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无转移
Imperfect Understanding

2012-04-30旧文

起床拉开窗帘看见阴的天。清晨这第一眼很重要,它往往是一天里某种心情的萌芽。有时候的伤感是没有来由的,拿它来当作某一种人的性情或者气质上的炒作,其实也是没有道理的。

在厨房里找了些水果填肚子,倘若是一个人,真的是连热一热冰箱里的剩菜的心都没有,纱窗上沾了一层细细的灰,倘若有风,它们也爱喜闹,也会舞蹈。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沧桑了,哪家新炒的菜,一阵好闻的味道飘进来,让人挺感动。我好像把自己想成了王琦瑶,三十岁的王琦瑶。想必小说里看到最悲情的总也是最剐人心的,也不管究竟是不是有遭遇上的共鸣,就好像也是自己经历过一场大喜大悲,长痛不息似的。

好像也有些自识天命的样子。自己在房间里,也不开灯,凭借阴天的日光,把被子压在腿上读故事。故事从王琦瑶的中学开始,女孩子们追求时尚,有一两个闺蜜。这闺蜜在她们多年以后想起来,各自的心思带着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旧时光的亲切,好依旧好,亲依旧亲,相互照顾着,曾经的嫉妒和伤害,都被岁月打磨了,谁还去在乎爱情,只是痴情依旧在,就像笔记本里摘抄的小诗句们,生生不息带着灵性,让人心痛怅惘。十九岁的王琦瑶最大的特点就是美丽,而那种美丽不是兴风作浪的,而是拘泥不开的,不是文艺的或者戏剧性的,而是乖。因为乖所以可以被形容为“沪上淑媛”,倒也不俗气。一九四六年的竞选上海小姐,十九岁的王琦瑶被凭了三小姐。这起源于程先生给她拍的一组照片,登在了杂志上。于是评选的时候,人们纷纷把手中的康乃馨投在王琦瑶的篮子里,那可是选票。这选票可真如从天降的婚礼一般,捧起了王琦瑶。十九岁的王琦瑶是动人的,从一个家常的女孩子变成了令人艳羡的众星捧成的月,被男人争先爱着。十九岁的王琦瑶搬进了爱丽丝公寓,和一个男人同居,爱丽丝公寓是她一生一切悲剧故事的开始。

飞机失事,王琦瑶成了寡妇。她认自己是寡妇,她在拍照时,竞选上海小姐时穿过两次婚纱,可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却是连婚都没结的。但是她认自己是寡妇。她回了坞桥,苏州的外婆家。外婆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这美丽没有传给王琦瑶的妈妈,却传了王琦瑶。被苏州的清溪流水洗涤后,她又回了上海。

二十五岁的王琦瑶是个寡妇,住在上海的平安里,一个人过着很简陋的生活,这简陋也是相当动人的,印着大朵花的旧窗帘,首饰盒,和过了时尚边儿的旧旗袍,都安安静静地在那,陪着她捱过黎明黄昏,陪着她吃着米饭就着小菜,一起听着弄堂里的流言,优雅地笑。

将近三十岁的时候,王琦瑶怀孕了,自然没有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在那父亲还没成为父亲的时候,对王琦瑶说,我会对你好的。这话是真的,情也是真的,只是这责任是不知该怎样分担的平安里也是蛮开通的,它将王琦瑶归进了那类女人,好奇心便得到了解释。有时,平安里的柴米夫妻为些日常小事吵起来,那女的会说:我不如去做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吗?女的便哑然。也有时是反过来,那男的先说: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号的王琦瑶!那女的则说:你养得起吗?你养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哑然。以此可见,平安里的内心其实并不是轻视王琦瑶的,甚至还藏有几分艳羡

可是做哪一类女人真的很重要吗?常和王琦瑶打牌聊天的严家师母,美是美不过王琦瑶,过得确实极其正经的生活,有名有份的。可是这有名分的生活里也自有它的荒凉,她的聒噪,她的势利,它的比不过人。想来人的一生要是没有一次去低到尘埃里,卑微地过,就永远不知道生命的苦和甜。微乎其微,却又是角角落落的心思都用尽了的样子。

于是日子的节奏好像也慢了下来,不想去争执什么。书看累了,也可以歇着,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感觉。房间里飘着Yann Tiersen的音乐,《La dispute》,翻译过来是“争执”,好像自相矛盾似的。房间是灰的暗的,可以假想出人意阑珊的气氛。人生的快乐也许就是这样偶尔的精雕细作,螺蛳壳里样的,井底之蛙一般的,把时间掰开揉碎了过的。

午觉睡了很久,连闹钟都没设。做了很多细碎的梦,梦到隔夜的酸奶味道很重,很重的酸味或者微微的苦,喝完了的玻璃瓶要还给送奶来的叔叔,玻璃瓶上的字也褪了色。梦到一个人说我们有误会,你听我解释。可是我还是纠缠不清,怎么都放不下。也许那都是年少时候的爱情,有时候希望它走了再也不要出现,有时候又希望它还有个把年岁的让步,允许人去犹豫彷徨。

王琦瑶生了女儿。来照顾她的是程先生。程先生看到婴儿的新生就如同自己的新生,走在阳光下分不清现世的真实感。可是那沙发和床头的距离,他是怎么也没走过去。程先生拍出了最美的王琦瑶,唯独这个女孩子让他爱了半辈子,到死也没得到。这没得到是因为没有强求过,爱到深了,倒成了恩义,挺悲情的。

王琦瑶的半世波澜,按人说的,是没有好下场。好像又是红颜薄命,生命结束的早,而且不平安。这不平安里一点慈悲的心都没有,带着一种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哀怨。一辈子虽然短,却也就结束了。王琦瑶不是为了名利活着,全是为了自己,这目的里带着放肆,又带着含蓄的气质。虽是卑微了,又是自知之明的。这卑微像是贫的贱的,让别人瞧不起的,但生存却全是靠自己,于是又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那自知之明带着她从少女时代便有的谦逊和让步,不卑不亢的,即使是随意地去爱,也是带着骨子里的些许清高。

我想王安忆说得挺对,我们身边都有着很多的王琦瑶,王琦瑶是典型的待字闺中的女儿,那些在洋行里的练习生,眼睛觑来觑去的,都是王琦瑶。在伏天晒霉的日子里,王琦瑶望着母亲的垫箱,就要憧憬自己的嫁妆的。照相馆橱窗里婚纱曳的是出嫁的最后的王琦瑶。王琦瑶总是闭月羞花的,着阴丹士林蓝的旗袍,身影袅袅,漆黑的额发掩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人的心都有野的一段,该是不少人都希望自己是王琦瑶,哪怕这生命是风尘的,可是她们都是没有资格的。她们越往上走,越不肯往低了去,越乖,这生命就越狭隘,没有波澜。什么叫地老天荒?这就是。它是叫人从心底起畏的,没几个人能顶得住。它叫人想起萤火虫一类的短命鬼,一霎即灭的。可孰不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By Fang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