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无转移
De Profundis

一碗桂花红枣银耳羹

我心血来潮翻出家里的砂锅炖了一碗桂花红枣银耳羹,加了些雪莲子和桃胶。后两者还是2018年妈妈来看我时,我托她从国内帮我稍来的。其实我们都没见过这种食材,那几年流行什么“药食同源”,颇有些炒作之嫌。她虽然不了解,还是一股脑儿给我买了最贵的,包的严严实实塞在行李箱里。以至于一转眼过了三年我都没舍得吃,还剩下不少。

我对桃胶就要熟悉很多,小时候我好动,爸爸妈妈也忙于工作而管不住我,我凭借着一个顽劣小儿的旺盛精力把校园里所有的植物都攀爬了个遍,常见的像桃树玉兰,垂柳桑槐,还有些作观赏的果树像是无花果,柿子枇杷之类,有些作行道树,有些在不起眼的角角落落的居民楼边。更古典的诸如合欢,木棉,鹅掌楸,虞美人,甚至还有一片试验烟草田。我生在一个不得已的独身子女的年代,常常是自己和蜻蜓玩,知了玩,桃树玩,遇到会结果子的树,我还是要尝一尝的。

桃树确实和别的树不一样,枝干粗劣,纹理也重,像刮刀刮出来的油画,毫无经验的那种手法。春天落落大方开完花以后,再也攀缘不上高雅一类,于美而言甚至有些东施效颦了。每棵树的桃儿我都摘回家尝过,酸涩的很,没意思。树枝渗着一股湿黏的潮气,会招来野生的蜗牛,尤其在梅雨季。蜗牛倒是很惬意,想必整个小区里或许只有这一个无人看管混混沌沌的人类幼崽时不时来破坏它们的清净生活。蜗牛聚集蠕动过的树皮表面会附着一块块儿琥珀色的毫无形状的凝脂,看起来既说不上污秽又不算圣洁,一如自然界里所有存在即合理的立体景观,雪花,灰尘,道德,自由意志。很多年来我都以为这是动物界的排泄物(这种琥珀色凝胶总是出现在蜗牛附近),直到十几年后这玩意儿出现在了我的餐桌上,我才知道这是桃树枝干自己的分泌物。这种感觉好多了,植物多少是更洁净的,我多少也不想把这种所谓的疗补食材跟粘稠蠕动的蜗牛肉体联系起来。

至于桂花,也是很难买到的。童年时候校园里遍地可见的桂树来了美国见都见不到了。在安徽,桂花也见过两种,最常见的是明黄色的小米粒儿似的花儿,即使种满了一整片地儿也只是是疏影暗香,路过时候若有若无地飘在空气里。还有一种桂树花朵儿是浓墨重彩的橘红色,香的浓浓烈烈恍恍惚惚像人生中最初遇到的最直白的感情,那么不委婉,那么不道德,甚至有些虚与委蛇,真令人不知所措。

我对这碗银耳羹相当用心了,开着小火焖了一个多小时后又特地等放凉后撒了糖粉,拌的甜甜的才吃。盛到碗里时,看着四五颗红枣儿活泼泼地在碗里,我突然又愉快了起来。

我很爱吃枣儿。脑子里突然想起我身边近期怀孕的好朋友。她怀了个男孩儿,愈发想吃酸的。我们都觉得好笑,民间总说酸儿辣女竟然是真的。一想到有新的小生命要来到我们的生活里,我即使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还是不由的惊叹造物主。她又说起很想要个小女儿,于是有一天我们聚集在一起上网查资料如何能怀上女儿,网上说如果爸爸妈妈长得好看,生女儿的概率就大。这么唯心的理论实实在在打击到了我的世界观,转念一想,这世界却至少有一半的父母会打心底里愿意相信这个理论,支持率和选美国总统一样高了。

我第一次从眼目所见之世界为其存在的层面喜欢上了枣儿。以前我喜欢红玛瑙似的石榴籽儿,从学校回来的夜晚,要是疲于做晚餐,就会坐在桌子前悠悠地给自己剥个石榴儿,幻想自己是在空荡荡的故宫里雕玛瑙玉的匠人。单是看着一碗新鲜的石榴籽儿我就觉得生活足够美了。甚至直到此刻才幡然醒悟到这才是一天里最重要,有力的大事。一颗颗饱满的善恶被剥的干干净净,石榴皮儿和偶然剥碎的石榴籽儿沾了一手的汁液。而它也有自己想要破坏的意志,自顾自地溅在教科书上画满物理公式的白纸黑字页上,好一番人之初的羸弱和自我堕落,恒转如瀑流。而当一个人成长到足够苍老足够理性后,身心上就承受不住这种太过明亮的红色汁液了。稳重如砖甚至有些颓败趋势的意志更像是失去水分的枣儿,也许说‘绛色’,‘crimson’更合宜。总之,枣儿是稳重,理性,明媒正娶的红。

风俗里的人家结婚了要送枣儿,‘枣儿生贵子’。枣儿是绵绵无绝期的繁殖力,高挂庭院的红灯笼,摇落一地的炮竹纸。倘若在文学里,好听的故事到这儿就戛然而止了。书里说‘终成眷属’,‘枣生贵子’。可是眷属之后呢?婚姻生活似乎是没有文学性和美学可言的,否则的话,我多少也该能在文学中体会了几分。人间到底是什么,人间,人的心底倘若真实地爱绛色,说到底或许还是因为太清冷了罢。


By F. W