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一)
傍晚和匆匆在我家附近散步,路过一家名叫“Maxwell Tavern”的小酒馆,于是聊到麦克斯韦妖,不容置疑的物理模型。熵是自然哲学里的序,托马斯品钦的归谬论证与重估价值,是大道浑全未归。
我自顾着讲故事:“昨晚我读了比干剖心的故事。比干挖开自己的七窍玲珑心,骑马扬尘而去。路上遇到一老妪在卖无心菜,他停下问,人若无心会如何。老妪说,人若无心便会死。比干就倒下死了。” 匆匆悗悗说道,一国两制。
国事蜩螗,如沸如羹。我们从中学始习史政,然而历史的进程更像是一次次的潮汐起伏,无论前人有多少箴言,无论接受了如何优越的教育,先人的经验依旧无法被继承。又倘若生在乱世,穷尽一生的阅历和思考,也会随着寿命付诸一炬。人类的经验不能继承,大概是物种进化的缺陷。因此为什么人类可以谈论进化,这个修辞我不理解。人无论是从智识还是自然维度上局限性都太大,不应该做耆欲深者。
我们没有提到香港,我们没有聊到各自的政治态度,因为我们没有。对于生存的境况我们尚且有自己的理解,我和匆匆都没有政治上的狂热,各自倒是为一些言不由衷的感情犯过痴狂。在我独居的五年里,母亲在我孤独的时候给予了我许多的慰藉,即便相隔甚远,我们也依旧相濡以沫般地适应对方。随着年纪增长她的情绪越发简单,对于这个不知道是否为表象的盛世非常倾慕,她歌颂党和国家。我对爱国和民族情结没有任何偏见,也无意与人争论坚白,只能尽可能尊重她的赞颂。作为局外人我客观地观察父母的性格,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何处继承了不知所起的痴狂和偏执心,原来我所塑造的我,不过是命运入了言诠。
去年过完周岁的生日以后,我认真思考了自己未来的可能性,思考婚姻真实的意义,悲悯地自问是否可以接受三十岁时未婚。当我发现可以接受时,反倒游心于淡起来,后来的日子里似乎行有所忘,德有所长。
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
我问匆匆,人为什么要结婚。匆匆回答我, 为了方便。这是一种怪相,我感到悲哀。若为了方便结婚,便也可以为了方便而离婚。婚姻仿佛是个不自洽的存在。有一天我读到了拉辛格(Joseph Ratzinger, Papstes Benedikt XVI)在《基督教简介》(Einführung in das Christentum) 中论及的婚姻不可解除性,竟感到十分震撼。他说:“婚姻的终极性以爱的承诺为基础。事实上,婚姻的不可解除性只有从信仰的角度才能得到理解,这种不可解除性与信仰同起同伏;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它不能存于信仰之外,必须存于信仰之内。正是此生命中某一时刻的决定才促使人向前迈进,才能使人逐步完善;而对此类决定的不断反悔与违背会将人一而再地抛回开始点,并将其固着于一种循环往复运动之中。这种循环往复运动只能将人封闭于一种永远青春的幻觉中,从而拒绝接受人类存有的全面性。” 循环往复的境况,不啻于炼狱。这个观点的坚韧之处却将无神论者们置于困境。C. S. Lewis的《裸颜》里,塞姬问 “何以爱无形”,我也一度为自己的经验一叶障目,殊不知有形迹的爱必然产生有形迹的虚,有形迹的德必然产生有形迹的伪。“爱和生、死等课题一样,本质上是人生的存在论的基础之一。爱是一种关系性,制约着人格或者个性的维度。爱是自己选择的,但无法保证结果,只能自己背负责任。” 纵观无神论者的境况,却似乎缺乏一个更坚定的立场来理解爱和对无神的信仰。这很难,我无法继续赘述。
三月十五日我独自去听了莫扎特的K.626。在取票窗口看到一对情侣拥吻。一位穿着得体的太太问我是否需要一张多余的票。路过的游客让我为他们拍照并且感谢我。坐在我身边的年迈的夫妇在乐章“落泪之日”握紧了双手。我在“落泪之日”悄声哭泣。唱诗班唱到:“…All humanity to be judged.”散场后下起了大雨,三月十五日是基督垂怜。
你自己便是答案。在你面前,一切疑问荡然无存。我在读了混沌之死的故事后,心里很是伤心。不入世的青年,都如同将死的混沌。我也希望自己足够坚强,不至于滑落到羸弱的宿命论,滑落到熟门熟路的堕落中去。可我又何尝不是在奄奄一息之际呢。显克维奇问古罗马人,Quo Vadis。我也时常想问自己,我往何处去?
我做了一些梦,梦见我长大了,开始学会先给母亲夹菜。我梦见自己沿着洞穴里的岩石向着明亮处攀援,孳荸不缀。明月照有蓬之心,心境上的疲惫感一如近年来心智遭受的进步之苦。从洛诵之孙到副墨之子,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依旧如同柏拉图洞穴中的人,背对人群独观篝火,便以为自己是墙壁上的影子。心有戚戚如莽渺之鸟。我梦见我们老了,我在烈日的棕榈树下参加一场同学聚会。棕榈树下,同学的女儿要坐在我的怀里。闲闲晏晏中我看到几团旧报纸在布满灰尘的角落里,掀开竟然是新生的蝉在尘网里。
也许是白天里我听了太多蝉鸣。有一日傍晚回家,迎面走来一个美国白人,我们同在一棵树下的人行道下时我对上他的视线,他拉住他的小狗,说:“天,你听这些声音,你听,你去过佛罗里达吗?” 我摇摇头,没有。他听到这些蜩鸣似乎格外开心,又带着太过于熟悉以至于疲倦了的语调,你有机会一定要去,那里有一片好多英里的树林子,全是这种叫声。真受不了,太吵了。好几英里,一整个夏天全都是。小城之畸人,畸于人而侔于天,真是可爱的很。我分不清他想抱怨还是在想念,于是点点头回答他,是吗,听起来也挺美的。
那天夜晚我想起世界奇妙物语中有一篇我格外喜欢的故事,一个男人死后来到炼狱转世。转世后的物种会根据这辈子积攒的善恶来衡量。男人并没有多做善事,不仅无法成人,且只能转世做一些家禽或者贝壳类供人饕餮的食物。他并不乐意。最后选择做了蝉。蝉的大半生都在泥土中,成年后只有短暂的时间在日光之下,不会做恶事,更是有助于后世积福。转世后的男人在熬过了漫长泥土下的日子后,蜩翼初开便来到枝头高鸣,对着树下的人喊,做蝉太快乐了,下辈子请一定要做一只蝉吧。
By Fang Wang
写于二零一八年
The painting is from Duolin 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