,眼看最有耐心的听众也要失去了好脾气,然而就在这时,他又恢复了他的力量。

◆ 最后,你终于克服了你的虚荣来到他面前,让他唾弃你的愚行,以为在经历了这对你来说极端痛苦的一幕后,一切都恢复正常,你的自愿荣誉损失补偿了他那不自愿的幸福损失:带着这种感觉,你心安理得扬长而去,相信一切美德又回到了你身上。但是,无论如何,其他人的痛苦并没有比以前减少一分。

◆ 威严与恐惧。——礼仪,官服和等级制服,表情严肃,目光沉着,步态稳健,总之,一切人们称为威严的东西:这皆是恐惧者的作态,他们希望以此使他们自己或他们所代表的东西令人恐惧。无所畏惧者天生和自然地令人畏惧,他们不需要仪式和威严:他们把诚实,径直体现在言辞和手势(名声好的、更多是声名狼藉的)中的诚实,作为那种自信的可怕性的标志。

◆ 狂热之用。——要唤醒冷漠者,只能使其狂热。

◆ ——最让艺术家、诗人和作家们害怕的眼睛:它看穿了他们的小把戏,事后明白了他们如何经常在满足自己的欲望和欺世盗名之间犹豫不决;知道他们如何渴望以很少货色换取很多东西,知道他们如何怀着卑贱的心在肮脏的角落里鼓吹美和崇高;透过他们的艺术的全部幻觉,看到他们心底的观念,像他们自己原来看到的那样:可能是一道迷人的光影,也可能是一件普通的赃物,一种平常的思想,他们不得不为它梳洗、打扮、包装、上色、加工、处理,以便把它做成什么,而不是从中产生什么思想——哦,你们作品中的全部不安,你们的窥伺和贪婪,你们的模仿和夸张(夸张不过是嫉妒性的模仿),你们的羞愧,你们在别人面前掩盖这种羞愧和在自己面前解释这种羞愧的技俩,都逃不过这眼睛!

◆ 与名人交往。——甲:“你为什么回避这位大人物?”乙:“我不想误解他!我们的缺点彼此不容:我目光短浅且多疑,而他戴着一副假钻石,神气活现,好像戴的是什么真家伙!”

◆ 被囚者。——当心一切被囚的心灵!例如,要当心那些聪明的妇人,命运使她们被贬于一个狭小、昏暗的环境,她们就在那老去了。她们常常懒洋洋地半闭着眼,似乎在晒日,然而,每一阵不熟悉的脚步声和每一个不速之客,都会使她们立即开始狂吠,她们要对一切逃到她们那狗窝之外的东西进行报复。

◆ 惩罚。——一样古怪的事物,我们的惩罚!它不净化罪犯,它不赎罪:相反它比罪行本身造成更大的伤害。

◆ 追求优美。——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如果他不具有残忍的倾向,又不总是沉溺于孤芳自赏,就会不由自主地追求优美——这是他们的标志。相反,虚弱的人则爱酸涩的批评——他们与蔑视人类的英雄人物,与此在生命(Dasein)的宗教式或哲学式诋毁者结为伙,或退回到严格的习俗和谨慎的“终生职业”里:以便试图为自己创造一种个性和一种强大。他们这样做同样是身不由己的。

◆ 真正着迷于强烈野心的人会很有兴致地观看麦克白的这一形象,当主角毁于自己的激情,这恰恰不啻于是这热烈的兴致饮品中最刺激的作料。诗人自己就感觉不同吗?

◆ ——因为恐惧程度是心智的一个标尺:而经常暴怒是一种迹象,说明脱离动物性还不远,随时可返回那里。

◆ 独立。——独立(其最弱形式即所谓“思想自由”)是支配欲强烈的人最终采取的一种弱化形式——他长期寻找可以让他支配的东西,最终只找到了他自己。

◆ 两个方面。——我们试图查看镜子本身,最终看到的无非是镜中的事物。我们想把握事物,最终抓住的无非又是镜子。——这就是知识的最普遍的历史。

◆ 坏脾气的起源。——许多人情绪偏激,变化无常,每每无条理、失节制,此乃其祖先所犯逻辑不准确、不彻底和蘧下结论等无数错误的最后结果。相反,好脾气的人则出自高度重视理性,习惯于沉思和透彻思考的家族——至于究竟是为了值得称赞的目的还是为了恶的目的而重视理性,则并不重要。

◆ 想一想!——受罚的不再是那个犯事的。受罚的永远是替罪羊。

◆ 我们目前所有的词。——我们总是用我们手边有的那些词表达我们的思想。干脆直接说出我的怀疑吧: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只能有那些我们手边有词可以大概加以表达的思想。

◆ 身体和灵魂中的矛盾。——在所谓的天才身上存在着一种生理矛盾:他拥有许多野蛮的、混乱的和不由自主的活动,之后,他重又拥有这活动的许多的且最高的合目的性——他就像一面镜子,同时反映着这两种冲动:这两种冲动相互并存,相互交织,但也常常相互冲突。这种景象的结果就是,天才常常是不幸的,而且只有当他在创造中时才感觉最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忘记了,实际上他这时正在以最高的合目的性做着某些幻想和非理性的事(所有艺术都如此),且必须这么做。

◆ 需要戏剧的时代。——一个民族在想象力变得不济之后,就会开始热衷于在舞台上表演他们的传奇,想象力的这种捉襟见肘的替代品现在对他们来说不再是不可忍受的。

◆ 相反,在史诗吟诵者(epische Rhapsode)的时代,剧院本身以及装扮成英雄的演员乃是想象力需要跨越的障碍而非借以飞行的翅膀:它们太临近、太确定、太笨重、太缺少梦想的色彩和太缺少飞鸟的轻盈了。

◆ 缺少优美。——他缺少优美,而且他清楚这点:哦,他知道如何隐藏这一点!通过严格的道德,通过目光的忧郁,通过对人和此在的假定的不信任,通过粗俗的笑话,通过对更精致的生活方式的蔑视,通过激情与权利,通过犬儒哲学——是的,他就变成了这种性格的人,不断地意识到他缺少优美。

◆ 为何如此骄傲?——高贵的人和平庸的人的区别在于,他不像后者那样手头拥有一大堆习惯和观点:他意外地既没有继承也没有养成这些习惯和观点。

◆ 病人与艺术。——针对任何悲伤和心灵痛苦,人们首先应该尝试:饮食的改变和身体的粗重劳动。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却惯于追求麻醉手段,例如艺术——从而既害了自己也害了艺术。你们难道没有察觉,当你们作为病人渴望艺术时,你们使艺术家也生病了?

◆ 你们知道你们根本就没权利这样表示宽容吗?这种仁慈的神情是比一个傲慢自负的教士和艺术家胆敢对科学的公开嘲弄更粗野的对科学的诋毁吗?你们对真正的、实际存在的东西缺乏那种严格的良知,发现科学与你们的感情冲突,你们也无痛苦不安,你们并不以求知识的饥渴为必须服从的法则,你们不感觉有责任,以眼光到处探索,在那可认识的地方,不放过那被认识的。

◆ 人类的权利和特权。——我们人类是唯一的造物。如果这些造物失败了,则它们可以自己将自己删除,有如删除一个写坏的句子——无论我们这样做是为了维护人类的荣誉,还是出于对人类的同情,或是出于对我们自己的厌恶。

◆ 亲切友好的记忆。——谁若拥有一个高的等级,他就善于为自己购置一种亲切友好的记忆,这意味着察觉他人一切可能的善并转身记上一笔:由此人们就视他们处于一种适意的依赖关系中。

◆ 我们何以成为艺术家。——一旦一个人把某人当作自己崇拜的对象,他就会把这人理想化,以便向自己证明后者完全配得上他的崇拜;换句话说,为了使他自己的作为在良知上能通过,他变成了艺术家。如果他现在感到痛苦,那不是因为无知(Nichtwissen)使他痛苦,而是因为强作无知的自我欺骗让他痛苦。——像所有一往情深的恋爱者一样,这种人的内心悲欢不是寻常斗勺可以罄尽的。

◆ 孩子似的。——谁像孩子一样生活,即无需为他的面包操劳和不相信他的行动具有最终的意义,谁就仍然是孩子似的。

◆ 美中的危险。——此女美且聪明:啊,但是若她不美,那她该变得怎样更聪明啊!

◆ 安身和安心。——我们习惯的心境取决于,我们知道在什么样的心境中维持我们的周围环境。

◆ 自我于何处止步?

◆ 自我感的占有欲无边无际:伟人们说起话来好像整个时代都站在他们身后,而他们则是这一长长躯体的头;

◆ “谁无所有,谁无所是”(Chi non ha,non è),意大利人如是说。

◆ 傲慢可以说是不善伪装之伪装(die Heuchelei der Unfähigkeit zur Heuchelei),十分困难,常常失败。但是,如果傲慢未遂——它通常总是未遂——傲慢者就体会到三重苦恼:因为想要骗人而招恨,因为想要显得比别人优越而招恨,以及最后,因为既没有骗过别人也没有显得比别人优越而被人嘲笑。因此,傲慢之举不智多矣!

◆ 感谢。——感恩和虔敬,只要有一点就已经太多了——而且人会因此受苦,有如因某一恶习受苦,并使其全部独立性和正直蒙上坏良心的阴影。

◆ 败坏。——败坏一个年轻人的万无一失的方法是,教他对那些与他思想相同的人比对那些与他思想不同的人评价更高。

◆ 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所否定的东西。原因最简单不过:他来自那里,他在那里就像在家里一样,他一直生活在某一天自己不得不返回那里的恐惧中——他希望用否定永远挡住自己返回那里的道路。

◆ 然而,一旦开始肯定,他就眼睛半闭,开始进行美化(这样做往往只是为了刺激留在家里的那些同伴);你可以说这做法是艺术性的——是的,但同时也是不诚实的。

◆ 由于希望永远敬拜他的高悬远举的理想,使其不受“渎神的暴民”(profanum vulgus)的损害,他必须为其建造一座殿堂。在这座殿堂中,他把他所拥有的全部其他景仰和神化对象都安置进来,济济一堂,以便它们的光辉都落到他的理想之上,使理想得到神奇的滋养,越来越神圣。

◆ 一个完美的神出现,他的造神事业大功告成!——但是,有一个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得到的——他的思想的良知;还有一个人,虽然是完全无意识的,对此加以抵制——被神化者自己,他由于所有这些迷信、崇拜和歌颂变成了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家伙,以一种粗鲁可怕的方式表明,他完全不是什么神,而只是一个人。

◆ 一重、二重、三重的真!——人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说谎,但他们说过之后就不再记得它了,并且一般也不相信它。

◆ 知人者的娱乐。——有人自认为了解我,当他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对待我时,他觉得自己聪明和了不起。我小心为之,不让他看出破绽,因为那样对我并无好处:他现在所以对我充满善意,是因为我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明确的优越感。——还有一人:他害怕我觉得自己了解他,这让他感到自卑。因此,他在我面前表现得冷淡而随便,试图误导我对他的认识,以便重新凌驾于我。

◆ 恐惧与爱。——恐惧比爱更多地促进了对于人的普遍洞见,因为恐惧要求猜出,他人是谁,他会做些什么,他想要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欺骗自己是不利和危险的。反过来,爱却包含一种隐秘的冲动,希望将被爱的他人看得尽可能美或抬得尽可能高:在此欺骗自己是有利的和欢乐的——因此他就这样做了。

◆ 和善者。——和善者的和善性情是这样获得的:他们的祖先生活在不断被攻击的恐惧中——他们长期惯于说好话,息事宁人,自我轻贱,小心翼翼,讨好,谄媚,隐苦,茹痛,若无其事,强作欢颜,最后将所有这些甜美和完美的技能都遗传给他们的子女和子女的子女,而这些子女,感谢其更为可喜的命运,从来没有过这种恐惧感,但还是一再唱起了同样的人生之歌。

◆ 不再符合期望的朋友。——人的不再能满足其愿望的朋友,人宁愿将其当作敌人。

◆ 黄昏的判断。——如有人在其暮年和疲倦时回首他的盛年和一生的工作,他多半会得出一个令人忧郁的结论。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盛年或他的一生有什么问题,而是他的疲倦使然。——当我们忙于创造时,或当我们忙于享受时,我们总是少有时间仔细端详生活和人生;但是,若我们确实要对生活和人生做出判断,那么,我们不应该像他一样,直到第七天歇下来时才肯去发现人生的异常之美。——他错过了最好的时间。

◆ 小心体系制造者。——出现了体系制造者的表演:他们想完成一个体系并使之圆润,于是他们不得不尝试允许他们较弱的品质出现在他们较强的品质的风格中。——他们想扮演完美无缺的、独特而强大的人物。

◆ 正是由于这种不怀恶意的和深信不疑的女儿之心,使其觉得频繁的云雨之欢(Aphrodisien)正当而合适,从而养成了一种需求,决定了未来的强烈挣扎与困厄。

◆ 概言之:谁爱上某人或某物,但却对他爱上的人或物没有了解,谁就会成为他若看清楚就不会爱的东西的俘虏。在所有需要经验、警惕和预防措施的地方,最无可救药的人必定是天真的人;对于摆到他面前的任何事物的残渣和苦果,他都不得不一饮而尽。

◆ 离群索居地生活和信仰。——成为时代的先知和奇人,其方法古今一辙:离群索居地生活,几乎没有什么知识,少许观念和极端自负——最终这样一种信念就会如约而至我们这里,即人类离开我们就无法生活,因为很显然,我们可以离开人类而生活!

◆ 认识其环境。——我们可以评估我们的各种不同力量表现,但是不能评估我们的力量本身。环境不仅对我们掩盖和揭示我们的力量——不!它还放大或缩小它们。人们应该将自己看作一可变量,他的工作能力在有利的环境下也许可以不亚于最高的量:因此,人们应该思考环境并且在观察环境中不畏任何辛劳。

◆ 反过来:耽于沉思的人物,他们必须严于律己反对一切异想天开,而且也畏惧于幻想之名声,惟有冷酷严厉的现实主义理论才能使他们满意:由于同样的本能的强迫而去追求现实主义理论,而同时又未丧失其真诚。

◆ 对快乐进行诋毁者。——深受生活所伤害的人,怀疑一切快乐,仿佛这种快乐始终是浅薄而幼稚的,仿佛它透露着一种非理性。

◆ “人性。”——我们不认为动物是道德存在。但你觉得动物会认为我们是道德存在吗?——如果动物能开口说话,它会说:“‘人性’乃是偏见,我们动物至少没有患这种病。”

◆ 替代性良知。——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良知:若这另一个人没有其他良知,这良知就尤为重要。

◆ 如何最好地许诺。——做出一个许诺时,构成许诺的不是说出的言辞,而是隐藏在言辞背后的未说出的东西。事实上,言辞甚至削弱了许诺,因其释放和消耗了许诺的一部分力量。因此,伸出你的手,闭上你的嘴——如此你就立下了最可靠的誓约。

◆ ——“必须说出真理,哪怕这世界因此化为齑粉!”

◆ 幸福的效果。——幸福的首要效果是权力感,这种权力感渴望表达自己,或向我们自己,或向旁人,或向观念或向想象中的存在。最通常的表达方式是:赠予、嘲笑、毁灭——三者源于同一种根本欲望。

◆ 道德的牛虻。——那种道德家们,他们缺乏对知识的爱,只懂以制造痛苦为乐,他们拥有小镇居民的精神状态和无聊;其残酷、可怜的快乐便是盯着旁人的指头,并且悄悄藏一根针,以便使其刚好扎上去。他们身上落后守旧的东西就像小男孩的顽皮,若不能伤害或折磨某些活的或死的东西,他们就不会感到快活。

◆ 称赞。——人们称赞婚姻,或因不了解婚姻,或因已经习惯了结婚之观念,或因已经结婚。这也就是说,几乎在每一种情况下人们都称赞婚姻。然而,所有这些理由没有一条能够证明婚姻之值得称赞。

◆ 非功利主义者。——“宁要遭人嫉恨和声名不佳的权力,不要人见人爱的无权力”——希腊人就是这样想的。这意味着:相比任何功利或美名,权力感受到他们更高的评价。

◆ 不同的恨。——有人只在其感觉衰弱和疲倦时才恨:其他时候他们是宽宏和不记仇的。有人只在看到复仇的可能性时才恨:别的时候他们则提防一切隐蔽的和公开的愤怒,而且遇到可怨怒之处,也忽略过去。

◆ 环境的选择。——人应该留心,不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在其中人既不能超然地沉默,又不能表达其高远怀抱,而只能表达其各种怨怒、需求和困苦。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对自己和环境都将忿然——是的,由于意识到自己总是以抱怨者的面目出现,我们在引起抱怨之痛苦外又增加了一重痛苦。

◆ ——虚荣原本是恐惧的显露,那就是说骄傲的缺乏,但不必然是独创性的缺乏。

◆ 抬高自己以超越自己的可悲。——有些骄傲的家伙,为了显得自己了不起,是大人物,最须臾不可离开的是那些他可以发号施令和予取予求的人,即那些无能而懦弱的人,因为只有在这些人面前,他才可以随心所欲地作出高贵和愤怒的姿态。——他们需要一种环境的可悲,以便瞬间抬高自己而超越自己的可悲!——为此,有人需要一条狗,有人需要一个朋友,有人需要一个女人,有人需要一个党派,以及更少见者,需要整整一个时代。

◆ 背信弃义的指责。——“他不了解人”——有人这样说,意思是“他不了解人之共性”;另有人这样说,意思却是“他对特性了解甚少,对共性了解太多”。

◆ 在精神性的事物上也是这样:我们的传达有时不得不非常清晰,非常准确,因为否则我们要传达的对象就不会理解我们。因此,完美而轻盈的风格只有在一个完美的听众面前才是被允许的。

◆ 虚荣者。——我们好像是一些商店橱窗,里面装着别人赋予我们的那些假想的性质,我们不断整理这些性质,隐藏某些性质,突出某些性质——以便欺骗我们自己。

◆ 婚前试验性地思虑。——若她爱我,长此以往,她于我是多么沉重的负担!而若她不爱我,长此以往,那她于我才更是多么沉重之负担!——说到底只是两种不同负担之问题——那么我们结婚吧!

◆ 危险的德性。——“他什么都没忘,但他宽恕一切”——这将使人加倍恨他,因为通过其记忆和通过其宽大,他两次羞辱了别人。

◆ 不虚荣。——热情奔放的人很少想到旁人会怎样想,他们的精神状态使他们超越于虚荣之上。

◆ 更急切者何以能够被辨认出来。——在两个互相争斗、互相热爱或互相欣赏的人之间,更急切的那位总是接受更不舒适的地位。这对两个民族之间也是同样适合的。

◆ 为自己辩护。——许多人完全有权这样那样行动;然而一旦他们开始为此辩护,则我们就不再相信了——而且我们会弄错。

◆ 道德上的娇生惯养。——有道德上柔弱的性格,其因所有成功而羞愧,因所有失败而懊悔。

◆ 危险的荒疏。——我们以荒疏爱其他人始,以发现我们自己再无可爱之处止。

◆ 人们很少正确评价谁。——对有些人来说,即使是美好和伟大的事业,如果不能同时允许他们在某些其他方面做下同样大的坏事,他们也会提不起兴趣——这就是他们的道德。

◆ 急需更多温和之处。——有些人只有两种选择:或成为公开的作恶者,或成为隐蔽的受苦者。

◆ 有才智的与头脑狭隘的。——除他自己外,他不知道如何爱任何东西;当他想爱别人时,他必须先将别人转化成他自己。这方面他倒是挺有才智的。

◆ 爱之良药。——使爱之疾病痊愈的,在多数情况下,还是一剂古老的猛药:同样的爱。

◆ 所有谦卑的边界。——无疑,许多人确曾达到“因其荒谬而信仰”的谦卑,并为此献出了理性。然而,就我所知,还没有一个人达到“因我信仰而荒谬”的谦卑,虽然从前者到后者只有一步之遥!

◆ 真戏。——许多人之所以诚实,不是因为他讨厌去伪装感受,而是因为让人相信他的虚伪,这在他很少能成功。简言之,他不信任自己作为演员的天赋,而宁愿诚实,此为“真戏”。

◆ 党派之勇。——可怜的羊群对其头羊说:“只管往前走,我们永远不缺少跟随你的勇气。”但是可怜的头羊心里想:“只要你们在后面跟随,我就永远不缺带领你们的勇气。”

◆ 我们这些流放中的神。——通过关于其起源、独特性、命运等错误观念,以及通过根据这些错误观念而提出的各种权利要求,人类使自己得到了很高的提升并一再重新“逾越自己”(selber übertroffen);但也正是通过这些错误,无数的痛苦、相互迫害、怀疑、误判,以及个人的种种内忧外患,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各种道德(Moralen)的结果是,人已经变成了一种受苦受难的造物:而由此换来的不外这样的感觉,即好像对这个地球来说,人根本上是太好了,太重要了,他只是暂时停留于此。“受苦的傲慢者”暂时始终还是人的最高类型。

◆ 思想者之色盲。

◆ 选取科学的某些内容,配上种种奇光异彩,搀上大量不确定性、非理性和幻想,使人们徜徉其中宛如置身“蛮荒自然”,但却没有辛苦和无聊,——这是不小的野心:有此野心者甚至梦想着,借此使在过去的人那里充作最高种类的消遣艺术的宗教成为多余。

◆ 现在我们已经听到一种反对哲学的声音,这声音呼喊道:“回到科学!回到科学的自然和自然性!”——也许,一个时代由此开始了,对这个时代来说,最强有力的美恰恰只能在科学的“野蛮、丑陋”部分中去发现,就像自卢梭起,人们才突然发现对高山和荒原之美的感受力。

◆ 新的激情。——为什么我们害怕和痛恨有可能返回野蛮状态?因为野蛮状态会使人比现在更不幸吗?非也!所有时代的野蛮人都更幸福:我们不要欺骗自己!——原因在于,我们对知识欲望已经变得如此强烈,从而无能于重视不带知识的幸福,或一种强烈而稳定的幻想之幸福,甚至仅仅想象这样的状态就会使我们感到痛苦!我们沉迷于不断发现和揭示,不能自拔,正如不幸的恋情使恋爱者着迷和不能自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进入漠不关心的状态;——也许,我们同样是一些不幸的恋爱者!知识在我们身上已经化为一种激情,这激情不会因为任何牺牲而退缩;实际上,除了它自己的灭亡外,它什么也不怕;我们真诚相信,在这一激情的压力与驱使下,整个人类都必然认为自己得到了提高和安慰,虽然他们对于野蛮人所具有的那种简单的满足仍然不无羡慕。

◆ 是的,我们恨野蛮状态——我们宁肯人类灭亡也不愿知识退步!最后,如果人类不因某种激情灭亡,它将会因为某种虚弱而灭亡;你喜欢哪一种?这是问题所在。为了知识,我们是愿意在火与光中终结呢,还是愿意在沙漠中终结?

◆ 也是英雄行为。——去做某些声名狼藉、人们谈之色变、但却有用和必须的事,这也是英雄行为。希腊人不觉得打扫牛圈有什么可耻,他们把它算作赫拉克勒斯的伟大工作之一。

◆ 敌人之意见。——为测量甚至最聪明的人的天赋品质,看他们是生来精妙还是生来虚弱,可以观察他们如何把握和传达敌人的意见,每一个头脑的天赋程度都在此泄露了自己。——完美的智者不自觉地将其敌人提升为理想,从他的反对意见中去掉了所有缺陷和偶然性:只有当敌人通过这种方式变成了一个佩戴着闪耀武器的神,智慧之人才与他作战。

◆ 说情。——简朴平淡的对象是为大风景画家存在的,而奇特罕见的对象是为小风景画家存在的。也就是说:自然和人类中的伟大事物不得不为其崇拜者中一切渺小、平庸、虚荣之辈说情——而伟人则为质朴的事物说情。

◆ 不要无声无息地走向毁灭。——我们的伟大和才能不是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的,而是一点一滴消失的;小的植被长到一切东西里去,而且到处紧紧粘附,它最终会毁掉我们身上伟大的东西——我们生活在可悲的环境中,而我们却每时每刻都在忽视这种可悲性,看不到在我们的邻人、我们的工作、我们的社会交往和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无数卑劣和琐碎情感在发芽、成长。如果我们对于这些小的杂草不闻不问,我们最终就会因为它们而无声无息地走向毁灭!——如果你们无论如何都想毁灭,那宁愿一下子和突然地毁灭:这样还可能为自己留下一个崇高的废墟!而不是像现在有理由担心的那样,只留下一个田鼠掘出的山丘!上面长满蒿草,那些渺小的胜利者,仍然像过去一样谦卑,太可怜以至于不配庆祝它们的胜利!

◆ ——这不过是那些更高等且更险恶处境的一个比喻:在这些处境中,说到底,问题始终依然在于,什么能够保证我们的优势,保证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对自己的信念。成功吗?但在此为了获得成功,我们恰恰不得不先去做那些包含着一切危险在自身中的事——不仅是对我们自己危险,而且是对全船人危险。

◆ 特权。——谁真正占有自己,也就是说,谁决定性地征服了自己,他就会把惩罚自己、宽恕自己、怜悯自己当作私有的特权:他不需要向任何别人让渡这种权利,但他可以因为另一个人(比如说一个朋友)而自由地放弃这项权利——然而他知道,当他这样做时,他是在授予一项权利,而一个人之所以能够授予权利,是因为他拥有权力。

◆ 人与物。——人为什么看不见物?因为他自己站在中间:他遮住了物。

◆ 并非断念!——像修女一样放弃世界而不是去了解世界——导致了一种徒劳无益的、也许忧郁的孤独。

◆ 规则。——“规则总是比例外更让我感兴趣”——谁如此感受,谁就在知识中向前推进了很远,并属于知内情者。

◆ 要想不迷失自己,不迷失自己的理性,就必须远离体验!柏拉图就是这样逃离了现实,投向了事物的暗淡的精神影像的王国:他知道自己充满了感性,知道这种感性的波涛如何轻易就能吞没他的理性。

◆ 需求精神者在哪里?——呜呼!把自己的思想强加于别人,多么让我反感!让另一个人的思想战胜自己的思想,心中产生新的感情和发生悄悄的变化,多么让我欢喜!

◆ 必须养宫廷小丑的人。——非常美者,非常善者,非常有权者,几乎在任何事情上,都很少能经验到完全的和平庸的真理——因为在他们面前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多少说些假话,因为人们不可能不感觉到他们的影响,并根据这种影响,以一种与之适应的形式表达人们可能以真理的方式告知的东西(改变事实的程度和色彩,省略或增加某些细节,遇到根本不想去适应的就将其留在嘴边而不说出)。

◆ 不耐心。——思想者以及行动者中都有一些无耐心的人,一遇到失败,就立即跑到另一相反领域,对之发生浓厚兴趣,开始大干一番——直到再次因为忍受不了成功的缓慢不辞而别。

◆ 他们就像是一些漫不经心和马不停蹄的漫游者,游历了无数的领域和行当,最后由于前所未有的旅行和实践积累下来的对人和事物的知识,也由于急躁的冲动有所缓和,他们变成了强有力的实行者。因此,我们看到,某种性格缺陷最后变成了一所培养天才的学校。

◆ ——然而,如果知识只能按照它碰巧适合每个思想家的生活的程度呈现自己,那么,这就是一种不怎么样的知识!如果思想家的虚荣心是这样强大,使他只能忍受那些与他的生活适合的知识,那么,他就是一个不怎么样的思想家!一个大思想家最美的德行,恰恰在如下中闪烁着:慷慨,即作为认识者,他毫不畏惧地,常常感到羞愧地,常常带着崇高的嘲讽和微笑地,献上他自己和他的生活。

◆ 相对而言,我们全都生活在极大的安全中,以至于我们没有可能成为好的识人者:其中一个人认识人是出于业余爱好,另一个人是出于无聊,第三个人是出于习惯;从来没有一个人是因为“认识还是毁灭”。只要真理还没有用刀切入我们的肉里,我们心底里就对它保留着一种隐秘的轻蔑

◆ 好像我们可以像从一个梦境中醒来一样随时从真理中醒来!

◆ 智者的非人道。——如一首佛教徒的赞歌所说,智者像“犀牛一样孤独漫步”,而由于他的步伐如此沉重,把路上的一切都化为了齑粉——他不得不时常做出某种和解和表现出某种人情味:我指的不仅仅是放轻脚步,不仅仅是彬彬有礼和与人为善,不仅仅是机智和自我嘲讽,而且是指自相矛盾和经常退回到坊间的无稽之谈。

◆ 另一种邻人之爱。——一切激动的、吵闹的、前后悬殊的和神经质的行为都与伟大的激情相对立:伟大的激情像一股安静而阴沉的火焰居于人的内心深处,而且那里聚集了全部的光和热,使人从外表看上去平静而冷漠,给他印上了某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特征。毫无疑问,这样的人有时也是能爱邻人的——但是,他们的爱不是联络感情的、急于取悦他人的爱:而是一种温和的、思索的和松弛的友好:他们仿佛是透过其城堡——这城堡是他的屏障因而也是他的牢笼——的窗子打量外面:打量一个陌生的、自由的世界,打量他人,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愉快!

◆ 不为自己辩护。——甲:你为什么不愿为自己辩护?

——乙:我可以为自己辩护,我可以在这件事和其他件事上为自己辩护,但我蔑视这种辩护中所包含的快乐:因为这些事情于我还不够伟大,我宁肯背着坏名声,也不可能助长那些卑贱的小人物的幸灾乐祸,让他们说:“他还很看重这些事哩!”这恰恰不是真的!

◆ 人应该在哪里建造他的房屋。——如果离群索居使你觉得自己伟大而多产,那么一种社会中的生活就会使你变得渺小而荒芜:反之亦然。一种有力的父亲般的温柔宽厚——你在哪里捕捉到了这种心绪,就把你的房屋建在哪里,无论现在是在熙攘喧闹中,还是在寂静无声中。哪里我成为父亲,哪里就是我的祖国(Ubi pater sum,ibi patria)。

◆ ——迄今为止,人类所有的伟大热情不都是这样一种对于无(Nichts)的热情?人类所有的庄重不都是关于无的庄重?

◆ 假如你们经历了心灵和知识上的最深刻变革,最终像一个初愈者,带着痛苦的笑容,进入自由与明亮的宁静中——人们仍然会说:“他把他的病当作一种论据,认为他的无能证明了所有人的无能;他太虚荣了,他为了感觉到痛苦者的优越感而不惜让自己病倒。”——假设有人挣脱了锁链而且同时受了重伤:于是就有另一个人嘲笑地指出来。“可是这家伙得多笨啊!”他会说,“所以说,这人到底什么状况啊,他已经习惯了他的锁链,而又愚蠢到想要打碎它!”

◆ 考虑他们的灵魂而不是才智,我们会看到,这种比较不利于前者:他们的思想并不是由他们充满激情的灵魂的历史构成的,在其中也不会有传奇、危机、灾难和生死时刻等着我们去猜;他们的思想并非同时也是其灵魂的不自觉的传记,而是说,在康德那里,它只是一个头脑的传记;在叔本华那里,只是一种性格(“一种不可改变的[性格]”)的描述和反映,以及对于“反映”本身的喜爱,也就是对于一种卓越才智的喜爱。

◆ 康德,当他透过他的思想闪现出来时,完全是一个诚实和可敬的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缺乏广度与力量;他没有什么经历,他的工作方式不允许他有时间去经历什么——我指的不是粗劣外在生活“事件”,而是在最孤独和最寂静的生命中所遭受的命运和痉挛,这样的生命才有闲暇,可以在思想的激情中燃烧。叔本华有一点超过了康德:因为当他恨、欲望、虚荣和怀疑时,他至少具有强烈的丑陋性情,他的心性更狂野,并有时间和兴致沉湎于这种狂野。但他缺少“发展”,正如他的思想的疆界之内也缺少发展一样;他没有“历史”。

◆ 你会说:沉浸在对一切人性的东西的兴趣中。

◆ 自己的路。——一旦我们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踏上了所谓的“自己的路”:于是一个秘密就突然向我们揭开了:所有过去对我们友好和与我们亲密的人,他们迄今为止都自以为比我们优越,而现在他们觉得受到了冒犯。

◆ 我隐退到孤独之中,就是为了不从众人的水池饮水。当我生活在人群中,我的生活恰如他们的生活,我的思想也不像是我自己的思想;在他们中间生活过一段时间以后,我总是觉得,所有人都在设法使我离开我自己,夺走我的灵魂——我对所有人都感到愤怒,并且恐惧他们。因此,我必须走进荒野,以便恢复正常。

◆ 一个词代表三种不同的状态。——在一个人那里,狂野的、丑陋的、无法忍受的动物性于激情中产生了;另一个人通过激情升到了一个高度,神情宏伟而壮丽,与之相比,他通常的存在则显得贫乏。第三个人全然变得高贵了,他同样体验到了最高贵的狂飙和突进,在这种状态中,他变成了具有野性美的自然,比他通常所代表的处于伟大的宁静美中的自然更深刻,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然而,处于激情状态中,他更多地被人们理解,并恰恰由于这种因素而更多地被人们崇拜——此时他离他们更近一步,也更像他们。当他们这样看他时,他们感到了着迷和惊恐,并因此称他为:神圣的。

◆ 如果人们考虑一下,哲学家现在习惯于在什么年龄作出他们的构想:在一个对信仰来说已经太晚而对知识来说还太早的年龄。

◆ 不要让你自己的魔鬼跑到别人身上!——就我们的时代来说,我们无论如何还在坚持如下看法,即善良和仁慈的人就是好人;我们唯一要补充的是:“假如善良和仁慈地对待他自己的话。”如果没有这一前提,如果他逃离他自己、仇恨他自己、伤害他自己,那他肯定就算不上一个好人。

◆ 念。——什么是屈服(Ergebung)?它是一个病人最舒服的姿势;他在痛苦中辗转反侧,为了找到这种姿势,最终因此而疲倦了——这时他找到了它。

◆ 赞美之效。——高度赞美使一些人变得羞惭,使另一些人变得狂妄放肆。

◆ 不愿成为符号。——我可怜那些达官贵人:他们一刻也不允许其身份作废(anulliren),并且因此只能从一个不舒服的处境和伪装来结识人;事实上,持续不断强迫自己意味着些什么,最终把他们变成了一些庄严的零(Null)。——所有以成为符号为己任者,其命运都是如此。

◆ 更稀有的节制。——不愿去评断甚至不去想某些人,这往往是极大的人性的表现。

◆ 思想者的曲折。——在有些思想者那里,其总体思想的进程是严格的、无情地果敢的,是的,有时甚至对自身也是残酷的,但在细节上,他们却和缓而柔韧;凡遇一事,必带着善意的犹豫思虑再三,但最终还是继续走他们那严格的路去了。他们像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时常峰回路转别有洞天;给自己来一首岛屿、树木、岩洞和瀑布的小牧歌:然后继续奔腾而去,涌上岩石、强行穿过最坚硬的石头。

◆ 换种方式感受艺术。——无论在孤独中还是在人群中,一旦人们只与深刻和丰富的思想为伴,消耗着它们,也被它们消耗着,人们就会变得要么根本不需要艺术,要么需要跟以前完全不同的艺术——这就是说,人们的趣味发生了变化。

◆ “爱使相爱者同一。”——爱想消除它所献身于的另一个人的所有异在感,因而充满了伪装和模仿,它总是做出实际并不存在的同一性骗人。这一过程是如此自然而然,以至恋爱中的女人根本就不承认这种伪装和不断的温情脉脉的欺骗,反而大胆地断言,爱使相爱者同一。

◆ 真理必然需要权力。——无论谄媚的启蒙主义者多么习惯于把真理吹得天花乱坠,真理本身并没有任何权力!——毋宁说,真理必须把权力吸引到它自己这边,或把自己列入权力那边,否则,它始终会走向毁灭的!这一点现在已得到了充分的和过于充分的证明。

◆ 拇指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每个人都拿他的几种私人美德找那些碰巧没有它们的人算账,看到他如何用它来夹疼他们、折磨他们,最后就让人出离愤怒了。因此,如果我们想用“诚实感”来干同样的事,那我们就人道点——我们把这个拇指夹用在我们自己身上试验下!因为为了把所有这些伟大的自私者——他们直到现在还想把他们的信仰强加给整个世界——夹得痛到流血,人们肯定拥有对付他们的拇指夹。

◆ 大师。——行动既不出错,也不迟疑,即成大师。

◆ 哲学家与老年。——让黄昏评判白日,这么做一点不聪明:因为在此,疲倦过于经常地想要成为力量、成就和好的意志的法官。同样,对于老人及其对人生的判断,我们也必须百倍警惕,特别是因为,像黄昏一样,老人爱用新奇而迷人的道德性装扮自己,知道如何通过晚霞、暮色、和平的或渴慕的寂静使白日羞惭。

◆ 老人常常进入一种伟大的道德更新和再生的幻想中,并从这种感触出发,对于一生的工作和道路做出判断,仿佛只是现在他才看清了一切:然而,这种幸福感和自信的判断背后的教唆者,不是智慧,而是疲倦。

◆ 也许,在他生命的这个阶段,他还将第一次感到一种更适合神而不是人的爱;在这轮爱的太阳的照耀下,他的整个存在都变得愈加柔和和甜美,有如秋天里的果实。

◆ 现在,他早先那种倔强的、超越独特自身的渴望已经消逝了,那种渴望欲求真正的弟子,他的思想的真正继续者,也就是他的思想的真正反对者;那种渴望来自一种还没有变得虚弱的力量,来自一种有意的骄傲,觉得自己任何时候都能变成自己学说的反对者,甚至死敌——现在,他则想要坚定的党派追随者、毫无顾虑的同志、助手、传令官、一个堂皇气派的随从。

◆ 他害怕并诋毁个人主义思想者的骄傲及其对自由的渴望——他之后不应再允许有人完全自由地支配自己的理智,他自身想成为根本上允许思想的波涛去拍打的那座堡垒,永远留在那儿——这就是他秘密的,也许再也不是秘密的愿望!然而,隐藏在这种愿望后面的无情事实却是,他自己在他的思想面前停住了,他在自己的思想中立下了“到此为止,不可越过”(Bis hierher und nicht weiter)的界碑。通过他的自我圣化(kanonisiert),他签下了他自己的死亡证书:从现在起,他的思想不许再发展,他的时间已经用完,指针已经停下。

◆ 你们经历过你们内心的历史吗,经历过心灵的震动、地震、深远长久的悲伤和闪电般的幸福吗?你们曾经和伟大的和渺小的傻子一起犯傻吗?你们真正承受过好人的幻想和痛苦吗?还有最坏的人的痛苦和幸福的方式呢?那就可以跟我谈论道德,否则闭嘴!

◆ 是否随着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畏惧的减少,她在我们眼中也就失去了魅力?是否随着我们的畏惧之心衰落,我们自己的尊严和庄严也随之衰落,我们自己也没以前可畏了?

◆ 紧邻经验。——即使伟大的天才也只有他那五指宽的经验——紧邻这经验,他的思考停止了:而且他的无限的空虚的空间和他的愚昧开始了。

◆ 我们领会如此之少,我们了解如此之可怜,以至于我们很少拥抱一样事物,并同时让自己也变得令人喜欢:毋宁说,我们僵硬死板且麻木不仁地走过城市、自然和历史,我们为自己的这种姿态和冷酷而自负,仿佛它们是我们具有优越性的反应。确实,我们的无知和我们低微的求知欲,最善于装出有尊严和有个性的样子高视阔步而来。

◆ ——毫无疑问,在另一种意义上,思想者的生活又是最昂贵的——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太好的;而恰恰对于最好的东西的剥夺在此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剥夺。

◆ 诗人与鸟。——凤凰鸟给诗人看一卷正在燃烧着并变焦的东西。它说:“别惊慌!这是你的作品!它没有时代精神,更少有反时代精神:因此,它必须烧掉。不过,这是一个好兆头。它具有朝霞的某些性质。”

◆ 致孤独的人们。——如果我们在内心独白中,不能像在公开场合一样敬重别人的荣誉,那我们就算不上正派的人。

◆ 生活应该安慰我们。——如果人们像思想者那样,习惯于生活在川流不息的思想和情感的壮阔洪流中,甚至在夜晚,我们的梦也追随着这股洪流:那么,我们就会渴望生活给予我们休息和宁静;而其他人则正好相反,当他们把自己托付于沉思时,他们是想在生活后得到休息。

◆ 蜕皮。——如果一条蛇不再能蜕皮,它就会死掉。同样,精神,如果人们阻止它们变换自己的观点;它们就不再成其为精神。

◆ 不要忘了!——我们飞升越高,我们在不能飞翔者眼中就显得越渺小。

尼采的朝霞(代后记)

◆ 这是我的勤奋和我的懒惰,我的战胜和我的放弃,我的勇敢和我的战栗,这是我的阳光和我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的闪电,这是我的灵魂,也是我的精神,我沉重的、严肃的、坚如磐石的自我,但它又能对自己说:“我算得了什么!”

◆ 在肯定与否定、偏爱与拒斥、爱与恨的一切相互关系中,仅仅传达出特定生命类型的一个视角、一种兴趣:一切存在着的事物都自在地肯定。

◆ 当偏见提高到最大程度,公正也提高到最大程度,因为上升的浪涛的顶点同时也是下降的浪涛的顶点。在尼采看来,恰恰是在最高力量的浪涛中,而不是在置身事外的平静的目光中,人才能拥有大海。

◆ 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扎拉图斯特拉宣讲“超人”,他宣称,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流,只有成为大海,才能容纳不洁的河流而不至于污浊。人追求的“幸福”是“贫乏、不洁和可怜的安逸”,道德是贫乏、不洁和可怜的安逸,理性是贫乏、不洁和可怜的安逸”,人们珍视的正义和同情也是不重要的。人们所能体验到的最大事物就是大轻蔑的时刻,在这个时刻,甚至幸福、理智、道德,正义和同情,也让人感到恶心。这个时刻是成为大海的时刻。但是,你到哪里去寻找这大海呢?

◆ “人的所有伟大和最伟大的江河究竟流向何处?难道没有为它们而存在的海洋?”——你成为这种海洋:那么,这种海洋就存在了。

人必须成为大海,才能获得大轻蔑的时刻,而在涌起的浪涛的力量和快乐中,在沉浸于意志和主观的内在激情之眼中,而不是在理智人的高冷的目光中,他变成了大海。

◆ 黑塞在诗中则说,我们的心绝不爱僵死和永久的事物,而是爱流动、爱飞逝、爱生命,爱一切将要消失的事物,就像爱风儿在沙上写下的字迹,并且爱的宽广而忠贞,从而与时间结亲,永不停留。

◆ 用尼采自己的话来说,在我们的偏见及其克服之间的关系是这样的:人类理智不得不从自己的视角方式来看自己,看一切。

◆ 人的每个行为都以某种方式成为其他行为、决定、思想的动因,发生的一切都和将要发生的一切牢不可破地紧密联系,那么就不难觉察到什么是真正的不朽。这种不朽乃是运动的不朽:曾经运动的东西会像琥珀中的虫子那样置身于万有之中,并得以永生。

◆ 尼采看来,某种东西只有少数人甚至一个人寓目游心;某种东西如惊鸿照影只存于刹那之间——这并非永恒的伤心,而是永恒的安慰。曲高知音稀,君子怀璧,其惟春秋;皎皎者易污,尧尧者易折,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好的东西稍纵即逝,但美好并不因之失其为美好,反而恰恰因之而成为美好。灵魂过于充实的人会忘却自己,因此万物都成为他离去的机缘。青春没有皱纹,“神所钟爱者早死”——人所钟爱的一切也如是。

◆ 伊壁鸠鲁说,人都恐惧死,但死其实与人不相干,因为一切的好与坏都在感觉中,而死是感觉的剥夺。


Collected by F. 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